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锤

2022-05-30 06:04辛维木
科幻世界 2022年9期
关键词:埃文斯华工泉城

1

那家人是和龙一起来的。

1880年2月初的一天,轮子碾过碎石发出隆隆的声响,打破了埃文斯顿①小城午后的沉寂。在路中间懒散闲逛的黑猪急着避让,惊动边上的鸡群纷纷扑扇起翅膀。李屠夫——它们共同的宿敌——正在拐角处一边笑呵呵地磨刀,一边注视着那长长的挂车从眼前驶过。镇上的十几个华人孩子都叫嚷着跑出来,有的还光着脚丫,争相窥探那张庞大灰布底下藏着的东西。很快,车的两旁就跟了一队大人,不紧不慢地随它一起朝不远处的唐庙进发。

傅九任方向盘在手掌间滑归原位,对四周羡慕的眼神报以笑容。他带着一种演员谢幕的姿态跨出蒸汽车,绕到另一边搀扶妻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后座下来,怯怯地望着聚拢过来的同龄人。而在后面的挂车里,原本斜坐在灰布上的少年也一步跃下,这时才有几个围观的老人摇头叹气,这满脸尘土、穿着苦力似的旧裤子飞奔到父母身前的竟是个姑娘。

傅家的五口人就这样在唐庙后院的小屋里住下了。先是两个和傅家老二玩熟的男孩儿发誓说看到了帆布底下闪光的尖爪,再是一车刚从石泉城采来的煤被直接运进了庙里,那个总穿裤子的大女儿将煤一点儿一点儿铲进被帆布遮蔽的膛腔。负责筹划春节庆典的代表们都把傅九视为贵宾,结伴来拜访、宴请,围着那块布啧啧赞叹。就连白人报纸都刊登了引人遐想的消息:“龙年春节,华人群体邀请埃文斯顿居民来唐人街观龙。”

那是怎样一条龙啊!当鞭炮炸响,刺鼻的火药味取代了往日弥漫的煤烟,戴着帽子的白人和拖着辫子的华人一道惊呼,三十米长的巨龙从唐庙正门蜿蜒爬出,口中吐出缕缕灰烟,红金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芒,比拳头还大一圈的眼珠里依稀映出火光。

舞龙是埃文斯顿唐人街每年春节的必备节目,但这次不再有赤膊男子顶着龙身前进了。傅家的龙一爪接一爪,就像傅九那满身绸缎的妻子梅阿香一样优雅地行走,到了大路尽头,又在傅家小妹的轻轻牵引下转了个直角,继续巡游。

“这样的机械龙,金山市五年前有過!傅先生设计的!他带它去过好几个唐人街,今年终于来了这里!”十六岁的乔治·戈登二世听到一名华人长者抬高嗓门,比画着对身边的记者说。

小贩推着车挤到人群前,对各色面孔兜售肠粉、糖人和爆米花。噼里啪啦的油味散开,熏得乔治转身要走。这时,空气仿佛震动起来,隔壁街道轰隆一响,还没等乔治扭头,刚刚还匍匐而过的龙已经从连排的平房另一边腾空飞起,背上展开的两对翅膀笨拙地上下拍打,金属部件互相摩擦发出微弱的吱嘎声。

突然,它口中喷射出一个方盒,周围的华人推搡着奔跑起来,追逐盒子坠落的轨迹,直到人群中一只手举起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定了!定了!”

“捡到钥匙的,就能成为今年唐庙的主持。”那个华人长者赶着向记者解释,“我们的一个传统!”不少观众刚从抢夺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左右四顾,乔治却顾不得喉咙口的燥热,紧盯着那龙身后聚拢的烟雾渐渐淡去。须臾间,龙盘旋降落在唐庙门口,穿着彩裙的傅家大小姐躬身拍了拍它的脑袋,像在爱抚一条完成训练的小狗。

2

那姑娘名叫傅灵芳,才十四岁。一个多小时后,当乔治的父亲——太平洋铁路托拉斯董事会主席乔治·戈登先生在埃文斯顿市长、警长等人的簇拥下跨过门槛,皱着眉头听新旧两任唐庙主持介绍厅堂中央的泥塑神像时,乔治已经在后院和她攀谈起来。

他本来只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那条龙,却撞见已经换上工装的她戴着厚手套跨坐在龙脊上拧螺丝——身体还没有龙那么宽,因为用力抬起翅膀而把脸涨得通红。乔治一个箭步上前,从下方把那折叠的铁板托举起来。她用纯正的加州口音道谢,听到乔治的赞叹时毫无羞赧,就像私立学校里那些富家子弟一样昂头道:“谢谢,这是我父亲和我一起设计的。”

可龙是怎么飞起来的呢?乔治说起南北战争中的热气球轰炸机、自己在伦敦坐过的飞艇,还有在巴黎试飞成功的双翼飞机。傅灵芳全都听说过,当乔治对她的博学表示讶异的时候,她也一脸疑惑:“报上都写过的,大家不是都知道吗?”

傅灵芳大大方方地向乔治解释,傅九在金山唐人街开五金店,跟美国西部许多供应商都建立了联系,剩下的修理材料也可以回收利用。涂了彩漆的龙身仍然色彩斑驳,就因为它们是由不同材料焊接而成的。驱动龙前进的引擎今年换了新的,是从一辆出厂不久就出了车祸的1879年款斯宾塞车上拆下来的。

但她却对乔治关于飞行原理的提问不理不睬。无论乔治猜是龙翼底下藏了螺旋桨,还是龙身里注入了大量氦气,她都像没听懂似的,转而请他帮忙拎一桶水或者擦一擦煤灰。乔治唯一得到的信息是,今年改造飞龙的想法是傅灵芳向父亲提的,因为“既然人都可以飞上天,为什么我们的龙不可以?”。而中国对飞行技术似乎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毕竟“三百年前吧,就有个叫万户的人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想借助火箭的推力,可惜被炸死了”。

“乔治·戈登!”戈登先生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乔治正对满脸向往的傅灵芳介绍自己将来准备就读的哥伦比亚大学矿业学院以及太平洋铁路在怀俄明的煤炭产业,他头上的帽子不知所踪,被汗浸透的衬衫上灰蒙蒙一片。傅灵芳在一众惊愕的华洋面孔下低头溜到了傅九身后,接着就消失在昏暗的厅堂中。

“实在抱歉,这孩子野惯了……”傅九赔着笑向众人解释,但戈登先生没有搭话,领着白人宾客,外加一个垂头丧气的乔治,转身离去。不知是谁丢了一句话,“信异教的野人!”

