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楼主》五问

2022-05-30 18:50张晓霞
安徽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楼主短篇小说小说

张晓霞

短篇小说通常截取生活的横断面,即鲁迅所说的“一雕栏一画础”,微波兴澜,尺幅千里。我还是把鲁迅的话全引出来吧,收在《三闲集》里的《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指出:“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力。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栏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鲁迅是短篇小说大师,他没有长篇,他的中篇,以今天的标准衡量,也是短篇,他是凭着短篇奠定自己在现代小说史上的地位的。他不仅写出了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他那些仿佛数学课本里的例题一般的经典篇什,至今仍是许多人不可企及的范本。可见,这段话是他的经验之谈。短篇小说切口要小,时段要短,我常想,古典主义戏剧的“三一律”法则,用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上,也是合适的。即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小说不受舞台限制,不必太拘泥,但其基本精神无疑是相通的。《伴月楼主》在短篇里也是最短小的了,却从主人公伍自修六岁写到耄耋之年,差不多穷尽其一生,这样处理题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上的冒险,弄得不好,小说就缩略成了一份先进事迹材料。不是说短篇绝对不可以驾驭长时段,险棋要有高招,比如诗化剪裁,意象跳跃,即可收到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效果。马宝山的微型小说《月亮》,时间跨度长达30年,“月亮”的意象贯穿全篇,大面积的留白,让读者借助想象补充事实链条上省略的环节,读来有绝句般的隽永。《伴月楼主》显然在构思上没有那么精巧的布局,而是常规路线、常规打法,“短”与“长”的矛盾也就无从化解。提出来,愿与作者、读者一块思考。此一问也。

情节,是小说三要素之一,按照古人的说法,要有起承转合,现代小说理论则表述为序幕、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其间要组织起矛盾冲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逗读者的兴趣,欲罢不能。在这方面,中国古典小说美学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思想资源。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有许多生动而精准的提炼概括。如,“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是从读者审美心理发微的,开接受美学之先河。“石秀探路一段,描出全副一个精细人”,“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着眼于情节与性格刻画的辩证关系,后出的高尔基的定义,“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不过是给金圣叹作注脚而已。武松、李逵合而议之,辨析同中之异,揭橥犯之而后避,更见精微。“借勺水兴洪波”,“叙事微……用笔著”,则传授编织故事情节的技巧,要用巧劲,以小见大。《伴月楼主》平铺直叙,读来像是县里志史办的老编修,奉命为一位老书法家写一小传,收入县志。掐指算来,耆宿伍自修,该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生人,经历了民国、新中国革命、建设、改革的不同历史时期,阅历丰富,可挖掘的性格内涵、社会容量都无穷无尽,可镕裁的故事也值得期待。竹篓写字、抄写佛经,都是深入刻画心理的重要节点。尤其抄经一节,应有“德辉动于内”的内在觉悟,这对于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对于其行为的推动,是非常必要的。如果还认可小说是艺术的话,就需要保持它的超脱性。这篇小说因缺少内心信息,使其主人公少了一份艺术形象的灵韵。很遗憾,《伴月楼主》没有组织起读者所预期的矛盾冲突,通篇多概括叙述,粗具梗概,细节支撑不够。宣传队勒令其写标语,这些地方是有“戏”的,是有文章可做的,惜乎轻描淡写,粗枝大叶,一笔带过。淡化到几近于无的情节,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是乏力的,读者自然会感到不过瘾,留不下深刻印象。此二问也。

人物性格不统一,乃小说创作之大忌。整体上看,伍自修是清高的,淡泊名利的,甚至有一点隐士般的飘逸,仙风道骨。可是,小说中叙述的两件事,明显不符合他的性格逻辑,给读者的感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伍自修字写得好,求字的人就多。开始时,有求必应。这样就显得廉价了。后来,他的字就不好求了。这件事放在当下一些书法家的头上,很合适,他们深谙供求关系决定价格的市场规律,把作品当商品,控制流入量以抬高价格。而伍自修如此这般,泯然于众人矣!这说明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名、利,待价而沽,这个价,倒并不一定是金钱,认可度、知名度也是一种砝码。这还是伍自修吗?这么超迈的一位艺术家,不同流俗,晚年又太入世,他写了那么多的福禄寿,这个桥段,在我看来,是败笔,破坏了主人公的形象,不能自洽。当然,时移世易,漫漫岁月里,人是会变的。但小说要写出性格转变的必然性,要给读者一个交代,要令人信服。可以说,这是小说创作的一个难点,一个制高点,有多少作者在这个关节上跌落下来。《伴月楼主》篇幅短,转弯太生硬,缺乏必要的鋪垫,导致性格不够圆融。此三问也。

小说是叙事艺术,小说中的议论一定要节制。恩格斯说,让倾向从情节和场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才是小说的要义,小说的本色。《伴月楼主》满纸议论,不难想象,多数读者会不忍卒读,逃之夭夭的。读者多不懂书法,或者只是喜欢,并无研究,面对这些学术味儿呛人的文字,虽不能说佶屈聱牙,却也望而生畏。作者这样写,不是自绝于读者吗?退一步说,即便懂书法的那一部分读者,他们平时读书法评论,对照着所评点的作品来读,掂轻量重,品头论足,玩味涵泳,可从中得到教益。而在小说里,我们见不到伍自修一个字,空对空,什么也得不到,兴味索然。这哪里还是小说,分明把小说写成书法评论了。此四问也。

按照小说的描写,伍自修修养全面,是一位饱学之士,两副联语,却让他露怯,也是这篇小说的纰漏。对联上联的最后一个字,必须是仄声字,这是毫不含糊的,没有商量余地的。我们来看伍自修拟的这副对联:湘水北去奔流长江淘尽千古风流,宝塔东矗纵揽清湘方显无数英杰。“流”字,无论现代汉语中的声调,还是古音韵,都是个平声字。至于“湘”字的重复,“淘尽”与“方显”词性不对仗,这样的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了。另一副对联:饭里有沙须细嚼,酒中无骨莫横吞。出自江西铅山峰顶寺斋堂,只改动了一个字,即把下联第一个字“水”改成了“酒”,挪用乎?化用乎?也多少算是罅隙。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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