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细胞

2022-05-30 07:12红糖橙子
科幻世界 2022年9期
关键词:莉雅莱昂男孩儿

红糖橙子

1

阿莉雅·恰马尔正在堕落。

这不是一个比喻,她正以头下脚上的姿态从同步轨道下坠,很快就要到达中间层。一颗苍绿的行星悬挂在她头顶,在她脚下的则是无声的爆炸和四溅的血肉。

阿莉雅从星舰赫胥黎号上弹射出来。郝胥黎号是一艘帝国“不眠者”级生物舰,有七个可以直接用氘进行热核反应的胃囊,磁感器官相较于联邦最先进的相控阵雷达也不遑多让。如果生物质充足,它的腺体每小时可以分泌一百二十枚黏液飞弹,每一枚都足以重创联邦的轻型巡洋舰——在导航受体的指引下,这些飞弹的命中率极高。

具有深空航行能力的郝胥黎号已经在多个星系辗转作战超过二十年,好几次从联邦的围剿中逃出生天。但这一次,它的气数将尽。

联邦与帝国相互征讨了几个世纪,双方的分歧既是观念的差异,也是信仰的区别。联邦崇尚秩序,帝国则追求自由。联邦信任机械的规范化与可控性,帝国则推崇生物的适应性与多样化。在战争中,哪一方更可靠,是随时可替换的部件,还是能自我再生的组织?谁的修复能力更强,纳米涂层还是生物凝胶?化作武器更令对手胆寒的,是材料还是细胞?最终胜出的将是铁,还是血?

答案或将在终末揭晓,但此时此刻,双方都未可知。

当第三发反物质击中龙骨时,生物舰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它浑身颤抖,无数器官和组织通过神经网络向脑部求救,要求更多激素、递质、养料、细胞。一般来说,生物的体型越庞大,反应速度就会越慢。但郝胥黎号的神经系统经自分泌碳纤维束强化后,信号传输速度可达到光速的三分之一。早在死亡的七分钟前,它就知道了这个必然的结果。

郝胥黎号当即吸收了一半的船员——反正他们注定在劫难逃。数百名基因技师、医生、后勤人员还来不及尖叫,就被酵素分解成了生物质,用于生物舰最后的反扑。它将生物质转化成鱼刺飞弹,射向联邦的战斗机集群,再把剩余能量填充进五百个弹射匣。

一看到明暗交替的红色荧光,正在轮休的阿莉雅立刻沿通道向最近的弹射匣飞奔。通道内壁的鞭毛单向蠕动着,此时顺着鞭毛蠕动的方向前进,可以將速度提高一倍。这种快速蠕动耗能巨大,只在最紧急的情况下开启。

很快,阿莉雅就近打开一个还未被使用过的弹射匣,然后骂了一声“该死”。弹射匣内空空如也,缺少至关重要的空投细胞。没有它的保护,弹入真空后阿莉雅将迅速死亡。毫无意义的死亡,还不如干脆让生物舰吸收。

没有时间抱怨,阿莉雅迅速找到了另一个弹射匣,万幸,这个弹射匣里还有空投细胞,但也只是半满。她别无选择,拉出细胞被膜裹住身体,任由弹射匣将她以两马赫的速度射向那颗位于头顶的绿色行星。

在她的脚底,形如蓝鲸,但要大上千倍的生物舰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分崩离析。阿莉雅看到,它躯体上那些巨大的丑陋疤痕又一次被撕裂。这次不会再有益生菌群落将其修复了。生物舰颤抖着——它的基因不允许它因为疼痛挣扎反侧,血肉从它身上剥离,节瘤断裂,脱落的鳞片翻滚着四下飞散。

一滴眼泪刚溢出阿莉雅的眼角,马上就被饥渴的空投细胞吸收。生物舰上有许多和她情同手足的战友,除了被弹射的那些,其余皆无法幸免。但阿莉雅是一个士兵,她没有时间悲伤。

2

风在耳畔呼啸,摩擦产生的高热将空投细胞快速蒸发,包裹着阿莉雅的细胞被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正常情况下,每次空投生物舰都会给予足量的细胞进行包覆。但这一次是紧急空投,细胞量并未达到规定标准,阿莉雅只能听天由命。她张开嘴,将无声的恶毒诅咒送给联邦。

万幸,在空投细胞燃烧殆尽之前,阿莉雅降到了安全速度。她当即启动细胞的酶链开关。在三种酶的作用下,空投细胞开始迅速硬化,表达出预设的特定形状。阿莉雅张开四肢,让细胞硬化后生成的半透明膜在她的四肢间隙中固定为蹼状,宛如蝙蝠的翅膀。

填充在她鼻腔内的部分细胞,由于接触到鼻腔分泌物,在精密编译的DNA作用下没有硬化,而是一如既往地持续输出氧气。否则,在这个高度下,阿莉雅很快就会因为缺氧而窒息。

绝大部分摩擦产生的热量,随着空投细胞的剥离被排走,剩下的则用来保持阿莉雅的体温。

阿莉雅开始在平流层进行翼装飞行。

她没有特定目标。郝胥黎号原本计划攻击位于星球赤道上的联邦精炼厂,显然这个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阿莉雅暂定先潜伏起来,等待帝国援军——如果有的话。

