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官”生涯

2022-06-06 05:30郑局廷
长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美英村官

郑局廷

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我家祖辈务农,好不容易在恢复高考后,父亲考上了当时的地区农校,吃上了商品粮,毕业后分配回镇里当了一名干部,一举跳脱“农”门,而偏偏在我这一代,又被打回原形。

村里新建的“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崭新气派,服务大厅大得有些空空荡荡,大理石铺成的“∪”形柜台,将大厅隔成内外,内面依次摆放着五张办公桌,桌上安放着电脑,第二张桌子就是我的办公场所。我的大部分工作,就在这片“领地”展开。

我挪开按在鼠标器上的右手,从电脑屏上收回有些发胀的双眼,抬身而起,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然后立定窗前,眺望远方,满眼是油菜花盛开的原野,好一片金灿灿的世界,我心里顿时涌过一种错觉:我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我们一同考上的那拨大学生村官,大多被任命为所在村的村委会副主任,虽然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官,说出来都让人脸红,可毕竟还算得上个职务,有职得有责,村委会主任叫汪大顺,是村里的代理一把手,让我负责宣传和接待。说白了,我就干两件事:每天开三次“大喇叭”,镇上有领导来检查督办工作,帮忙端茶递水。当然,打杂和跑腿的事儿,也是承包给我的。村里的其他工作,汪主任都交给了各位副职,他们经验老道,驾轻就熟,抓顺了手,我一个刚刚入行的“菜鸟”,是插不进去的。再说,汪主任也不放心我染指这些工作,怕我出事,影响他“转正”。其实也不怪谁,要怪就怪我们同期进来的有些村官不争气,人家村里给我们分派了正正经经的重要工作,可我们初出茅庐,缺乏经验,不是把问题掰岔,就是把事情办砸,简单的工作搞复杂,闹出了许多笑话。村里的头头脑脑在一起开会,难免会闲扯起这些事,当笑话讲出来,汪主任当然听进去了,所以,坚定不移地让我固守“两大工作”。我成天和电脑泡在一起,闲得呀,快长霉生毛。

我的眼睛望得滴血,巴望不得有个人来,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回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党史学习教育资料,摊开笔记本,手握钢笔,一边看学习资料,一边在本子上抄写。

驻村干部黄主任让我帮他抄了一本二十万字的学习笔记,我花一个星期帮他抄完,他极为满意。过了几天,他又要我帮他抄一本,说是给镇里的常务副镇长抄的。我总觉得吧,有一种“代考”舞弊的嫌疑,心里曾有过一些排斥,可转而一想,闲着也是闲着,借此打发时光,不是挺好的事么?何况,还能落个人情。

我专心致志地抄着笔记,寂寥的大厅里,只有钢笔尖掠过纸面刷刷的声音。抄了一会儿,我有意放慢进度,打算抄个十天半月,以免黄主任帮我再揽新活。

汪主任匆匆进屋,边走边叫道,“王自强,跟我来一下。”

丢下钢笔,随他走进他的办公室。待我坐下,他很是和蔼地问我,“来村里也有年把时间了吧?是不是感觉工作很平淡、很无趣?”

老铁扎心,直戳痛处,我鸡啄米似的直點头。

“今天上午,在书记点上举行了‘美丽乡村’建设现场推进会,镇委要求我们村重启章■国土综合整治项目。”汪主任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不紧不慢地通报道。

那可是难啃的“硬骨头”。我大致了解,这个项目两年前启动,只完成一大半便被叫停,原因是有个软硬不吃的“钉子户”——赵美英,不仅不肯搬迁,还请来记者捅出报道,项目“腰斩”不说,县里处分了包保这个项目的游副镇长,村里分管这块工作的胡副主任被撤职,动静闹得挺大。我心有余悸地叹息道,“那个难度,可不是一般哟。”

“难度肯定是有的。村里的几名干部,除你之外,都是老面孔,在赵美英那儿靠不拢边,说不上话。你可能听说过的,她完全把我们当敌人看待。”汪主任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表情。

