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

2022-05-30 10:48潘正伟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报告单丈夫妈妈

潘正伟

01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去了。

六年前,在那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天色暗沉沉的,我头脑恍惚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站了很久,擦肩而过的行人都诧异地望着我。那天风好大呀,我的头发都被吹得翻卷起来,纷纷落叶在地上刮擦着,掠过我的头顶脚面。

我去医院取验血报告,医生看看报告单,又抬头向我望了望,半天,很犹豫很小心地问:“你,有家属来吗?”我顿时心一沉,我的病已经拖得太久了,而我一直瞒着丈夫——我们的家庭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不幸了。

我勉强笑了,嘴里又苦又干,嘴唇粘在牙龈上下不来:“就我一个人。”医生低头又看了看那张报告单,起身对我微笑了一下,到里间悄声打了个电话,然后低着头出来,在办公桌前沉吟了一会,才迟疑地将报告单递给我。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缓缓接过来,握在手心里,医生又微笑着对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匆忙走出了医院,脚步很快。

一阵风吹来,我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连一声,我喘成了一团。我扶着墙角站定,抖抖地打开那在手心里几乎快要被揉烂的报告单。

普希金有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难过/相信那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

但是一个人如果要死了——就要死了,他还有未来吗——他的快乐在哪里?人们能够从一切挫折和磨难中站起来,因为他还有生的希望。死亡能够摧毁一切,爱情、希望和梦想。

报告单上“肺癌”两个字赫然入目,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一切变得恍惚,眼前的墙壁仿佛也变成波浪一样,我努力地抓住它,才没有倒下来。

我不能倒下来。欢欢虽然已经18岁了,可是她只有3岁孩子的智商。

我和丈夫那么高兴地迎接欢欢到这个世界上来,当然没有想到她到7个月了,还不能坐起来;没有想到我贴着她耳朵喊着“欢欢,欢欢”,她还是流着口水望着自己的指头发呆;没有想到快2岁了,她还是踮着脚尖不稳地走路——同龄的孩子已经健步如飞了。小朋友们围着她取笑她,她茫然地打转,着急地大喊着,可是连“妈妈”都喊不清楚,在窗口无意中看到这一切,我忍不住落泪将她抱回来。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和丈夫跑断了腿,也找不到一家合适的学校。我丈夫是一所学校的美术教师,那段时间的奔跑劳累以及每接触到陌生人看待欢欢的歧视的眼光都使他不堪重负,他因为气愤和无奈身体更加羸弱,他有严重的糖尿病。我心疼孩子,也心疼他。我承担了一切我能承担的。

没有人教孩子,我开始教孩子。教会欢欢流利地说出“A、B、C”用了3年,我笑着对欢欢说:“欢欢,你真了不起,你要争取更大的进步。”欢欢艰难地说:“大……步!”我搂住了她。

如今,欢欢18岁,还是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走在草坪、广场、公园,还会招来路人异样的眼光和嘲笑。我又怎能放心地离去?

可是我不能不离去,现在的医学治不了这个病。那么,我想,就让欢欢跟我一起离去吧。

这样想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以前同事、朋友、家人都劝过我们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但是我的爱必须全部给我的欢欢,她残缺的智商需要丰富的情感来弥补,另一个健康的孩子一定会成为我和丈夫心灵的慰藉,会给我们更多的快乐和幸福,可是那会影响我们对欢欢的爱,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只要一个孩子,她就是欢欢。

我给了她生命,现在,我也要带走她的生命,多么残酷!但是我更不愿我亲爱的欢欢在他人的耻笑和落魄中过一生。

经过兜转周折,我以药老鼠为由买了一包老鼠药,但是我拿药的手比打开报告单时还要抖。我在狂风中伫立,家近在咫尺,而我举步维艰。我茫然无助,眼泪在风中飘落,那一刻,我希望时间停滞。周围的建筑巍然挺立在寒风中,在苍茫暮色中散发清冷幽暗的光,宽阔的马路坑洼不平。

02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丈夫给一个孩子做家教去了。打开门的一刹那,欢欢大笑着高声喊着“妈妈、妈妈”,手里握着她爸爸的画笔,脸上画得红一条,黄一条。

我怔住了。欢欢将笔塞在口袋里,在鞋柜上好不容易认出我的拖鞋,热情而笨拙地要给我换鞋。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望着我的女儿,我一直望着我的女儿。

我的反应感染了欢欢,她也望着我,她拽着衣服给我看,结结巴巴地說:“妈,妈——听话。”她一定觉得奇怪,妈妈今天怎么没有表扬她懂事,怎么没有对她笑,怎么老是望着她流泪呢?于是她告诉我,她今天很听话,她没有弄脏衣服。

