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赞、批判与重建

2022-05-30 10:48吴晓君
文学教育 2022年11期
关键词:刘醒龙文化内涵

吴晓君

内容摘要:乡土书写是刘醒龙小说极具辨识度的文化符号。以礼赞诗意的自然乡土,批判被侵蚀的生存乡土,重建现代乡土价值文化的逻辑构成了他乡土小说创作的内在理路。刘醒龙进而以审美、权力和价值的三重维度分别书写了乡土自然山水的灵气,在城市化进程中丧失的元气和传统文化中蕴含的骨气,强调了乡土文化对于城市与文明、族群与个体、现代人的灵魂与归宿所具备的精神力量与文化内涵。

关键词:刘醒龙 乡土书写 文化内涵 城鄉二元对立

湖北籍作家刘醒龙自幼生活在大别山腹地,于钟灵毓秀的自然山水间长大成人。即便后来迁居城市,可乡土情节早已融入他的文化血脉,始终贯穿其创作生涯,既是他难以忘怀的旧时记忆,更是他魂牵梦萦的精神原乡。刘醒龙既不赞同一味追捧乡土,将其奉为超然独立、清新脱俗的世外桃源,反对人们借用城市的权力视角凝视乡土,将其看成是落后于时代发展的荒蛮之地。刘醒龙小说中的乡土的观念是复杂的——它有诗性、流动、凌厉的一面,也有蛮性、封闭、柔弱的一面。在刘醒龙的多元化书写下,乡土的美丽与哀愁、荣光与伤痕、艰难与坚守跃然纸上,作者得以借此反思乡土之于城市与文明、族群与个体所具备的独特的精神价值与文化内涵。

一.山水皆有灵的诗意建构

刘醒龙的创作极具浓厚的地域辨识度。无论是反映楚地悠久历史的小说《蟠虺》,描绘故乡风土人情的小说《黄冈秘卷》,呈现农村革命风云的小说《圣天门口》,无一不是立足于湖北各地的社会历史和现实,与作者本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正是基于此,刘醒龙在诸多作品里都把乡土作为叙述的焦点。其中以刘醒龙最为亲切、熟悉的大别山为代表。

大别山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中原、吴越和荆楚三种文化在此汇聚,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圈。刘醒龙自幼长在大别山南麓小镇上,整日与山间的清泉、草木、鸟兽为伴,这段亲近自然的宝贵经历在刘醒龙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别山的性灵之气早已随着岁月的流转,渗进了刘醒龙的血脉,写进了刘醒龙的文化基因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刘醒龙先后在《安徽文学》《花溪》《青年作家》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十余篇,这些小说作品作为刘醒龙的早期创作,都被归入到了“大别山之谜”系列。正如这个系列的名字所携带的符号信息一样,刘醒龙早期创作的灵感源泉和书写对象,正是他不能割舍的乡土——大别山。

早在几十年前甚至更早,城市与乡村有着天然屏障。这几乎难以跨越的距离赋予了大别山闭塞落后的底色,却为此地的生态文明提供了一道屏蔽干扰的保护网。这道屏障尽管不能将城市文明悉数阻挡在外,却也为大别山山地文化保留了一份难得的古朴与纯真。在刘醒龙早期的“大别山之谜”系列中,他将自己跟大山朝夕相处几十年的经历融入进了小说的字里行间。此时,他对乡土的书写贴近自然、礼赞生命的本真,故而带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灵气。这份灵气源于大别山的风物之美,也源于大别山与世隔绝,原始主义的自然野性气息还没来得及流失殆尽。

小说《老寨》的题眼就在一个“老”字上。“老寨”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这里不仅有老山、老林,还有古老的城堡、传说、风俗以及驮树行当。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里,人们的生活依附于脚下的土地,依附于身边的一草一木,荒蛮之中又不失淳朴的野趣,自有一种别样的悠闲与恬淡。小说《返祖》中,有个长着尾巴的地质工作者,厌倦了城市文化的浮躁与矫饰,不远千里跑到了大别山的深处,他是为了寻找“美女现羞”,也是为了寻找生命源头的那股野趣。生活在山里的人亲近自然,所以信奉万物有灵的观念。小说《灵犭是》中,被称为“灵犭是”的神狗在人陷入绝境或者作恶的时候,就会意外出现;小说《人之魂》中,奶奶和苍鹰之间能够展开情绪交流;除此之外,刘醒龙“大别山系列”小说中描述的异香、树玉、石牛、古樟以及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都带有着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

