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拿住了黑暗（组诗）

沙克

比夜更黑的

深灰，浅黑，浓黑

各色花卉、窗户被抹黑

黑牡丹黑郁金香，被浓黑溶解

夜，越来越黑

怎么才能找到视觉的砝码

稳住心跳，平衡阴阳

月隐，星退

万物被黑为无形

别指望后羿去凿天透光

越来越黑的夜

唯一能见到的是比夜

更黑的煤，踩在地下的能

煤，把时间链

移动一扣，拿掉一分

改变夜的定性

窗外，床前

持续着火、暖和叶绿素

黑盘子

元初的黑

天赋原子、基因与性格

维持成久远的黑

黑盘子

托着黑珍珠

黑头发的动物在盘中生长

谈黑而色变者

在心里一次次打碎黑盘子

夜里，等着燃煤发电

享用炫目灯光，白天还要把

偏黑的皮肤抹上增白霜

我是黑盘子的一分子

来自黑土壤，有良心讲感情

把持着濒危的命运之种

宽容，反思，挚爱

“黑是自然色

受着偏色目光的鞭挞”

我接受历史和汉语的指令

守护黑玉、黑眼睛、黑马的

词义

……黑盘子自黑

不排斥不占用别的色彩

夜自黑，分出多半的时间给昼

黑珍珠、黑头发还有我

自黑自尊，也常常黑得发亮

谈黑而色变者

请收回抹过增白霜的

打碎过，还想

打碎黑盘子的激愤之理

黑 线

光线在布施

向门缝里抛媚眼

黑线，也许是一种暗物质

自成定律，秒秒渗进

光线变着彩

占有和控制着趋光物

不放过一处小孔

一瞬惊梦……索取感恩

宅家太久

跨出门槛的眼睛

被强势的妖娆的光线

刺得发花白茫茫的看不见东西

看不见门外的那口水井

翻水泡似的声音

从那口水井里冒出来

黑线，黑线，黑线……

光滑的井沿像盲人眉骨在耸动

放射着凉丝丝的黑线

等到眼睛适应下来

户外的趋光物全都现身

枣树、葵花、蝴蝶在争抢光线

……溶入了暗物质

比北宋还要老的水井安静着

放射着不可见的黑线

天天喝这井水，感应不到

身体和心理的每个细胞

被滋养，被黑线秒秒渗进

黑线，黑线，黑线……

黑太阳

白天变暗

乌鸫飞进泡桐树冠吱吱惊叫

白天暗得过乌云

路上的人群仰起头来

黑太阳

像一块煤饼散发隐隐的光晕

鸟鸫落下了地

白天变亮

白天亮得过电灯

乌鸫默然地飞进泡桐树冠

路上的人群照常走动

日全食——

转眼间的末世与初世

乌鸫叼着一粒熟透的果子飞远

黑过又白的太阳

游移，西下，破馅儿

淌着泡桐树绿黄紫灰的水彩

黑压压的人头分散回家

拉上不透光的窗帘

由暗转亮

暗下来，毛孔收缩

悔意的肠子里爬着毛毛虫

这时候我不喊你

暗下来，瞳孔放大

残丝漂动，舌头啰啰发僵

这时候我不约你

暗下来，满眼发黑

什么都黑。一点儿声音是光

一点儿温度是光，你的体味

在发光，你改变了

这个时候你回温的额头

像灯，静脉回流的血像溪水

黯然中有了鲜色

这个时候我喊你约你

物质的精神的你

打动了我，然后我们

改变别人、猫或者植物的黯然

调理尽可能的鲜亮

云的影子不是黑的

松树底下的人被罩在黑荫里

大把的光被挡在树冠上

大把大把的光

从云与云的空当照射到地面

映出事物的外表姿色

山林葱茏，草原总是碧绿

葱茏与碧绿的下面

躺着观念的影子总是黑的

云的影子不是黑的

它不時改变地面的色彩

把这个草原涂成小块儿的浅绿

大块儿的墨绿，把这个山林涂得大块儿青，小块儿暗黄

云的影子不是黑的

云的影子

把松树、底下的人、黑荫

涂成一粒褐色松子。云的影子

不是黑的

地面，呈现云的影子一一

透出事物的内部色彩

从万米之上往下看云的影子

不是黑的

一只地球或足球不是黑的

松树、底下的人、黑荫合起来

是一粒竭色的松子

光在云的上面

云的影子不是黑的

万物的影子随着云而变化

换一个角度

从万米之上往下看……

三十字

我又拿住了黑暗

等着交给光明

光明迟迟没来

还在缝制盛放黑暗的天大袋子

沙 克：《中国文艺家》杂志副总编辑、艺术总监。有诗歌、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等发表于报刊。曾获多项文学奖和文艺评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