3

春节巡游不那么体面的结尾没有影响傅家在埃文斯顿的生活。他们没像往年一样拖着龙回金山去,在唐庙借住了快一个月,竟在唐人街外缘找到一间刚被腾空的小屋搬了进去。不多久,门口挂出招牌:“傅记五金修理——金山名店”,里面日夜传来咣咣铛铛的金属敲打声,间杂着两个女孩儿背“四书”的声音,背错了很快就有父亲纠正。傅家独子入读了当地唯一的私塾,梅阿香也迈着她那郑重其事的步伐,在街上和菜贩讨价还价。

五金店的顾客络绎不绝,从买剪刀锤头、润滑钟表,到替换搅拌机齿轮、改装蒸汽车轮胎,傅九对任何要求都欣然答允。他的精湛技艺全都写在粗粝的双手上——出生在广东台山的工匠世家,去村里秀才家念书,都是靠给对方修房子作为学费,直到十八岁出洋闯荡,不知何时就传出“什么都能造”的美名。单身的金山客少有能在异国成家的,他却颇为顺利地结了婚,赶上太平洋铁路招募技术工人,便暂别怀着孕的妻子,去华工苦力聚集的路段奔波。

如今,他参与修建的铁路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附近奥美、石泉城等地煤矿的工人,每到休息日总有几个乘火车慕名过来报到——照理说他们只能在公司商店买工具,但来这里喝杯茶、聊会儿天总是可以的,磨磨镐和钻头只是傅九顺手帮个忙而已。

各个煤矿的矿长们对此也心照不宣。一年冬天,石泉城矿上的锅炉爆炸,周边的机修工都被叫去支援,傅九也不例外。埃文斯顿的白人社区也有少数人看中五金店低廉又优质的服务,记下“傅记”两字的形状,带着自家需要修理的物什找来。

几年下来,傅九成了埃文斯顿唐人街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运进埃文斯顿的煤炭、金属和中国进口产品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多了些,而每次他们全家载着龙去其他什么地方过春节,唐人街的各位要人总会列队为他们送行,祝愿他们一切顺利,更重要的是,确认他们还会回来。幸好他们从未爽约,每到初五迎财神,五金店门口便有鞭炮一飞冲天。

在唐人街的宴席上,常有人问傅九为什么已经在金山发了财还要搬来这座小城。傅九总是不无怀念地说,修铁路经过怀俄明时爱上了这里的空旷,后来去金山闹市挤了快十年,更想给妻儿一个舒适的环境。听者虽然连连点头,但没过几天,看到沙土卷着煤灰从四面包抄过来,又不免对傅九的回答打个问号。

有人猜傅家是被迫离开金山的,也有人像说书似的讲傅九如何被卷入金山几大华人堂口的争斗,全家遭到追杀,终于躲到了这荒山之中。还有人煞有其事地分析,问题出在傅九的夫人梅阿香身上。她自己向邻居承认过,最初是被父母从广州卖给金山商人,当模特展销红木家具,凭着那双若隐若现的三寸金莲出了点儿小名,结果一年不到就突然销声匿迹。那是因为她的脚坏了——有人在她背后说得绘声繪色——看她走路就知道,她从不露出鞋子,因为她其实没有脚。

傅九对这些传言一笑了之,照旧在柜台后面和傅灵芳研究图纸,津津有味地听邻居描述金山堂口最新的一场械斗。梅阿香也一次都没让人看到她的脚。

4

魔法正在逼近石泉城,就连每周主持礼拜的牧师都这么说。魔法来自太平洋的另一边,那里的人存在了数千年,说话抑扬顿挫,写的字像画出来的方块符咒。他们像数以万计的种子那样飘散到地球各处,脑后荡着长长的尾巴,吃肉少,工作起来却可以一口气做上十多个小时。他们采矿的速度比白人快了一倍,进入80年代以来,没有一个在矿上死去。即使1882年的锅炉事故差点儿炸断了两个华工的手臂,没过一个星期,他们又回到了矿上,搬煤的力气比以前还大了一些。

牧师不知道魔法就藏在华工们每天挑在扁担后头的小桶里,饭盒上层装着米饭配杂碎,下面是中餐馆煲的浓汤,看似多余的弧形底座则可以拆下,翻个面便是废铁打成的小帽,刚好能罩住他们浑圆的脑门。到1884年,几个常去埃文斯顿闲逛的华工还添了个金丝雀形状的新玩意儿——他们时不时将小鸟拿出来把玩,偶尔鸟头突然垂下,他们便狂奔出来要求加大排风。白人工头虽然觉着蹊跷,但看到这些素来不苟言笑的人们突然慌张地叫嚷,还是只得照做。

每两三个星期,傅九都会开车来石泉城看看,和工人们吃个早茶,打打麻将。他忆起当年修铁路的时候,天天弓着背固定钢轨,有时都忘了直起身子是什么感觉,唯一的慰藉是沙漠尽头的落日景象。他说,从铁路上回来的华工谁不是九死一生,当时他就总是尽力帮大家,现在也希望能为受苦的同胞们减轻点儿负担。他询问工人们戴头盔的感受,与他们讨论怎么改良锤头可以更省力。偶尔傅灵芳跟他一起来,男人们聚餐时她只得等在门外东张西望,但傅九每次问起“自动金丝雀”时,总会确保傅灵芳就在近旁。

无论来石泉城做什么,拜访1882年锅炉事故中受伤的陈阿发和陈阿贤是傅家父女雷打不动的任务。他们会让茅棚里的其他工人回避,请两人捋起袖子,动动修复的伤手。傅九轻敲它们坚硬的外壳、替换磨损的螺丝时,傅灵芳倒不避嫌,站在近旁低头盯着。有几次,傅九索性让傅灵芳发号施令,就像学徒正式出师前的考试。每次告别,年过五十的陈阿发都差点儿跪下来磕头,比傅灵芳还小一岁的陈阿贤则对着难得一见的少女目不转睛,直到傅九抛下一句,“请务必保密。”

“既然陈伯和阿贤都可以用假肢采煤,为什么不造一个假肢组成的假人,代替他们下井呢?”一次在家帮母亲“洗脚”的时候,傅灵芳转头问父亲。虽有布鞋的保护,梅阿香的铁脚上还是积了薄薄的灰土,皮肤与金属咬合的地方略微泛红。傅灵芳蹲在地上为她擦洗,用小妹递来的干布抹净之后,再从二弟手里接过润滑油,轻轻涂上一层。

“别人还没看到过你阿妈的脚,就传说她是怪物。陈伯和阿贤也是处处小心防备,才没让人起疑。真造个假人出来,别人会骂我们搞妖术的。”傅九的口吻里带着警告。

“我看到报上说了,伦敦展览了会下象棋的自动人,还有巴黎商人的机械动物园。中国不是也有很多吗?《列子》里偃师造的伶人人偶、《太平广记》里帮皇后梳妆打扮的木头侍女,一直有人在做的……”傅灵芳不肯放弃,“为什么只把这些做成玩具呢?有了假人,阿贤他们就不用天天冒着生命危险蜷缩在地下,也不用老是胸闷咳嗽了。阿爸您也想让他们不要那么苦,才一直帮他们吧?”

