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的“在场写作”与空间叙事

2022-05-30 14:26贺江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在场空间

贺江

摘要:董夏青青的“在场写作”是一种深度介入生活的写作,借由“余干事”这样的抒情主人公写出了戍边军人真实的生活状态。“缺席者”也是其在场写作的一种表现形式。董夏青青还特别塑造出“在场”之“场”,即小说中的“三重空间”,从而构成了一个相互缠绕、紧密结合的多维世界。作为一名年轻作者,她或许还存在着问题意识未能统摄小说写作等问题,但她能够以特殊的叙述手段和严谨的创作态度加以弥补与矫正,这让读者对她未来的创作充满期待。

关键词:董夏青青;在场;缺席者;空间

董夏青青(下文简称董夏)可谓少年成名。她10岁举办个人书法展,13岁出版第一部作品集《校园风铃》,15岁凭借《江河中的故乡》获“纪念沈从文诞辰100周年”征文比赛一等奖,大学期间还出版过随笔集《胡同往事》,但董夏很少提及这些;相反,她低调、坚毅。为了写作梦想,毕业后选择离开北京,主动申请赴新疆军区文工团工作。应该说,她真正的文学生涯是从新疆开始的。两部小说集《你比海天更美丽》(2016年)与《科恰里特山下》(2018年)见证了她的蜕变,使她当之无愧地成为“新生代军旅作家”的重要代表。

到新疆之后,董夏也曾写出《胆小人日记》和《边塞纪事》,反映新疆普通百姓生活,真实记录下当地人的喜怒哀乐。但她更重要的文学成绩,在于关注边疆地区边防军人的工作与生活,书写他们的忧伤与骄傲、痛苦与坚守,塑造出一批平凡又鲜活的“最可爱的人”。董夏的此类创作赢得了广泛认可,同辈作家和评论家普遍认为“董夏的出现让人忘记作者的年龄和性别”①,这当然是很高的评价。的确,董夏的创作有其独到之处。她拒绝宏大的叙事模式,摒弃口号式的泛滥抒情,致力于从小处着笔,关注个体日常生活,既不排斥描写痛苦,也不拒绝表达平庸,因此小说的生活气息很浓。尤其令她显得成熟的是,她有意保持了一种冰冷的“零度叙事”,尽可能让作品中的人物自己说话,使小说冷峻、沉郁。

要让人物自己说话,呈现日常生活,就必须对笔下人物的日常生活有充分了解,这就与董夏在新疆的经历密不可分。为了更真实地表现边防战士们的生活状态,她多次下基层,游走在祖国的边防线上,其笔下的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县、琼塔什、木吉乡、布伦口、扎玛纳什河、阿克鲁秀03号雪峰、卡昝等等,都是她曾多次到访的地方。在某些边防连队,她甚至要呆上好几个月。她笔下那些鲜活的人物,尤其像“余干事”这样一类线索性人物,正是“体验生活”的结果。因此,我将董夏的创作称为“在场”的写作。

“在场”的写作是一种深度介入生活的写作,这种写作拒绝浮躁与“夸夸其谈”,直面社会生活和个人情感中最真实的部分,去触及深层的痛苦与绝望、梦想与崇高。正如董夏自己所言:“我要做的,就是拿起文字的凿子,一下一下破除表面的冰壳,将这些裹挟着坚忍、痛楚、牺牲的生活开采出来,让读者看到他们安静无闻的身影,如何在大漠中留下生命的轨迹。”②

一  “在場”与“缺席者”

让我们从“余干事”开始探讨董夏“在场”的写作。在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中,有三篇小说(《河流》《旱獭》《垄堆与长夜》)都出现了这一形象,尽管身份各有不同,但叙事功能却高度相似。

《河流》里她是分区机关的干事,利用下连队收集文章的机会,和相亲对象——指导员——见个面。指导员起初很紧张,以为是领导布置的“任务”,后来才知道余干事主要是来“收集素材”。由于余干事的“在场”,戍边战士的生活才得以“解蔽”,一一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回到事情本身”。“解蔽”并不容易,最初在座谈会上,战士们表现得相当谨慎,生怕说错了什么。指导员甚至还把自己站哨的“爱国情感”演了出来——之前曾有电视台记者让战士们“表演”骑马巡逻的场景,而且指定要让他们重点表现从马上摔倒的细节,这恰恰与“在场”的写作构成了对照。余干事与之不同,她只是和大家拉家常,谈生活,令战士们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间将最真实的一面袒露出来——红红和豁牙都讲到了入伍前的经历,以及为何要入伍的原因。董夏亦由此得以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对戍边战士情感状态的刻写。

