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旅

2022-05-30 16:12禹茜茜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大别山晶晶爷爷

禹茜茜

1997年的一个深冬午后,暴雨骤至,狂风鼓起腮帮子用力呼啸着,将雨剑刺向行色匆匆的人们。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在走向火车站的路上踽踽独行,活像一座移动的山丘。他背上的平原去哪儿了呢?他的背影呈现出物换星移的沧桑。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用他瘦弱的肩膀担着一条旧扁担,扁担上的四个麻袋装满了书籍,恶劣的天气让他在走出文庙图书市场的路上举步维艰。

那条扁担原有的色泽已被他的肩膀磨旧,不知这根扁担是采自深山老林的杂木,还是取之峡谷山涧的毛竹,仿佛沉淀了一个老故事。

这抖威风的坏天气,让他想起了山区里70多名孩子拥挤在残破的矮房教室,门窗和屋顶总被风雨侵袭,课桌只是他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旧木板。一双双渴求读书的大眼睛,像茫茫夜空中熠熠发光的星辰。他加快了脚步,裹紧了单薄的衣衫。

他的腿酸到了极点,裤腿里晃动的,似两根干枯的木柴棍,但信念让他的步伐越走越远。这里距离大别山600多公里,谁能想到他瘦弱的躯干偏要屡屡奔波劳苦,贴近那遥远的大别山。

他知道,自己的肩膀上挑起的不是几个麻袋,而是一代代希望。乘上回清心镇的火车,火车的轰鸣声是奏响希望之路的序曲。窗外的小草熬过了一场大雪,倔强地钻出土壤,冒出嫩绿的芽尖儿。

坐了三个小时火车,回到清心镇时,雨停了,空气格外清新。暖阳透过杏叶吻在行人的脸上,微风抚过,将杏叶折成万千把摇扇,摇曳至整座古镇,遍地金黄。

他再次挑起扁担,将四个麻袋的书担去各个乡镇的中小学去卖,徒步十几公里,不顾前路迢迢。每逢有路人说爷爷是个勤劳的卖货郎,他都和蔼地笑笑。他的货啊,都是一本本爱心之书。

“义卖图书,义卖少儿读物,捐献给山区希望小学的孩子们咯!”

每当老爷爷将麻袋里的书籍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放在长桌上,满心欢喜地叫卖起來。放学的孩童们就围在他的身边,来看看他今天带来了什么好看的读物。

他身着一件灰黑老式夹克,脚上的皮鞋布满褶皱与尘土,但眼睛的光芒充满希望的明净。他瘦小的身影像是一幅剪纸作品,佝偻着弯曲的脊背,面对稚嫩可爱的孩子们时,身躯又压低了度数,只为和他们站在同一角度,似一根谦逊的、有韧劲的芦苇,朴素而有思想,遇到和煦暖阳,放下身段,盈盈一笑。

老爷爷姓周,名火生,是一位退休的乡镇教师,常常用自己省下来的工资寄给大别山山区里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让希望之火,生生不息。时间久了,他发现单凭工资中省下的钱,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想到了义卖图书赚取差价的办法。

“周老师,这本儿童故事书《稻草人》多少钱?”一位家长问。

“五元。”周爷爷腼腆一笑,他是内向的人,除了面对家人、孩子,他的笑总有些不好意思。时光褪去了他漆黑的发色,但他的爱心之火愈燃愈旺,作为六旬老人精神头儿不输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这么便宜,我带儿子再挑一本。”

忙碌了一整天,周爷爷又将卖剩下的书籍装进麻袋里。

他挑回两个麻袋,肩上的扁担此刻轻盈了许多,想到渴望上学的孩子们,他忘记自己奔波十几里路带来的疲劳,一路哼着歌儿:我们的家乡,咳,咳咳,在希望的田野上,咳咳咳……

那根扁担,是移动山丘的地平线。不到夜凉,你是不会看见地平线消失的。向着地平线延伸的方向移动的人,一定是胸怀梦想的人。天有多广大,地有多开阔,地平线就有多绵长……

一天下来,周爷爷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他去年得了肺炎,不能吹冷风,但他总是打破禁忌。

他弯曲的脊背使得他像一棵熟了的麦苗,在金色深秋里躬行万亩,但心灵的收割机奔向笔直的大道,不愿停歇。

他为孩子们奔波时,像一座笃行的移动山丘,没有泰山的巍峨,没有衡山的秀丽,没有华山的险奇,却化身将军故里的翠色山丘。不够高大,不够绵延,更不够震慑,寡言少语,寂寂无闻,却在不经意的瞬间,凿开你心灵的庙宇。他胸膛里那热烈的怦怦心跳,就是他凿壁三尺的锤击声……

