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节选)

2022-05-31 14:24张楚
阅读(书香天地) 2022年4期
关键词:刘三姐光棍老太太

张楚(1974- ),河北唐山人,当代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过若干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等。作品《良宵》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1

她刚搬到麻湾时,村人并未觉得有何异样。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位干净的老太太,衣着素朴,脸上一水褶子,梳了低低的发髻,站在樱桃树下,束手束脚,竟有几分与年岁不相称的羞怯。隔壁的妇人偶来瞅了几眼,闲聊几句,这才晓得是村里王静生的远房姨妈,怎么想起要到乡下住上段时日,这才劳烦她外甥在村西租了三间瓦房。行李也不甚多,几床被褥,一只泛黄的皮箱。随行的还有一只白鹅。白鹅也老了,翼羽暗淡,喙上的肉瘤失了色泽,在屋檐下恹恹卧着。若是人来,她就从包裹里掏栗子、榛子类的坚果,笑着塞进人家掌心,慢声慢语地催促道,吃吧,吃吧。她的牙齿大抵是假牙,白如玉米,笑时几乎不见牙龈。

翌日,鸡没叫上三遍就早早爬起,绕村子转了半圈。四月初,清冷了一冬的村子,难免透些活泼。樱桃就不消说了,顶一树雪,招了细腰蜂,单说荒地里大片的紫云英,于风中凝敛成水晶,流出光和蜜来。后来她走累了,坐上块青石歇脚。不时有村人牵着黄牛、骡子从她身旁撵过,难免都瞥上两眼。她呢,但凡有人瞅她,都要笑一笑,嘴唇被暖阳打成瓣蔷薇。

她也不喜欢串门。村子里的妇女,如果不是农忙季节,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处的女人,舌头都要比别村的长两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门的名义来,吃几枚老太太的坚果,喝几盏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听些该问不该问的话,想传与旁人听。可这老太太,就是安静的一只猫,村妇们在炕沿上东拉西扯,她也舍不得插嘴。问她退休前是干哪行的?她说,当教师;问她儿女几个?她说,两儿一女;问她多大年岁?她说,忘了;问她老伴是否健在?她说,去世二十多年了。人家问她话时,大眼珠子瞪得溜圆,而她呢,只眯眼盯着墙旮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那只老鹅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踱进屋,她就顺手抓了脖子拎上炕,箍在怀里,榆树皮手细细摩挲着。那鹅也不吭声,闭了眼,仿佛在她怀里死去一般。

闲妇们就渐渐没了兴致,不如何来往。只有一个诨号“刘三姐”的,时不时跑上一趟,倒比王静生还勤些。蒸了野菜馅的饺子趁热端一碗来,炖了排骨趁热送几块来,亲闺女似的。老太太推辞几句,就接了,也不见有言谢的套话。“刘三姐”似乎也不在乎。在村人眼里,她本来就是个有点缺心眼的“女光棍”。所谓“女光棍”,是周庄、夏庄、马庄、麻湾一带独有的叫法,专指那些性情如男人的女人。哪个村不出一两个“女光棍”?譬如夏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周素英,专跟男人赌钱闹鬼;譬如马庄,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刘美兰,整日里蹬着大头皮靴,领了帮唢呐手跑红喜白丧之事;麻湾呢,若说有女光棍,大抵就是“刘三姐”了。“刘三姐”其实长得还算英俏,只是脾性躁,嗓门粗,肠子直,有事没事喜欢扯着铁嗓子唱两句。

2

老太太过了五六日,将麻湾村周遭咂摸透了。这个叫麻湾的村庄,地处冀东平原,西行百里是燕山,东行百里是渤海,怪的却是靠山不吃山,靠海不吃海,反倒以植棉闻名。据说老辈子,宫里用的棉花全由此处沿京东北运河载去。不过现下却是荒了手艺,年轻的跑到城里做泥瓦匠,只有老农人种几亩棉花。麻湾呢,除了村西有块方圆百米的土岗,全然是平地。若是站荒田里环顾四周,便是由地平线草草勾勒的浑圆。现下清明才过,麦子返青不久,作物都还归仓,除了野花草,只有柳树顶了绿苞芽,飞着些酱色的七星瓢虫。

那天她从村西的土岗下过。虽走得慢,还是呼哧带喘,就顺势找了干净的一块地脚坐下。屁股还没凉,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叫骂声。手搭了凉棚去瞅,却是一个孩子在前边跑,一帮孩子在身后疯追。那孩子跑得比野兔子还快,转眼就从她身边旋风般刮过,直刮到那黄土岗上。那帮孩子呢,也就不再穷追,只在岗下唧唧歪歪骂个不休。这麻湾的方言倒也有点意思,平心静气说起来时,三拐五拐的犹如唱评戏,骂起人来时则脆生利落,简直京戏里的念白一般。那帮崽子兀自咒骂一通,这才怏怏散去。