在散文集《一滴水有多深》中,刘醒龙讲起自己小时候,大别山的乡野间流传着“菩萨敲人”的传说,说的是如果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菩萨就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凭空一挥手,把一颗人头换成是狗头或者猪头。所以,菩萨的“敲”有别于字典里“敲打”的“敲”,而这些“普遍流传在田野上的诸多乡言俚语,从来就是字典与词典的天敌”①。青山绿水间诞生的文明迥异于车水马龙的城市,在刘醒龙早年的文学作品中,乡土散发着盎然的生机,用自身的灵性、神秘感和蓬勃的生命力,与外来的城市文明展开了对峙。小说《两河口》《河西》等小说中,老一辈人所秉承的传统文化就跟青年人推崇的现代思想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但即便如此,独具风韵的大别山依旧能够凭借自己的魅力,在光鲜亮丽的城市面前昂首挺胸,两者的关系也几乎是分庭抗礼的。但是,随着城乡差距的进一步拉大,城市的优越与农村的卑弱相互凸显,刘醒龙的创作风格也逐渐贴近现实,这时乡土飘逸的灵气就开始被生存的苦难所取代,刘醒龙在“大别山之谜”系列里悉心建构的诗意乡土之美丽国度最终还是走向了解体。当诗意的乡土变成了失意的乡土,那么如何在这一背景下表达乡土的卑微与挣扎,就成为刘醒龙乡土文学面临的时代转型。

二.权力失落下的寂寞乡愁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城市不仅成为了经济文化的中心,也逐渐开始全方位地在社会生活领域掌握话语权。曾经被传统农村文化所统一的社会,也逐渐被城市文化侵蚀。作为现代化发展的主体,城市心安理得地享用了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而农村却不断被边缘化,成为了城市发展中的配衬物与牺牲品。面对城乡地位失衡的加剧,刘醒龙对于乡土的书写也变得日益沉重。在《分享艰难》《凤凰琴》《爱到永远》等一系列被归入到“现实主义冲击波”系列的小说中,刘醒龙用看似平淡的笔触清晰勾勒出了乡土的贫瘠与脆弱。

长篇小说《爱到永远》既是美丽乡土的一次“破碎”,也是作者为农家诗意山水走向消逝而吟唱的一曲挽歌。小说里的峡江是一条极富生机与活力的河流,她慷慨养活了一方儿女,对于峡江人而言,峡江就是他们的母亲河。然而,伴随着两岸生态环境的破坏,灾难接踵而至。峡江水量锐减,最后断流,江里的桃花鱼和中华鲟也就此绝迹。峡江的自然风光不复存在,人文景观也发生了剧变:岸边的传统建筑不见,朗朗上口的情歌也不再被人传唱,取而代之的是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新房屋、冒着滚滚浓烟的工厂和刺耳的机器轰鸣声。现代文明对于农村的改造是粗暴的,是开膛破肚式的,既缺乏循序渐进的节奏,也没有包容体恤的人文关怀。面对这样的安排,农村只能听凭摆布。

峡江从最初的诗意走向最后的失意,折射出的其实是乡土自身元气的流失。这里的元气包括自然之美,也包括自然之美的归属权。中国地理杂志曾经与国内三十四家媒体共同主办过“中国最美的地方评选”,中选的美景没有哪一处不是位于农村。但遗憾的是,这样好看的风景,也只能被千千万万来自城市的游客观赏、把玩。因为“在某种意识形态范围里,这样的美景已经不属于乡村了”②,美的保留或剥夺都要听凭城市的发落。在二元对立的城乡结构中,当城市认同占据了主流的价值观念,农村就必须接受城市的定义。可即便如此,话语权的失落带来的不公对于农村而言依旧是形而上的,生活在村落里的居民可能無力计较审美,他们更在意的东西还是位于生存层面的衣食住行。