《旱獭》中的余干事受命去采访怪石峪边防连的军医,军医同样只是和余干事闲聊——抓旱獭、抓越境者、给酗酒的谢尔扎提看病——他并不希望被大张旗鼓地刻意宣传。但恰恰通过闲聊,通过余干事的观察,我们认识了一个“大写”的军医。他幽默、负责、通透,在他身上有一种极为朴素的爱国情怀:他选择留在连队,坚守在边防线上,本身就是一种坚持和奉献。

《垄堆与长夜》里的余干事则是和董夏一样,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塔县一〇一团,在等待安排工作的大半个月里,为了能更好地融入当地生活,余干事分别去集贸市场、彩票站“交朋友”。最后,她是通过一场酒局才打开了局面。小说中的余干事看似只是在不同的日常生活场景中散漫游走,却不经意间将退伍军人刘志金的一生“讲述”了出来,令读者感受到那种生命的沉重和缺憾。

事实上,不仅《垄堆与长夜》,这三篇小说中的“余干事”都和作者董夏颇多共通之处:她们都是女性,都是“耍笔杆子的”,因种种原因下到连队,融入到战士们的平常生活当中,倾听战士们谈论自己的生活——这不正是下部队“体验生活”的董夏本人吗?董夏曾说:“最吸引我进行写作的,就是把我看见和听见的,用一种最合适的方式落实到纸上。”③由此我们或许有理由大胆地推测,余干事乃是作者有意设置的“抒情主人公”,代替自己深入现场,细致观察,以写出戍边军人“无遮蔽”的生活状态。其实,在董夏的作品里,常有类似余干事这样的角色,去承担“在场者”的功能。《胆小人日记》和《玫瑰人生》中,作者直接以真名现身,写出了自己艰难融入新疆生活的经历;《科恰里特山下》《高原风物记》《苹果》《近况》《何日君再来》中,“我”又分别化身为“侯哥”“阿夏”“家眷”“连长”“记者”,深入现场,勘察边防连队的一草一木。

在场写作的核心是介入——介入现实,介入存在,介入苦难,介入生命。由此才能够达到“解蔽”的效果,将不可知之事呈现出来。而董夏的介入是如此深切,以至于可以将不在场的“缺席者”也发掘出来,介入现场,甚至成为推动叙事的重要力量。“缺席者”有时仅仅存在于某个小说人物的回忆与空想之中,譬如前文提及《垄堆与长夜》里的刘志金。刘志金在小说中从未真正出场,他的形象是由其他人物“讲述”出来的。在战友们口中,刘志金是一个倒霉的退伍军人:“这辈子混成这样,一件好事没摊上。”④他从部队转业回家,查出心脏有问题;他做手术花光了新房首付,老婆却改嫁了;他手术恢复期间,母亲去世;他重回帕米尔高原后,替机要参谋开家长会,却死在了喀什。小说中,余干事为了融入集体,杜撰了刘志金的糗事,拿“缺席”的刘志金寻开心,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他们为抵御孤独与冷落而做出的自我掩饰的努力。“帕米尔上遍布垄堆,不长草木。不长草木的垄堆真孤单。”⑤作者把这种孤独的状态延展开来,写出了高原上的风物志。

而在另一部小说《冻土观测段》中,“缺席者”班长许元屹是一个英雄。他一“出场”就已经牺牲,从河里被打捞上来,但通过年轻的列兵、连长、教导员等对许元屹的追忆,一个有情有义、关心士兵、爱岗敬业的好班长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出事前,许元屹害怕年轻的士兵腿被冻伤,主动背战士们过河,并多次提醒士兵在埋伏蹲坑的时候,每半分钟就站起来走一下。然而他自己却被石头砸中,掉进河里,把生命献给了祖国。许元屹尽管“缺席”,却因此无处不在,反而更好地将戍边战士的英雄形象立了起来,构成一种格外悲壮伟岸的“在场”,凸显出戍边战士高贵的精神气概。

萨特指出:“不能把存在定义为在场 (présence)