是的,我这样的表情一定是吓到她了,她怎么会想到那么疼爱她的妈妈要带她去死呢?她才18岁啊!而且她这么爱我!她最早会说的两个字就是“妈妈”,最早会说的三个字是“妈妈好”,现在能连贯说的四个字只有“我爱妈妈”,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孩子这么重视我,这么爱我,这么与我骨肉相连!而我却要残忍地带她离开这个她至今还不怎么明白的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我不忍心,也做不到。

我望着欢欢,轻声说:“欢欢,你怎么把脸当成画布了?”欢欢急忙转身到卫生间找毛巾,然后胡乱在脸上没有重点地狠命地擦。我拉她到沙发上坐下,拿过毛巾,沾着清水,轻轻地给她擦拭。小脸很快又变得白净了,如果欢欢的疾病也像脸上的污垢能够擦拭掉多好啊!

丈夫满怀疲倦回来,无力地躺在床上。我默默地整理房间,经过他的身旁,我将他的鞋子脱下来,给他盖好被子。他忽然问我:“今天报告出来还好吗?”我默然了一会,微笑道:“还好。”他便不作声了。

今天的晚饭我烧了鱼,他和欢欢都很爱吃。每次吃鱼我都只吃鱼头,鱼肉留给丈夫和孩子吃。有一回鱼刚端上桌,欢欢就很殷勤地将鱼头夹放在我的碗里,她一定以为她做了一件多么聪明而孝顺的事情,欢天喜地地等待着我们的赞扬,但是我丈夫一看到我碗里的鱼头,眼圈就红了,我也怔在那里,最后我笑着对欢欢说:“谢谢欢欢。”而我的丈夫忍无可忍地斥责我:“你太惯她了。”欢欢立刻被我丈夫的气愤吓哭了,直往我怀里钻,我哄着她,对丈夫说:“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私底下,我又眼睛潮湿地对他说:“欢欢不懂事你也别那样对她,这孩子还能活几年呢?”听了这话,丈夫也落泪了。给欢欢四处奔走治疗的时候,那些专家都是很残酷地告诉我们,欢欢这样的孩子活一天少一天。

欢欢一边猛吃菜一边模糊地说:“妈妈哭。”丈夫向我脸上看了一会儿,放下碗,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吃起来,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仿佛在应付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又仿佛是吃给我和孩子看。

睡觉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又问我:“你的报告单呢?”我想,他迟早都会知道这件事,可是这样冷不防的打击,他一定是不能承受的。我了解他,在某些问题上,他的承受力比我要差。

窗户的缝隙里溜进了一丝丝的凉风,夹着一缕花香。我往他身上靠了靠,头挨着他的胸口,听到那有节奏的心跳,强劲有力。

我说:“强,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办?”他立刻警惕起来:“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我微微看了他一眼,说:“人都会死呀,我也会的。”他说:“菲儿,近年关了,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了。”我苦涩地笑了:“难道灾难祸福还要选日子来吗?”他沉默了,揽着我瘦削的肩头。

我给他看我的病历和化验的结果。

强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他待了一会儿,突然搂紧我,非常绝望,眼泪从紧闭的双目里不断流出。

他歉疚地说:“菲儿,你跟着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你一定要挺到可以医好你病的那一天,你一定要挺住!”我像对欢欢那样温柔地拭去他的泪,说:“强,你多傻呀!我挺不到那一天的——我根本不想治疗。”他怔住了:“你说什么?”我微笑着流泪道:“那样是在浪费钱,家里这些积蓄留给你和欢欢生活和治病吧。”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痛苦在沉默中延续着。我知道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的选择,但是我们这样的家庭面临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去成全其他的家庭成员,而我这个病是最没有指望医好的。

他刚想打开烟盒抽烟,随即停顿了一下又扔到了一边,他说:“都是我害了你,我早该戒烟!”他嗓子哽住了,声音有些异样,“菲儿,你一定要去治疗,你说走就走,欢欢怎么办?”他說不下去,用手捂住了脸——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眼泪。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勇敢健壮开朗的男人,我还记得年轻时的他总是乐呵呵的样子,那样的阳光。生活是这么的现实,让人无奈!

