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古槐

2022-05-30 10:48周蕖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桂香新娘儿子

周蕖

天空阴沉,段根站在窗前,遥望着老屋和古槐,脸也阴着。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震得塑钢窗呜呜作响;那些灰云呀,往一边集结,碰撞着,翻滚着,酝酿着。这老天真是搞不懂,上午暖阳还笑眯眯地普照大地,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这人也像这天气一样,世世代代靠种田为业,怎么突然都抛弃良田,非要一窝蜂跑城里打工;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怎么忽然就不能住了,偏要一个劲地往镇上或城里搬,买不起房子,哪怕租房子也要赖在大城市不走。

那天兒子说他妈今年要回家过年,段根听了,又惊又喜,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拉风箱。那个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终于要回来了。桂香离家外出打工,他只见过她一次,是她回家和他彻底分手的时候,其余都是在梦中相会。他的手机上始终存着一首歌,他一有空就点开听,白天听,晚上听,吃饭时听,睡觉时听,反复听,百听不厌。“想你的夜晚总是很漫长,萧萧的冷风还带着寒霜。远隔千里你身处在他乡,苦苦滋味我独自去品尝……”每每听到这些句子,段根就浑身打战,难以克制,泪流满面。他固执地认为,这首歌就是写自己的,把他的内心写得太到位了。段根常常默默地为她祈祷,她过得好吗?四只眼待她怎样?她偶尔会不会想起我?段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傻,太傻,非常恨自己。这么多年,桂香从来不打他电话,不发他信息,只和儿子联系,有什么事通过儿子转告他。说明她心里根本没有他,他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毫无意义,所以他不知告诫过自己多少次,要放下,可他做不到。

儿子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他也回来。啊,四只眼要回来?段根一听,好像当头落下一枚炸弹,头嗡的一声就炸开了。是他夺走了他的妻子,是他生生拆散自己的家庭,让他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他还好意思回来?他的魔力到底在哪,为什么桂香被他迷住?可是不让他们回来行吗?

分手之后,桂香和他不断地给儿子汇钱寄物。儿子自己谈了对象,可女方死活不同意在老屋成亲,非要儿子在镇上买套房子。段根不想买,家里有房子干吗花那个冤枉钱?眼看这门婚事就要黄了,也是他们慷慨相助。现在不让他们回来,好像也讲不过去,她是儿子的妈,这是无论如何割断不了的。桂香早就和段根办了本本,早就不属于他了。母亲回家看望儿子,和儿子在一起过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这房子是桂香和四只眼共同花钱买的,他们等于回到自己的家,他有什么权力干涉啊?但一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和那人出双入对,晚上和那人搂在一起,而自己却独守空房,而且还是门对门,离得那么近,连房间里轻微的动静都能听到,段根就像喉咙卡了一根鱼刺,难受得要命,实在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再怎么自我安慰也不行。