在“现实主义冲击波”系列的作品中,刘醒龙固然为美丽乡土的破碎而感到深深的惋惜,但他更为关注、也更倾力书写的还是活在农村里的人。这些人里有像方建国(《村支书》)、孔太平(《分享艰难》)这样一心为民却处境艰难的乡镇干部,有像赵老师(《威风凛凛》)、张英才(《凤凰琴》)这样为农村教育事业默默奉献的知识分子,但更多的还是像陈老小(《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大河(《白菜萝卜》)这样在挣扎在农村最底层的普通劳动人民。农村人物群像的构建反映了农村物质的极度匮乏:瘫痪的病人得不到好的药物治疗,只能在床上一天天熬日子;长身体的孩子时常忍饥挨饿,改善生活的伙食就是一碗可怜的油盐饭;学生们交不起学费便会早早退学,老师们发不出工资还要倒贴钱出来买课本……万般无奈之下,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只能抛家舍业,走向经济发达的城市。但这些人的勤恳和努力非但没有获得城市文明的接纳与认可,反而遭到了不公。农村出走的年轻一代在城市的经历暴露了城乡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裂痕的背后则是城乡在资源配置方面的极度不公。

城市的先进性受法律保护,其霸权地位越来越稳定,农村的没落和失语就会越来越严重。当农民从职业变成了政治身份,农村从地理变成了文化分野,作为城市文明之源头的乡土田园,因为利益变得越来越少而变得越来越被利益所左右,由此诞生的“斤斤计较”也成为了刘醒龙笔下带泪的笑料。《凤凰琴》中,几个民办教师为了抢夺一个转正的名额而引发的闹剧,便是这样的存在。当农村文明弱化到只配受人嘲笑的时候,野蛮就会无可避免地浮出水面,成为农村的旗帜与利器;当城市用饱含猎奇、怜悯和歧视的目光凝视农村的时候,农村就会把文明看作是自己的天敌。在刘醒龙看来,很多情况下农村的暴戾,其实不过是色厉内荏,面对后来者居上的城市文明的掠夺与欺压,元气大伤的农村只能借助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的进退失措。农村是现代文明的镜子,能够倒映出文明的荣光,也能倒映出文明的耻辱。乡土暗淡的面孔、憔悴的神情、荒蛮的气质成为了刘醒龙小说中抹不掉的乡愁,而其中衍生出的对于现代文明的叩问、对于公正平等的呼唤,也使得小说具备了振聋发聩精神力量。

三.众声喧哗间的价值坚守

城市的发展为人类提供舒适的生活和愉悦的享受,而追求结果的利益导向、穷奢极欲的消费主义、永无止境的物质攀比也在腐蚀着他们的心灵,相比较城市一日千里的发展速度而言,农村的前进脚步几乎完全滞后,有些思想观念也比较落伍,村里人似乎比不得城里人灵活善变,还总带着一股莫名的执拗感。但刘醒龙却认为,乡土的执拗和不识时务,实际上蕴藏着高贵的骨气,这份骨气在众声喧哗、价值多元的当今时代,既可以充当指路石,又能撑起民族的脊梁。

刘醒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发表了中篇小说《凤凰琴》,时隔几十年后又对《凤凰琴》展开了扩充和续写,使之成为了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天行者》,献给二十世纪后半叶在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乡村民办教师。《天行者》的故事发生在大山深处的界岭,这里以贫穷、落后著称,“除了盛产别处称为红薯的红苕,还有吃东西不会拿筷子的男苕和女苕,更以迄今为止没有出过一位大学生而闻名。”③在界岭,“苕”是形容人愚笨的专用词。界岭的学生底子差、不够聪明,就连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张英才这些民办教师也有些苕气——他们宁愿吃再多的苦也不愿意放弃学生,面对来之不易的转正名额还要相互推让,最有机会留在城市的张英才也在大学毕业后返回界岭。