“那不一样,带自动人下矿的风险太大了。”傅九板着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梅阿香插了进来,看向丈夫,“那年,我听说华埠有个什么都会做的匠人,溜出来求你砍掉我的废脚的时候,你也说风险太大了。后来呢?看这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阿芳这么好心想帮人家,你应该帮她才是。”

傅九受不了看到妻子宽厚的铁脚,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上面淡淡的磨痕,同時也会想起她头一次脱鞋时那被缠得扭曲发黑的尖角、从泛着血光的布帘那头传来的号叫,还有他自己将她愈合的伤口嵌入铁架时的心惊胆战。

傅灵芳正和弟妹一起满脸期待地对他仰着脸,从学手艺到造飞龙,每次她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时都是这样,和梅阿香扶着墙壁重学走路时的兴奋劲儿一模一样。

“你们俩真是太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5

1885年4月的一个黎明,陈阿贤拉着比他矮一个头的阿弟走进了矿里。幽蓝的夜色仍然笼罩着小镇,无声行进的工人就像一队队摇晃的鬼影。在前后矿工的遮挡下,陈阿贤弯腰将阿弟抱进矿车里,下到接近煤房的地方,他再将阿弟搬出来,按下一个开关,刺啦刺啦的摩擦声后,阿弟四肢触地,露出一条细绳,被陈阿贤牵着在狭窄的巷道里爬行起来。陈阿贤不时回头去看——他在傅氏五金店和自己家里无数次演练过这动作,但在漆黑的煤房里与它独处,依然难以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陈家阿弟”是陈阿贤和傅灵芳一起想出来的掩护。其实工头从不正眼看华工的长相,就算数数时发现多了个人,都会以为是走神数错了。即便如此,万一有人问起,这个总低着头、大半个脸藏在兜帽里的家伙就是陈家来帮忙的傻弟弟。

其实它一点儿也不傻。刚开始它只是一摊金属块、铁丝和齿轮,在傅灵芳的巧手下才能走路、爬行、凿挖。过去一年里,每到休息天,傅家就请陈阿贤去埃文斯顿做客,傅灵芳来石泉城的频次也更高了,问他采煤的每个步骤、巷道和硐室的大小和分布,还跟他一起去看进出矿井的路线。工友们打趣说陈阿贤找了个管不住的媳妇,陈阿贤只是憨笑。能安一个家自然是好事,可他的眼睛从来跟不上傅灵芳在图纸上写写画画的速度,除了矿上的工作,他也不敢多和傅九聊什么私事。

阿弟适应得比矿上任何人都快。它在巷道里经常磕到的左膝被傅九换掉了一小块,虽然走路略有点儿歪斜,但不再时不时发出钝响了。刚开始它只能凿开最表面的碎煤,陈阿贤嫌它太慢,常把它推到一边自己上,回来跟傅灵芳一说,等她拆开阿弟的肩膀捣鼓了几下,第二天上工的时候,阿弟一锤就砸开了一大片。它的两套换洗衣服都是梅阿香拿旧布料改的,有什么地方磨破了就被送回埃文斯顿,隔几天拿回来时已经打上了补丁。

它与普通矿工相比的优势也逐渐显现了出来,从勉强赶上一天十吨的人均产量,到十一吨、十三吨、十八吨,最后几近翻倍。这些增量被均摊到每个华工头上,结算时工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消息就传到了白人矿工那里,他们之中最熟练的最多也只能一天采十吨不到,而华工显然找到了什么更好的采煤方法。

从没有人破解过华工们的秘诀——从上下班到午休吃饭,他们总是一大群人拥在一起,被分到的煤房也紧挨着,白人矿工经过时,只能看到他们挥汗的背影,谁在门口多逗留一会儿,其他华工便会逐渐聚拢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或者嘟哝着打发他离开。

6

“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天采十二三吨?虚报的吧!”“采的煤都称过,真有那么多,准是中国佬偷了咱们的。”“说不定他们会魔法呢,他们的语言这么怪,谁知道是什么咒语!”8月初,二十一岁的乔治·戈登二世来到太平洋铁路在石泉城的煤矿时,在白人矿工时常光顾的爱尔兰酒吧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矿业学院读完大三,趁暑假沿铁路向西考察。虽然继承父业是板上钉钉,但他毕业后想先寻一个合适的去处,做几年工程师后再接触管理工作。

他路过的每个煤矿、工地,几乎都有华工的传说,不是挖煤挖得比其他人快,就是损耗的原材料少。他走近观察过,那些拖着辫子的黄种人没有太多表情,垂着眼帘躬身劳作,纤细骨架上裹着的肌肉与大地同色,仿佛一列列安静的蚂蚁。

“我们可是造了万里长城的民族,”内华达州雷诺市的一位华埠长老在宴请中慢条斯理地解释说,“修建宫殿、开辟驿道、治理江河,都几千年了。修太平洋铁路的时候,雇了华工的路段不是也比其他路段快吗?不是因为我们力气大,而是因为我们有更出色的工匠和更勤劳的人民。”

也有人给出另一种解释,那是在斯特拉斯堡路段的俱乐部里,从科罗拉多矿业学院毕业的工程师摇晃着威士忌说:“说实在的,这么危险的工程也只有中国佬做得到,他们天生就是做苦工的,对他们来说这根本谈不上奴役,只是一种自然的生活状态。他们真是完美的工人,连对付黑鬼的鞭子都用不着,更别提那些不自量力的印第安土著了!”

石泉城的华工甚至把他们在其他地方的同胞都甩开了一截。在卡本的时候,乔治就发现,从矿长到工头都想调到石泉城去,说那里准是矿藏丰富,轻轻松松就能得到超高业绩。到石泉城一翻日志,这里的人均产量果然超过了其他地方,特别是那些两三个音节组成的名字,产量竟略高于乔治在课上学到的人类极值。细问矿长有什么秘诀,却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乔治戴上工程师专用的钢盔下到井里,特别嘱咐工头带他去华工聚集的煤房。黑漆漆的巷道里,一锤一锤的声音不绝于耳,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没有人讲话,压在头顶的岩壁和呛人的烟尘令乔治感到烦闷。从煤房门口向里张望,那些瘦小的背影并无特别——只是戴着某种形似头盔的特殊帽子,很少停下休息,凿击的频次相对密集而已。

工头忍不住咳嗽起来,看着同样捂住口鼻的乔治,提议赶紧上去。乔治正要应声,却突然注意到了最靠里的煤房。一对少年正在专注地面壁工作,外面那个汗流浃背,里面那个却长裤长袖,脸看不真切。

“戈登先生,我们上去吧!”工头有点儿不耐烦,乔治却站定下来——里面那个工人捶打的声音是匀速的,和外面那人夹在一起虽然不太明显,但听惯宿舍楼下军鼓乐队排练的乔治分得很清楚,那就像个钟摆,为巷道里的各路声响打着节拍。

外面那个工人听到声音,已经转过脸来,身体刚好挡住他的视线。“你们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多久了?”乔治试探地问。那人一脸茫然,指指自己和里面的人,再指乔治,摆了几下手,然后干脆交叉双臂,连连摇头。