今天早上桂香给儿子打电话,段根听得真真切切,他们俩晚上到家。儿子放下电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也听见了,听得心疼,他知道儿子也不愿四只眼回来。可儿媳愿意,还质问儿子,这是那人的家,凭什么不让人家回来?所以他不能为难儿子,他必须抢在他们进门之前选择逃离。他把儿子一家今冬明春吃的米和油以及一些能够贮存的蔬菜都准备得很充分,这些都是自己生产的,农药打得少,不撒化肥,主要施农家肥,绿色的,吃了放心。这几天他逮到机会就反复交代儿子这样交代儿子那样。段根指着蹲在厨房墙角的小口大肚的土坛子对儿子说,搛生姜时,筷子要用开水烫,搛完要把坛口密封好,不能沾了生水,这样不会坏,能吃得长一点。你甭看这生姜长得不怎么样,还没有买的好看,可我没下呋喃丹,几垄地就收这么一点点,可金贵呢,城里买不到的。在外面买的,都下了呋喃丹,不然大部分生姜种子都被土蚕吃掉了……早上煮粥要放几团山芋,记住要把皮削掉……儿子不断嗯嗯,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心里清楚,这些东西都是妈妈平时最爱吃的。知父莫若子,儿子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过他,忘掉母亲,重新开始,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儿媳见缝插针说得就更直接了,嘿嘿,她对你一点儿也不好,你那么在乎她干吗?媳妇叉着腰,蔑视着他,一脸的不屑。段根赶忙把头转向一边,他不愿看到媳妇的脸,她的眼睛有刺,刺得他难受。他特别看不惯儿媳,在家里踢倒油瓶都不扶,屁大事都要使唤儿子,像个大爷。儿子像个小鬼,时刻围着她转,扫地抹桌,做饭洗碗,铺床叠被,啥事都做,大气也不敢出。若不是可怜儿子,他真的不愿意进这个门,何况这个房子还不是自己买的,住在这里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其实,段根也知道桂香对他不好,心里根本没他,可他就是贱骨头。妹妹碰到他一次就要劝他一次,哥呀,你死了那条心吧,桂香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你还不到五十岁,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再找一个嘛。哎呀呀,你这黑色老头帽子,满大街能找到第二人戴吗?这是古代人用的,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你这个头型也太古板了,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大爷才这样剃……有一次儿子劝他买一部智能手机,闲时上上网,玩玩微信,刷刷抖音,呵呵,说不定还能在网上找到相好的。他一听火气就上来了,第一次朝儿子吼,买那个害人精干吗?!

外面飘雪了,雪不大,像乱麻一样漫天飞舞。我得赶紧走,段根拎着早已藏在他卧室床下的蛇皮口袋,就匆匆下了楼。蛇皮口袋里装着他可怜的几件换洗旧衣服,有的还是和桂香结婚时做的,上面还打着补丁。

爸——他刚下了楼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扭头往上一看,儿子站在他刚才站着的窗前,怔怔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酸楚,停了一会儿,还是往前走。爸爸——儿子又喊了一声,声音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继续往前走,头也没回。就这样,段根在儿子哀怨声中走出小区大院,消失在风雪中。

雪花飘飘洒洒,似漫天飞舞的槐花。抬眼望去,荒凉的田野,寂寞的村庄,孤独的老屋,在风雪中迷茫。只有那粗壮的古槐,屹立着,像一把巨伞撑开,对抗着风雪,蓬松的树头依然抱紧皮球大的灰褐色的鸟窝。光秃秃的枝干,努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空。

段根大踏步地向着老屋走去,脚下的枯草发出微微的叹息声。村庄离儿子住的小区不太远,窝在一大片田野中间,四周环绕着草木,远望像一座孤岛,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村里。由于常年少有人走动,野草从石子路的缝隙里顽强地挤了出来。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在坚守,原来那么红火的村庄,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古槐是祖上栽的,有好几百年了。在古树下乘凉,父亲喜欢听爷爷讲古。爷爷说,道光三年发大水,冲垮了房屋,淹没了庄稼,也没淹死古槐。爷爷小时候听邻村一位活到九十多岁的老奶奶说,你家原来是大户人家,楼房气派得很哟,雕梁画栋,楼阁相连,四周都有走廊,能跑马串楼。村庄北面有一口很深的水塘,村人叫它龙塘,段根下塘洗澡时,经常踩到古砖古瓦。从父亲那一辈往上溯,他这一脉,哪一代不是饱读诗书,名闻乡里?没想到,临到他,竟然断了书香,竟然识不到几个字,只能勉勉強强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十年前的一天,一个黑色的日子,段根到死也忘不了。那天也下着雪,儿子住在学校,家里就他一人,空空荡荡,外面冷,家里也冷,到了夜晚更冷。就在这时,手机急促地响起,他扫了一眼,不是桂香的号码。不管是谁,夜晚打电话肯定有事,还是接了,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桂香打来的。