——因为不在场(absence)也揭示存在,因为不在那里仍然是存在。”⑥董夏说过,要通过自己的文字“为看似不像英雄的英雄们,刻造文字的浮雕”⑦。她显然做到了。

二  “场”或“三重空间”

对当代读者来说,戍边战士的形象是清晰却遥远的。我们明确知道他们就坚守在祖国的边防线上,但是对他们的生活状态所知甚少。董夏的“在场”写作为我们弥补了遗憾,从日常生活的内部和细处表现出戍边战士的喜怒哀乐:他们平凡而隐忍,既有升迁的压力,也有家庭的苦恼;既承受了爱情的挫折,也长久忍耐着孤独的侵扰。但董夏更为出色之处在于,她不仅写出了“在场”,还写出了“场”,即战士们生活的地方。“科恰里特山”“阿吾斯奇”“苏约克”“艾尔热曼乡”“黑鱼泡子”“罗布盖子河”“检卖沪山”“阿热勒乡”“齐巴尔希克村”“哈熊沟”“回水湾”“卡拉秋库尔苏河”“提孜那甫乡”“阿尔勒克村”……董夏穷形尽相地塑造出这些真假难辨的地域风貌,建构出边疆、边境这样一种遥远、偏僻又充满神秘的所在,为读者打开了蕴意丰富的异质空间。

按照左翼理论家列斐弗尔的看法,空间并不是简单的几何学意义上和传统认识中的地理学概念,而是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重建的过程:“空间是社会性的;它牵涉到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亦即性别、年龄与特定家庭组织之间的生物、生理关系,也牵涉到生产关系,亦即劳动及其组织的分化。”⑧福柯也通过对话语的形成和知识谱系的分析,认为空间并不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不动的”,相反,空间代表着“富足、丰饶、生命和辩证”。⑨因而董夏对“场”或空间的塑造就绝非可有可无,而是与战士们的生命与精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笔下的边疆社会是一片充满着活力、动态、热情的土地,是“在场”的充满意蕴的空间,是“具有行动和意义的世界”。⑩

董夏其实一直有一种自觉的空间意识,也在努力地构建自己的美学空间。在第一部小说集《你比海天更美丽》中,她便有意用“都市”和“边塞”两个关键词来区分小说的主题。“都市”以乌鲁木齐为代表,包括《苦达伊阿玛奈特》《天涯何处无父母》《铃儿响叮当》等;“边塞”则以边防战士所生活的“边境线”为代表,包括《道是无晴却有晴》《天可怜见》《双人有余》等。这两个世界绝非对立,而是相互缠绕、相互关联的命运共同体。到第二部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董夏将自己的“空间书写”进一步推进和完善,构建了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三重空间”,这三重空间是:山上—山下、国内—国外、人类—自然。

小说《科恰里特山下》一开篇,边防战士七十五在“山上”做恢复训练时昏厥摔倒,被紧急送往“山下”。下山有十几里山路,手机信号又中断,无法与山下的120取得联系,军医在路上给七十五做了五次人工呼吸,最后总算把七十五抢救回来。由此可知,“山上”是条件艰苦到极致的所在,远离世俗,枯燥单调,但边防士兵又必须坚守在这里,因为“山上”是祖国的边境线。与之相比,“山下”则充满人间烟火气息,它既可以指新疆的某个城市、县城或者乡镇,也可以指向远离边疆的祖国内地——“口里”。董夏在多篇小说中都叙及“山上—山下”这一对立而相互纠缠的空间,比如《在晚云上》《旱獭》《近况》《礼堂》《黑拜》《费丽尔》,等等。在这些小说中,正是“山上—山下”这组空间,构成小说矛盾生发的节点。边防战士因工作与责任不得不离开山下的“家庭”来到山上的“工作地”,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年,这种分离的状态不可避免地造成家庭矛盾和冲突。《科恰里特山下》中,李参和李西林都离了婚,侯哥亦处在离婚边缘,后来他索性把老婆孩子接到单位驻地生活,才勉强存续下这段婚姻。“空间关系一方面是人际关系的条件,另一方面也是人际关系的象征。”?由于长期处于“分离”状态,缺少正常情感交流,“山上”的人回到“山下”家中,难免感到陌生,变得不知所措。《苹果》中,老吕的老婆半夜惊醒,忘记丈夫突然回来了而且就睡在旁边,“吓得她跳起来拼命喊救命,质问老吕说你是谁?”?而老吕的战友伍振的状况更加不堪:他的妻子有了婚外情,并且怀了孕。“山上—上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战士们坚守边防,守卫着祖国的门户,是一种有责任的生活,却因此在家庭生活中缺席,那么到底哪一种生活更重要呢?这就涉及董夏小说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趋光性”。董夏选择讴歌战士的荣誉感和使命感,讴歌“山上”的人以及“山上”的生活,“山上”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山下”的我们那贫瘠的生活,也照亮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这种趋光性是作者“内心的光”?,通过小说人物身上折射出来——《旱獭》中,老军医守在“山上”,不愿意下山;《礼堂》中,艇组长来部队当兵,就是为了不当“熊孩子”,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军人。