隔壁欢欢在那里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会儿又戚戚地低声哭泣,大约是做梦魇住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蒙蒙细雨,屋内暗黄的灯光下,我和丈夫相对无言。

03

我在医院接受非常痛苦的化疗。疼痛、呕吐、夜不能寐。

同病房还有两个病友。

一个年长的,正有说有笑的,告诉我今天孙子要来看她,躺了这么多天,腰都躺酸了,起来走两步。还瞥了一眼开在窗口的梅花,对我笑道:“真好看。”谁知她猛一起就跌倒了,再也没起来,还没来得及看他孙子最后一面——不是因为家人一直担心的癌病去世,却是因为脑出血。死亡来得这样突然,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家人都在茫然无措中面对这一切。

另一位病友才六岁,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对我说:“阿姨,我们这样秃着头,像电视上的尼姑。”她经常表演节目给这里的病友看,《小燕子》《一分钱》。她看上去那样有活力,一点都不为自己的病担心,她妈妈常常眼睛红肿着照顾她,她唱歌跳舞的时候,我看到她妈妈在偷偷地抹眼泪。她在一次手术中再也没有醒过来。要去手术的时候,她笑嘻嘻地对我附耳说:“这次手术完,我就回家了。”她对我招手说:“阿姨,再见!”她妈妈很高兴地解释说:“主刀医生说成功率很高。”那是我见到那个女人唯一的笑——还是有一丝担心,但更多的是希望。

他们最后的笑容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身旁的两张床空荡荡的盖着白布,一树粉色的梅花映照着玻璃窗,仿佛一幅生动的油画,远处是一片淡墨色潮湿的天。

死亡就在我们身边,来的时候悄然无声。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忽略,生命还有另一层含义,我称它为珍惜。

下一个,也许就是我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格外觉得生命的可贵。我走了,便永远不能再为欢欢做任何事,那么,趁现在多做一点儿吧。辽阔的天空有几朵闲适的白云,成为蔚蓝背景下的点缀,偶尔一只小鸟从遥远处来,飞向天际。

一天,强对我笑着说:“菲儿,你一定想不到。”看他兴致很好的样子,我也好开心:“什么?”他说:“今天我碰见了大学时的导师,他无意中看到欢欢的画,说很不错。”我默默地听着,他就像穷苦的孩子一下子捡到了宝贝那样高兴,我又怎么忍心打断他,告诉他,你真是糊涂,别人出于礼貌的一句话你却当了真。他仿佛看出我不太相信的神情,便很兴奋地说:“菲儿,那张画被作为参赛作品拿去了!”我望着他说:“真的?”他兴奋地点点头,我低头沉吟了一会。任何事情都要怀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但是对欢欢,我真的没有信心,她毕竟是一个弱智的孩子。

在片刻喜悦之余,我叹息道:“信纸和毛线买了吗?”他将身后的包放在面前,说:“要是欢欢的画能获奖就好了。”我检查了毛线的颜色,数了数信纸,悠悠地说:“等我走了,你要找个好女人来照顾你和欢欢。”

天空下着小雨,无声地打在玻璃上,像一个人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他一阵默然,说:“你往哪走?谁也抢不走你,谁也不能代替你,你是欢欢唯一的妈妈。”他很想用一种洒脱的口吻来说,可是他的喉咙不听话,声音哽咽。

转眼,已近暖春,枯枝开始发新芽,我们常去那个草坪远看毛茸茸一片绿意盎然,花园里的牡丹、芍药、四季海棠也正一簇簇地开,满园芬芳。没想到,我居然能熬过这个冬天。

但是,我熬得简直不成样子。看到镜子里那个脸色枯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光头女人,我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回家的喜悦也变得模棱两可。我甚至怀疑以前那个如水一般清澈纯净的漂亮女人是否是我自己。

美丽的容颜在沧桑的岁月中消逝,承载了人生的幸福和苦难,快乐和忧伤,于是真正的美沉淀为世事纷扰下的一种底色——醇厚而意味深长。

04

阳光明媚而温暖,懒洋洋地照着归心似箭的我,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欢欢,又有几分担心,这样的模样是否会吓到她,我注意到自己手臂上那颗螺蛳骨高高地支了出来。

几个月没有见到欢欢,猛然见到欢欢,我紧张又激动。我抚摸她的头发,向她脸上一再端详着。但是欢欢陌生地望着我,惧怕地躲在她爸爸的身后,短短粗粗的小手指牢牢地抓住她爸爸的胳膊——孩子已经不认识我了,才几个月的时光。

强有些着急又忍住性子说:“欢欢,是妈妈呀!”硬要拉她到我身边。一定是太用力,扭疼了欢欢的手腕,她大哭着,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仍然躲藏着从我丈夫身后偷偷地仔细辨认着。我微笑着轻轻拉起欢欢的手,看着她纯真的眼睛,缓缓哼唱那首她最爱听的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唱着唱着,欢欢情不自禁慢慢地跟着节拍拍手了,一下、两下、三下……我笑着说:“欢欢,你真了不起,你的节拍打得多准呀!”欢欢高兴了,小嘴咧开笑了笑,点头拨脑地努力跟着我唱这首歌。

正唱着,欢欢忽然大喊一声:“妈妈!”我顿时觉得一股热流袭上心头,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欢欢接着柔柔地说:“妈妈好。”我的眼泪滚了下来,我觉得真对不起孩子,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没有给欢欢一个正常健康的体魄,而现在我自己又是这样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时日有限,但是孩子还是这样记得我的好!