桂香执意要到深圳打工,段根拦不住,只得由她去。刚开始夫妻俩还电话不断,互相问长问短,可时间不长,桂香的电话就哑了,从来不打他电话。他打过去,她也不接,手机永远是正在通话中。他眼巴巴地盯着手机,盼着她回电,等呀等呀,等得头昏脑涨,从窗外漆黑一团等到窗外一片明亮,手机还是像死了一样。他实在忍不住,又拨打过去,唉,还是那句令人讨厌的话,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他咨询过妹妹,妹妹说,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嫂子故意把你拉黑,要么换号码了。他电话问儿子,你妈的号码是不是变了?儿子说没有呀,还是原来的号,我们经常通话。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从那以后,他暗暗发誓,永远不打她电话,就是她打来电话,他也不接,谁接谁就不是人,哼,他要让她尝尝不接电话的滋味!就这样,他盼着她回电,整整盼了两年,心里在滴血,不知有多少次,他掏出手机想打过去,可又无奈地摇摇头,把手机重新放进腰包里,他知道那是瞎子点灯——白费力。

现在突然听到她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每一个细胞都兴奋,把原先发过的誓,对她所有的恨,都抛到九霄云外,抛得一干二净。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嘴唇发抖,抖来抖去,最后只抖出一句,你还好吗?嗯嗯,还好还好,这你不用关心。他一听,脸上就像火烧。她的好坏跟他有关系吗?还需要他说吗?这不是自作多情嘛。他觉得好后悔,不该这样问,可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老家天气好吗?桂香笑嘻嘻地问,声音甜甜的。还好,其实不好,正在下雪。儿子学习好吗?还好。家里收成好吗?还好。桂香问的这两句,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如果展开来讲,可能要很长时间,她肯定不耐烦把电话挂了,所以他只能说还好。你身体好吗?还好,还好!不知怎么的,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往眼眶里涌,久违的声音,好长好长时间,没听到她对他的关心话了。难道她想家了,回心转意了?就在他想入非非时,桂香突然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那就好,那就好!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穿就穿,不要苦了自己。顿了顿,桂香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段根,我们分手吧,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早就想说,可一直开不了口,迟分手,不如早分手。儿子读书成家,一切由我负责,你不用烦神,只管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过一段时间我们法院见,把离婚手续办了。这样你碰到合适的就找一个做伴,你还不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我们已经两年不在一起过夫妻生活了。桂香一口气说完,没等段根回话,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显然这些话她早就想好了,在心中背得滚瓜烂熟。

他打电话咨询妹妹,妹妹说夫妻只要长期不在一起同居,法院可以硬判,一方不同意也不行。他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已经变形,有的部分绿漆脱落了,像花狗皮,很难看。他望着大衣橱上的长镜子,镜子里的人也望着他,顾影自怜,脸上长了不少土斑,头歪靠在床头上,脖颈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像箍着无数个肉圈。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鱼尾纹,法令纹,抬眉纹,像刀刻似的。天花板,大衣橱,还是结婚时做的。夜死一般静,窗外漆黑一团,只听得见雪花落在庭院古槐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法院见面,正是春天,杨花似雪飘飞。这是桂香去深圳打工后第一次见面。刚碰面,段根差点没认出来。桂香变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拖着长长的水蛇辫子的桂香了。头发染成金黄色,大波浪一样披在脑后,衬着粉白娇嫩的鸭蛋脸,眉毛修成柳叶形,嘴唇涂成血红色,上装是正宗南瓜色翻领拉链毛衣,下装是黑色亚光绒面伞裙,再搭配黑色短款马丁靴和白色经典斜挎包,好看又时髦。这些衣服和鞋子,他当时还叫不出名字,回家后,儿子告诉他的,他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

老屋顶上落了一层雪,像戴了一顶白帽,孤零零地立在村庄的西北面,默默地承受着风雪的肆虐,只有高耸的古槐站在它身旁陪伴着,护佑着,不声不响,不离不弃。村庄静悄悄的,好像睡着了。

段根推开院门,踏着青石板上咯吱咯吱的积雪走进室内。揿亮灯,黑乎乎的卧室才有了生气。床头柜上一张合影照很醒目,那是段根和桂香结婚时的合影,头挨头,肩并肩,互相依偎着坐在一条板凳上,这张合影照段根经常擦拭,始终放在床头柜上,昼夜陪伴着他,一直到现在。