两点钟方向有一片广袤森林。阿莉雅快速估算出飞行距离,决定将那里作为降落地点。她略微侧身,改变了飞行轨迹。

滑翔至森林边缘时,阿莉雅已经降低到接近树梢的高度。一般来说,翼装飞行在落地前需要借助降落伞,但阿莉雅并没有这余裕。她将四肢尽量张开,增加迎风面积,然后祈祷落点地面不要太坚硬。

接近地面时,阿莉雅将身体卷成一团。幸运的是,地上铺满了经年累月堆积的腐殖质,非常柔软。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止不住地在地上翻滚,扬起一大片黑色泥土,最后重重地撞在一截粗壮的树墩上。

阿莉雅感觉到体内有东西折断了。

她爬起来,用右手按住肋部骨折的位置,强忍着疼痛踏入森林阴冷的庇护中。

3

刚进入森林,阿莉雅立刻察觉了这里的异常。

四周一片寂静,除了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蝉叫,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的鼻息。这座森林已经死了。

森林中本来应该混杂着各种气味,血腥味、排泄物的臭味、腐败残骸发出的臭鸡蛋味……但实际上,这里除了腐殖质的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味,再无其他。空气清新得让人害怕。

阿莉雅熟悉这种鱼腥味,这是联邦生物灭绝喷雾的味道。这种喷雾可以迅速、高效地杀死一切动物和微生物,原因再简单不过:生物质是帝国科技的基础,是帝国战略补给的灵魂。

“该死!”阿莉雅低声咒骂。

她掏出一把骨刀,将骨折处的皮肤切开,直至看见断裂的骨头。

阿莉雅疼得龇牙咧嘴。接下来,她把鼻腔里残余的细胞挖出来,黏糊糊地直接塞进伤口。血红蛋白的独特编码启动了空投细胞的第三种表达,细胞开始高效修复患处,出血马上被止住了,疼痛也大为减轻。

紧接着,阿莉雅从腰带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里边装满了淡黄色的悬浮液。这是帝国最高科技的结晶——万用细胞。

阿莉雅掰断一根树枝衔进嘴里,用牙齿咬紧——这次的疼痛可不比刚才。她将左手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决绝地挥动骨刀,剁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剧痛让阿莉雅差点儿昏厥,但所幸只是差点儿。她用空投细胞涂抹创面,止住出血兼缓和疼痛。然后她吐掉已经被咬断的树枝,用牙咬开瓶盖,将万用细胞倒在自己的断指上。

细胞近乎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肉,开始第一次变性。

原始万用细胞的第一次启动需要生物质和宿主的DNA信息。DNA好办,一根头发或者一点上皮碎屑就够了,但阿莉雅还缺少生物质——植物细胞不行,所以她只能牺牲自己一部分肢体。

这是值得的。

断指已连皮带骨被分解殆尽。启动后的万用细胞逐渐凝固,变成了一块淡黄色的果冻状物。阿莉雅挖出一小块,塞进自己的耳道深处。此时万用细胞已将她标记为宿主,不会再吞噬。万用细胞找到她的听小骨,缠绕上去,进行第七表达。

万用细胞的线粒体能与曾经配对过的线粒体形成量子纠缠,在超距作用机制下,可以实时单向接收数万光年外发送的信息。细胞再将信息转化成震动模式传递到鼓膜。

阿莉雅听到一个清冷不带情感的声音——

“这里是超生物舰达尔文号,拟定在六百三十小时后对行星HD178416C进行捕捞行动,为期一小时。当前所有幸存者的位置均已标定,请务必活下来。为信仰而战!重复,这里是超生物舰达尔文号……”

至此,阿莉雅有了一个目标,接下来就是如何实现它。

4

深夜,三架联邦无人机在夜色的掩映下突入了森林。

虽然是突袭行动,但无人机编队一点儿都不低调,既没有进行无线电静默,也没有关闭远红外交互。无人机表面的指示灯闪烁着微光,旋翼发出阵阵嗡鸣。毕竟对它们来说,追猎一个手无寸铁的帝国士兵,着实找不到谨慎行事的理由。

这种无人机是联邦最新型号,一号机上搭载的次级智脑能同步指挥整个编队。如果火力全开,该小队可以在三小时内烧尽整片森林,用来对付区区一个人类,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

行进中,三号机的旋翼被某种东西缠住了,机身开始向右侧倾斜。编队迅速扫描,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信号或热源。

二号机突然被一个飞行物穿透护甲,损毁了主能源包。传感器显示这是一枚帝国的“蝎刺”标枪,发射管直接埋在土里,用探出地面的红外线感知器官进行锁定。弹头是硬化后的骨刺,经酸性液体腐蚀作用产生的大量气体推动,可以精准且无声地打击目标。

一号机当即从巡航模式转变为战斗模式,线路输出拉满,所有传感器全部打开。为了进一步保障安全,它開始向上爬升。

一个人影从树梢跳下来,准确地落在一号机平整的背甲上。阿莉雅右手戴着某种尖锐的指套,她将指套的前端刺入一号机的背部装甲,指套分泌出的酸液迅速将装甲板蚀穿。

这时候,三号机已经清除了缠绕在旋翼上的透明细线,通过传感器的强度反馈,辨认出这是帝国的高分子蛛丝。它的旋翼有些受损,但没有丧失功能。三号机恢复平衡后,用自动步枪锁定了挂在一号机背上的阿莉雅。