回到清心镇的家里,周爷爷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屋角的一个小冰箱和卧室里的电视机还是他女儿单位里的福利。

在这样贫寒简陋、不足80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一大半都堆满了义卖的图书。老两口可住的地方只有30平方米,小卧室里勉强够放置一张床。

“老头子啊,还记得吗?”周爷爷的老伴林奶奶端来了刚刚熬好的冰糖雪梨,端给周爷爷,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周爷爷一口气全吃完了,还剩下一半的雪梨汤。

“咳咳,老太婆,你是想说?”他看着满头银丝,面色依旧红润的林奶奶,似晚雪遗落在红梅上。她细长的手骨,又似一丛旧竹,沾满了梅香。

“我怀贝贝的时候,你给我买的一袋红糖,补补气血的,你竟偷摸拿走一半送给苏北灾区,打肿脸充胖子。”

周爷爷从容地笑道:“这事你一年说好几回,都成歇后语喽!老太婆,咳咳,你啊,你都容忍我一辈子了,咳咳咳,就别想那些小事情了,那些孩子真正需要帮助啊。”

“我不支持你,还能和你过到现在啊?你本来就不注意身体,再没个人照顾,那些孩子可怎么办?”林奶奶说着,头顶上方突然砸下一本书来,砸到了她的脚面上。

“哎哟!”林奶奶缩回了左脚,惊魂未定。

周爷爷慌忙拾起掉落下来的书本,为她脱去棉拖鞋,轻轻地揉揉左脚的脚趾,紧张地看着林奶奶问:“老太婆,没事吧?”

林奶奶摇摇头,抬头一看,破旧的屋顶上,悬挂着满满一竹篮的儿童读物,那本书,就是溢出来的那本。

林奶奶狐疑地盯着周爷爷,周爷爷赶紧解释道:“对不住老太婆,这些书,咳,咳,我们的房间已经堆不下了,我就拴了一篮子,明天一早,咳咳,我就去实验小学义卖,咳咳。”

周爷爷很歉疚,他的心牢牢地拴在了贫困孩子的身上,这辈子也解不开了。

“你就是个傻子!你忙活一辈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苦,你到底图什么?!”林奶奶望着家徒四壁的老屋,鼻头顿时酸疼起来,像是嚼碎了一串酸涩的葡萄,心疼老伴欠佳的身体,又想到女儿出嫁的嫁妆钱都被老伴克扣,捐给那些需要用钱的孩子。再忆起女儿一时间被婆家冷眼相待的画面,就很难受,眼泪涔涔,怎么也抹不完。

“图一个希望。老太婆,别那么多愁善感啦,咳咳,大傻子啊给你唱首歌,咳咳,你消消气啊。我们的家乡,咳,咳咳,在希望的田野上,咳咳咳……”尽管周爷爷一直咳嗽,还是能听出他底气十足的民族唱腔,有如林籁泉韵。

“别说话了。”林奶奶被周爷爷逗乐了,轻捂了他的嘴巴。她又想起了冰糖雪梨汤,便放开手,端起剩下的已经泛凉的半碗汤,自己喝了下去,接着说:“老头子,你一不注意就咳嗽,下回出去戴个帽子、口罩,你不能见风。我给你钱,你买辆三轮车。以后不要挑担子,你扛不住的。”

听到林奶奶对自己挖出的“爱心无底洞”以无条件支持,周爷爷点点头,笑得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老太婆,汤凉了没?”

“还热乎着。看你傻乐的,熊样。”

林奶奶还是深爱着周爷爷的,深知他善良的为人,当初嫁给他,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把钱省给孩子,总比把钱拿去赌博玩乐强千百倍。再说,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一根扁担,让50多名辍学少年走出大山,成为大学生,这是多好的积德行善啊。

“老太婆,我……爱……哎……”周爷爷欲言又止,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是爱的年轮,脚下的一寸寸足迹是爱的耕耘。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对林奶奶的爱。人到老年,不再像年輕时爱得那么轰轰烈烈,干柴与烈火一秒钟就能燃烧整个冬天,而时间老人酝酿出的爱更香醇悠远、回味无穷。

周爷爷本来想省钱,不买三轮车,但他拗不过林奶奶的坚持,她交代一定要买,省时省力。购来三轮车,他兴高采烈了好几天,可总觉得盛满书籍的三轮车还少些什么。有天清晨,他灵光一闪,去了文化用品店,定制了一面鲜艳的小红旗。

从此,用扁担一步一步挑出50名大学生的扁担爷爷,变成了一脚一脚踩出希望的三轮爷爷。时代在进步,物质条件在发展,周爷爷也更换了“交通工具”啦。

每次周爷爷在外出卖书的路上,都骑着一辆青绿色的三轮车,在车前插上一面小红旗,上面醒目地写着十三个字:“为希望工程义卖图书,风雨无阻。”路人遇见了纷纷回头看他,久而久之,大家会习惯性地说:“那个义卖的老头又来了!”

