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欲寄白云中

2022-05-30 10:48陈以云
师道 2022年9期
关键词:王维诗歌

陈以云

最近读当代学者景凯旋的唐诗随笔《再见那闪耀的群星》,书中对诗人命运和德行的关注,在唐诗中寻绎价值和观念的方法,带给我不少启发。不过,对于“王维篇”结尾的评价,我却有不同的想法。

景凯旋说,王维的诗,“缺少内在的人性冲突,缺乏附着于自由而不是自然的情感,总是引导读者进入无我的境界,让人沉静下去。恰如顾随先生所说:‘右丞高处到佛,而坏在无黑白、无痛痒。”王维果真无黑白、无痛痒吗?这与我的阅读经验有较大出入。不过,诗歌阅读离不开感发与体悟,本就深深打上个人经验与立场的烙印,顾随在中国内忧外患之际讲古典诗文,注重诗歌给予现实人生的力量,景凯旋长期研究与翻译东欧文学,看重诗歌的伦理之维和历史意识,“无黑白、无痛痒”“缺少人性的冲突”“让人沉静下去”等评价,其实也不难理解,不妨看作对王维诗歌世界某一面相的放大。

顾随先生说:“余是入世精神,受近代思想影响,读古人诗希望从其中得一种力量,亲切地感到人生的意义,大谢及王维太飘飘然。”这种读诗方法值得借鉴,但从当代的生存处境来看,王维的诗其实并不乏使我们“亲切地感到人生的意义”的力量。

王维生于武则天长安元年(701),卒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父亲王处廉,祖籍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后迁于蒲州(今山西永济),属于太原王氏一脉,其母则出于博林县崔氏。王氏、崔氏均是当时显赫的世家大族。

王维自幼聪慧过人,九岁知属词,十七岁即写下脍炙人口的名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见其诗歌天分之高。在唐代科考中,达官显贵的举荐极为重要,无数青年才俊不得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干谒求进。王维的友人孟浩然、杜甫、岑参、裴迪等,都曾被拒之门外,失意落魄。与杜甫等人不同,王维不仅写得一手好诗,而且博学多艺,精通书画音律,加之出身于世家大族,自小习熟“与显贵打交道的素养”,当他十五岁与弟王缙赴长安谋求仕进时,干谒之路异常顺利,“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旧唐书·王维传》)。

开元九年(721),王维擢进士第。据薛用弱《集异记》、辛文房《唐才子传》所载,应试之前,岐王把王维推荐给玄宗的同母妹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对王维的音律与诗才大为叹服,便极力向考官举荐,王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类似的记载大多无视少年登第的难度。事实或许不是如此浪漫,因为在十几年后,王维在献给张九龄的诗作中回忆这段经历时,想到的是“崎岖见王侯”(《献始兴公》),明人钟惺《唐诗归》说他“胸中有激烈悲愤处”,应当不是虚言。台湾学者欧丽娟就以王维此一时期的短诗《息夫人》为例,指出王维早在少年时期,“内心已经有了来自权力的挥之不去的伤痕”,并认为这是他后来热爱隐逸生活的初衷。

唐代孟棨在《本事诗》中详细记录了《息夫人》的成诗背景:

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息夫人即春秋时期息侯夫人息妫,容颜绝代,楚文王垂涎其美色而灭亡息国,霸占了她。这首诗短短二十个字,借用历史典故,“不着判断一语”,但对宁王(唐玄宗长兄)巧取豪夺的责难,对眼前卖饼妻与历史上息夫人的怜惜与不忍,均现于言外。清人张谦宜《蚕斋诗谈》说此诗“体贴出怨妇本情,又不露出宁王之本情,真得三百篇法”,但时人不可能读不懂诗意所在。据说,王维诗成之后,“坐客无敢继者”,“王乃归饼师,以终其志”——宁王及时止损,把卖饼妻像物品一样归还饼师,成全了自己“大度”的美誉。

《集异记》说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钦瞩。”但周旋于显贵之间,就不免要曲意承欢,何况他的目的在于求仕,求人则丧己,无论得到多大赏识,这种交往都不可能遵循本心。早年的王维颇有任侠之气,《少年行四首》写得豪气干云,《息夫人》虽凄婉动人,却是他任侠之气的本色流露,结果自然是对权贵的冒犯。权力核心从来都不干净,王维对此早已有所洞悟。也因此,许多年后,当好友裴迪因仕进受阻而郁郁不欢时,他才能以如此睿智的诗句劝解:“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酌酒与裴迪》)