千钧一发之际,阿莉雅右手一扬,将一号机内部的次级智脑连根拔起。连接线负隅顽抗,火花四溅,但终究被扯断。失去指挥中心的两架无人机随即宕机,摇晃着径直向地面坠落。

在坠地之前,阿莉雅双腿一蹬,一个空翻轻巧地落在一旁。无人机坠毁引发了一次小规模爆炸,引燃了几株灌木,仅此而已。

“好吧,让我来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阿莉雅撬开手上的银色小方块,小心翼翼地避免损伤到底下复杂的电路板。她将一个黑色的毛虫样物体放到电路板上,毛虫缓慢地蠕动了两下,然后舒舒服服地趴下来,逐渐溶解渗透进硬件系统中。阿莉雅从毛虫的残骸中拉出一条黑色细丝,缠绕在自己手指上。

一个愤怒的声音以电信号形式直接传入她的脑内。

“你这蠢货,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

通过黑客虫与这个联邦的次级智脑直连后,阿莉雅就能用脑波与它沟通。

“闭嘴,你现在是我的俘虏。表明你的身份。”

“我?让一个光荣的联邦士兵跟你这种帝国杂碎对话?你在异想天哎哟哟……”

没有理由忍受这种无礼,阿莉雅施加了一个低频刺激。

“别电了别电了。我是英格玛1577,联邦军士英格玛的第1577个意识复制体,负责指挥无人机编队076。在联邦的指挥序列上位于第二级。”

“是倒数第二级吧。”

“那也是第二级。”

“你们在这个区域投入了多少兵力?”

“目前就一个无人机编队,但我一旦没有进行例行回复,后果你知道的。”

阿莉雅沉默了,她在考虑之后的对策,感到无计可施。

“话说,你是怎么制造出这些武器的?在这座森林里,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帝国能利用的生物质了。你牺牲了一部分肢体?可我从摄像头里看到你四肢健全,一根小指头可造不出这么些武器。”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难道帝国发展出了什么黑科技?不用再依赖那些恶心的生物质糊糊了?说说嘛,我已经是一个盒子了,还能有什么威胁?”

“我猎杀了一只兔子。”

“兔子?这怎么可能?联邦军在这里喷洒了最高浓度的灭绝喷雾。我所属的小队亲自动的手,森林中理应连一只蟑螂都没有。”

“你们太小看生命了,联邦的蠢材。”阿莉雅吐了一口唾沫,“即使遭受了如此惨无人道的灭绝,生命依旧在繁衍。”

“究竟谁是蠢材?我,英格玛军士,现在正待在后方,安全無虞。而你,帝国的贱民,却以血肉之躯在这座死寂的森林中苟延残喘。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帝国永远赢不了联邦?因为失败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损失一些钢铁、硅、锂、氘,对你们来说,则是丢掉性命。”

“不,你就在这里,落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一个复制品,蠢蛋,我的本体在数千光年之外。”

“不,对我而言,你是独立的个体,是一个自然人。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我基于自由意志走上战场,你只是一个受人诓骗的炮灰,但现在居然是你在嘲笑我。”为了表示轻蔑,阿莉雅刻意拖长了你我二字。

英格玛1577沉默了。

5

英格玛1577这两天变得越发聒噪。作为联邦军队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耗材,他第一次拥有不受中控系统控制的自由意志,这种完全掌握自己的感觉让他非常兴奋,眼前这位活生生的“敌人”更是让他充满好奇。

“嘿,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吧。”

阿莉雅却没空搭理他,她正在朝着森林与山麓接壤的地方移动——那里的植被更加茂密。虽然她知道在联邦的无人机编队眼中,两者并无区别。

疲惫、精神紧张、缺衣少食将她折磨得异常憔悴。上次的兔子是个奇迹,幸运没有再次降临。而且,兔肉她一口没吃,所有血肉都被万用细胞制成了武器。阿莉雅的主食是万用细胞将杂草和树皮酵解后生成的绿色糊状物,虽然营养均衡,但既难吃又缺乏热量,她只能被迫不断进食。

因此,她可没有闲情逸致和一个喋喋不休的次级智脑促膝长谈,毕竟后者永远不会感到饥饿。所谓次级并不是由于低劣,实际上这类智脑与本体毫无二致。次级是指在必要情况下,它可以被优先牺牲。

在联邦的教导中,这种牺牲是崇高、有必要且不可置疑的。每一个联邦公民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理念,而其中最坚定的那些,才有机会被遴选入伍。唯有这样,方能保证他们的复制意识彻头彻尾地相信,自己是一件可消耗品。

而帝国对这种理念嗤之以鼻。帝国人认为生命就是生命,不管是经由自然繁衍还是人为复制,都该享有同样的权利。

阿莉雅只是普通士兵,对于策反英格玛1577她并不是很积极。但就连她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来,英格玛1577和其他智脑有所不同。

联邦工程师会人为干预智脑的思考回路,增强正回馈,抑制负反馈。忠诚、服从、牺牲这一类念头会被增强、被放大、被固化,背叛、犹豫、怀疑之类的想法则会被抑制、被削弱、被消弭。说到底,智脑的自我意识,不过是拟真度极高的电信号集群,操控起来并不难。类似技术在生物体身上也能实现,但帝国并未打算将其实用化。用技术部的话来说:“那样的话,我们和联邦的钨硅脑袋还有什么区别?”