老太太瞥了瞥他们的背影,又去斜眼瞅那土岗。不一会儿,土岗上便隐约探出个圆头,小心逡巡着岗下情景。大概看是其他孩子们走了,这才约略着直起身抖抖索索矗在那儿。孩子套件过了膝的破夹克,晃晃荡荡的,胸脯裹件漏眼的长袖海魂衫。见老太太望他,竟俯身捡起块土坷拉扔过来,不偏不倚朝向她额头。老太太倒是吭也没吭一声,只顺手摸了摸额头,又朝那岗上望去。孩子就不见了。

晚上,老太太蒸了锅馒头,干嚼了半个,就披了羽绒服拎了马扎坐院子里。夜晚的村庄静得早,偶有耗子钻垛,草鸡闹窝。墙头似有野猫出没。老太太定睛瞅了瞅,拎了马扎进屋,打开戏曲频道,正演常香玉的《木兰从军》,忍不住把睡着的老鹅抱上炕,揽在怀里,摸它温热的羽,摸它冰凉的喙,再闭了眼细细听戏。须臾,过堂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侧耳听,倏尔没了,过了会儿,脚步声重又隐约响起,老太太就问:“谁啊?”话音未落已是一派沉寂。心想这双耳朵,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晨起时,发现锅里的馒头少了几个。心想不会是被野猫叼走了吧?出了院子,又想不起到哪里溜达,就念起了昨日那个野孩子,这么想着,吆喝了老鹅,慢慢悠悠朝土岗走去。她这院子靠村西边,离岗最近,不过三四百米,可若真一步一步量起来又无比漫长。想当年,她能一连串翻百十个筋斗云。

土岗矗在眼前时,她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岗也不高,只不过人太矮了,岗也不长,只不过人的胸腹太窄了。土岗四周除了杂生的几株野榆錢,便是蒲公英,蒲公英密密麻麻洇成一片,远看仿若一块安静的黄金,近看则是朵朵小向日葵。鼻子里涩香之气渐发浓烈,她从兜里掏出枚榛子,嘎嘣嘎嘣嚼起来。人老了,牙掉了,馋虫还活着,吃了一辈子的坚果看来是戒不掉了。后来她想,何不去岗上看看?就绕到那条斜坡前仔细端详,这一看先就心虚。斜坡虽不是很长,却陡峭得很,别说是她,就是十五六的愣小子也会发怵。断了念想,捶着腰慢慢悠悠回了家。

这一晚,老太太做的炸酱面。饭后照例躺炕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不如说是听电视。眼皮子磕磕绊绊时睁时闭,只耳朵支棱着听胡琴声咿咿呀呀。待听到过堂屋传来“吸溜吸溜”的声响,这才骤然醒来,轻咳两声,声响就淹没在无涯的黑暗中了。她把电视声音调大些,轻手轻脚穿了鞋子下炕,猛一挑门帘,就见一团矮小黑影蹿到院子里。那晚夜空无月,她只瞅到影子晃荡着爬上矮墙,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转身将过堂屋的灯打开,却见剩下的炸酱面没了,只碗边粘了硬邦邦几根。似乎就明白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偷食的人,除了岗上那野孩子,大抵也不会再有旁人了。心里难免嘀咕起来,这孩子是如何一回事?为何吃不上饭?爹娘去做什么了?村里就没旁的亲戚了?便寻思有机会了,定要问问那“刘三姐”。

这“刘三姐”倒是好几日没来。听村子里的喇叭,好像麻湾村家家要签什么合同。自己这房子是租来的,倒也没往心里去。炕上坐了会儿,便又愣愣想起那野孩子的小眉眼,心格外绵软,竟隐隐盼起夜晚的降临了。翌日,未及晌午,老太太就盘算着晚上煮何饭菜。这几天不是干馒头就是稀面条,那偷食的孩子估计也吃不饱。思来想去,便要做 “菠萝酱鲫鱼”。

小卖部里倒是有鲫鱼,可却没有菠萝,老太太就买了几根芹菜。芹菜味冲,又有股异香,虽不及菠萝,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回了家就刮鱼鳞剖鱼腹,将肠子肚子喂给老鹅。又将空鱼肚塞上姜片、葱段和豆瓣酱,才用铁锅小火炖起来。这是个岑寂的午后,同往常一样,只听得细春风拂过老屋檐,只听得嫩叶拱出苍树皮,只听得邻居猪圈的约克猪懒懒呻吟……这样闲坐了很久,这才把火关了。光一寸一寸缩,夜一寸一寸长,她草草喝了碗稀饭,将过头屋的灯打开,早早猫进被窝,照例看电视。

