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起孙子的衣裳

明前茶

老聂是我家的老邻居。从研究员一路干到行政领导，老聂在职业生涯的最后15年里主持了无数会议、发表了无数讲话，乍一退下来很不习惯，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整日里表情茫然，眼角微垂，腮帮子像倒空的面口袋一样耷拉下来。老聂的长孙要去大学报到，眼见爷爷精神萎靡，就提议：“爷爷，退休了，你应该尝试些以前没玩过的东西，比如摄影、操纵无人机。你要动起来，让自己能干起来。”

老聂低头看看自己，肚子大，胳膊上的肉也松松垮垮的，确实需要锻炼。家门口就是市民广场，运动器械应有尽有，老聂就打算出门去锻炼。他打开衣橱和鞋柜，找出运动鞋与T恤衫，还缺一条舒适宽松的运动裤。正要出门买，孙子递来他的高中校裤，是运动款。孙子说：“质量很好，舒适透气，我的学长去国外上学还特意多买了两条带去穿。”

老聂就这样“继承”了孙子的校裤。换上裤子后他对镜一看，真有一股“少年感”上身。他穿上孙子的校裤出门锻炼，发现自己当年在厂篮球队担任后卫的那点运动细胞还没有丢光，平板支撑一上手就能撑上30秒，双杠臂屈伸一开始只能勉强做3个，两周以后就能一口气做8个了。眼见着松垮的肌肉日益紧实起来，拎着十几斤重的菜篮子上楼也不需要换手了。力气增长，“社恐”情绪也消退，见到市民广场上陌生人的锻炼方法不对，他都能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做示范了。

自打退下来，老聂便很少穿他衣橱里的那些衣裳了。灰黑色的西装，肥大的、没有腰身的白衬衣、前面有裤缝的毛料裤子，他真的已经穿腻了。现在，他陆续“继承”了孙子的新潮服装，包括连帽卫衣、条纹衬衣外面套了字母图案短袖T恤的拼接上衣、各种莫兰迪色的亚麻外套、工装裤、牛仔裤、背带裤……他一点也不嫌年轻人衣服淘汰快，在视频中，他总是对孙子说：“反正你的衣裳都不浪费，还有爷爷接茬穿。”

人打扮成什么样，多半会反过来影响自我定位。自打“继承”了孙子的衣裳，老聂就开始逼自己拿出精神头来学习新技能。终于，他这位老同志落入凡尘，与真实生活紧紧相拥：他知道了怎样刷卡过闸机坐地铁；他跟着年轻顾客，暗中观察，终于明白了如何使用超市的自助称重台、如何在无人结账柜台刷条码结账；他学会了在饭店刷二维码点菜，要打车的话事先在打车软件上下单；他知道了如何在医院的App（应用程序）上帮老伴抢专家号，如何在互联网医院开药；他加入了邻里的美食团，成功“团”到了云南鲜花饼、手冲挂耳咖啡，乃至安格拉斯蛋糕。

老聂跟退休群里的老同事交流，发现有人仍穿着衣领已经泛黄的白衬衣、灰色的西装和长裤，沉浸在黄昏将至的忧伤中，每天就是盼着儿孙来看望他们。若是孩子们忙没回来，失望就会浸透他们的每一条皱纹。老聂思量，这种失望会给儿孙造成压力。离开了工作岗位之后，老人要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他告诉儿孙用不着每天晨昏问安，有空回家“月行一孝”即可。而这孝顺的方法，不是奉上神乎其神的补品、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派不上用场的红包，而是每次回来抓紧时间教他一样智能手机与電脑的新玩法。

家人也都很乐意教他。最近，老聂已经学会了在拍鸟、拍晚霞、拍“跑酷”时，怎样调整数码相机的各种参数，以便取得出众的效果。

那天，老聂背上摄影背包，带着他昂贵的镜头与宝贝相机，乘地铁去江北的滩涂上拍留鸟。出了地铁闸口，老聂见一名带着幼儿的老妇人正在出口处犯难。老聂一看，这个出站口竟然没有自动扶梯，只有长长的、陡峭的楼梯向地面延伸。那位老妇人抱着幼儿，还带着大箱子与被窝卷儿，的确很难走上去。老聂一手拎着箱子，一手夹着被窝卷儿，把人家送了上去。老妇人一个劲儿地感谢，还赞叹道：“大兄弟，你也有四十几岁了吧？这把力气，可是不小！”

老聂大笑，说：“不客气。我可比你年岁大，我孙子都上大学啦。”老妇人一下怔住了。瞧老聂那一身打扮：拼接T恤，有着4个大侧袋的米白色工装裤，一顶渔夫帽，斜背的腰包还是绚烂的黄色。老聂看她愣神，笑着说：“没想到吧？我自己都没想到呢！捡孙子剩下的衣裳穿，竟然好像穿越了，重返青春。”

（摘自《江海晚报》2022年7月20日，云淡风轻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