王维很快就尝到了干谒的苦果。中进士后,王维任太乐丞,负责音乐、舞蹈等教习,以供朝廷祭祀宴享之用,然而任职仅数月,就因下属伶人舞黄狮子而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黄狮子舞只能为皇帝表演,伶人私自作舞为大不敬,但这只是表面原因。当时唐玄宗为限制诸王权力,“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结交”,王维是诸王的座上客,被迫卷入皇帝与诸王的政治博弈,这才是其受打击的真正原因。

生平第一次遭受挫败,王维满怀幽愤,却又无可奈何。在赴济州的路上,他写下了《等河北城楼作》《宿郑州》《早入荥阳界》《千塔主人》等诗,从山水田园中寻找慰藉,但仍难掩心中不平之气。在济州任上,王维写下《济上四贤咏三首》《济州过赵叟家宴》等诗,表达了归隐之心。如欧丽娟所说,“挣扎在被权力牵制的窄缝里”的王维,早就对宦游萌生厌倦。此后,王维曾短暂回到长安,很快又外放淇州,不久即弃官隐居淇上。

开元二十二年(734),张九龄任中书令。张九龄素有贤名,王维又萌生入仕一伸怀抱的想法。他向张九龄献詩《上张令公》,请求举荐。次年,王维被擢右拾遗。可惜好景不长,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遭李林甫排挤,被贬荆州长史,王维作为张九龄派系成员,也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兼河西节度判官,离京赴凉州宣慰军队,监察塞上。张九龄被贬之后,王维并不忌讳当道的猜疑,写下《寄荆州张丞相》,表达对其知遇之恩的感激。在凉州,他写了不少边塞诗,《使至塞上》《陇西行》《老将行》等诗,雄浑老劲,慷慨悲壮,感荡人心。

开元二十六年(738),王维回到长安,仍官监察御史,两年后,升任殿中侍御史。天宝元年(742),转左补阙。“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老将行》中的这些诗句,壮心犹存,而到了开元二十八年(740)的《资圣寺送甘二》,则由“浮生信如寄,薄宦夫何有”的感慨所主导了。

开元二十九年(741),王维曾短暂隐居终南山,终究还是出于养家所需不得不复出。早年的《偶然作六首其三》已经说明他的处境:“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他是家中长子,父亲早逝,亲情与责任决定他不能决然归隐。他的诗受陶渊明影响很大,但比之后者,他更在意家人的生存处境:“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偶然作六首其四》)。言下之意,不愿愧对妻儿。晚年《与魏居士书》则说:“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归隐虽是遵循本心,但贫窘至多次乞食,为免“一惭”而致“终身惭”,却是王维所不認同的。

而入朝为官,就必须考虑如何处理与权力核心的关系。唐玄宗是从军队中走出来的帝王,以他的识人能力,不可能看不出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孰奸孰忠,只不过晚年的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贤明的宰相,而是一个能一心为自己的享乐生活服务的权相。在这种情境下,入仕为官很难有所作为,王维不愿同流合污,也不想一味刚正不阿得罪权贵,他选择了独善其身,不解印绶弃官,但淡于仕进与利禄,与权贵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公余则优游山水、啸傲林泉。消极并不意味着无操守。当李林甫手下文人苑咸透露出拉拢之意时,王维回以“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委婉拒绝。安史之乱被俘,他也采取不合作的应对方式,以致被囚禁数月,“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虽然后来被迫接受伪职,留下一生的污点,但心念唐王朝,在拘囚中作《凝碧池》,最终还是得到宽宥。

王维选择亦官亦隐的生存方式,也与他对佛教思想的接受有关。王维的母亲笃志奉佛,师事北禅宗神秀的大弟子普寂。受家庭影响,王维自幼亲近佛教思想,他的名与字就来自《维摩诘经》。王维与佛教诸派僧人均有交往,但对其影响较大的还是禅宗。开元二十八年(740),王维因公务赴南方,在南阳与南禅慧能的弟子神会相遇,两人谈禅论佛,数日乃止。王维向神会请教解脱之道,神会答曰:“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神会和尚禅话录》)据说,王维听后大悟,并应神会之请作《六祖能禅师碑铭》。禅宗讲究“自性清净”,瓦解了外在的戒律、神灵救赎和义理分析的束缚,转向内在自觉和超越。执念于弃官归隐,反倒是“妄心”,真正的彻悟是随缘自在,山林、朝市并无不同,“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王维中晚年诗歌的精神基底便是明心见性的禅宗思想,这一时期最出色的诗,都带有这种心灵追求的印迹。开元二十九年(741),王维短暂隐居终南山,《终南别业》便作于这一时期——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禅理与诗心浑然一体,兴象玲珑,似乎得来毫不费力,但这是“绚烂已极而归于平淡”。诗中有一种悟道之后的喜悦:“行到水穷处”是习见妄心的障蔽,“坐看云起时”则是回归自性清净的超脱,一种从目的性中解放出来,行无所事、自由无碍的生命状态,读来令人尘虑尽消。