命运多舛但总还是公平的,它会让人在绝望的边缘感受到希望的存在,让勇于面对人生磨难的人们体会到真正的幸福,领悟到生命的本质。冬天已经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

欢欢的抽象画居然真的获奖了。地区一等奖,全国二等奖。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连我也不得不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我仔细研究她的画,又观察她的日常举动,但是结果,我还是觉得她不是什么天才,她就是一个弱智的孩子,她的画都是随便而作,我不太看得懂,但是很多人都競相购买。

这世上的事真是让人万万想不到。

随着画不断售出,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和欢欢这个特殊的孩子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各种媒体通过种种途径试图采访欢欢,甚至高价让欢欢曝光。我拒绝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希望看见欢欢面对陌生人和嘈杂环境时露出的恐惧面容。

订单越来越多,强不得不辞去工作整理欢欢的画,统计财务,联系装裱,为扩大影响并争取更好的销路,强还通过自己各方面美术界的朋友为欢欢办了一次有规模的画展。一段时间下来他瘦了一大圈,但是兴致很好。我因为高兴,仍然硬撑着照顾欢欢的日常起居,也因为是欢欢的母亲,我在当地最好的医院得到最好的治疗,费用现在全然不是问题,这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虽然我没有给欢欢一个好的身体,可是欢欢却有能力支付全家人所有的费用。

这个家的物质生活状态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在多年前的奢望——欢欢能够有自我谋生的本领,竟然在不经意间成为事实。

一直老实巴交的丈夫在多次买卖交易中展现了出人意料的商业头脑,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秉性纯良的他在经营女儿的画展和生意中竟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如果没有欢欢,大约这一才能也永远被埋没了。

实际上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早就扩散了——我知道。但是我的心情是那样的好,一点都没有感受到死神的来临,我觉得这些年它来到我这儿就停止了,要么就是在我身边徘徊、绕开、然后离去——虽然它离我并不远。

治疗一次比一次难以承受,简直是折磨。强握着我的手,对着枯瘦的我说:“你看,什么奇迹不会发生?我从教师成了商人,欢欢从一个百事依赖你的人成为社会的艺术家。你的病也一定会好的,你一定要有信心。”我笑着流泪点头,他突然掉过头去——他一定在隐瞒我什么,早上,我看到我的主治医师跟他谈了很久。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让他对着我——我觉得我很虚弱,这样我都已经觉得累了。他满脸都是泪。我说:“为什么?我并不怕死,我现在很开心。”

门开了,医生领着欢欢进来了。她现在快三十了,还是一个傻丫头。她摸着我像芦柴棒一样的手臂,轻轻地喊着“妈妈,我爱妈妈”。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对她说:“妈妈不在的时候要听爸爸的话。”

我打开床下一个古老的木箱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20件毛衣,还有枕下的20封信,我对丈夫说:“每年孩子的生日记得帮我送给欢欢一件新毛衣,这些款式大概是要落伍的,但是很实用;另外再给她一封信,表示妈妈虽然不在了还是记得她的生日,喜欢跟她说话。”我说了这一大段话,出了一身汗,靠在枕上哧溜溜直往下滑,强默然扶着我,我说一句,他点一下头,下巴因为隐忍着巨大的悲痛不住地颤抖。我望着他:“我也很对不起你,给你写了一封信,还没有完成。”

我从口袋窸窸窣窣摸出那封信给他,他打开,欢欢也凑过来,我们一起默默地看着: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难过

相信那

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

……

在一度沉默后,我说:“我不在了,你要找个好女人,相亲相爱地过一生,照顾好欢欢。”

强再一次泪如雨下,欢欢看到我们哭她也哭了,她大概不知道,她将永远也听不到妈妈给她唱歌,表扬她勇敢,永远也不能趁妈妈给她洗脚的时候将水溅湿妈妈的衣裳和脸了。

我恋恋不舍地抚摩着欢欢的头发,死亡总是相对别人而言的,对于至亲至爱的人,它只是转化为另一种看不见的精神力量,我离开,但是我为这个世界留下爱。

这时候恰巧又是暖春,花园里的牡丹、芍药、四季海棠正一簇簇地开,满园芬芳。城市的角楼上的风铃在遥远处传来细碎、清脆的声音,背后是一片澄澈、空灵的天空。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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