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体志人小说的现代版

张伟

魏晋时期，品评人物之风炽盛，于是，笔记体的志人小说应运而生。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东汉后期到魏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文言志人小说集。《西京杂记》 则是一部历史笔记小说集，汉代刘歆著，东晋葛洪辑抄。西京，指西汉的首都长安。描写的是西汉的杂史，既有历史，也有许多逸闻轶事。裴启《语林》，是汉魏以来迄于两晋的知名人物精彩应对的记录，真实地反映了魏晋之际的时代特点和社会风貌，生动具体，意味隽永，人物惟妙惟肖，鲜活毕现。笔记体小说，顾名思义，兼有“笔记”和“小说”的特点，是一种带有散文化倾向的小说。是小说，自然要结撰故事，散文化，又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或他人的思考及观点。

房永明的《伴月楼主》，正是一篇现代版的笔记体志人小说。 伴月楼主伍自修，著名书法家，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展现了他的不同性格侧面，塑造出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

首先是作为书法家的深厚功力。小说开头就烘云托月，一番渲染之后，主角儿才姗姗出场。雷公塔的修建，是一件文化盛事，请谁题写塔名，格外被看重。这时，伍自修作为不二人选，非他莫属。写到这里，却按下不表，转而倒叙他的书艺生平。原来他有童子功，从小就临帖柳（公权）、颜（真卿），楷书打底，行草隶篆，循序渐进，扎扎实实。书法不只是技艺，文字也不只是工具，以文字为介质的书法，在艺术家族中，是王冠上的明珠，书家的文化底蕴，自是题中应有之义。正因此，王岳川先生倾力倡扬文化书法，矫枉当下徒具点画小技而文化空疏的歧途。伍自修抄写《古文观止》等文学、文化经典，感受文辞的优美，领略意蕴的深远，为他的书艺精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描绘了伍自修勤学苦练的非凡经历。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的典故，妇孺皆知，成为世世代代传颂不已的励志佳话。王羲之的作品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世人常用曹植《洛神赋》 中的名句来赞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王羲之学习东汉大书法家张芝，悉心揣摩，手指为笔，衣襟作纸，久之，衣襟被划破。他每天写完字后，都要到家门前的池塘里洗涮笔砚，以致池塘的水变成了深黑色。《伴月楼主》里的伍自修，天天写，不断悟，两段情节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到老字号同丰瑞做学徒，跟账房罗先生学字，竹篓凸凹不平，比纸上难写，习书的难度增加了，这无疑是锻炼的好机会。他还没出徒，同丰瑞就倒闭了，没挣到一分工钱，却练得一手好字。湘山寺住持让他入寺抄写佛经黃表，以银珠写蚂蚁字，字须越小越好，又是新的挑战，让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有这些故事支撑，伍自修的超拔就不是空穴来风，而落到了实处。读者在感叹、钦佩之余，也得到了其勤勉精神的濡染和教益。

再次，伍自修的清高，他的风骨，同样可敬可佩。他书艺高妙，却不加入书协，不参展，不参赛，用他的话说，“写字是自己的事，纯属自娱自乐，与别人没关系”。这多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照出了当下某些沽名钓誉之徒的鄙俗、丑陋和猥琐。入湘山寺，不仅书法上“洗除俗气，则妙处自见”，心性也受到佛学的洗礼。字越写越好，落款却多一“学”字，佛家的“放下”，让他虚怀若谷，淡泊名利。“得超然，失淡然”，成为他的座右铭，成为他做人的信条。在那个极左肆虐的时代，宣传队让他写标语，他以不会写大字为由，拒不配合，表现出凛然风骨。后又让他写对联，他写下“饭里有沙须细嚼，酒中无骨莫横吞”，为工人伙食低劣鸣不平，讽刺当权者大吃大喝，政治高压之下，正气冲霄汉。

最后，是他的家国情怀和大爱精神。耄耋之年，欣逢盛世，北京举办奥运会，他集成篆字福禄寿2008个，书成六尺横幅，装成巨匾108幅，以白首不老之志，表华夏赤子之心。题名“雷公塔”，他欣然命笔，苍劲有力，自然天成。汶川地震，他又倾其所有，义卖捐献灾区。至此，一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的光辉形象跃然纸上，小说也就此打住。

不错，小说是俗文学，但照样可以写得很雅，《伴月楼主》就是以雅言写雅人、雅事。

正如印象派的得名，源自小报记者路易·勒鲁瓦对莫奈们的讽刺，说他们的画展是“印象主义的大杂烩”，“小说”之“小”，也含贬义，有轻视、瞧不起的意思。看看早期的定义吧，小说者何？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小说家者何？引车卖浆者流。推着小车卖豆浆的，为了吸引顾客，把南街听来的社会新闻，说给北街的人听，其间不免添枝加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倒符合小说创作的实情，但字缝里分明透着轻慢。中国的小说，迟至明清才有了较大的发展，成为一代文学之标志性文体，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以诗文为正宗、视小说为“小道”，这样的文学观念或者说偏见，不能辞其咎。兰陵笑笑生是谁？至今聚讼纷纭，如果像莫言一样，写小说可以光宗耀祖拿大奖，还会隐姓埋名吗？历史走到现代，已经有《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垂范于前了。大学者钱基博仍然对小说抱有很深的成见，反对他儿子钱钟书写小说，不然，也不至于只留下孤篇《围城》，可能会创作更多的小说以飨读者。流毒迄未肃清，一些人误以为写小说就是编故事，过分轻敌，仓促上阵，终而折戟沉沙，写不出名堂，走不了多远。

《伴月楼主》的作者，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看似平常的几句话，却不是谁都能写得出来的。心里装着一部书法史，深谙书法理论、评论之道，才能游刃有余，高谈阔论，点评到位。我们来欣赏这段话：好的弓拉开时缓缓地过来，一放手就很快地弹了回去，这叫“揭箭”。好的刀一按就弯曲，一放手就挺直如初，这叫“回性”。笔锋也要这样，如弯曲后不能回复挺直，又怎能指挥如意。这样的书法创作谈，生动隽永，多么富有启迪意义。小说里散金碎玉般的书画等文史知识俯拾即是。清湘，地名雅;伴月楼主，艺名雅，而且，“月”作为古代诗画中的意象，呈皎洁、美好貌。塔之为建筑文化符号，象征意蕴盎然。第三座塔，“三是表根深蒂固，蒸蒸日上，百事顺遂”。湘山寺堪称楚南第一禅林，石涛在此出家，成为一代画圣。历史知识的穿插，为小说增色添彩。淫威之下，不得不写“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他指挥人在坑坑洼洼的山地撒石灰，三层楼高的字，点横撇捺，笔笔到位。这带有传奇色彩的细节，愈发令人称奇。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