“他们不懂英文。”工头生怕乔治没看懂似的解释道。乔治近前一步想看个究竟,那人却顶了上来,不让他进去。有几个华工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围在乔治身边,其中一个用英文开口道:“真抱歉,那是陈家的两个孩子,力气大,就是脑袋有点儿笨。”

最终乔治和工头还是退了出去,坐进矿车的时候,有五六个华工站在原地盯着他们,包括那个挡路的少年。“您也知道,他们和白人矿工关系不好,对外人防得很紧,”工头赔着笑脸,“随他们去吧,保证安全产出就行了。”

7

进入8月底,白天异常闷热,夜里的温度却骤降到接近冰点。梅阿香说脚有点儿胀,不出门了。休息天来埃文斯顿唐人街闲逛的矿工少了,偶尔来的几个也是满脸疲累,长期地下工作导致的苍白和煤灰沉进毛孔里的脏污混在一起,加上从发根滴下的虚汗,令他们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傅九叫傅灵芳待在家里,自己去石泉城探望,嘱咐陈阿贤让阿弟歇几日,等天好些了再带它上工。回来的时候,傅九给家人们看他在矿外捡到的传单,上面写着“赶走东方怪物”,画中的机器长着人脸,细长眼,挂着长辫,却把煤吞进肚子。传单落款处画了个盾牌,里面标着“劳工卫士”组织的缩写。

“怕是要出事了。”傅九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十九岁的大女儿。

傅灵芳不懂父亲的意思,前些日子埃文斯顿市长招待前来考察的太平洋铁路继承人乔治·戈登二世时,她还躲在门外偷听到了乔治对傅九和另两位唐人街代表的赞许,“先生们,请接受我的敬意,这些华工的纪律性和精确度可以和最先进的机器媲美,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生畏。”

之后几天,傅灵芳还常常回想乔治在宴会上的发言,“……既然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人,我们也有了反思的机会——是否还要为了我们自己的便利,逼迫外国的国民过一种近似被奴役的生活?生而为人,我们更应当发挥创造力,管理好机器来为我们服务。正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皮科·德拉·米兰多拉在《论人的尊严》中所说,上帝唯独给予人以自由意志,人能够随自己的意愿决定自己的本性,既可以堕落成低等的野兽,也可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

他说的只有一点不对,傅灵芳想,如果人能自由决定本性,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男孩?这样就能进去同这个“戈登少爷”切磋一番,看看他能造出什么机器,或者干脆去上他的学校,系统地读科学,还可以长篇大论,顺口引用先贤的名句。她坐在五金店柜台后的长凳上甩着脚、随手拨弄自动算盘的时候,思绪时不时会回到这个问题。

8

9月2日,天还没亮,陈阿贤就挑着工具和盒饭出了位于地下的住处,在开早市的云吞店与陈阿强汇合。阿强和他来自同村,两个月前才凭一纸假证明扮作金山商人的儿子入境美国,再辗转来石泉城打工还债,论辈分可以算陈阿贤的远房侄子。既然傅九叫他最近把阿弟留在家里,陈阿贤便转而与阿强搭档。正好阿强个头和阿弟差不多,矿上很多人都开玩笑说阿强才是真的陈家阿弟,还常假装大惊小怪地说:“原来阿弟也会说话呀!”阿强不知来龙去脉,有时被逗得气急,握紧拳头跳起来,陈阿贤只得赶快把他压回去。

不管怎样,陈阿贤感觉负担轻了许多,他不用再时刻遮掩住身旁的铁人,也不用在白人面前扮演不懂英文的傻瓜。产量低点儿不是问题,矿下本来就热得好似焖烧着一锅烂肉,人人都焦躁不安。有几次他看到白人出了矿还围成一团,有几个挥舞着手臂,好像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稍有谁动作大了一点儿,就吵嚷着推搡起来。陈阿贤总按矿上老人的提醒,避得远远的。

他和阿强是最早到五号矿的。下到煤房,他们整理好器具就开工,还没凿几下,身后就传来威尔士口音的声音,“就是这小子吧?”陈阿贤转身,两个握着锤子的白人正走进来,“滚出去,这煤房是我们的。”

陈阿贤正犹豫着要不要假装听不懂,阿强已经像拿武器那样用镐对准了他们,用生硬的英文吼道:“你们说什么?这是我们的地盘!”

“哟,还能说话啊!”其中的胖子吹了声口哨,“看来真有魔法!”

“我們一直在这里采煤,早就是这么安排……”陈阿贤终于决定开口,但话没说完,胖子就上前一把扭住了他的领子,“挺灵活嘛,你是用什么造的?铁?锡?木头?”那人露出凹凸不平的黄牙,隔夜酒的残渣和夹着汗味的狐臭熏得陈阿贤一个恍神。

“放开我陈伯!”阿强用中文大叫着冲过来,镐尖还没戳到对手,就被另一名高个子打落在地,随即肚子上吃了一拳。

“软的,”高个子像是在做报告,“个子这么小,能有多大力气?”

在阿强带着哭腔的咒骂声中,陈阿贤与抓着自己的胖子缠斗起来。以他的身形挣脱出来并不困难,他将对方撂倒在地,弯腰去捡地上的镐,正看到高个子提着锤头就要往阿强身上砸,赶快伸出左臂一挡。

“哐”的一声撞击,煤房里的四人都怔住了——阿强的手臂没有流血,而是瘪下去了一块。最先反应过来的胖子用力拽开陈阿贤的袖子,金属打造的坚硬臂膀显露出来。

“果然!”他哼了一声。

陈阿贤没来得及反应,旁边就响起阿强的惨叫——高个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利刃,直接插进了男孩儿的胸膛。与此同时,刺痛连同一股热意从陈阿贤的腹部传来。他愣愣地低头看,有什么肉状的东西正从体内流出,而同样持刀的胖子还在往里面一下一下地捅,嘴里嘟哝着:“假的!都是假的!”

