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与“小事”

2022-05-30 10:48叶水涛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王瑶扁豆周先生

叶水涛

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形式中“所必须的无限小的因素”,乃是“艺术开始的地方”。“所有的一切艺术都是这样:只要稍微明亮一点,稍微暗淡一点,稍微高一点,低一点,偏右一点,偏左一点(在绘画中);只要音调稍微减弱一点,或加强一点,或稍微提早一点,稍微延迟一点(在戏剧艺术中);只要稍微说得不够一点,稍微说得过分一点,稍微夸大一点(在诗中),那就没有感染力了。只有当艺术家找到了构成艺术作品的无限小的因素时,他才能感染别人,而且感染的程度也要看在何种程度上找到这些因素而定。”

唐代文豪韩愈说:“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清代著名文论家姚鼐也说:“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中国诗家历来有选词炼句的传统,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是千古流传的佳话,也是人们所熟知的典故。“推”或“敲”,稍有不同,但情境迥异。所谓“一字未安细推敲”,历代有许多“一字师”的佳话,一字之改,往往使人物栩栩如生,使所写情景形神毕现。郭沫若的剧作《屈原》,里面有一句台词:“宋玉,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一个青年演员向郭沫若建议,建议改为“宋玉,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郭沫若欣然接受,并笑称青年演员为“一字师”,很有从善如流的雅量。

大学问家多待人谦和,律己严格。1986年,周振甫先生所著《诗文淺释》出版,其中有一篇评析柳宗元《小石潭记》的文章。到1994年,出版社又出版了周先生的《诗文浅说》。周先生在《诗文浅说》的后记中说,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称“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他把“卷石底以出”解作“潭底石头翻卷过来露出水面”“完全错了”。原来这个“卷石”的“卷”读quán。“卷石”本于《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注:“卷犹区也。”《左传》昭公三年:“齐旧四量,豆、区、釜、钟。”注:“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原来“区”是齐国的度量单位,一区等于一斗六升容量。卷石,指相当于一斗六升容量大的石头。周先生说他在《诗文浅释》里注错了,“特向读者道歉”。一个注释、一句话,细微之至,有错即改,向读者公开道歉,足见周先生可贵的实事求是的精神。

林庚的力作《中国文学史》出版,请朱自清先生写了个序,又请师出同门的王瑶写一书评。王瑶的书评开篇就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部新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它不仅是著作,同时也是创作;这不仅因为作者的文辞写得华美动人,更重要的是贯彻在这本书的整个的精神和观点,都是‘文艺的,或者可说是‘诗的,而不是‘史的。”

所谓“诗的”即是其特点,而“不是‘史的”则是其缺点。“诗的”与“史的”,一字之别,稍有不同,但界限清晰,又互为表里,制约着林庚的文学史研究:一方面是“六经注我”式的“诗化”叙事,使全书自圆其说并自成特色;另一方面则是文学史的复杂实际被高度地简化了。“诗的”与“史的”,概括精要,话语简明,但论断清晰而有力。王瑶的书评“立片言而居要”,鞭辟入里,可见选词炼句并不限于诗家。

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于细微处见精神,这或许是艺术的共性。孙犁在给姜德明的信中,他说:“最好多写人不经心的小事,避去人所共知的大事。”他的散文《扁豆》,是一段回忆:1939年在阜平打游击,住神仙山顶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山顶背面,种有肥大出奇的扁豆。每天天晚,他都做好玉米面饼子,炒好扁豆,等孙犁从山下回来吃。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可谓“无关紧要”和“人不经心”。吃完之后,“我们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文章戛然而止。那种战时的萍水相逢,扁豆和山风,都融有感情,让人怀想。诚如孙犁先生所言:“是所见者大,而取材者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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