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跑到月亮上

陈小米

森林里住着野象群，男孩的工作是守着森林，隔三岔五就数一数野象的数量。这一天，他数了大半天，发现不好，原本数量就不多的野象，足足少了十五只。

男孩焦急地搜遍森林每个角落、每块农田的犄角旮旯、每户人家的谷仓、每只垃圾桶……几次把几块一动不动的大石头误以为是栖息的大象。

男孩又沿着大河而下，一路打听大象的踪迹，直到大河的尽头。在入海口仔仔细细地查看每艘船，都没有；每件可疑的漂浮物，都不是。

男孩万分沮丧时，月亮从海上升起。月亮很白很亮，上面窸窸窣窣有动静，起初男孩以为是几只老鼠躲在月亮上偷吃供品，定睛一看，不得了，他寻找的大象跑到了月亮上！

事情大概是这样：在过去的几天，地球上的人们欢度了月亮节，出于对月亮的喜爱，人们把夏日丰收的水果献给月亮。于是，西瓜、葡萄、桃子、火龙果、柚子……被一篮篮拎到月亮上，在月亮的表面堆积起来，堆成一个个水果金字塔。

几天下来，月亮上的水果渐渐堆满了，只要风轻轻一吹，月亮轻轻一晃，天空就下起果子，果子一个个落到森林里，落到大象的鼻子边，吸引了大象的注意。那些饥饿的大象，它们原本一天要吃三顿饭，可现在森林贫瘠，它们有时候一天半顿饭都吃不到，快要饿出毛病来。

当晚，象群望着月亮饿得无法入睡，它们多次原地跳起来，两腿站立着，伸着鼻子，反复试着想要够到月亮。在它们眼中，月亮上面有很多食物。为了吃，它们在月亮下一再蹦跶，开心得失眠。月亮上面全是宝藏，令它们萌生了登月的想法。

当月亮一点点往天边沉下去，几只领头的大象开始了它们追月的征途。带上一家老小，向着月亮的方向，沿着大河，一直走到入海口。它们毫不犹豫地游过大海，终于追到梦寐以求的月亮，爬上月亮享用饕餮大餐。

几个小时前就已有人发现了月亮上的不明物体，有人说是几只大象，后来又紧急辟谣。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该想想怎么把大象从月亮上赶下来了。

此刻，象群在月亮上吃芋头、啃南瓜，吃啥啥不剩，直到吃饱喝足，幸福得原地打滚，最后睡在月亮上一片茂盛的野生向日葵田里。

几架飞机在月亮旁边绕，一艘大船停在月亮的正下方。船是海上最大的那种船，专门为了回收月亮上面的象群而匆匆赶来。船上备着18吨大象的食物，是刚采摘下来的菠萝和玉米棒，它们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温度还没完全退却。

来自不同地区的动物饲养员聚集在食物堆旁边，准备用大量食物与头顶上的野象沟通。人们站满了整条海岸线，只为在现场观看整个过程。

月亮没什么好看，大象也没什么好看，但是现在，大象在月亮上，就变成了十分稀罕的事情，人们都不想错过。另一部分原因是世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因为所有能使世界变热闹的事情都因为出现过事故而被禁止了。

这一晚，所有家长不再关心孩子作业做好了没有、课文背诵了没有，所有小孩都出来看热闹，对着月亮指指点点。人们不由自主地数上面的大象，听说是十五只，却怎么数也数不到十五只。

眼下，海滩上人山人海，有吃晚餐的，有吵架的，有拍照的，有直播的，有跳舞的，有唱歌的，有摆地摊的。卖臭豆腐、烧烤、麻辣烫、手抓饼和章鱼丸的最先到达摆摊现场，今夜没人管理和驱赶，是摆地摊的人有史以来最自由、放松的一次。水果显然是今晚卖得最贵的，一小份要比平时贵三倍甚至更多，那些水果主要是拿去喂野象的。另外，卖望远镜的生意也特别好，五花八门的望远镜很贵效果却一般，买的人仍然排起长队。

一名老师在现场给学生授课，主题是“宇宙辽阔，众生平等”。一群舞者在海边像精灵一样为野象舞蹈。一位小提琴手站在远远的地方孤独地为象群演奏。一个年轻的壮汉甚至伸着手，时刻准备着，以为自己可以接住掉下来的大象。