9

工头打着呵欠踏进煤矿大门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醒了。四个华工将两具尸体——十八岁的陈阿贤和十四岁的陈阿强——从矿车里抱出来摆在地上,周围渐渐形成一摊血泊。他们的尸体都敞开着,内脏像是掉出来后又被胡乱堆回去的。

接着两个白人被押了出来——布雷克和威洛比,总让他头疼的“劳工卫士”持证成员,最近几次罢工都少不了他俩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们被捆了手脚,青肿的脸上仍不免轻蔑神气。

随后,三个流血的华工一瘸一拐地被没有负伤的同伴搀扶出来。据他们的讲述,那两个白人指控陈阿贤和阿强是机械制造的自动人,尾随下来捅死了他们,后来的华工闻声赶到,虽然最终将他们制服,但无奈对方带着刀,在搏斗中刺伤了几人。

“你们还有一个小时,”华工们正七嘴八舌地催促工头报警时,布雷克冷冷的警告声令他们安静下来,“滚出石泉城,不然就和他们一个下场。”工头朝矿外看去,几个白人正举着尖刀和来复枪匆匆跑过,他们都是本该按照排班下井的工人。

石泉城里钟声鸣响,正准备午间开张的商店和餐馆匆匆插上了门闩,降下百叶窗,有的好像早就准备了木板,挡在玻璃后面。唯有枪械店大门敞开,柜台里几乎空了。从矿上回来的华工四散开去,很快,唐人街有几间房屋上就升起了带有警戒意味的红布。

工头亮出腰间的枪把,将两个凶手锁进一间空着的储煤棚,去办公室依次给外出的矿长、太平洋铁路、石泉城警局和怀俄明领地政府打了电话,思忖了一下,还是没有在煤矿逗留,回家顶上了门。

一个小时还不到的时候,成群的白人就出来了,大都是做工的男人,也有因怒气而面目扭曲的女性、老人和孩子。他们像是有计划地分成了几支,封锁住煤矿出口的桥和道路,然后闯进来检查每一处矿坑和泵房,见到躲藏的华工就揪出来,有人逃跑就开枪,引来爬到高处的围观者一片欢呼。

旁边的华工营地升起了黑烟,帐篷和茅棚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偶有辨不清男女的火人嘶叫着从地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倒地没了声音。唐人街也被包围起来,一扇又一扇门窗被撞开、打破,揣着大小包裹的华人惊惶地跑出来,有的只穿着里衣,像群被猛兽捕猎的羚羊,在人们的注视和咒骂下出了石泉城,向四面八方奔去。

10

石泉城里钟声鸣响,传到埃文斯顿已是9月3日。

“中国佬滚出去!”一早,傅灵芳还没在五金店的柜台后面坐定,就被叫喊声惊跳起来。没等她开口,傅九向她点头示意,推门出去了。傅灵芳来回转了几圈,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啃起了指甲,赶快放下手看向窗外。傅九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三个衣衫褴褛的壮年华工正摇摇晃晃地走来,脸上不知是血、沙、土还是泪,糊成了泥污的颜色,后面跟了一群从未在唐人街出现过的白人小孩,挑衅地骂着脏话。

傅灵芳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男子迎进了门,狠狠地瞪了几个孩子一眼。梅阿香和两个弟妹听到动静也来了,为他们拿来毛巾和点心,听他们讲了石泉城前一日发生的惨案。前一日下午逃出小镇后,他们沿铁轨往西,冒着严寒又累又怕地走了一夜,直到早上在沿途一处小站歇脚,遇到停站的火车。据说是政府下令,要求沿途火车接上从石泉城出来的华工,统一送往埃文斯顿。

傅九拖着脚步推门回来时,那三个客人正低头不语,梅阿香神情凝重地搂着两个孩子的头,死寂中只有傅灵芳一人的悲鸣。“是我……是我害了阿贤!”她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口喘气。傅九轻拍她的后背,向众人讲述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石泉城的华人正在四处奔逃,有的沿着铁轨往埃文斯顿进发,饿昏的、累倒的、迷路的,恐怕不在少数,也有沿着河道往其他方向去的,情况恐怕更加危急。埃文斯顿的“劳工卫士”分支也在敲钟了,恐怕在筹划如何抵制更多华人涌入,过不了几天,石泉城排华的最后通牒可能也会在这里重演。

“我得去救他们,”傅九等女儿放开他,转到柜台后面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两把手枪,对梅阿香说,“如果连我都不去,那……”

“你必须去。”梅阿香打断了他,无须他再解释。

傅灵芳立刻接口:“我也要去!”

“太危险了,你不能去!”傅九厉声阻拦,见她又要落泪,拆下其中一把枪的弹匣检查了一下,又装好塞进她手里,恢复了温和的口气,“如果你不在家,谁来保护阿妈和弟妹呢?”

一家人目送傅九开着蒸汽车远去,车后拖着以前用来运龙的挂车,说是万一需要可以多装点儿人。与此同时,更多在噩梦中跋涉的华人像一条条小溪,探进埃文斯顿的街道与平房里。

11

傅家又收留了五人,梅阿香忙着让众人吃饭、洗漱,二弟帮忙铺好床褥,小妹则充当信使,前后穿梭送这送那。前屋的店里,傅灵芳一刻不停,麻利地整理各种工具,特别是挑出斧头、锯子这样的利器,藏在不会一眼看见但可以随时取用的柜台后面,免费发给进来找武器自卫的华人。每当看到陌生的白人面孔路过,她都会拨算盘计数:两个,五个,九个,十六个……然后看看手边的枪,回想父親以前拿空枪教她的动作。

不过,傍晚抗议者闯进五金店的时候,傅灵芳还是没有举枪,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几个白人翻箱倒柜。她记得有一条法律说开枪保卫自家财产不会被判有罪,但她不得不计算得失——进来的四人个个挥着枪杆,一旦自己开火,势必是一发子弹换来四发,母亲、弟妹和家里收留的同胞也将遭到更猛烈的攻击。她屏住呼吸,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打着空气里看不见的火药——刚才有几个华工听到响动就要出来对峙,但被傅灵芳喝住了,只得挤在里屋的门槛边强压着火气窥探。

“就这么点儿?其他东西呢?”其中一个白人不满地指着一地零零散散的螺丝、小齿轮和扳手。

傅灵芳答:“卖完了。”

“你们店主呢?我们要见店主!”

“我就是店主。”

那人恶狠狠地瞪着她:“就是你们吧,卖便宜工具给那些黄皮工贼,还给他们造省力的玩意儿,明知道公司规定他们只能在矿上的商店买东西!还有他们的头盔,也是你们给的?”

“我们都是卖给他们家里用的,和矿上的工作无关。”傅灵芳依照傅九平日里的说辞,“如果你们愿意来,都可以买到。至于为什么你们的公司觉得头盔比工人的命贵,我也不太明白,得问你们老板。”

“嘿,等等,这是什么?”另一个在房间角落里翻柜子的人突然叫道。他手里捏着几只金属做的小鸟,“我好像听矿上的朋友提过这个!”

“只是个小玩具而已。”傅灵芳面不改色,望着那人拨动鸟头上下摇摆。这可以探测气体泄漏的小鸟也许曾救过他朋友的命。

“狡猾的中国佬……”那人玩得无聊,嘴里骂起来,“你们还打算赖在埃文斯顿多久?”

傅灵芳本不想搭腔,但见他将自己心爱的作品往上抛起又接住,掰掰它的尾巴,又一把拔掉它的头,想起尸首还不知在何处的陈阿贤和可能已经消失在火海中的阿弟,压在胸口的巨石一点点碎裂开来,“在埃文斯顿‘赖多久?那你们打算躺在我们的血汗里赖多久?你们进出埃文斯顿的铁路,工厂里烧的煤,取暖用的柴火,家里器具上的铁皮,报纸上吹嘘的黄金,哪样不是所谓的‘中国佬用伤疤和性命换来的?我们和你们任何人一样,用劳动挣得骄傲,也要求同等的尊严和自由!”