我躲过汪主任的目光,心里嘀咕开了,汪主任说这个话,不会是打我的主意吧?那可万万使不得。赵美英难缠,在方圆十里八乡,无人不知咧。她与村里的几名干部,关系敌对,几乎水火不容。先前,她与汪主任相处还算正常,可这几年,关系急转直下。尤其是去年,为项目还建房的质量问题,她去找书记县长告了一状,上面追责下来,负责项目建设的龙腾公司没被处理,却让汪主任莫名其妙地背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理由是监管不力。为此,汪主任取消“代理”的事黄了,据说镇委连任命文件都拟好了,受了处分,不得不再延期一年。同时,他还被取消评先表模资格,在年底工资考评中,比别人少拿两千元。汪主任心里多少有些气恨,碰到赵美英,说了几句敲言搭语的话,赵美英狠狠地瞪了汪主任一眼,怒斥道,“还建房是给老百姓住的,你是当家人,连质量都管不好,就该被追责。警告算轻的,应该是削职。”呛得汪主任无言以对。后来一次在村里开会,两人见面,汪主任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呸地吐出一口恶涎,喷向汪主任,让汪主任在千人百众面前颜面尽失、丢了大人。张会计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可因为一次小小的疏忽,鬼使神差把赵美英卡上的钱搞少了几块,被赵美英发现后,没完没了地数落。赵美英除领低保,也领独生子女费以及失独家庭生活补贴,还领烈属抚恤金,每发一回钱,就要被赵美英“狂涮”一顿,以至于张会计都怕见赵美英的面,绕着她走。胡副主任是去年被撤职的大胡副主任的弟弟,赵美英对于小胡副主任接手哥哥的职务甚是反感,小胡副主任对哥哥因赵美英事件撤职深有怨忿,两个人鼻尖上都是气,根本坐不到一个板凳上。村里惟有妇联主任兼网格员黄敏可以和她说上两句话,可也说不到一块儿,聊不到点上,何况黄主任参加市委党校培训得半个月,暂时抽不出空来处理这件事。汪主任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只是我一个新手,没有半点把握,怎么能出这个头充这个愣呢?此刻,我只好装聋作哑、闭口不言。

汪主任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他紧开口慢开言地安排道,“项目亟待启动,只能换副面孔换个思路,才能出奇制胜。你是新来的,与她没有什么交集,是最合适的人选。”

轻而易举,汪主任就把一副重担转嫁到我的肩上。泼给狗子都不吃的饭,却让我来咽,不是怕难吃,而是怕吃了消化不了。我毫无信心,又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汪主任,“你们都拿不下来,我能行么?”

“要相信自己!”汪主任加油打气之后,殷殷提醒道,“赵美英这个人,以军烈属自居,总想出头充能。她不讲情面,不好相处,难以接近,就是我们农村土话说的,‘桃树棍子鬼不缠’。但你也有优势:年轻,有闯劲,肯动脑子,丢得起脸,经得住磨。”

哪里谈得上什么优势?不过是汪主任诳我接手的说辞。我很想一口回绝,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显得委婉,而不致汪主任当面难堪。

汪主任一眼看穿了我的迟疑,不动声色地闲扯道,“今天开会,我听说镇里要从你们这批大学生村官中,选拔两个‘模范村官’到机关工作,优先转岗当公务员。你父亲跟你提过这事吧,我认为,你还是挺有机会的。”

汪主任像指法娴熟的按摩大师,一指掐中了我的“死穴”,让我动弹不得。小人物的命运,虽然掌握在别人手里,可自己也还有小小的操控余地。有一位大师说过,废掉一个人,最好是让他闲着。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闲散着,让自己慢慢成为废柴,还不如搏它一把。要是成功了,保不准能当上“模范村官”,到镇里工作的事就有戏了。经过权衡之后,我答应下来。

接受了任务,等于是在心头塞进了一个疙瘩蛋,挪挪躁躁的,再也平静不下来。去见赵美英之前,我必须摸清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肯搬迁?问汪主任,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我来到还建新居,走访了几户赵美英曾经的邻居,提到赵美英,他们都有些躲闪和回避,不大愿意说这个人,我也不能强求。最后,我来到被撤职的大胡副主任家。听我说明来意,大胡副主任颇为冷淡,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但我连哄带求,最后他总算打开话匣子,向我吐槽道,“这个赵美英,一边装疯,一边卖惨,阴险狡猾,让你防不胜防。那天她口头答应搬迁,所以我们组织推土机、挖掘机进场,谁知这个时候记者赶到?当着记者的面,她手举农药瓶,装出一副要服毒自杀的样子……”

“她为什么不肯搬迁呢?”我刨根问底道,“搬迁过去的新居,明显比这边条件要好呀。”

琢磨片刻,大胡副主任道,“她的儿子王自强在西部边防牺牲,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家的后房间,是她儿子住过的,她要保持原样。有一次,我去她家,不料撞见她在后房间里抱着一个小木盒,满脸是泪。”

小木盒?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旦找到发泄口,大胡副主任变得有些滔滔不绝起来,“她老是制造麻烦,提的要求不近情理。村里人跟她取了绰号,有人叫她‘变态女魔’,有人叫她‘绝情师太’,还有人叫她‘怪异老孤’。这种人,不阻挠搬迁,还不正常哩。”

从汪主任、大胡副主任以及众多乡亲的口里,我没有听到关于赵美英的半个好字,这显然是个不好招惹的刁蛮老太婆。我心里完全没有底,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她。便虚心请教道,“胡叔,汪主任让我接手赵美英搬迁的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我在她面前已经碰得头破血流,能有什么办法?”大胡副主任敞开心怀、开诚布公地劝阻道,“你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外来人,我建议你不 这滩浑水。赵美英这个刁民,你根本搞不定!”