董夏小说中第二重空间指向“国内—国外”,更具体一点是指边境线的两边。这在《冻土观测段》《在阿吾斯奇》《礼堂》《苹果》《狍子》《雙人有余》等小说中都有呈现。《双人有余》的马是非领着三匹马去界河边吃草,三匹马往界河里走,吓得马是非赶紧跑入河滩“央求”它们回头,“如果三匹马过了界河中线,就会成为外交事件,三匹马只能等明年中哈会晤时才能遣返回来”。?《礼堂》中也有类似情节设置,不过故事背景换成了中俄之间的“界河”,越过边界线的也不是马,而是中国渔民的尸体。这具跨越边境的国民身躯,最终要依靠一名优秀的艇组长驾船领回祖国。小说利用划分“国内-国外”的那条边界线,写出了一个踏实而有担当的军人形象。当然,除了借以表现中国军人的气节和担当之外,董夏这“第二重空间”必然还表现出戍边士兵“国土不容有失”的决心和责任感。《冻土观测段》中,“山河无恙”四个楷体大字写在崖壁上,以纪念死去的许元屹。《近况》里,董夏用少见的抒情笔调纪念“失踪”的战友魏宁:“我把帐篷扎在这里,看守着你,使你免受武器和任何暴力的侵扰。当某天我须离开此地,到时可以对你说,那该打的仗我已经打过,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你我所信的我已经守住。”?在国土归属问题上,戍边士兵势必寸步不让,“戍边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空间政治。《在阿吾斯奇》中,戍边战士李明秀因肝癌过世,临死前反复交代家人,务必把他埋在阿吾斯奇的双湖边上,这样国家就可以以他的墓地定位,作为边防斗争的证据,捍卫属于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后来,整个湖都归入中国领土,军区给他重新修墓,以示纪念。李明秀的“身体图示”,正是复杂多变的空间政治最好的阐释。

董夏小说的第三重空间是“人类—自然”,《黑拜》《在阿吾斯奇》《费丽尔》是这类空间书写的典型代表。《费丽尔》中,大风刮跑了连队门口的一棵松树,龙虾跑出去三公里才将它拖回来。指导员认为这是无用功,让龙虾别折腾。龙虾却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棵树活下来,为此,他给松树缠上了输液器,按天打点滴。《在阿吾斯奇》中,一匹马身上长了好多蛆,军医已经放弃了治疗,班长却细心地照料它,给它消毒、清洗伤口,每天搬个马扎看着它,生怕它出意外。这匹马伤好之后,只让班长骑,其他人都碰不得。

若从生态角度考察董夏的写作,可以清楚地发现某种变化。尽管她早期小说里也经常会出现一些动物,比如狗、马、狼、老鹰、旱獭,但这些动物主要作为故事背景存在,生态环保的意识并不强。但2018年发表在《收获》上的《黑拜》却堪称生态主义写作的经典文本。“黑拜”是一只狗,塔吉克语意即“礼物”,它是当地牧民送给边防士兵的。黑拜陪着“山上”的士兵一起训练,一起巡防,它仿佛是高原上的精灵。随着年岁渐长,黑拜渐渐变得不受欢迎,但它依然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山上”。小说最后,当黑拜跟着士兵们一起“下山”,进入城市时,黑拜突然从车上跳下,撞在另一辆驶过的车上,死了。黑拜的行为,也许是拒绝城市文明,也许是拒绝“山下的生活”。它用实际行动捍卫了自身的野性,某种程度上,恰与戍边军人有某种同袍之感。但除了这样一种隐喻关系之外,董夏似乎也在用这样的方式反思人和动物之间到底该如何相处。