几个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时无人应声。傅灵芳深深吸气,她只在心里这么暗暗想过,连在父亲面前都没敢说,更别提是用英文——傅九教她“满招损,谦受益”“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说这是古老的美德。可当他们的辛劳被视而不见甚至被践踏在脚下时,也要保持沉默吗?她想好好问问父亲,但就是拜这些人所赐,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再与他团聚。

最终,那些闯入者扔下一句“想活命就快滚”,提着搜刮来的废铜烂铁离开了。里屋的人们出来围着傅灵芳道谢,随后张罗起晚餐。傅灵芳却毫无饿意,入夜了也不休息,怔怔地盯着外面终于平息下来的街道,和母亲商量了几句,便转身钻进后院的工作棚里。在什么东西燃烧的热气和烟雾里,敲打、电焊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一夜,伴随着飘溅出来的点点火星。

9月4日早晨,更多抗议的居民向埃文斯顿唐人街进发,几支人流从不同街区出来,到唐人街主路汇合。他们还没喊出第一声口号,就愣在了原地。唐庙矗立在空荡荡的道路尽头,看上去比平时更为威严。两尊不知是在玩闹还是在咆哮的石狮中间,是那条曾在龙年春节庆典上大放异彩的巨龙。这次它没有高高飞起,而是缓步踏出唐庙,在一个少女的牵引下吱嘎吱嘎地沿主路向他们走来。从它口中笔直喷出的不再是唐庙钥匙,而是一簇烈火。

12

官方公布的伤亡数字停留在二十八人死亡、十五人受伤。谁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包括一两周后死去的伤者、没有被列入矿工名册的孩童、在回荡着狼嚎的沙漠中连夜跋涉的逃难者。两天后,傅九脸色发青地载着十来个伤员回到了家,他带出去的食物和煤全用光了,枪里的子弹也少了几发。

傅九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话,人们给他讲那天傅灵芳是如何操控火龙吓退抗议者,他也只是疲惫地扯起嘴角,拍拍大女儿的头。直到警长派人来守卫唐人街安全,他终于缓过神,但每次提到在石泉城和周边地区目睹的惨状,他的身体总是不由地颤抖。

克利夫兰总统派来的联邦军队护送华工们从埃文斯顿回到石泉城,有些人赌咒发誓再也不回那鬼地方,而那些想着再去挣点儿钱的人过不了几天也重新跑了出来,说是夜里一闭眼就看到未能入土的冤魂,况且家都没了,他们只能住在车厢里。他们有的留在了埃文斯顿,更多的则像埃文斯顿现有的华人一样,收拾细软准备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傅家向清政府驻美公使的调查团提供了证词,送别最后一个暂住的华工后,也在10月初离开了埃文斯顿。唐人街外围的楼房已开始有白人搬入,往日横行的鸡鸭、叫卖的菜贩销声匿迹。来火车站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与傅九拱手作揖,但下一刻就忍不住抱头痛哭。反倒是傅灵芳镇定地示意母亲牵小妹上车,自己和二弟一起将行李外加从龙身上拆下来的引擎,跟着搬了上去。

他们向东去纽约。傅九说,如果到纽约都待不下去,还不如举家去中国。其实还可以回金山,但最初驱使傅九离开的因素还在——各大堂口争着雇傅九为他们制枪械,而他除了防身用的两把枪外,恰恰是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纽约的堂斗一样激烈,但他初来乍到,起码不会引来过多注意。

“我们应该造点儿枪炮的,”傅灵芳望着散落在荒原中的一座座小镇从窗外闪过,喃喃地对父亲说,“起码可以保护好大家。”

“然后呢?”傅九反问,“杀了一个,引来更多人复仇,再和他们打仗?怎么才算完?在其他地方的华人没有枪怎么办?国会已经禁止新来的华工入境了,再发一道法令下来,将这里的全体华人赶尽杀绝怎么办?你出生在美国,但这不是你我的家。”

“家是什么样的?我是说……在中国,您和阿妈的家?”

傅九脸上浮起怅然的微笑,“那都在我叫你们背的诗里,是一片壮丽而悲苦的土地……”

13

他们到纽约唐人街安顿下来,在同乡会的帮助下盘了一间小店,买了辆二手车,“傅记五金修理”的招牌又挂了起来。曼哈顿毕竟比西部边疆拥挤得多,在汽车尾气和中餐馆的油烟中,一家五口被塞进一间屋子隔成的两个小间里。深夜,碗筷的敲击声仍不绝于耳,傅灵芳就着灯泡趴在小床上读报,只是不再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剪下任何提到石泉城、华人和中国的报道,贴进用废纸粘成的本子里。

石泉城惨案的庭审全部结束了。布雷克和威洛比被无罪释放,因为“没有人看到是他们杀了人,那些据说曾与他们搏斗的华工也无处可寻”,仅凭当天矿上工头的证词,无法证明两人不是在正当防卫。其他枪击、纵火事件同样没有目击证人,按辩护律师的说法,“我们甚至无法确认这不是一场意外火灾。”

清政府拿出调查结果向美国索赔,从《哈泼斯杂志》到《美华新报》,华洋报章上不时出现关于白宫是否要对外侨人身安全负责的讨论,其中不乏对此前美国要求他国做类似赔偿、清政府对外条约体系和中国民间排外浪潮的介绍。一天,傅灵芳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乔治·戈登二世,哥伦比亚大学辩论社社长,太平洋铁路董事会主席乔治·戈登之子。

“……天朝的子民终将回歸故土,他们没有义务为了发展我们的国家而远渡重洋,冒着生命危险来赚低于常人的薪水。”乔治写道,“我们这自由而机智的民族,也不应被东方那种不加思考的顺从和琐碎庸俗的追求所侵蚀。我们理当做世界的表率,去寻找减轻人类苦难、开发地球资源的捷径,用机器代替蛮力,用头脑领导蒙昧。企业精打细算,并不是出于恶意去盘剥劳工的利益,而是为了将资本用在最紧迫的地方,更新技术以扩大产出,造福包括劳工本身在内的所有消费者。”

“今年8月,我恰巧到石泉城拜访。在井下我看到两个华人孩子,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可能只有十三四岁。他们都不聪明,甚至不会说话,但做起工来却像装了马达,效率超过了我所见过的任何人。我问工头怎么做才能使他们的产量成为整座煤矿的平均值,工头告诉我,除非将所有工人都换成华工,或者发明一种比人更省力又便宜的采矿机器。在我看来,后者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石泉城已经用最极端的方式向我们提示了前者的后果。如今,当那个批量生产出机械般的人的异教国度把我们视为仇敌的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将上帝恩赐我们的创造力奉为珍宝。”

14

傅灵芳想起曾在埃文斯顿晚宴上偷听过乔治的演讲,他用着复杂的长句和多音节的大词,声音清澈,好似半神在对凡人宣教,但“庸俗”“蒙昧”“机械般的人”,读起来却无比刺眼。如果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谁又会把谁视为仇敌?