每天将三轮车停在桂花路公交站牌附近后,周爷爷便将两个大麻袋扛在肩膀上,背上的平原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摞成了一座山丘。

这天,周爷爷像往常一样,好不容易挤上了206路公交车,才舒了一口气。奇怪的是,他背上的重量忽然轻了下来。

“周老师,我们帮您卸下来,您坐这里。”两位中学生都礼貌地让座,一起帮他把两袋书都放下来。

“谢谢,谢谢。哎?张涵,刘东,是你们啊?你们都长这么高啦?”周爷爷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

张涵和刘东微笑着点点头,一起回答:“是我们啊,周老师。”

“周老师,您身体还好吧?”刘东问道。

“呵呵,老师身体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他是老师?”挤在张涵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对张涵低语问道。中年男人见穿着简朴、身负重物的周爷爷更像是“苦力”。

“是啊,周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已经退休了,他每天还坚持挑几十斤的扁担,来去几十里路,为希望工程的孩子们义卖图书。”张涵认认真真地回答。

听到张涵的回答,乘客们都对周爷爷投来了钦佩的目光,或多或少地勾起了他们做爱心善举的想法。

“感动,这样的人太少了!”中年男人向周爷爷竖起大拇指,周爷爷颤颤巍巍地起身,对他腼腆地笑了,露出残缺了半排的牙齿。这个笑容忽然让中年男人想起了什么,他闭上眼睛回忆着,等到睁开时,喉头哽咽了。自己在上小学时,有位笑容腼腆,英俊潇洒,上课非常有趣的语文老师,伴随自己走过最快乐的童年。

他高大挺拔,像是一棵笔直生长的黄山松。他的粉笔字是全校最漂亮的,还有一头黑过美女老师的漆发。可记忆中的他全然变了,他白皙平整的面容仿佛还在昨天,却不知被谁揉皱得不成样子,他那被扁担压得完全变形的脊背,像是折了枝的百年迎客松,刺痛了他的心。

中年男人想起刚才周爷爷起身时的画面,再次闭上了眼睛,记忆里的他还是步伐稳健、明眸皓齿的啊!时光啊时光,为何如此决绝,掠走他俊朗的容颜、挺拔的英姿,只有那明净的腼腆一笑,善良的灵魂驻守,不,死守。死守着一个执念,永不磨灭。

回去的路上,路过低洼不平的江南水乡的乡间小道时,刚学会骑三轮车的周爷爷,不小心连人带车翻倒在田边,他的额头磕到了田里的石头,摔破了,渗出了梅花瓣似的点点血迹。

视线模糊了起来,碧绿的池塘、清丽的花朵、白墙灰瓦的古屋,似被莫奈绘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画作。

他晃晃头,头有些晕,但他不在意自己的伤口,看到散落田野的书籍,一页页都脏了,顿时心疼不已,赶紧用自己的白色衬衫袖口一本本、一页页慢慢擦拭。

他的眉心像两朵越来越近的愁云,哽咽的喉头叹息着喃喃自语:“头破了不要紧,孩子们的书脏了可怎么办啊!哎!”

周爷爷艰难地爬了起来,将书籍都一一装回三轮车里,重新上了路。这回,他慢慢地骑行,漫游田园小径,生怕再颠坏了这些宝贝疙瘩。

十年后,2007年了,时光快得像穿堂小跑的风,有时候,还不经意撩起记忆的窗帘。

又一个凛冽的傍晚,大别山山区一户贫苦人家,薄薄的窗户纸被冬风吹破了,屋里仅有的暖气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灌汤包,“哗”的一瞬间热气散尽。

“跪下!”中年男子何超下唇颤抖着,声色俱厉地指责他的女儿何晶晶。她扎着两根乌黑可爱的麻花辫,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可以养一池的睡莲。

这个单亲家庭的16岁女孩晶晶弯下膝盖,“扑通”跪地时的声音像是青花瓷片碎在地上。她委屈的泪珠似被打通的泉眼,流淌不完。“爸,我真的不想念书了!”