王维特别喜欢“白云”的意象,“悠然远山暮, 独向白云归”“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羡君栖隐处,遥望白云端”“余生欲寄白云中”……原因或许就在于“白云”代表一种无滞无碍、“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的生命状态。

天宝三载(744),王维开始经营蓝田辋川别业,此后公暇或休假则与好友裴迪流连其间,“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两人唱和的诗作结集为《辋川集》,其中的许多诗作浸润着禅意,最有名的当属《鹿寨》《辛夷坞》,被称为“五言绝之入禅者”,宁静而有活气。王维最好的一部分诗,是在一个寂静幽深、清脱无尘的世界中观照生意盎然的景物,寂寞中景色鲜活,脱然世外而不入于枯槁,如《山居即事》《山居秋暝》《辋川闲居》等。

山居即事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

“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物各适其性,静寂中富有生意;“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则为整个寂寞的世界添加了些许人间的暖意。

白居易在《中隐》中自述心志:“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王维诗中很少有这种洋洋自得,与白居易相比,他更像一个艰难跋涉的求道者。《旧唐书》说王维晚年“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这可以从他的诗中得到佐证,如《秋夜独坐》《饭覆釜山僧》等。唐代是儒释道三家异彩纷呈的时代,唐代诗人并不都服膺于儒家学说,但面对社会历史变迁和个人命运的无常,大都有自己的持守。王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是内心超脱和自由,虽不如杜甫的仁心广大,但也足以动人。

写到这里,我想起美国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的名作《世事沧桑话鸣鸟》: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靜,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

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此诗令人想到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同样是一往无前的对于精神自由的追寻,都在“终将消逝的人事”与“鸟鸣时那种宁静”之间,选择了后者。

罗伯特·佩恩·沃伦确实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中国当代诗歌写作更多地受到外国诗歌的影响,继承中国古典诗歌的诗人极少,与此相反,近一百多年来,中国古典诗歌却在西方大放异彩。庞德、帕斯、默温、罗伯特·勃莱、罗伯特·佩恩·沃伦、盖瑞·斯奈德、金斯堡、詹姆斯·赖特等著名诗人,都从中国古典诗歌汲取精神营养。其中有对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表现方式的借鉴,而更深层次的,是“以物观物”“物我一体”的思维为他们提供了重审现代理性文明的哲学依据。

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受到经济效益和工具理性支配,人的价值很多时候是作为生产力和资源来衡量的,劳动资源、生育资源、消费资源……人变成与“物”一样的东西,成了可以互换的数字、符号,被组织、被圈定在经济秩序中。另一方面,现代又是个人欲望膨胀的时代,追求私利的正当化,成功崇拜,自我实现、自我满足的生活方式,借助大众传媒被普遍接受。现代人的问题就在于外在生活过于条理、压抑,精神上则过于放纵,忽略了存在意义的追寻,务外遗内,以致在“劳累”和“无聊”两种情绪状态之间反复循环。

在这种情境下,读诗的意义之一,即是回应这种生存困惑,捍卫个人的精神生活,对抗系统的宰制。如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所说,诗歌绝对的中心,是承担精神生活的需要,那些以各种民族语言记录的“内在的声音”,“是自由的支柱和基础,是沉思与独立的不可或缺的领地,保护我们免受强大的打击和现代生活的诱惑”。王维的诗,虽然不像杜甫那样具有浓烈的生命热度和现实关怀,但它们指向个人存在的困惑和觉知,指向一种不被圈限、设计的生存状态。在今天,比之杜甫,王维似乎更适合承担捍卫个人的精神生活。

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有一首短诗《饮马》:“考虑放弃所有的野心是多么奇妙!/突然,我清楚地看见/一朵刚刚飘落在马鬃上的/洁白的雪花!”从中,我们同样可以发现王维诗歌精神穿透时代和文化隔阂的回响。王维的诗,与现代社会最优秀的诗作一样,仍旧可以校准我们当代人的灵魂。

参考文献

[1]张勇 编. 王维诗全集:汇校汇注汇评[M]. 武汉:崇文书局,2017.

[2]景凯旋. 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

[3]欧丽娟. 唐诗的多维世界[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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