他所提到的两个华人“孩子”,听起来就像陈阿贤和阿弟,许是东方人长得太瘦弱,他把阿贤看小了两岁。难道他看到了阿弟工作,还告诉了工头?傅灵芳反复读那段文字,简简单单的叙述中隐藏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恐怖——工头知道阿弟,也知道未来的老板有意让更多工人变得像他一样;工头听说了会有更多华工来代替白人,或者索性将他们全换成不会偷懒犯错的机器;工头记住了他的指示,在某个场合透露给了其他工人,可能是下班在酒吧闲聊的时候,可能是在责骂他们效率太低的时候,可能是在他们再次威胁罢工的时候……

总之,最后有人知道了那两个“机械般”的华工,跟踪了他们,还带了尖刀,就像过去砸烂纺织机器的英国工人一样,将他们——被误会的阿贤和被偶然牵连的阿强——开膛破肚。

傅九听完傅灵芳的推论,仔细读了报纸,神情凝重。他说8月的那场晚宴上,乔治确实一直在向唐人街的代表们打探“两个简直不像人的华工”,对白人宾客也不讳言,说是一定要找到石泉城煤矿成功的秘密。当时傅九叫陈阿贤暂时不要带阿弟下井,除天气外,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真正杀死他们的人,是他吧?”傅灵芳问父亲,“随便哪个白人矿工都有可能刺出那刀,只要想到自己随时都可能丢掉饭碗,就因为他们的上司想‘省力又便宜。”

“你都快二十岁了,还整天想着杀来杀去的。你阿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生下你了。”傅九啧了一声,他早就不指望女儿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早早嫁人了,但离开埃文斯顿后,眼看着她在惨案的回忆中越陷越深,他开始害怕女儿向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阿贤还有其他人就这么白死了吗?没有人要负起责任?”傅灵芳脸涨得通红,“不管怎样,我总得负责的,是我造出阿弟,害死了阿贤,还有他们所有人。就算用我的命来偿还,也不够伸张他们的冤屈。我必须再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别把你自己牵扯进去。你也是为了帮他们,降低他们的危险,让他们稍微轻松点儿,怎么料得到后来的事?”傅九劝道,但自己听听都觉得无力。他攥着手里的报纸,想到乔治说起“人力成本”时理所当然的精明眼神。他明白傅灵芳的判断没有错,换作他自己,恐怕此时此刻就要动身。

“只有我可以做到,哪怕您不愿帮我,至少不要阻拦。”傅灵芳的脸上带着哀求。

傅九深深地望着她,她眼里的亮光令旁边的白炽灯都显得黯淡。这么多年来,每次他看向这不肯安分的大女儿,感觉都像在直视太阳本身,总是惊诧于她似乎与生俱来的天分,又被她的执着和活力所温暖。

没有任何力量能敌过渴望复仇的太阳,哪怕是最先进的马达。他的面前有且只有一个答案,“你需要一个帮手。”

“你需要的帮手不止一个。”梅阿香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起,不知她在旁边默默听了多久,但她显然听够了。

15

1886年2月4日,丙戌年正月初一。纽约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钟鼓齐鸣,鞭炮呼啸着炸开,洒下的红色纸屑挂在人们的头上和衣服上,抖落到地下铺成薄薄的一层。往日不起眼的洗衣工、厨师、皮条客和鸦片馆伙计换上鲜艳的新衣,在百老汇大街上悠然游荡。敲锣的、唱戏的、舞狮的,争先恐后地抢夺着围观者的眼睛和耳朵。

乔治·戈登二世与清政府驻纽约领事等一行人坐在茶楼包厢里俯瞰底下的巡游。他是代表父亲出席的——太平洋铁路雇用了大量华工,加上最近的石泉城惨案和赔款风波,中方大概想探探戈登先生的口风,但父亲在纽约这么多年从不肯踏进唐人街一步,更不想卷入外交斡旋。乔治本人其实也兴趣寥寥,但在哥大校园里偶然看到传单,说今年唐人街会有特别的机械龙表演和拍卖会。他想起当年在埃文斯顿的见闻,便回去主动向父亲揽下了这个邀约。

“听说西部早就有机械龙了,轮了一大圈,倒是纽约落在了后面。”领事对宾客们说,“不过今年我们为支持华工权益举办拍卖会,有位五金师傅自告奋勇说也想造一条试试。当然,还有我们同胞传家的古董、专程从国内进口的顶级茶叶和瓷器,诸位先生如有兴趣,等会儿不妨赏光来看看。”

乔治无暇去和旁边几位酷爱收藏的旧富新贵讨论家中的珍宝,他的视线聚焦到慢慢跟在人群后面的龙身上。和在埃文斯顿那次一样,龙就像被注入了生命,只需一个孩子牵着就能轻松前进。大概是纽约的街道过于逼仄,它的长度只有十米左右,但色彩更显浓烈,在刺眼的金色鳞片之间,描红的边缘让人恍惚以为它的体内流淌的是真实的血液。

“精彩的还在后面。”见到宾客们倾着身子指指点点,领事得意地笑着,像一个难得有机会炫耀家中宝贝的孩子。乔治却已经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果然,牵龙的孩子跑开了,龙腔里轰鸣起来,身前的人们向两边散去。龙口中喷出火焰,爪子底下的轮子向前快速滚动,跑了不到一个街區,它已全身离地,朝华尔街的方向展开了翅膀。乔治站起身,目光追随它消失在一栋高楼后面,又在另一栋高楼边上出现。人群的惊叹声就像起起落落的海浪,在龙穿越狭窄的建筑间隙时恐惧地吸气,又在它成功冲进广阔蓝天时爆发出欢呼。

无论模仿的是风筝、飞艇、自动人还是别的什么神秘技艺,这一飞需要大量实地测算和细致到英分的规划,以及足够强大的引擎。曼哈顿才是最适合这条龙的地方,乔治想,不是在埃文斯顿那片蛮荒之地,而是在这新世界的中心,钢筋水泥中间,与人类最宏伟的创造并列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也在随着龙翼震颤,那种感动,就连他去雅典帕特农神庙参观时都未曾体会过。

他忆起在埃文斯顿遇见的那个“驯龙”的少女,她纤弱的身形与龙坚硬的外壳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石泉城排华的时候,她还安全吗?当龙缓缓降落时,他试图在簇拥上去的男人之间寻找她的身影。可惜她是个黄种女孩,不然,乔治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样一个白人姑娘面前做出什么傻事,或者哪怕她只是个普通工人家的儿子,乔治也会很乐意在哥大的课堂上与其相识,资助一点儿奖学金都不成问题。