就像联邦无法解析万用细胞的二百九十七对染色体,帝国也对联邦的纳米加密技术一筹莫展。帝国撬不开智脑俘虏的嘴巴,联邦也阻止不了万用细胞自我销毁。若非双方都有足够坚固的技术壁垒,战争早该有了结果。

英格玛1577的聒噪是一个特例,或许因为它的思维限制器在之前的战斗中被阿莉雅损坏了,或许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个有缺陷的残次品,只是缺少暴露的契机。总而言之,它现在居然在思考、在质疑、在渴望沟通。若能将一个能够沟通的智脑俘虏搞到手,帝国情报局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虽然阿莉雅也意识到了英格玛1577在战略上的巨大价值,但现在只觉得它烦人,比如——

“嘿,你在这里是抓不到动物的,要我说,咱们得先找到水源。”

“闭嘴。不然我就拔了你的电源。”

突然,阿莉雅发现了一些痕迹,她加快脚步。在一块大岩石的底部,她找到一个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底下是树枝的灰烬——有人曾在这里生火。既然有人类活动的迹象,那附近肯定有人。既非联邦的钢铁之躯,那必然是帝国的战士。

阿莉雅启动万用细胞的第十三种表达,让一小块细胞集落在她鼻腔里变性。阿莉雅一阵忧心:原始万用细胞可以利用生物质增殖,但它的每个细胞只能进行一次表达,这是一种消耗。野兔提供的生物质越来越少,而新的补充遥遥无望。事实上,在上次的伏击战中,生物质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

但如果能找到同伴,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十三种表达极大地强化了阿莉雅的嗅觉,一个由气味构成的新世界在她面前徐徐铺开,之前无法感知的信息逐一浮现。那个人在这里烤过肉,脂肪燃烧后的气味清晰可辨。人类的体味、食物的芳香味,混在一起标记出他的活动范围。从残留信息素的气味分辨,此人为男性的概率为92%。

阿莉雅闻到被大口喘气带出的胃囊里的酸臭味——恐惧的味道。男人知道生火的风险,但对热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

阿莉雅有些失望,帝国士兵的胃囊里有改造过的消化酶,可以彻底分解食物,不会产生任何气味。这个男人并非她的战友,但依旧有追踪的价值。阿莉雅无须像狗一样低伏着嗅探地面,现在她的嗅觉是狗的两万倍,可以仅凭空气中的微弱残留进行追踪。

阿莉雅跟着气味前进,随着她的深入,气味变得愈发浓烈。在步行了差不多一千米后,不需要多么仔细地探查,阿莉雅就找到了那个被枯枝败叶遮掩起来的山洞。山洞很浅,里面有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但目前空无一人。

阿莉雅从粗木架子底下翻找出几个陶罐。陶罐烧制得非常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的手艺。罐子用湿泥封口,存放着腌制过的肉干。遗憾的是,失去活性的细胞不能作为生物质补充。但存有食物这件事清楚地表明,该据点还没有被遗弃。

阿莉雅躲进杂物的阴影里,一边缓慢而无声地咀嚼一小块肉干,一边等待主人归来。

对这些天只能吃草的她而言,肉干的味道真是挺不错的。

6

太阳落山之前,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摸进山洞。他把一捆干柴卸在地上,用枯枝将洞口重新遮蔽好。在此之后他明显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走向藏有食物的角落。

阿莉雅以闪电般的姿态扑向来者,先将他撞倒在地,接着用“蜂刺”刺进他的皮肤。“蜂刺”尾部的腺体收缩,把速效肌松剂注入目标体内。这种肌松剂只对横纹肌起效,让目标四肢瘫软的同时又不会危及生命,时间长达一刻钟。成年男性的最低需求剂量要消耗二十五单位生物质——足够让阿莉雅感到心疼的用量。

借着夕阳的余晖,阿莉雅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一个男孩儿,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岁。他满脸惊恐,长着软髭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为了防止对方呼救,阿莉雅用手按住男孩儿的嘴,俯在他耳边说:“表明你的身份,你在这里的目的,用最小的音量回答我。”然后她稍微放开右手。

男孩儿急促地吐出一串她无法理解的单词。

万用细胞的核酸中编入了六十八种语言的基本词库和文法,通过定向表达可以进行精准互译,但男孩儿说的语言不在其中。

“妈的。”阿莉雅骂了一句。

“为什么不问问你博学的同伴呢?这个男孩儿讲的是当地原住民的赫米特语,已收入联邦数据库。”

“那就赶紧。”

“人们在这种时候,一般会谦卑地请求。”

“没问题,我可以低三下四地求你,但事后你会遭受十倍的报复。”

“好像不太划算。稍等,我将数据库权限共享给你。”

片刻之后,阿莉雅便能听懂男孩儿的话了,他在不断哀求阿莉雅不要伤害他。

“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阿莉雅用男孩儿的语言问,“你还有别的同伴吗?”