上述董夏的“三重空间”构成了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在场”世界,真实再现了边防战士的生活与情感,但这“三重空间”显然并非彼此分离,更不是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董夏很多小说都同时具有“山上—山下”“国内—国外”“人类—自然”这三重空间,比如《河流》《旱獭》《近况》《黑拜》等小说,从各个角度、多方面地将戍边战士这“大写的人”表现出来。

董夏不仅深入战士们当中,以“在场”的方式写作,并以三重空间将“场”亦呈现出来,这就让她的书写更加复杂与细致。她写出了那些普通军人的苦恼与困惑、迷茫与坚守、隐忍与无助,甚至写出了他们的无力感。但因为董夏的复杂与细致,读者们丝毫不会感到人物是消极和绝望的。恰恰相反,他们在困惑中有坚持,在迷茫中有追寻,他们始终满怀希望,满怀憧憬,满怀对祖国、对家庭的无限热爱。他们是灵动的、充满着勃勃生机。傅逸尘在《“新生代”军旅文学整体观》一文中认为:“进入21世纪以来,军旅文学开始以‘个人私欲式的诗学策略消解着‘史诗性的宏大叙事模式。创作主体背弃了‘史诗性的‘宏大叙事视角,从微观的个人化‘视点切入,以小见大,以点写面,把生活改写成了片段式的、具体可感的生命过程与人生经验,赋予了‘现实生活以生命性和存在感。”?董夏正是以她的“在场意识”和“空间书写”不断介入现实生活,才拓展出小说的情感空间,令小说具备了那种“生命性和存在感”。

三  “在场”与“空间叙事”

董夏深度介入生活,艺术把握世界,从世俗庸常出发关照当代军人的生存状态,成功拓展了军旅题材书写的新空间,以“在场”的写作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文学天地。但亦有论者对董夏的“在场写作”提出了不同看法:“董夏青青对新疆生活的叙述中,虽然具备完全的主体在场,也在尽可能大的限域里得到了相对多的给予,同时也能够进行烛照自身经历的还原,但是由于这种还原并不具备一定的问题意识在场经历,使得她的叙述并不能真的切入新疆生活的真相。”?这一意见我以为尚可商榷。董夏显然具有很强的问题意识,也不乏丰富的“在场经历”。她的“零度叙事”?也并不是否定情感的介入,而是为了更好地表现情感。董夏的不足或许只是因为,尚未能很好地以“问题意识”统摄她的小说创作。

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对此董夏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弥补。事实上,她的“在场经历”不仅体现在“烛照自身经历的还原”,偏爱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讲述故事,而且体现在“空间叙事”的策略上。这种策略突出地体现在写作手法上。董夏的确并不是一个“以情节取胜”的作家,相反,她善于写生活的片段,写内在情绪的变化,这和萧红的“散文式”写作类似。董夏特别善于运用“并置”和“时空交错”等具有空间感的创作手法,“展现”而不是“讲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空间叙事”的策略创造了一种具有空间感的立体交叉结构。比如《在晚云上》,作者用“并置”的方式将指导员、连长、司务长、副团长四个人的“历史经历”都融进“会哨”的这天晚上,表达出丰富的层次和强劲的力度。

约瑟夫·弗兰克最先提出“并置”的概念,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他认为“并置”是指“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结成一个整体。”?除了《在晚云上》,董夏的《狍子》《礼堂》《冻土观测段》也都是这种“并置”写作的杰作。比如《冻土观测段》,作者将列兵、营长和“我”的经历“并置”起来,共同“拼贴”出“班长许元屹”普通却又不平凡的“英雄”世界。董夏还用到了“回忆”“联想”“记日记”等多种方式,进一步营造出时空交错的情感空间。借由“并置”的写作手法,董夏青青让作品具有了相当开阔的延展性,从而多少解决了统摄性不足的问题。

当然,作为一名尚在成长当中的作者,董夏的写作显然还存在一些不足。但我们有信心期待她会不断取得艺术上的精进,这种信心绝非凭空而来,而是得自于她严谨的创作态度,这在她对于自己小说的修改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董夏的两部小说集《你比海天更美丽》和《科恰里特山下》可以彼此参照,进行对比阅读。在《科恰里特山下》中,董夏对收在《你比海天更美丽》的部分小说进行了改写。比如《道是无晴却有晴》被“拆分”成三篇小说《高原风物记》《高地与铲斗》《垄堆与长夜》;《天可怜见》被改写为《旱獭》;《眼看着大头羊跳崖》被改为《何日君再来》。