乔治去参加了拍卖会,并用两千美金买下了那条龙。周围那些“东方收藏家”都笑他竟然花钱买了堆已经显出锈迹的边角料,话说回来,这个打算亲自去矿上做工程师的继承人本来就有点儿傻气。戈登先生倒是习惯了儿子的任性,一接到消息,便命人腾出家宅大厅,静候龙的到来。

16

2月6日是周六,乔治从学校开蒸汽车回到曼哈顿以北的庄园。与此同时,傅家四人——除了等在终点的小妹——也坐蒸汽船沿哈德逊河逆流而上,将龙护送到买主手中。

傅灵芳盘起的长发藏在帽子里,一身学徒打扮,趴在栏杆上眺望冬日里苍凉的山林。一切比她的打算还要顺畅——两个月前,母亲通过邻里闲聊层层介绍认识了驻纽约领事的夫人,提议由父亲造龙参加拍卖;一个月前,小妹经同乡会牵线,顶替正打算永久回国的女佣潜入戈登家;一周前,二弟假称为洗衣店送货混进哥大,在矿业学院周边的几处公告栏都贴上了关于唐人街春节活动的传单。

这一切的基础是傅九的一句无心之语,“对了,我们来埃文斯顿的第一年春节,你见过那个戈登少爷,他好像对飞龙挺感兴趣,在唐庙后院跟你聊了很久。”

原来就是他。傅灵芳在黄昏的落日下看到乔治大步走出宅邸,礼貌地与傅九握手,对用帆布遮盖的龙两眼放光时,她认出了那个曾帮她提水、罗列着各种新飞行器还亲自飞上过天的少年。这次,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龙身上,没有看她一眼。

她恨这个满口“自由意志”,转头又将华工比作机器的家伙。正是他的比喻,连同他那位被报上的激进派斥为“强盗男爵”的父亲,开启了那场屠杀。

龙被盘起身体,安放在大厅里。按乔治和戈登先生的说法,他们想将这里布置成一座“技术的殿堂”,以金属锻造的神兽为中心,安放他们将来收集的各种展现工业之美的物品。傅九监督两个徒弟——他的两个“儿子”——与被召集来的男仆们一起完成了工作,就和妻子站在墙边不发一言。直到乔治结束了与父亲的讨论,想起屋里还有别人,才转向他们,像对小孩子那样刻意放慢了语速,“谢谢你们,辛苦了。”

“这里面还装着燃料,安全起见,是不是应该把燃料和引擎都取出来?”傅九问。

“不急,我还想多研究一会儿,之后自己会拆。”乔治咧着嘴道,突然意识到什么,迟疑着问,“请问,我们是不是见过?您看上去有点儿脸熟。”

傅九谦恭地垂着眼睛,“没有,您一定是认错了。”

“哦,抱歉,”乔治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很擅长认……东方人的面孔。”

17

夜深,傅灵芳躲在小妹提前勘查好的隐蔽角落,眼看着大厅里的灯光暗去,乔治轻快地走上楼梯,哼着小曲回到房间,一路留下淡淡的煤味。过了一会儿,从门缝里透出的光亮也消失了,整栋宅子沉入完全的黑暗中。

她蹑手蹑脚地下楼,进到厅中。龙依然在原位,反射出荧荧月光的鳞片好像经过擦拭,比送来时干净了些。龙腔被打開过,但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应该是想等白天空闲时慢慢处理。

她找到龙头底下的牵引绳,用力一拽,再往左右摇摆了两下,绳子自动缩了回去,龙腔内的齿轮开始运转,一会儿将要摩擦的木条渐渐靠近。她退到大厅门口用手帕蒙住口鼻。

“在另一个更理想的世界里,你们也许能成为伯牙子期那样的知己,是不是很讽刺?”傅灵芳想起傅九当时听完计划之后的苦笑,现在她完全懂他的意思了。只有一颗和她一样的灵魂会落进这个陷阱,她不需要多动脑筋就能预判乔治的行动,因为她只需想象换成自己会如何就够了。

她怀里的金丝雀垂下了头,时候到了。

火球轰地炸开的时候,傅灵芳也满头大汗地从树林中冒了出来,裤腿沾着泥土,发间插着杂草。候在路边的蒸汽车发动了,梅阿香和小妹一起伸手,将她拉上车。“结束了吗?”捏着手枪的傅九从副驾驶座回过头。傅灵芳上气不接下气地应了一声。“那就出发吧。”傅九发令道,二弟踩下了踏板。

乔治·戈登夫妇和他们的一双成年儿女在爆炸中丧生,住在底楼和庄园外围的佣人们及时逃生,少数几个消失了,恐怕是被吓跑的,反正事发时确定不在现场。调查表明,乔治·戈登二世买来的唐人街飞龙因喷火用的气体泄漏引发爆炸,而戈登家的主要卧室正好都位于大厅上方。多名男仆作证,戈登父子曾在唐人街师傅面前验货,当时对方提醒是否要取出龙身里的危险物品,但被乔治拒绝了。傅记五金店老板也向警察展示了设计图纸和燃料订购单,说龙从制作到唐人街巡游都从未出过问题,恐怕是乔治后来自己捣鼓时误触了什么东西。

“痴迷技术的富豪之子意外酿成灭门惨剧。”各大媒体做出这样的结论后,便将注意力转向太平洋铁路的股权之争,每天都有记者穿梭在华尔街的高楼间,到处打探。而就在不到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傅记五金店在某天清晨摘下了招牌,五口人坐着蒸汽车离开了。没有人送别,出摊卖早点的小贩经过时只是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去忙自己的生意了。

没有人知道傅家去了哪里。他们的飞龙就像其他那些新大陆的华人故事一样—— 一个为孩子正常上学将官司打到最高法院的母亲,一个用筷子和洋人约战决斗的学者,一个随美国军舰闯进北极无人区、在浮冰上放风筝的厨师……细节渐渐模糊,直到成为传奇。

在之后的那些年,有哗众取宠的三流作家臆想出一个来自东方的恐怖发明家,操纵机械和魔法妄图破坏白人的世界。有大人吓唬孩子,不要去偷看老妇人的小脚,说不定哪次掀开宽袍,看到的是一个铁怪。有记者写到一个出生在金山的中年女飞行员,健步如飞,目光如炬,孤身回到父辈的故国,投身推翻帝制的革命。

他们和她们的脸庞与姓名就像千千万万普通华人一样,流离于地球的细微角落,消失在翻滚的历史之中。

【责任编辑:泽 泽】

作者简介

辛维木,1992年生于上海,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硕士,任职于上海媒体。获“未来科幻大师”二等奖、“她故事”写作大赛一等奖、华东师大“分众”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遗忘》,其他作品见于《山西文学》《上海文学》公众号等,并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选载。

①埃文斯顿(Evanston),美国西部怀俄明州的一座小城,历史上因19世纪美国横贯大陆铁路的建设而建城。曾有相当多的华工居住于此,形成了一座小“唐人街”,以盛大的春节舞龙活动闻名,但在“排华法案”下,华人人口在20世纪初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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