在利与义的抉择中,界岭的民办教师纷纷挑选了后者,这源于他们内心深处对道德的坚守,也源于他们明知不易却要勉力为之的勇气,他们的“苕”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和傲然的风骨。刘醒龙笔下的山里人有气节,黄冈人也不例外,在长篇小说《黄冈秘卷》中,主人公刘声志作为代表,让大家对黄冈男人的执拗一览无余。刘声志的祖祖辈辈都是黄冈刘家大垸的普通农民,刘声志早年参加过革命,在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后,就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给了组织。刘声志的一生有许多次青云直上的机会,当年他进武汉做工,就先后有两位富家小姐钟情于他,后来他工作了,也同样遇上了很多晋升的可能。但是几乎在每一个重要关口,刘声志都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转而放弃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纵然这样的决定让他与自己的心上人海棠姑娘擦肩而过,让他眼看着自己的下属一个个被提拔、成为自己的领导,让他在老来之后不但领不到离休工资、还要被迫搬出养老的房子,他也没有半点后悔。刘醒龙在小说里说:“整个黄冈,人人都在炫耀巴河莲藕比别处的莲藕多一个眼,真实的黄冈人,往往要比别处的人少一个心眼。”④其实,刘声志的“缺心眼”就跟界岭民办教师的“苕气”一样,都体现了先义后利的价值理念。这样朴素的理念被身无长物的刘声志所恪守,却被刘声志的堂弟刘声智一个腰缠万贯的城市巨贾所抛弃,两相对比之下,讽刺的意味便油然而生。

在刘醒龙笔下,乡土的铮铮傲骨是一种传承。当刘英才准备把转正名额让给比他更不容易的余校长时,他的父亲十分支持他的决定,夸赞他让得好“做人就得这样,该让的就要舍得让!”⑤《黄冈秘卷》中,刘声志的父亲宁愿在农村受穷,也不愿意搬到北京陪着自己发达了的老雇主聊天,因为在老人看来,靠依附别人过活而不是凭自己的劳动谋生是一种耻辱,哪怕后来有人代替他去了北京,通过讨好老雇主换来了副营级军官的职位,刘声志的父亲也不羡慕这样的“殊荣”。两位父亲的做法应了诸葛亮《诫子书》里“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箴言,是值得孩子们学习和效仿的优秀品格。在《黄冈秘卷》里,刘醒龙格外强调修家志的重要性,这是对家族历史的盘点,也是留给后人的一个交代。人们只有铭记自己的根源,知道自己的功过是非都会被记录下来,才能怀揣敬畏之心,做一个贤良方正的人,而不会面对名利的诱惑轻而易举的突破底线、泯灭良知。除此之外,修家志的行为也是一种自觉的乡土书写,反映了乡民们对于乡土文明的自珍、自重和自信,通过这种方式,“坚韧朴实、厚重无垢”的乡土精神也能薪火相传,而这也是身为乡土儿女的刘醒龙所喜闻乐见的。

刘醒龙在一次访谈中曾经说到:“在乡土越来越处于弱势、边缘化的局面下,首先必须有一种强大的、深沉的爱与关怀,它既不应该是乡土的浅俗的‘粉丝,也不是乡土的指手画脚者。应该把乡土当作自己一生的来源之根和最终的归宿。”⑥他不停地把乡土作为自己的书写对象——把乡土诗意的破碎说出来,人们才会知道城市的钢筋水泥吞噬过什么;把乡土承受的苦难说出来,人们才会想起城市日新月异的背后曾经拥有过什么;把乡土清澈的品质说出来,人们才会明白城市里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是何等虚浮的存在。刘醒龙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反思在乡土书写中直视社会转型期城乡发展失衡的重大时代命题。刘醒龙对于乡土的书写有三重逻辑:第一个层面是礼赞,作者被自然山水之美所打动,歌颂乡土的灵秀之气和蓬勃的生命力;第二个层面是批判,当贫穷和落魄取代了乡土的美丽与丰饶,作者一方面斥责城市的崛起榨干了乡土的元气,另一方面又哀叹乡土的价值走向失落;第三个层面是重建,乡土的血肉在时代前进的脚步中受到严重损耗和不可逆转的破坏,但由此显露出来的傲骨却让人潸然泪下,对乡土再次充满了希望。

注 释

①刘醒龙.一滴水有多深[M].作家出版社.2009:19.

②刘醒龙.一滴水有多深[M].作家出版社.2009:248.

③刘醒龙.天行者[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

④刘醒龙.黄冈秘卷[M].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312.

⑤刘醒龙.天行者[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74.

⑥周新民,刘醒龙.和谐:当代文学的精神再造——刘醒龙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7(01):6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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