作品改写,文学史上有不少失败的案例。作家改写后即使标题不变,但“改写本”却沦为相当平庸的作品,笼罩在小说里的“艺术的光晕”也消失不见。但是,董夏改写后的文本,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都更强了。作者删掉了无用的、多余的形容词,用最精练的文字表达出更有意蕴的文学世界。改写后的文本,作者的筆调更冷峻,所塑造的小说空间感更强了。我们以《天可怜见》和《旱獭》的开头做一个对比。

《天可怜见》的开头是这样的:

怪石沟边防连的军医不会笑,听说并不是得了帕金森病之类的病,只是单纯地无法调动面部肌肉以完成这个表情动作。但他极喜欢开玩笑。21

《旱獭》是《天可怜见》的“改写本”,开头是这样的:

北疆怪石沟边防连的军医不会笑,听说不是病,只是单纯的无法调动面部肌肉做出这个表情。但他喜欢开玩笑。22

《旱獭》的开头明显更精炼,也更生动传神。董夏在“怪石沟”前面加上“北疆”,小说空间感进一步增强;将“帕金森病”去掉,修改句式,活跃了语言节奏,扩大了语言表达空间;而将“极喜欢”改为“喜欢”又为后文做了铺垫——军医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在救治病人时是严肃、热心、负责的。比较之下,高下立见,《旱獭》的意蘊更加丰厚了。

如今董夏已经调离新疆,回到北京,她的“场”或许将因此而变得更大了。“山上—山下”“国内—国外”“人类—自然”,或许还可以再加上“边疆—口里”,不断修正、不断提升的董夏还将如何拓展自己的写作空间,是一件令人感到好奇的事情。譬如,《费丽尔》《在阿吾斯奇》《黑拜》中不断增强的“生态因素”,似乎正是在她回到北京之后才日益凸显的,这是否意味着董夏越来越意识到“人类—自然”的关系需要重新审视和思考,是否预示着董夏创作的新变化?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①郭爽:《董夏心中的文法》,《西湖》2019年第10期。

②⑦?董夏青青:《创作谈》,傅逸尘《“新生代军旅作家”面面观》,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450页。

③董夏青青:《重新看待世界和人性的起点》,《大家》2017年第6期。

④⑤董夏青青:《垄堆与长夜》,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页,第241页。

⑥〔法〕萨特:《存在与虚无·序言》,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宜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页。

⑧〔法〕亨利·列斐弗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⑨〔法〕福柯:《权力的地理学》,包亚明主编《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6页。

⑩〔美〕爱德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7页。

?〔德〕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页。

?董夏青青:《苹果》,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84页。

?董夏青青、项静:《在时代巨大的甲板上——关于巴别尔的〈敖德萨故事〉及其他》,《青年文学》2018年第1期。

?董夏青青:《双人有余》,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13页。

?董夏青青:《近况》,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98页。

?傅逸尘:《“新生代”军旅文学整体观》,傅逸尘《“新生代军旅作家”面面观》,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序言。

?项静:《“未经”重新安排的生活》,《大家》2017年第6期。

?王敏:《西部以西:新疆当代文学的地域经验与书写策略》,《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5期。

?青年批评家傅逸尘在《任性地涂抹苍茫辽远的命途底色》一文中认为,董夏青青的“零度叙事”,既强调了叙述者的“在场”,也暗示着叙述的可靠性。董夏青青小说的叙述者在对待人物与细节的时候几近于“零度叙事”——虽然“在场”,却没有鲜明的情感倾向,或投入。零度叙事并不是缺乏感情,更不是不要感情,而是将澎湃饱满的感情降至冰点,让理性之花升华,写作者从而得以客观、冷静、从容地抒写。但傅逸尘又提醒董夏青青,在叙述态度这个问题上要有所警惕。

21董夏青青:《天可怜见》,董夏青青《你比海天更美丽》,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56页。

22董夏青青:《旱獭》,董夏青青《科恰里特山下》,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56页。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本文系深圳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Z2002B045)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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