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三重向度

2022-05-30 16:12钱果长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文学性文学批评立场

钱果长

当下文学批评的生态及其由此形成的批评生态景观不容乐观,几乎成为人们的一种共识。与健康的文学批评所能产生的争鸣效果相比,当下的文学批评软弱,受制于经济抑或“圈子文化”等因素,要么是一边倒的“一团和气”地相互吹捧,要么是一边倒的毫不留情地“苛评”。前者表面上看来是“你好我好”,实质上于创作者与批评者两相无益,后者表面上看来是在发扬“批评”的精神,实质上是批评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在作祟,两者都逃脱不了鲁迅先生所言的“捧杀”和“棒杀”的嫌疑。此种情形的文学批评,根本不是批评,大家也不是在做文学,而是在玩文学。如何重拾文学批评的尊严,还文学批评的本来“应然”和“使然”,营造风清气正的文学批评生态,笔者认为,作为新时代的文学批评者,必须发扬批评者的主体性精神,必须坚持文学批评的文学性尺度,必须坚守文学批评的人民性立场。

文学批评是批评者主体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实践活动,同文学创作一样,批评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其间的不同在于两者艺术创造时所使用材料的不同,相同在于两者都是缘于“富丽的人性”(李健吾语)。也就是说,批评者主体的在场和介入,使得文学批评得以存在并富有价值。当批评者将自己与“政见”“商业”“友谊”等绾结在一起,自己则成了“雇佣御用批评者”,这种情况下,批评者主体精神缺场,灵魂苍白——批评者主体萎缩,批评自然成为一种了无生气的活动。环视当下的文学批评,这种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其中原因当然有很多,但最为根本的,是批评者自甘堕落,将自我主体或主动或被动地放逐,从而在批评活动中成为附庸。

发扬批评者的主体性精神,就是在批评活动中,要时刻确保自我精神和灵魂的在场,在批评中敢于“主观战斗”,使批评活动成为一种创造活动。要实现这种创造,关键需要加强批评者主体的建构。具体而言,批评者主体建构涉及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批评者主体能力的建构。作为文学批评者,首先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学理论素养和艺术审美能力,这是批评得以展开的前提,这一点无需多言。第二层次是批评者主体精神的建构。健康的文学批评得益于批评者主体精神的健全。在文学批评活动中,批评者如何做到既不是言不由衷、言不及义乃至言不对题地胡说八道,又不是高高在上、以权威自居而颐指气使地话语霸道,根本在于批评者主体精神的确立,因为这精神决定了批评者的态度。早在1923年,周作人在《文艺批评杂话》中即倡导批评者应具有“诚”和“谦”的精神。所谓“诚”,即诚实,批评者在读懂作品后,敢于诚实地表明自己的印象和意见;所谓“谦”,即谦逊,因为这印象和意见只是批评者主观的迎拒,不一定就能决定作品客观的真实价值,所以批评者不能把自己的意见定于一尊,当作法理的判决或裁决。周作人其时推崇的是印象主义的批评方法,其“诚”和“谦”的批评精神观也是基于这一批评方法所作的理论推演,在实际批评中,我们当然不必唯印象主义批评方法是从,因为批评的方法可以多元。但这“诚”和“谦”的精神,在我看来,似乎可作为文学批评者主体精神建构的准绳。第三层次,也是最高的层次,是批评者的主体能动性和创造性。如前所述,批评是一种艺术,而批评之所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关键在于批评者自我在批评过程中发挥着积极的能动性作用,从而使批评具有创造性。诚如批评家李健吾所言:“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需要外在的提示,甚至于離不开实际的影响。但最后决定一切的,却不是某部杰作或者某种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存在,一种完整无缺的精神作用,犹如任何创作者,由他更深的人性提炼他的精华,成为一件可以单独生存的艺术品。”(李健吾《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作为理想的文学批评,总是根据支配作品的精神来阅读作品,讲求批评者与作者及作品间的意识的遇合。这在实际批评中,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形,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是批评者自我创造性的体现。一是意识遇合中的统一。如果说文学创作活动是作者创造真善美,那么文学批评活动在相当程度上即是批评者在寻求真善美,批评者必定会在作品中因发现真善美而惊喜,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创造者,因此,这一发现本身即是一种创造。二是意识遇合中的参差。实际批评中经常会出现批评者经验与作家创作意图不一致的情况,这种情形下,谁也不能强谁屈就。作为批评者而言,他有自己的自由,他属于社会,然而独立,他的经验的存在与作家经验的存在,只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实有相成之美,而无相克之弊。这种意识遇合中的参差尽管是批评中的难处,但也正是批评“美丽的地方”(李健吾《答巴金先生的自白》)。

文学性是文学作为一门艺术,自身所有的特点和性质,是文学本质性的存在。就文学批评或研究而言,我们可以做文学的文学批评或研究,也可以做文学的非文学批评或研究,但我们决不能做非文学的文学批评或研究,这就是说,文学批评或研究的对象始终是文学,不是其他。而文学之所以是文学,不是其他,恰恰在于文学性的存在,因此,我们的文学批评必须坚守文学性的立场,在批评标准和方法上必须坚持文学的尺度。对于文学批评主体而言,文学性应该成为批评者永远倾注激情和加以眷顾的范畴。吴晓东认为,文学性“是与人类生存的本体域紧紧相连的,或者说,它就是人类的经验存在和人性本身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坚守文学性的立场是文学研究者言说世界、直面生存困境的基本方式,也是无法替代的方式”。(吴晓东《文学的诗性之灯》)质言之,坚守文学性立场就是坚守文学的立场,文学批评者在从事文学批评时若丧失这一立场和尺度,不管他说得如何美妙动听,从根本上来说,他实际都处于一种失语状态。