孩子又来了,先是锅盖碰锅沿的清脆声,然后是电饭锅被揭开的嗞啦声,再是不当心被热气熏了手又不得不强忍着的“哎呀”声,饭菜入嗓猛然吞咽的咕咚声……最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裤和门帘摩擦声。不过五六分钟,声音就消散在夜里,又是漫漫的静。她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踱到庭院。月亮大而黄,孩子正在翻墙,不晓得是如何了,这回翻了几次都没翻上去。后来,他从猪圈旁搬了块石头,探着身子踮着脚才够到墙头。怪的是他没立马跳过去,而是骑到矮墙上,双腿耷拉着呆坐了良久。后来,老太太看到孩子的肩胛骨在月光下一颤一颤地抖索起来。

老太太没敢惊扰他,默然看了片刻回房,靠着门闩愣神。

3

翌日清晨她便早早出门。老鹅在她身后摇摇摆摆尾随着。她知道村里有家小卖店,专卖冷鲜肉。那天,小卖部人倒不少,有人在扯成匹的帐子布,看来是村里有人过世了。老太太戴上老花镜,观瞧半天,这才吩咐店主从猪背腿上割了一斤,而后带着老鹅回了家。中午时,忍不住一个人跑到黄土岗下坐了个把时辰。风比昨日暖些,吹得骨头酥痒,荒田里的紫云英被阳光照成一团紫雾。可孩子却没出现,她愣愣地盯了会儿野榆钱树,这才走了。及至下午,老太太切姜剥蒜,又配了红椒、桂圆、八角、茴香和十三香,用高压锅将肉焖了,肉香不久弥漫开来。

期间倒是有几个闲妇过来串门。她们有阵子没来了,进了屋先耸动着鼻子问:“咋这香呢?”见是老太太炖肉,又夸她厨艺高超,接着喟叹起如今的儿子媳妇们,全是金贵命,虽然都是土里刨食的,却连饺子也包不好,年三十煮破了一锅,简直成了馄饨片汤。老太太只缩在炕脚听,一句话也不插。又听她们说,县政府的人来了七八次,看样子村子搬迁是避免不了的。老太太这才问了句:村子搬到哪儿啊?干嘛要搬啊?她们的兴致就被勾起来了,哄嚷着说,麻湾和附近的周庄、夏庄,据科学家们检测,地下埋着大量铁矿。大量是啥概念呢?就是储存量位居全国第三。全国第三哪,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人四五年前就来勘探,折腾了几年,据说明年就要动工采矿了,这不,镇上天天逼着签拆迁合同。用不了多久,麻湾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采矿场。老太太“咦”了声问道,你们搬到哪儿啊?没了田地,日子怎么过?她们就扬着眉角嬉笑说,我们巴不得搬到县城,当城里人呢。钱嘛,不是有赔偿款么?这世道,有了钱,啥都不用怕……

可算是走了。老太太捶了捶腰,不禁去看锅里的肉。其实本想跟她们问问那孩子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帮长舌妇,定会好奇她为何问询。何况,又何必非要知晓孩子的事?她跟他,只打了个照面,闲话也没说上过一席。他要是饿了,就来这里吃两口,填饱肚子;他若是有了下家,不再来偷食,自当没有过这回事。老太太眯眼在炕上打起盹来。等睁开眼,天已大黑,蹒跚着去过堂屋看看炖的肉,明显是吃剩的。孩子吃了不少,看来很对他胃口呢。老太太竟有些隐隐的得意,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就起来,栽了两垄韭菜。韭菜根是王静生送的,顺便捎了一粪箕子猪粪。这个远房外甥,跟她并不亲近,反倒有些罅隙。老太太也并不介怀,送了他一双自己绣的棉拖鞋。王静生接了,又闷闷地抽了一袋烟,这才趿拉着鞋转身离去。等外甥走了,老太太就坐到屋檐下晒太陽,晒着晒着有些恶心,想必是这几天受了风寒,随口吞了几粒药片,倒头睡起来。中间醒来几次,只觉得骨头酸软喉咙胀痛,喝了口热水又渐渐迷糊过去。其间闻得老鹅嘎嘎乱叫,想必是饿了来讨食,却没气力爬起来喂它。醒来时太阳已爬上屋檐,就拌了糠菜去喂,却发现老鹅没了。

(摘自现代出版社《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集短篇小说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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