“不念书就没出息!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别管我,我这腿没事。”

“你的腿摔了,需要休养,不能再干农活了。让我回家吧!我可以挣钱的!”她跪行到爸爸跟前,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何超的小腿已经骨折得不能动弹了,膝盖以上还能动,他便坚持跪行着下田种菜,挑粪施肥。就连去镇上坐车卖菜,也是一路艰难跪行,再这么下去,他的腿就彻底废了。

“别拽我,跪着别动!好好反省!”何超翻了一个冷漠的白眼,就用膝盖行走着回屋去了,膝盖上的裤子磨破了两个洞,也不愿意让女儿补好,说是别人看到了洞,买菜的人会多一些。他忍着剧痛,不去看医生,只为了给女儿省下学费。

去年冬天,他修家里漏雨漏风的屋子时,不小心摔了下来,导致严重骨折,医生叫他好好休养半年,他没法听话,因为家里需要他做农活、种生姜、制茶叶,赚些生活费养家。由于长期劳作,没有休息好,每到天冷的时候,腿就疼得厉害。

晶晶见爸爸走了,才起了身,她怕风吹得爸爸腿更疼,便拿了塑料袋去屋外遮挡漏风的窗户。寒风刺骨,一座“山丘”在不远处蜿蜒的小路上匀速移动着,她定睛看了看,是一位驼背老者的身影,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她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他的歌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

晶晶紧缩肩头,搓了搓手,脸蛋被冻得通红。“我最喜欢这首彭丽媛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唱着唱着,雪女来了,她洒下无数的雪花瓣,让大别山美到不出尘。她听得见,雪从诗行间弥漫的沙沙声。

这位老者正是周爷爷,他从外省的清心镇来到大别山山区,已经奔波了八个多小时,他准备将自己辛辛苦苦义卖得来的爱心捐款,交到全国第一所希望小学的江校长手上,保证每一个有困难的孩子都能得到帮助。周爷爷的手里还拎着两包学习用品和糖果,是用来看望孩子们的。

“孩子,你怎么一直撇着嘴唱歌,像个打油壶哦,有心事吗?”周爷爷见晶晶一个人站在屋外,瑟瑟发抖,便走近她问道。

晶晶见这位老爷爷目光柔和,眉目慈祥,便吐露心声:“我就要辍学了,爷爷,其实我不想的,但是爸的身体更重要。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辍学?那可不行,你还小。孩子,你不会辍学的,上学重要,爸爸的身体也重要,你把你的学校、班级、名字写在我这里。”周爷爷说着,拿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递给晶晶。

晶晶随意翻开其中的内页,笔记本上的字迹密密麻麻的,详细记录了每一笔捐款的数额、流向、姓名、联系方式以及被资助人的资料,还贴着汇款单的存根。

“看来,您是一位大善人!帮助过许多人!”晶晶再度看着跟前这位不起眼的老人,他佝偻的身躯把他的身高折了一半,但他的身影愈渐高大起来。

“谢谢。孩子,你写下来,你就有学上,你爸爸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我家还有希望吗?”晶晶愁苦的脸如春天的蓓蕾,蓦然绽放数瓣笑容。

“相信这些雪花吗?”周爷爷看着晶晶长长的睫毛,又指着天上簌簌落下的静雪。

据说,雪是苍天褪去的容颜。睫毛能接住雪花的孩子,长大后将拥有盛世容颜。

“相信。我来写。”晶晶按照周爷爷说的认认真真地写了下来。

“乖,好好学习,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爷爷,谢谢您的好意。我今天一定是遇到了神仙。”

“呵呵,爷爷还有事,先别难过了。记住我的话: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心中都被埋下了一粒希望的种子,总有一天,那粒种子会发芽、抽枝、开放美丽的花朵。只是种子的种类不同,发芽的时间也就不同,但是,只要心怀希望,石头也能开花。所以,不要急,不要哭,永远别放弃,该属于你的,总有一天会以最好的姿态到来。”

晶晶目送这一小座移动山丘渐行渐远的身影,爷爷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每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心中都被埋下了一粒希望的种子,总有一天,那粒种子会发芽、抽枝、开放美丽的花朵。只要心怀希望,石头也能开花。

“在外面傻愣着做什么?快进屋!”低于她腰身的父亲一膝一膝地跪到女儿身旁,用竹竿把自己脱下的棉袄撑在她的肩膀上,而父亲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手、脸被冻得通红。

晶晶立马脱了下来,塞进父亲的臂弯。“爸!你自己怎么不穿?我不冷!”