大象的人类粉丝像在演唱会现场，又是举灯牌，又是拉横幅，在路上支起巨幅野象海报，还向行人发送传单，倡议人类节约粮食，不要饿到大象。

月亮下的海岸线，拥堵着警车和消防车，还有挖掘机、吊车、渣土车……像车展一样什么车都有。又开来六辆装满香蕉的卡车，它们不断地按喇叭，用蜗牛般的速度在春运都没那么堵的高速公路上挪动着，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辆装载大象食物的卡车在排队。刚刚听说大象喜欢吃酒糟，大量的酒糟就朝海边运了过来。

灯塔上的灯开到最亮，方便人们看得清当时的所有状况。音乐车一遍遍冲着月亮播放野象感兴趣的声音，以吸引它们。象群却对地面的一切爱理不理，自顾吃喝。酒糟令它们醉醺醺，有几只象踉踉跄跄地险些从月亮上坠落，地面的观众都为它们捏一把汗。另一端，消防员通过云梯爬上月亮，用一个拴着绳索的大铁钩钩住月亮，绳索的另一头由海边众人合力拉动，直到把月亮從高空拉近海面。

那艘待命的大船上，铺放着八层从附近游乐场收集来的气球城堡充当安全气垫。在台风过来之前，众人齐心协力地拉扯月亮、摇晃月亮，直到周边的云朵和星星都被摇得松动，月亮险些要砸下来。月亮上面的果子像下冰雹一样哗啦啦往下掉，然后是大象掉下来，一只、两只、三只……十五只，一只都没少。

整个过程很顺利，就跟计划的一样，野象全部安全掉进充满气的气球城堡里。在场的民众一再强调不要伤害它们，回归的象群基本完好无损，待命的救护车都没派上用场。

洒水车第一时间过来给象群洗澡，大象狼狈又邋遢，像一群从泥坑里拽出来的熊孩子，嘴里还不舍地咀嚼着产于月亮上的葵花盘，皮肤上沾着月亮上的雪白泥浆，令人误以为它们患有严重的皮肤病。高压水枪一遍遍冲洗它们身上蹭到的五颜六色的星星碎屑，毛刷一遍遍刷掉它们身上粘着的来自月亮的苍蝇，还需要人工剪掉它们尾巴上缠着的来自深海的海藻，用大量的治疗皮炎的药膏涂在它们差点要长出藤壶的肚皮上消炎。最后给每只大象披上又大又长的红色披肩，上面绣着字：“不要浪费食物，还有很多大象没有吃饱！”

为迎接野象回归森林，大象的人类粉丝用18万只粉色气球装扮了森林，那些在夜晚会发亮的气球令森林一夜之间变得像童话世界一样梦幻，可惜在大象眼中，它们是危险的，所以在快递车把野象快递回森林之前，男孩将气球全部撤走了。

这次事件令全世界关注到大象生存的艰难。

梨园的工人加班加点摘梨子；向菜市场运输哈密瓜的车队接到通知后，掉头往大象居住的地方行驶；一块世界上最大的水果比萨被送到野象部落……细心的人们帮大象把柚子剥好皮，把荔枝去掉核。葡萄是洗干净的冰冻葡萄，适合当下炎热的天气食用。

这些日子，大量可口的食物被运往森林，堆成一座座大山，全部是给大象的。大家的共同心愿便是让所有大象都能吃饱。

以前过节都没出现过的水果千层蛋糕、水果千层汉堡、水果圣诞树、水果城堡、水果船……在森林里处处可见，飞机在天空撒果子，到处可见高高堆起的牧草。野象们生活幸福，在水果堆旁边又诞生了几只小象，令人欢欣鼓舞。

在城市里，人们为表达对大象的爱，大量购买零食。一夜之间，果蔬脆、松饼、威化饼干、糯米糍粑、蒜香花生、素馅饼、猫耳朵、棉花糖、松露巧克力都成了热销商品，一箱一箱被扛上快递车，收件地址均是大象居住的森林。牛奶、八宝粥、营养麦片、面包、粽子、月饼……还有私人订制的五颜六色的属于大象的棒棒糖，那种棒棒糖比小孩吃的大棒棒糖还要大几圈。还有人买辣条、榨菜、方便面。热心市民排队为大象购买零食，令商场忙到凌晨5点钟才打烊。