桂香和段根两家门连门。段根知道桂香父亲瘦弱有病,母亲腰腿不好,弟妹又太小,人多田多,能做事的却少,所以经常帮桂香家干重活。

农忙时节,他总是先把桂香家农活安排好再干自家的,凡是他请的工都是他一家家去还工。桂香父母非常喜欢他,执意要把桂香嫁给他。当时桂香看上的是四只眼,可她父母坚决不同意,说四只眼虾大力,干不动重活,没人愿意和他换工,跟她你喝西北风啊。段根身大力不亏,嫁给他一碗饭不愁吃。四只眼和她是初中同学,在学校一直是学习尖子,高考只差几分,家里穷,没钱复读,只好回家种田。他长得细胳膊细腿,禾桶几百斤重,他抬不动;一担两百多斤稻谷,他挑不起来;往禾桶掼稻,他是近视眼,又戴着眼镜,稻子撒得满田都是。父亲经常奚落他,念书不照,种田不照,换工没人要,找对象找一个黄一个,你不如拿个碗歪人家门拐讨饭!段根勤劳,分田到户后,他除了种田,平时还做小工,积攒了不少钱,翻新了老屋,添了家具。结婚那天,全村人都来贺喜,很多人都自发来帮忙,办了十几桌酒席。

段根上穿卡其布灰色中山装,下着笔挺的深蓝色涤纶布直筒裤,走进布置一新的婚房,只见桂香穿着水红印着小碎花的红袄红裤,坐在床沿低着头,一条长长的水蛇辫子靠在高高隆起的胸前。坐在旁边矮凳子上专门搀新娘的王妈看到段根走进来,就小声对他说,等天擦黑了,你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如果把你捉到,有你好果子吃!段根之前参加过村里或邻村闹洞房,知道新郎被逮到日子不好过。四只眼鬼点子最多,会变着戏法捉弄你,让你哭笑不得,他事先准备一盒玻璃球,然后发给新郎新娘各一根筷子,让他们合作,在规定的时间内把盒子里玻璃球夹出来,如果达不到要求,就要给闹房的每人一包喜糖,新娘给每人散一支烟并点上。

这还不是很过分,最难受的还在后头,要求新娘躺在地板上,新郎趴在上面做俯卧撑五十次,还不准碰到新娘身上,如果碰到一次就要罚亲嘴一次。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嘴对嘴亲个没完,段根是个古板的人,那简直是要人命啦!藏在哪里呢,哪里最安全呢?他想到了牛棚,牛棚在他家屋后,牛棚里有一堆稻草,稻草堆正对着婚房的后窗。对呀,他一拍脑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天刚刚黑,大家正在划拳行令,吐沫乱飞,热气直喷。段根悄悄溜到牛棚里,爬上了草堆头上,用稻草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正好看到摇头窗玻璃,居高临下,能把洞房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摇头窗玻璃是可视玻璃,下面两层是压花玻璃,能透出光,但看不清里面。酒席還没散,最后一道菜西红柿肉圆汤还没上,大门口就乱糟糟的,吵吵嚷嚷,催着快点儿散席了。四只眼的声音最大最尖。

最后一盆西红柿肉圆汤,喻示着团团圆圆,红红火火。管事族人出来制止,大门口反而闹得更厉害了,有人点燃了小钢炮,那冲天巨响,能撕心裂肺。紧接着,堂屋里小鞭炮响个不停,此起彼伏。霎时,室内乱哄哄,脚步嘈杂,像炸了锅。估计很多人酒也不喝了,喜糖也不要了,纷纷往外逃。不用猜,肯定是四只眼在使坏,这家伙是这一带的头儿,小伙伴都听他的。

四乡十八村,哪家做喜事,哪晚闹洞房,他们都会及时赶到,好像事先商议好了似的。如果哪家做喜事,四只眼没来闹洞房,主家反而不高兴,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当地风俗,三天不分大小,喜事要闹,越闹越发,所以闹得再凶,管事的族人也只能赔着笑脸劝说,莫急!莫急!但不能翻脸。