“别叫我!你个没出息的!快穿!”何超把棉袄用力地扔在女儿脚边,甩脸就离开了。

晶晶幸福而委屈地捡起来。她想起周爷爷的话,她笃定着:我要心怀希望,要努力读书,改变大山的生活面貌,做一个像周爷爷这样甘于奉献的人。一些优秀的中国青年选择了服务于异国他乡。中国更需要不那么优秀,但是甘于倾己所有的人,这样中国的贫富差距才能缩小,中国才能够更繁荣富强。

“我不求自己做一个优秀的人,但求做一个不那么优秀,但是倾己所有、奉献大家的人。”晶晶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将它脱口而出。这个道理连她自己都震惊,这是她的价值观,这是她的方法论。

她想:一个人过好了,拍拍屁股离开大山,走出大山了,让自家的车辆加塞在虚无的繁荣富庶中,那不是真的出息。一个人能让一片区域变好了,并且感染所有人,能够改变困境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毛主席就是这样一个人。

总有一天,我心中的大石头能放下来,并且落地开花,开得绚烂、开得热烈、开得漫山芬芳、开得万紫千红!

轉眼又是十年,时光像个欢快的孩子,赤着脚丫,不知不觉,便蹦蹦跳跳地窜到了婚礼那天,在喜帖上写下2017年。

希望之树的第一颗种子,被种在大别山深处的冻土里,周爷爷祈盼看到,希望之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那一天。他决心再去大别山,这是他第99次前往这座心中的第二故乡了。

走到夜里,他走得累了,就简单地铺了一块毛巾毯,准备睡在大别山的山脚下。夜晚的大别山脉,星光璀璨,星星和山石低语,它们回忆红军翻山越岭的峥嵘岁月,它们也展望山区人民的美好未来。

冷风吹过,周爷爷的寒颤不断,可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躺下时看到漫天繁星,它们迷离成孩子们渴望读书的眼神,明亮的目光聚集在一间昏暗的教室里,朝他可爱地眨眨眼,一闪一闪亮晶晶。

月亮弯弯地挂在树梢上,万物都睡着了,只有几颗寥星还在守哨。暖色的月光打在他的面庞上,显得格外温馨,光影可以随意拉长或缩短人的影子,像是一位搅糖稀的老人,两根小小的细棍儿就可以将人生甜度调和得刚刚好。

第二天清晨,周爷爷从山脚下醒来,正准备起身继续赶路,却被眼前的晨景惊呆了。

落羽杉在大别山迷雾中隐现,在天堂湖上游,芦苇枯丛邂逅了三两只中华秋沙鸭。

和风飘拂的一月梅花雪,浅浅地撒在栈道和碧叶间,一对对清浅的脚印和一道道车辙印出一幅精致的浮雕画来。

玉兰谷中,一簇白玉兰似的景观,点醒冬困。不经意的回眸,黄绿色的梯田醉人心扉,似一片金钿镶嵌在史书的深墨中。青山下的袅袅炊烟像是屋顶燃烧的一炷香,飞鸟是常来常往的香客。

起身后,周爷爷佝偻的脊背让他很难在行走时,欣赏到“初冬晨曦雾朦胧,远山近水丹青中”的山水实景画,他便低下头来,钟情大地,欣赏碧绿的小草、敏捷的蚱蜢、缤纷的花朵。

“周老,周老,您又不顾一切地来了,太辛苦您了,这一路该有多远啊,累坏了吧?孩子们都等着您呐。”希望小学江淮校长远远地迎上已经疲惫不堪的周爷爷,一把扶住他老人家,紧紧地握住他这双骨瘦如柴的手。

“不远不远,江校长。我就住在孩子们的心灵隔壁!”周爷爷翘首遥望着希望小学,教学楼前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被白雪映衬得更鲜艳了。

84岁的周爷爷奔波600多公里,第99次来到全国第一所希望小学。抵达目的地的他,慈祥的笑靥如这一地洁白的冬雪,玉骨冰心缓缓开。

走到校园门口,周爷爷看见100多个孩子都手拿自制花束,蹦蹦跳跳地欢迎自己的到来,花束是由浅黄、蓝紫、粉白色的野山花扎成的,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纯真的花朵。