她把男孩儿扶起来,让他背靠着山洞的岩壁坐下。男孩儿摇摇头,但阿莉雅不知道这是针对哪个问题的回答。

她说:“如果你合作,我就不会伤害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在这里的原因,表述尽量简洁。”阿莉雅一边向男孩儿提问,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防止男孩儿的同伴发起突袭。通过对山洞的勘察,她基本肯定男孩儿是一人独居。但谨慎永远不是缺点。

男孩儿逐渐镇定下来,他小声讲出自己的遭遇:

他名叫莱昂,是家中的次子。他和家人住在森林边上,靠伐木和狩猎为生。在半个月前,联邦军队来的那天,莱昂正在放捕兽夹。这时候,他看到了快速蔓延的紫色烟雾。父亲曾郑重地告诫他,一旦看到这种诡异的烟雾要怎么做。莱昂跳进旁边的小溪,深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潜入水底屏息凝气,直至肺部快要炸裂。他浮出水面,烟雾虽已消散,森林却变得一片死寂。

莱昂回到家里,发现自家的房子被人毁坏,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家人也不知所踪。他从废墟里搜集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后躲进了森林深处,直至今日。

“那你靠什么生存?”阿莉雅问。

“父亲在这个山洞里储存了一些应急食品,包括肉干和罐头。在距离这里一千米的地方,我家开垦了一小片土地,种着马铃薯和生菜。”随着肌松剂效力消退,莱昂开始慢慢活动手腕,但并没有表现出敌意。

“你说这里有条河?河里有鱼吗?”阿莉雅的声音因为激动微微发颤。鱼不是生物质的优质来源,但也能令当前状况大为改善。河流还能确保水源,一路走来她仅靠草汁补充水分,已出现轻度脱水的症状。

“很遗憾,没有。鱼类需要非常严格的环境改造,能提供的蛋白质却很有限,在引入外来物种的时候被工程师放弃了。”

“外来物种?”阿莉雅有些不解。

“赫米特人不是野蛮人,他们是这个星球的先垦者,是具有星际航行能力的高级文明。但他们推崇农耕文化,在军事上远远敌不过联邦。”

“怎么感觉你还挺得意的?”

“不敢。”

“别给我耍花腔。我问你,莱昂的家人已经死了吗?”

“应该是被抓去精炼厂做苦工了,让我查一下。对,没错,他的父母和哥哥都在七号泵服役。”

“你还挺能干的。”

“过奖。”

于是阿莉雅对莱昂说:“你的家人都还活着,你也要活下去。”

7

问题是如何才能活下去。

在阿莉雅一籌莫展的时候,智脑提供了一个建议:

翻越面前的小安第斯山,就可以进入山脉西麓的丘陵地带,那里还没有被喷洒灭绝喷雾,你可以得到大量的生物质补充。

“赤手空拳攀登海拔六千米的小安第斯山?你在开玩笑。”

“不需要爬那么高。向南走二十六千米有一道裂谷,从那里穿过山脉,最高海拔只有两千米。我计算过,靠你当前的补给,勉强可以完成这次行军。”

“你会好心帮我?怎么看这都像是一个圈套。”

“拜托,现在我跟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卖你等同于自掘坟墓。”

“你就不盼着联邦军把你救回去?从我的尸体上。”

“在联邦等着我的只有熔炉。对联邦而言,把失败的智脑熔掉重铸,再填进一个全新的、斗志昂扬的复制意识,才是唯一的正确选项。奇怪的是,就在几天前,我还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几天里我想了很多,越发觉得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当下,活着是最高优先级。”

“行,我姑且相信你,给我看一下路线图。”

阿莉雅告诉莱昂,她要翻越山脉。

“帝国军会尽可能保护当地平民,但我现在有心无力。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走,或者继续留在这里。我不确定哪种更安全。”

莱昂沉默了片刻,开始收拾行李。

虽然只相处了一天,但阿莉雅开始有些欣赏这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儿。他沉默寡言,意志坚定,行动果断。能独自在森林里生存,证明他既有头脑,又有技巧。假以时日,他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帝国士兵——如果阿莉雅有机会训练他的话。帝国军允许火线招募,前提是有足够的生物质就地武装。帝国士兵不是炮灰,他们必须兼具作战意愿和作战能力,两者缺一不可。

阿莉雅吃了一些莱昂的肉干和腌菜,也把自己的绿色糊糊分给莱昂,“不用咀嚼,就这样咽下去。这些糊糊不好吃,但可以补充你缺乏的营养。”

“如果搞到鲜肉,万用细胞就能做出非常美味的战时口粮。”末了她补充道,“但现在想想就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拿这些肉干补充生物质,虽然储量不多,但肯定比没有强。”莱昂提议,“我吃草就行,跟你一样。”

阿莉雅笑了,“万用细胞并不是进行消化—吸收—合成,而是直接催化细胞骨架产生特定表达。所以死掉的细胞不能作为生物质,因为细胞骨架已经融解了。也多亏如此,”阿莉雅晃了晃手里的肉干,“不然我们就连这样的肉干也吃不上了。”

行军一开始很顺利,沿着小溪向南,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河滩。阿莉雅和莱昂只带上了最低限度的行李,主要是食品。

“一旦我们有生物质补充,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补给。”阿莉雅说,“武器、食物、工具、药品,万用细胞都可以制造出来。帝国士兵不需要后勤保障,我们自己就是移动的军工厂。只要有生物质,万用细胞甚至能修复最严重的外伤。”

