悠悠河

袁良才

悠悠河像把钝刀子，生生地将悠悠村割弃在河的西岸。悠悠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成了爹不亲娘不疼的弃儿一样的孤岛。村人赶集、伢崽上学全靠悠悠河上的一条斑斑驳驳的老渡船。

划桨摆渡的是一个三十啷当岁的汉子，他身姿清瘦挺拔，模样周正，甚至有几分帅气，可他像悠悠河一样整天无声无息——他是个哑巴佬。

悠悠河不宽，水流也迟迟疑疑的，但很深，河水发绿，这些年淹死过好几个人哩！村人看见悠悠河就发怵，但一看见哑巴佬就释然了。哑巴佬就是河神，有他在，悠悠河作不了怪。

渡是义渡，公益性的，半小时一趟，哑巴佬从早到晚摆渡，脸上始终挂着笑，不晓得叫苦喊累。

有人过河时拿哑巴佬寻开心，指指渡船上有些姿色的少女或少妇，逗引哑巴佬：“想老婆不想？啥时给你介绍一个，晚上熄了灯打架好玩儿耶！”

哑巴佬不痴不傻，也不聋，似乎懂了那人的话，脸就刷地一下涨红了。哑巴佬依旧无声地笑了笑，只是手上的桨摆弄得有些慌乱了。人们见了哑巴佬的窘态，都开心地哄笑起来，悠悠河上的阳光被搅成了碎银子。

日子就像眼前的悠悠河水，无声无息地淌走了，淌到了人们的记忆里。

有一天，悠悠河东岸响起了呜里哇啦的唢呐声，一个女伢红袄红裤，被众人簇拥着上了船。女伢那个俊，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女伢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桃花瓣似的双颊上挂着泪痕。

哑巴佬看新娘子的眼神有点儿呆，划桨的手有点儿颤。哑巴佬不肯接人家塞给他的喜糖喜烟，突然像跟谁赌气似的，手下使起了蛮力，渡船狠狠地朝西岸蹿去，惊起一船的呼叫，也惊起了滩头的水禽。

那个女伢此后几乎天天到渡口来洗衣裳。她还是穿着那身红袄红裤，只是头上的大红绒花不见了。女伢白净的脸庞和清秀的眉眼儿真好看，可女伢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她蹲在遍布鹅卵石的河边，从篮子里取出一件一件衣裳，打肥皂，搓，洗，捣……洗好后又一件一件地放回篮子里。没有渡客的时候，哑巴佬就坐在船头，痴痴愣愣地盯着女伢看，看得眼眸贼亮贼亮的，看得喉结一上一下的。

当然，哑巴佬不傻，他不会让旁人明显看出他的失态，让人笑话。何况，女伢每回来洗衣裳，不远处都会有一个男人或女人死死地盯住她。

哑巴佬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这天，女伢又到悠悠河边洗衣来了。哑巴佬蹲在船头痴痴地看着岸边的人和水里的倒影，仿佛一只贪婪而沉默的鱼鹰。

寂静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女伢手里的一件什么衣服被水冲走了，女伢顺着河边往下游追撵。哑巴佬猛地醒过神来，跳下船头在浅滩里捞起了那件衣服。哑巴佬瞄了一眼，脸上倏地醉了酒般酡了两块。——这是女人贴身穿的小玩意儿！

女伢从他手里接过那件粉红色的小玩意儿，没说一句“谢谢”，只压低了嗓音说：“哑巴哥，求你找机会，帮俺逃出去！”

哑巴佬慌了神，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才好。

負责看管女伢的一个男人已经警觉地跑了过来。女伢匆匆返回原先洗衣的地方。

悠悠河默默地流淌，不知带走了多少个白昼和夜晚。

这天，哑巴佬渡了最后一拨儿乘客，暮色已覆盖了大地，哑巴佬这才听到自己的肚子里仿佛有一窝蛤蟆在叫唤。他正忙着拴渡船，耳畔突然响起一迭声的“哑巴哥、哑巴哥”，是那个新娘子！

女伢央求道：“哑巴哥，俺装着上厕所偷跑过来的，你快送俺过河吧。只要过了河，俺就可以远走高飞啦！”

哑巴佬心里擂着鼓，“鼓声”女伢当然听不到，她只见到哑巴佬沉默得像周围无数怪兽似的大山。

扑通，女伢给他跪下了。哑巴佬呆呆地站着。

“哑巴哥，”女伢带着哭腔哀告，“俺早看出，你喜欢俺。你帮俺过河，就是俺救苦救难的恩人，怎么报答都不过分……俺可以把身子给你！你还不晓得什么是女人吧？”

哑巴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慢慢地解开缆绳，又慢慢地把缆绳系到了柳树桩上。远处一串火把晃动着，传来了吼叫声、咒骂声……女伢被拖拽回去了。女伢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回荡在哑巴佬的梦里。

哑巴佬发烧病倒了，烧得昏天黑地，村干部只得临时找人顶替他摆了几天渡。

女伢的夫家特意备了礼品上门来看望哑巴佬，夸他仗义，说：“好狗护三村哩，何况是人！这悠悠河就是天堑，只要不渡她过河，她就跑不了！娶这娘儿们可是差不多花光了咱家的积蓄，谁能忍心望着咱断了香火！”

哑巴佬又出现在了悠悠河上。算命先生曾说他五行缺水，他从没想过离开悠悠河，他就是悠悠河上的一座桥。

哑巴佬突然“啊啊”地惊叫起来，他的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他看见那个女伢突然丢下正在洗的衣裳，向河里扑去。她奋力做出泅水的姿势，可整个人却不听使唤，一阵胡乱扑腾后渐渐地往水底沉去。

哑巴佬眼疾手快，急速地划着渡船靠拢过去，从河里拉起了湿漉漉的已经昏迷的女伢，让她平躺在船舱里，依样画葫芦地给她按胸、嘴对嘴呼吸——他家有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播过救生的节目。女伢的胸好挺好软，女伢的嘴好香好甜，哑巴佬顿时有了一种眩晕感。哑巴佬流出泪来，滴答、滴答，落进悠悠河。

女伢终于“哇哇”地吐出浑水来。

此时女伢夫家人已追到河边，喊叫着让哑巴佬把船划回去，哑巴佬却向对岸拼命地划去。夫家人见势不妙，纷纷跳下河泅水追赶上来。

渡船一拢岸，哑巴佬就一把将女伢推到了岸上，嘴里一阵“呜呜啊啊”。女伢跪地，泪流满面，叫了声：“哥！”跌跌撞撞而去。

有人要上岸追赶，却被哑巴佬拦腰死死抱住。那人恼羞成怒，一番挣扎，与哑巴佬双双栽入河中……

哑巴佬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已没了呼吸。这时人们才猛然想起，哑巴佬是个“旱鸭子”！

哑巴佬被葬在了悠悠河边。

如今，河面上渡船早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钢筋混凝土三孔大桥。

哑巴佬差不多被人们遗忘了，只是在每年清明节前后，有人会不经意地在哑巴佬坟前发现一丝异样——

咦？哑巴佬无妻无后的，咋坟前有人给他烧过纸，又从没见到过人？怪哉，怪哉！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