零食包装会产生很多垃圾，造成污染，为了保护森林环境，所有的纸箱、袋子、一次性餐具、纸巾等，塑料的、玻璃的、金属的……只要是不能吃的东西一律禁止进入森林。男孩在森林外整理大家给大象的零食：从一棵棵糖葫芦树上拔下糖葫芦，又把糖葫芦串上的果子一粒粒取下来；拆月饼盒取月饼；拆泡面桶和调料包；拆八宝粥罐头；拆一杯杯特大杯奶茶。倒在一起混合，一大桶一大桶地提去喂大象。很多零食都有各种添加剂和防腐剂，男孩就建议大家不要给大象买这些了。

大象的粉丝们每天询问大象的食物够不够吃，还需要来点什么。每到大象的饭点，周遭城市的大饭店可就忙了，尤其是素食馆。森林的入口不断出现外卖车，男孩给大象递盒饭递到手软。

除了食物，人们还常常突发奇想给大象寄玩具、寄生活用品。有担心森林闷热给大象寄电风扇的，有担心它们被蚊子咬而寄蚊香的。上次寄的蚊香还没用就又寄过来八箱，男孩只得赶紧告知森林禁止点蚊香，对方就寄来一大堆金银花香味的花露水，还有超大桶的防晒露和润肤霜，并且留言道：“这么多好用的护肤品，别再让它们涂泥巴了。”

捐赠给大象的药物就很实用了，有消毒水、创可贴、消炎药、风湿膏、眼药水……还有人给大象寄美甲油、项链、耳环，以及用来换肤色的彩色油漆。男孩开着渣土车，渣土车上装满一切不适合大象的用品，包括粉丝寄给大象的牛油果抱枕、超大蝴蝶结、围裙、帽子、袜子……这些都是拒收的，他要去退货。

当时送大象回归森林的车队以为自己迷路，一直找不到森林，其实他们就在森林里。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不能称为森林的森林，放眼望去都是水泥路和违规搭建，到处可见人类活动的踪迹。在斑秃日益严重的森林表面，垃圾堆比树丛还要多。车队的人很犹豫，不忍心就此放下象群，那样就像把几条鱼放生在几乎没有水的地方。人们终于意识到，想在地球上养好这些龐然大物没那么容易，不仅仅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还要将原始森林归还给它们。

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园，野象群就像流浪猫或流浪狗。它们会跑到人类居住地捣乱，毁掉房屋，吃光谷仓，喝光酒缸，破坏农作物，吓傻小动物，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拦也拦不住。它们随随便便就把人类整得筋疲力尽，无法睡安稳觉。

这些日子，男孩一直在忙着重新装修森林的工作。首先开展的是森林大扫除，垃圾车频繁往返，从森林里运出上亿吨白色垃圾，还清除了368处违规搭建和273条水泥公路，那些位置被铲平后，重新种上大树填补。

森林的重建得到人们前所未有的支持，他们捐赠了营养土、肥料、各种草籽和花种。还有人捐赠了数量可观的芭蕉树、玉米和甘蔗。

有一个匿名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大象吃波罗蜜胖得快，连夜送来两棵沉重的波罗蜜树，树上结满果子的那种。那两棵树真大，挖坑就挖了好几天，种下去又花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种活了。

还有人捐莲藕，男孩把莲藕扔进池塘，长出一大片绿荷。还有人捐了很多鲜活的葡萄藤，男孩用它们在森林边上修筑了一道厚实的围墙。

森林如同一个大容器，大树小树来者不拒，外面不要的树，这里都接纳。结果子会砸头的芒果树、常年不结果的石榴树、一直想拔掉不要的盆栽……请考虑往森林里送，它们都是用来装饰森林的好材料。

男孩每天在森林边整理外面送来的一堆堆树苗，就地挖坑，一棵挨一棵地栽种，森林从原来单薄透明的一层，逐渐变成里三层外三层，厚得让人窒息。

那天，男孩想去摘一个波罗蜜填饱肚子，爬上森林中那棵快要顶破天空的波罗蜜树时，他看到了森林深处的魔幻风景——彩霞满天，蝴蝶如云，野百合飘香，草莓丰收。野象部落的成员大大小小，一个挨着一个，沉淀在茂密森林下方，安稳地扎根在这颗星球上。

它们将与人类相伴，地老天荒。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