“我明白。”莱昂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所有携带不便的生活用具。

阿莉雅和莱昂耗费了半天时间砍伐竹子,将其作为储水容器。一个个竹节从溪中取水,用软木块塞紧,拿树皮绳绑在一起。这很不方便。如果有一百八十单位生物质,万用细胞便能生成从空气中获取水分的滤网。阿莉雅无奈地将这个想法抛开。

“帝国是什么样的?”晚上扎营的时候,莱昂问阿莉雅。

阿莉雅正在用树枝搭帐篷。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想了片刻,说:“帝国就像一个乱哄哄的大家庭,由许多部族聚集在一起。帝国人大多都很温和,可也有个别很粗暴的,甚至还有真正的坏人:罪犯、流氓、恶棍、海盗。但不论如何,大家都有同样的信念——团结一致反抗联邦,以免在将来人人都变成盒子。”

“其实觉得当个盒子也没啥不好的哎哟哟,痛痛痛……”

第三天中午前,他们到达了裂谷的入口。长时间行军让莱昂有些精神萎靡——他毕竟只是个营养不良的半大孩子。阿莉雅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这孩子就是个累赘,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将他带在身边。”英格玛1577促狭地说,“作为关键时刻的生物质储备。”

“闭嘴,蠢货。别拿你的联邦脑子来揣测我。”

“这是战争,战争必然会有牺牲,你可不像那么天真的人。”

“战争当然需要牺牲,但应该是更正确的牺牲。别再说废话,不然我就电你。”

“为了维护我的话语权,我乐于付出一点儿牺牲。”

“哦,真的吗?”

“假的。我马上闭嘴。”

8

虽然是一道“裂谷”,但也仅是相对两边高耸入云的山峰而言,裂谷最高点的海拔依旧超过两千米。山路陡峭狭窄,遍布崎岖的岩石,莱昂跟在阿莉雅身后亦步亦趋,走得异常艰难。

一道超过二十米高的岩壁阻断了道路。伴着莱昂钦慕的目光,阿莉雅利落地开始攀爬。帝国士兵的肌蛋白经过强化,徒手攀岩对于他们并不困难。登顶后,阿莉雅抛下一条树皮绳,让莱昂系在腰间。

莱昂小心翼翼地抓着岩壁上凸起的石块,按照阿莉雅告诉他的“三点法”进行移动——双手和双足形成的四个支点,每次只松开其中一个,永远保持有三个支撑点。

莱昂不疾不徐,缓慢但稳定地向上攀缘,这种士兵般的严谨让阿莉雅很满意。但就在快要登顶时,他的体能亮起红灯。莱昂伸出右手去够一条石缝,左脚蹬踏的力量不足,他踩滑了。

莱昂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外侧倾斜,狠狠地撞在石壁上。阿莉雅感到绳子上的拉力骤然增加,如果没有安全绳的保护,男孩儿已经跌下去了。莱昂奋力稳住身形,就在这时,他背在肩上的竹筒串滑脱了,男孩儿本能地伸手想要去捞。

“不要!”阿莉雅大声制止,“两手用力抓紧绳子,我把你拉上来。”

伴随着对绳子断裂的担心,阿莉雅将莱昂扯上这最后两米的距离,两个人累得瘫倒在地。竹筒串摔破在底下的砾石上,水被干涸的沙土吸得一干二净。

“谢谢你救了我。”莱昂气喘吁吁地说。

“不客氣。”阿莉雅说,“本来就是我把你拉进这次行军的。我对你有责任。”

“联邦抓走了我的家人,他们也是我的敌人。”

阿莉雅很欣赏莱昂这份觉悟,不将事情推诿给他人,而是主动置身其中。过了半晌,两个人坐起来清点损失。

“没水了。”莱昂颇为自责地指出这个事实。

“我的水分你一半。继续走,人只能向前看。”阿莉雅说。

否极泰来这个词自有它的道理。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在裂谷里发现了一个小型绿洲,虽然只有一口泉眼和几株灌木,但也足够让人高兴。而这还不是最大的惊喜——有一只山羚羊在这里喝水。

阿莉雅孤注一掷,用最后的生物质生成了一支“眼镜蛇”吹箭。虽然外观跟一般的吹箭相似,但性能却天差地别。“眼镜蛇”内部的生化节流阀,可以将吹进去的气体储存并压缩,从而产生强大的推力。瞄准也不依赖肉眼,是靠吹箭前端竖起分叉的气味探测器。

野生动物怎么可能逃过帝国几千年的科技结晶?山羚羊应声倒地。

虽然这只是一只瘦小的幼年山羚羊,但已经是阿莉雅自空降以来得到的最大生物质补充。当天晚上,她奢侈地用五十单位生物质生成两份口粮,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活动。莱昂承认阿莉雅没有吹牛,鲜肉生成的口粮哪怕不经烹饪也相当美味。

剩余的生物质则以原始形态储备起来。针对不同情况随机应变就是帝国的战术核心,也是帝国在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中能与联邦抗衡的基础。

当天晚上,阿莉雅带着些许宽慰进入了梦乡。深夜时分,一些微弱的杂音将她吵醒,凭借受过生物调整的感官,在睡梦中她也能保持警觉。她不动声色地辨明杂音的来源,发现那是刻意压低的抽泣。

阿莉雅坐起身,看到莱昂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泪流不止。不管如何坚强,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莱昂试图用手掌擦干眼泪,但收效甚微。

阿莉雅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向你保证,等到我回归帝国军,我会向上级申请一次针对精炼厂的突袭行动,我将亲自带队救出你的家人。”

“谢谢你。”

“不客气。这一切还都建立在一个渺茫的希望上。”

“不,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

“睡吧,莱昂。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早一天到达丘陵地带,我们就多一分生还的机会。”

“好的,阿莉雅。”

9

有一个坏消息。

就在阿莉雅和莱昂即将穿越裂谷,到达丘陵地带之前,智脑发出了警告。

“事实上,我还能监听几个联邦的军用频道。联邦在前面设下了埋伏。”

“这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圈套吗?”