爆竹一放喜洋洋——好!一班青年来闹房——好!四只眼的声音清脆响亮,压倒一切声音,在漆黑的夜晚传得很远。每次闹房,四只眼总是往大门前一站,簇拥着他的小伙伴就自发地有秩序地跟在他的后面,排成一条长龙,有的长辈或岁数大的也加入其中。四只眼说一句,后面的人就马上呼应,齐声说好。

四只眼的确有些才气,不愧是优秀的高中生,没有拘泥于上辈传下来的说好词,他能根据家庭摆设,新娘的长相,临时改动说好词,而且改得很好,夸得主家心花怒放,喜糖喜烟往外直抛。我们跨进贵府门——好!满屋喜庆笑盈盈——好!得见中堂观世音——好!羡慕人间欢乐情——好!说好的队伍在四只眼的带领下,来到西边的洞房门口,洞房里的王妈被四只眼一番夸赞,乐得满脸堆笑,合不拢嘴,急忙打开门。

四只眼抬眼瞅着新娘,浑身微微颤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激情举目看新娘——好!朝思暮想梦断肠——好!新娘长得真漂亮——好!红裤红袄红脸庞——好!乌黑辫子拖多长——好!眼含秋波赛天仙——好!雍容华贵胜娘娘——好!

桂香听得胸口一起一伏,脸更红了,禁不住低下了头。其他人嚷嚷着要求新娘点烟,而四只眼却躺在新弹的胖乎乎的棉花床垫上,四仰八叉,擦着桂香屁股,眯着眼,面带微笑,好像沉浸在美梦里。今晚他穿得格外漂亮,一套黑色西服,竟然还打着白色领带,戴着金边眼镜,细条条地,显得很文雅很书生。一会儿他喃喃自语,桂香,我求求你,帮我揉揉背吧,我插秧时老是腰疼。桂香竟然二话没说,转过身来,双手在他两腰温柔地搓捏着,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忍不住说,好舒服哟。

想到这里,段根一阵心酸,没想到,他俩早就心连心了,他还误以为是自己思想迷信呢。因为那时村民普遍认为,在新娘床上躺一下,再让新娘摸一下,能治各种疼痛。他和桂香有了儿子后,四只眼也就随便找了一个草草成了家。分田到户后,他不想种田,只身外出闯荡,吃了很多苦,栽了不少跟头,刚站稳脚跟,妻子又出了车祸,也是个苦命人。这么多年,四只眼只有过年才回来,过完春节就走,也不和段根家来往,平时都在外面飘荡,不知道桂香和他是怎么联系上的。唉,该死的网络,该死的微信!

桂香临走的前一天,他们有过争吵,也是他们结婚以来,唯一的一次争吵。平时,段根虽然和桂香没多少共同语言,却把她当公主看待,挣钱事不让她做,让着她,哄着她,捧着她。她说什么,他都听,不对也听,从不反驳。可这一次不行,她触碰到他的底线,她竟然多次劝他和她一道外出打工,他死活不同意。桂香发火了,你这个死脑筋,你睁眼看看,村里只要好脚好手的,哪个不出去打工挣钱?哪个不发了财,只有你死脑筋,在土里能捏到什么钱?

雪好像停了,室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夜更静了,只有寒气不断地从窗缝往里钻。这时,儿子打来电话,说一人在家孤单,劝他回去过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也是桂香的意思。段根果断地拒绝了,我不孤单,我有古槐!等过完年,你妈他们走了,我有话对你说。说完没等儿子回话就摁了手机。

其实,段根一直有自卑感,老是认为四只眼比较适合她,和她相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桂香,无论对她多么好,也焐不热她的心,分手是迟早的事。

过完年,他要劝儿子回家种田,帮别人打工,不如给自己打工。村里劳力都跑到城里打工了,他准备把村里人丢下的稻田承包下来,买收割机、耙田机、插秧机、无人机,他不信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完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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