文学批评的对象归根结底是文学作品,一个文学作品一旦产生,它本身即是一个自足的艺术存在,有着自身生命的完整性。然而,当下的许多文学批评文章,恰恰忽视甚至无视文学作品的有机整体性,结果在所谓的批评名义下,将一个好端端的作品,弄得支离破碎。具体而言,大致存在以下两种倾向:一是理论挂帅,或者说是理论先行。一方面,文学批评中充斥着一大堆理论术语,故作高深,让人看不懂,并还自诩为有理论深度;另一方面,完全从理论出发,“霸王硬上弓”,在文学作品中寻章摘句,为自己的先入之见找寻例证。如此,在理论的强力宰制下,文学批评将文学的七宝楼台分割得不成片段,宛如一地鸡毛的存在。我们不反对在文学批评中使用理论,事实上,批评作为名理的活动,在批评中嵌入理论,有利于助益批评者深入洞察作品、上升对之理性认知的高度。但问题是文学批评不能从理论出发,硬套理论。真正有效的文学批评从来都是从文学的本质出发的,因为任何文学批评都须建立在对作品审美欣赏的基础上,倘若批评缺乏形象思维和感性思维的融入,即批评者的美感态度,那么这样的批评必定会脱离文学趣味和文学原动力,其阐释和批评就成为非文学本质的阐释和批评。因此,在文学批评活动中,作为批评者,必须首先具有美感态度,然后才是批评态度,真正有效的批评就是将美感态度和批评态度结合在一起。二是批评中注重作品的社会意识,忽视或轻视作品的艺术表现,将文学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人为地割裂。文学之所以有别于其他艺术,在于其特有的艺术表现技巧,如果在文学批评中忽略这种技巧传达,在根本上是一种不懂文学的表现。首先,技巧是文学之别于非文学作品的唯一特色;其次,一个文学作品的成立和成败,很大程度上是“从技巧上着眼的”和“决定在技巧上的”,不存在一部“没有组织与文字上的技巧”的伟大的作品(李健吾《咀华集》)。因此,坚持文学性的尺度,必须要求我们的文学批评注重对作品艺术表现的分析,这不仅见出一个批评者的文学艺术素养和功力,更见出其是否坚持文学本质的立场。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品都将是社会意识的内容与艺术表现的形式的完美结合。文学批评中过于注重作品的社会意识,一则批评容易流于“主题先行”,有“贩卖意识”的嫌疑;二则即使再深刻的社会意识,也是通过艺术表现技巧传达出来的,因此偏于“意识”,本质上也是割裂文学作品生命有机性的表现。由此,真正有效的文学批评,“不仅要批评意象本身(内容)的价值,尤其要批评该意象的传达或表现(形式)是否恰到好处”(朱光潜《创造的批评》),批评中只有将这种艺术的传达和艺术的价值判断统一起来,才能更好,也更为准确地对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进行判定。

人民、人民性因其概念中特定的政治性內涵,在一些所谓的纯文学论者看来,认为它是非文学的,认为倡导这样的文学会导致文学以政治和阶级为本位,忽略文学的艺术和人性本位。综观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人的文学”和“人民的文学”交相存在和发展,虽然后者在特定历史时期也出现过以政治、阶级统帅文学的偏差,但总体而言,两者并行不悖,在很多情况下,两者是统一的,因为两者都体现出对底层社会人生,也即人民的关注和同情。“人民的文学”仍然坚持人的文学立场,它只不过是“人的文学”在一定阶段的特殊表现,终归是属于人的文学。因此,我们认为人民性立场仍然是文学的。这里,本文不拟追溯人民性的概念及其内涵衍进,只就作家和批评家的情感立场和价值立场对之做点阐发。

伟大的作品虽然可以超越时代,但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无论古今中外,那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总是植根于时代,感应着时代的神经和脉搏,描写特定时代人民的生活和斗争,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始终对人民寄予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引导着人们对真善美的向上追求。也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文学发展的这一历史事实表明,人民性是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精英本该具有的情感和价值立场,这也就是苏联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所说的“回到人民同情的原初的立场”。与之相应,作为文学批评家理所当然也应当如此。具体而言,作为批评家,在批评活动中要自觉担负社会责任,抵制庸俗,善于发现和肯定文学创作中饱含的人民性质素,为人民代言。然而回望当下文学批评的语境,不同程度地存在权力和资本的合谋现象,部分批评者丧失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不为人民“站台”,而是为权力和资本“站台”,将批评本身庸俗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提倡文学批评的人民性立场,就是要唤醒批评者作为社会精英分子的道德良知,在文学批评中敢于对我们所处时代的痛痒作深入的体察和思考,在批评中寄寓作为知识分子本该具有的人文关怀意识。

当下文学批评的软弱,作为文学批评者,是应该负一些责任的。就像批评家丁帆先生最近在一篇文章中提及的,作为一个批评家在进行文学批评时,我们应该躬身自问:“你在场了吗?——关键是你的灵魂在场了吗?你有创造性的思考吗?——关键是你的思考经受了灵魂的拷问了吗?你的批评文字中饱含了对这个时代的痛痒的深情哲学批判吗?”(丁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新批评”》)这“三问”本身,在我看来,折射出的正是文学批评的向度问题。我们的文学批评应该在哪些向度上展开,是我们每一个从事文学批评的人必须正视的问题。而要“医治”当下文学批评的软弱,批评家首先必须拿自己“开刀”,剖析自身存在的问题——因为只有做好自己,才能对别人发表意见。缘此,要使文学批评重新走上正途,作为文学批评者,应该自觉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发扬批评主体性精神、坚持批评文学性尺度、坚守批评人民性立场,也许应该成为我们坚守的文学批评向度。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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