“如果是的话,我为什么要警告你?我的建议是马上回头,不要白白送命。”

“走到这里已经不可能回头了,我要冲过去。”

“恕我直言,你当前的生物质数量不足以支持你打赢这场遭遇战,除非你消耗掉那个男孩儿。”

“早做决定,阿莉雅。”智脑的声音变得冷酷。

“有空说这些废话,不如提供点儿有用的情报。”

智脑叹了口气,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智脑越来越像一个鲜活的人。

“两支无人机编队,一台步行车,十二名步兵。”

“分布情况呢?”

“三维地图已经投射到你的视网膜上。”

多年的战斗训练让阿莉雅立刻模拟出作战策略,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听到你在脑子里骂娘。”

“目前的生物质如果全部用来生成武器,勉强够用。但如果要再生成导航器官,就远远不够了。”

智脑沉吟片刻,“你把导航权限开放给我,相关数据我正在传送,你整合到作战计划里,看看能否填补生物质缺口。”

“這不可能。如果我失去对武器的控制,你完全可以掉转枪头攻击我和莱昂,风险太高了。”

智脑冷笑一声,“听着,联邦社会宛如机器一般精密,每个人生来便各司其职,相比之下,帝国的体制就像在过家家。在联邦,人与人的关系只有两种,或服从,或竞争。但在帝国,你们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友善、嫉妒、厌恶、同情,还有爱。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情,我在数据库里进行比对,查到它叫作‘羡慕。我猜,如果我能选择,我更愿意为了帝国而战。所以,我建议你赌一把,赌我上面说的都是真心话。要不然,你还是趁早去吸收掉那个孩子吧。”

阿莉雅从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她做出了决定。

第一波攻击非常顺利。两枚黏液飞弹(相比那些一发就可以击沉战舰的微型版本)精准地命中了步行车的动力炉和智脑——任意一处都是致命损伤。

步行车无声地炸裂开。没有火光,没有硝烟,甚至没有气浪和巨响。黏液飞弹的威力不依赖化学爆炸,而是靠压缩到极限的丝状体。它的弹头是裹着强酸的锐利角质,射入目标后,丝状体囊朝四周极速膨胀,将金属板撕裂。

步兵当即散开,条件反射般地朝着飞弹射来的方向警戒,三名步兵率先发起火力压制。与此同时,阿莉雅从反方向冲出来,一边移动一边射击。她身上的光学迷彩随着移动不断高速变化,令她与周围环境几乎别无二致。

阿莉雅顷刻间就击倒了两个敌人。不得不承认,英格玛1577的火控非常高效,快速且精准,攻击的都是敌方装甲的薄弱环节。阿莉雅使用的是开花弹,子弹会在敌人体内二次爆炸,造成严重损坏。联邦步兵并非血肉之躯,也就不存在伦理问题。

等到敌人反应过来形成有效的还击时,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有生力量。但联邦军的士气不会因伤亡率过高而崩溃,他们可以战斗至最后一人。光学迷彩隐藏了阿莉雅的身形,可联邦步兵也有红外侦测手段,阿莉雅只能借助岩石的掩护展开游击,双方进入拉锯战。由于和敌人存在显著的火力差距,她的活动范围被压制得越来越小。

这时候无人机参战了,它们一左一右对阿莉雅进行包抄。

但是十二枚“毒刺”飞弹以铺天盖地之势射向无人机编队。这些飞弹耗费了阿莉雅超过一半的生物质储备。这些飞弹是“毒刺”的最简化版本,只能在固定基座上发射,攻击范围也相当有限。阿莉雅成功地将无人机编队诱导进了飞弹的有效射程,而负责发射的则是莱昂。

每一架无人机都被两枚飞弹贯穿,整个编队土崩瓦解。其中一架无人机在坠毁前,朝莱昂所在的方向射出了两枚高爆弹。

阿莉雅无暇旁顾,当下她已经被步兵逼入了死角,岌岌可危。联邦最后的四名步兵同时冲进攻击范围,毫无保留地开着火。猛烈的火力将目标射得千疮百孔,连同目标身后的岩石也被打得石屑飞溅。在强大的冲击下,目标无法站立,颓然坐倒在地。那是阿莉雅的生物装甲。

“惊喜吗?蠢蛋们!”已经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的生物装甲残骸,向联邦步兵竖起了中指。

阿莉雅本人并不在装甲内,是英格玛1577在操控装甲诱敌。

真正的阿莉雅赤身裸体地从岩石后面跳出来,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她稳定而高效地点射,顷刻间就击毁了三名步兵。一般人如果分泌了高浓度的肾上腺素,会变得过于兴奋,手臂将不自主地颤抖,以至于无法瞄准。但帝国士兵从受训第一天起,就在学习如何利用各种神经递质强化战斗力。生物永远不可能比机械更加稳定,但生物也有机械不可求的爆发力。