他疲惫的身体遇见山区孩子们那深切祈盼的目光,浑身的疲倦化作一束彩色气球,向深邃的天幕飘远了。

忽然间起风了,山路和松柏之上的初雪被夜风吹乱,一粒粒倒回天空,厚厚棉被似的雪,像是被抽走了棉絮,愈渐薄了起来,成为一条丝帕、一缕轻烟……

周爷爷太累了,江校长安排他到自己家先好好地睡一觉,养好精神。

“不,不,我住在小学里,我想体验一下孩子们新学校的环境。真的。对了,我的捐款和物品给您,麻烦给那些需要的孩子。”

“谢谢您!来我家住吧,学校没有家里暖和。”

“没事的。江校长,听我的吧。”

江校长费了好多口舌也劝不了他,便说:“那您等着,我回家多抱几床被子来。”

“辛苦您。”

“哪里的话!您最辛苦!”

周爷爷醒来之后,尽管依依不舍,但想到家人还在家里等着自己,便来到江校长办公室,跟他道别。江校长热情地挽留,拉起周爷爷的双手说:“周老,要不您明天再走,孩子们还希望您给他们上一堂作文课呢!”

“呵呵,作文课我拿手,江校长这是返聘我吗?好好,那我明天走。”

“肯定是的,那太好了,等上课了,我就告诉孩子们,他们一定高兴坏了。”江校长热情洋溢地说,“哦,我糊涂了,您来我家,我烧壶开水,您洗洗脸,吃早饭。”

“谢谢了。麻烦江校长。”

“客气了,我替孩子们感谢您对大别山区的深情厚谊。”

“没什么的,我喜欢孩子们。”

600公里的路程,周爷爷不辞劳苦地往返了99次,他这座人形的移动山丘,翘首以待第100次来到大别山,慷慨解囊,播撒希望。

2018年5月19日,周爷爷开始了他第100次的金寨助学之旅。渐渐地,周爷爷的故事让人们口口相传,成为家喻户晓的“希望老人”,他的100次千里迢迢奔赴大别山捐款的义举,是感天地、动心弦的“希望之旅”。

周爷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先后骑坏了5辆三轮车,卖了数十万本图书,加上省下的伙食费,辛苦攒了近50万元。这些钱,他自己舍不得花,却毫不心疼地捐给安徽省金寨县希望小学,只为了让孩子们有书读,有学上,学习、生活条件得到改善,国家有传承,民族有希望。

周爷爷还发动昆山及周边各界爱心人士为金寨县希望工程捐款、捐物1200多万元,帮助金寨县16所希望小学改善了教学环境,保障1300多名学生圆满完成学业。

有人问,一本书,6折到7.5折买进,8折卖出,利润仅有几毛钱,周爷爷攒到50万元需要多少个日子?

24年!这是江苏省昆山市千灯中心小学退休教师周火生的答案。

“‘希望工程就是我的生命工程,生命不息,希望不停。”周爷爷曾这样动情地说。

2022年2月14日,让希望之火生生不息的周火生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没有给自己、给家人留下物质、经济上的遗产,却给世界带来了无价的精神富矿,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朴素、坚定的一生。

八十年前,历经万里长征的红军们在这静静的山谷,枪不离开手掌、胸口。

他们衣衫褴褛,光着胸膛、赤着脚、流着血,他们那永远闭不上的眼睛,已被荒草和野花掩埋,这山从此有了亲热的温度。

如今,战火咆哮,枪口冷却,但绵延千里的大别山保持恒温,不乏朝圣者的造访。

听呐,当年红军的步伐越过大别山脉时,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人心齊,山可移。一个人如果是一座山,那这座山丘,誓要沿着心灵的旅程走过万水千山。

当历史老人熨平了这波澜壮阔的跫音,有这样一座静默的“山丘”,用瘦小的身躯、短暂的余生,踏上迢迢征程,穿越大半个世纪匀速移动着,甘用生活的贫瘠换来精神的富足,沿途给大山的孩子们洒下希望的种子。

看呐!一群群人、一辆辆汽车越过山丘,像是一座座移动山丘,跋涉在希望的田野。这是周爷爷拍摄的一部亦梦亦幻的电影。

呵!那扎着麻花辫的、眼睛可以养一池睡莲的小女孩,在大别山坳奔跑成了一个袅袅婷婷、披星戴月的支教女教师。

为何她的发辫顷刻生满了纯白的雪羽?

又因何,她亭亭净植的背影变成了蹒跚起伏的营帐?

这是周爷爷的蒙太奇手法吗?

只有一座山知道。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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