最后一名步兵掉转枪口冲着阿莉雅,但它还来不及开火,胸口就被炸开了一个大洞。透过洞口能看到半举着枪的生物装甲残骸,是英格玛1577调动装甲的剩余能量,从背后开的枪。伴随这次射击,装甲也彻底失能,整个瘫软下来。

阿莉雅片刻都没有耽误,她冲上去,一把抓起智脑和生物装甲的残骸。残骸如活体般自动变形,缠绕上她的肢体,但只能覆盖半条手臂。大部分装甲已经作为诱饵,在联邦的火力下灰飞烟灭。阿莉雅向莱昂藏身的地点狂奔,她有不好的预感。

不出所料,即便阿莉雅要求莱昂要在发射后马上撤离,他还是没能完全避开无人机的反击。一块弹片削掉了他的左腿,莱昂正躺在自己的血泊中不停抽搐。

阿莉雅迅速用生物质给莱昂治疗,生物质覆盖住伤口,止血的同时也在全力修复组织,但后者依旧生命垂危。

阿莉雅缺少足够的生物质。

“糟糕了。联邦的两支增援部队正在高速赶来,你不可能带着莱昂走完剩下的路程。最合理的方案是就地吸收这个男孩儿,然后快速进入丘陵地带。”

“闭嘴,我正在思考。”

时间不多了。

阿莉雅闭上眼。她深呼吸三次,排除所有杂念,只考虑眼下最可行的对策,然后她想到了。出乎意料的是,一旦下定决心,她居然感到异常平静。

“这是战争,战争必然伴随牺牲。我们两个人不可能同时活下来。”她对莱昂说。

男孩儿虚弱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10

二十天后,安贝达尔中将站在超生物舰达尔文号的舰桥甲板上,疲惫而满足地注视着眼前的绿色行星。就在刚才,她指挥了一场成功的营救行动。

行星HD178416C上幸存的三百八十名帝国士兵,有三百六十二人被达尔文号成功“捕捞”,代价则是一百六十七名帝国士兵的牺牲。

这是战争,战争必然伴随牺牲。

所有幸存者在这二十六天里都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抵抗,而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那个,此时被带到了中将的面前。

他全身被伤痕斑驳的生物装甲覆盖,一个银色的小盒子嵌在他的肩部,和装甲几乎已经融为一体。中將知道那是联邦的次级智脑。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这种组合将成为帝国军的标配。这名士兵因地制宜进行抵抗,以一己之力同联邦的讨伐部队周旋。他的事迹宛如一个传奇,在帝国军队内被广为传颂。

“摘下头盔吧,士兵。”安贝达尔中将说。

“不能,一旦生物装甲的连接切断,她就会死。”

“她已经死了。留存在装甲里的是她的记忆和经验,但不是她的灵魂。”中将平静地说,“摘掉头盔,这是命令。”

“我并不是您的士兵,阁下。”

“真的吗?”安贝达尔中将直视着面前的士兵。

“可这样做她就死了。”士兵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每个人都注定会死,或许那些躲在硅壳里的联邦高层除外。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我们必须给予尊重。”

士兵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苍白稚嫩的脸,长着软髭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欢迎登船,列兵莱昂。”中将说,“鉴于你的作战表现,现在你已经是下士了——如果你愿意加入帝国军的话。”

“我愿意,阁下。”莱昂回答。

“你知道阿莉雅为什么要牺牲自己,让你活下来吗?”

“我知道,生物装甲里面有阿莉雅的记忆。她比我重,她认为牺牲更重的那个人获取更多生物质,可以提高另一个人的生还概率。”

“很有她的风格。虽然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她确实是我最好的士兵。”

“她有一句话带给您。”

“说吧。”

“对不起,母亲。希望我没有令你蒙羞。”少年说。

将军沉默片刻,“明天有一场针对精炼厂的突袭行动,我希望你加入编队。”

“好的,阁下。”

“去休息吧。你有十二小时的整备时间,记得向你的中队长报到。”将军停顿了片刻,“最后一件事,把英格玛1577交给我。未来它将挽救成千上万帝国士兵的生命,甚至是结束这场战争。”

莱昂咬着下唇。他一言不发地将肩上的小盒子摘下,递给将军,然后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了。

“联邦让士兵不畏惧死亡,这是一种优势。但同时,他们也不再懂得牺牲的价值。”凝视着手里的银色方块,将军心想,“我们或许会失败,但我们不会输。”

作者后记

乔治·真有钱·马丁说过,小说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从头至尾规划好的,一种是自由生长出来的。本篇属于后者。刚开始我的脑中只有一个阿莉雅从太空坠落的意象,然后尝试根据这个意象勾画出完整的故事。

在最初的构思中,阿莉雅首次获得的生物质是空降失败的战友尸体,这个情节后来被改掉了。我还是希望这篇小说能稍微明亮一点,而真实的战争要远比小说里的残酷。这篇过终审之后又改了三稿,以至于责编跟我说再改就要重走三审流程了。小说是改不完的,但作者要知道改到哪个程度为止。差不多就是改到编辑开始不耐烦的时候。

祝大家都能创作顺利。

【责任编辑: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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