我还没有上阵呢,怎么就断言我搞不定?对于大胡副主任的友情劝告,我不是那么爱听,刚刚告辞出门,大胡副主任追着屁股提醒我,“赵美英略使阴招,就让我们这班做工作的人,丢的丢官,处的处分。你这个‘初生牛犊’,纵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千万别栽进去,把前途给毁了。”

天上布满繁星,原野飘来油菜花的馥香,迎着初夏的暖风,回想着今天走访的那些人所说的话,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赵美英家的后房间里,肯定藏有什么秘密。还有一点,也让我颇为兴奋,她的儿子也叫王自强,居然与我同名同姓。难道我们之间,冥冥之中就有某种关联?

回到村部,走进二楼的单身宿舍,一头倒在床上,摊开四肢,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弥漫在我的心头。我想起浅浅来,好久没有问候她了,也许她能给我带来安慰。

我拿过手机,点出“浅浅一笑”的微信头像,切换到“视频通话”功能,通了,许久却没人接听。

我把手机搁置一旁,正想安静地躺下,手機里却传来微信消息,是浅浅发过来的,冷冰冰的两个字:“有事。”

哼!深夜十一点多了,还能有什么事?要是在以往,我会夺命连环套地电话追查。此时,我连吃醋的心思也没有了,更不想深究,只对等地回了两个字:“你忙。”

浅浅与我是大学同学,爱情长跑了八年,正当我们谈婚论嫁时,变故发生,该死的疫情,不仅延误了我们的婚礼,更让我成为被NG酒店管理集团辞退中的一员。下岗后,我申领了大学生创业贷十万元,又不费吹灰之力地从“花呗”网贷了十万元,办起了一家婚礼筹划公司。然而,时运不济,经营不善,半年不到,我便亏光了二十万。催款电话扰得我心烦意乱、不得安生,走投无路之时,我只能向家里开口。父亲答应帮我还二十几万的本息,却提出一个条件:报考公务员。当年的省考、国考均已考过,可市里的大学生村官招考正在报名之中。为了不耽搁时间,父亲让我先考村官,进入这个阵营再说。在父亲的强势干预下,我回家报名拿上准考证后,才得到那个存折本。

我之所以怒忿父亲,就是因为他总想让我活成他希望的样子。我就是我,一朵不一样的焰火,为什么要照着他想的样子活?我好歹也是堂堂211大学本科毕业生。灰溜溜地从省城回到乡下,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脾气变得极差,见谁想怼谁。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总是摆出一副说教者的架势,好为人师地跟我“上课”,“先当一名小村官,接上地气;再到镇上做一名小干部,干点实在事;过点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心里踏实。这才是咱们老百姓的大幸福。”他用他的过往,诠释着简单而又平凡的幸福观。要不是看他是我父亲,我真想抽他一记大嘴巴。我的理想呢?我的前途呢?我的爱情呢?统统没了。与浅浅的差距逐渐拉开,她现在是国外某化妆品公司的销售白领,拿年薪,而我每月三千块钱,一千五由镇里发,一千五由县委组织部发,加起来不及她的零头。自卑是爱情的分离剂,距离和异地,更是打败爱情的大杀器。

早上起床,头有些沉,我用电饭煲煮了半锅面条,把肚子搞得饱饱的,下到一楼大厅,坐在办公桌前,继续抄起笔记。等汪主任上班后,我跟他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前往章家坮全域国土整治项目现场。

章家坮曾是一自然村屯,东西长约三百米,南边、北边都是河塘。村庄拆迁后,用高坮上的土填塞前后的河塘,可以整治出两百多亩农田,拿到“土地增减挂钩”的网上交易平台,每亩可以得到六十万左右的收益,刨开安置老百姓的费用及整治开支,县里镇里可以纯赚六千多万。

进章家坮的路,行人稀少,略显荒凉,路边野蒿丛生,藤蔓蔽天。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行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好像穿行在人迹罕至的密林。走近高坮,但见一幢两间砖瓦结构的平房,孤零零的,灰暗而破败。

爬上台坡,缓步靠近大门,我迟疑地向堂屋里张望一眼,看到一名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桌边,手持梭针,织着渔网。屋子里有小半边,堆放着织好的渔网。想必她就是赵美英了,与我父母差不多的年岁。一条老狗前腿撑地,蹲在她的旁边,有些虎视眈眈地瞧着我,像一尊守护神。小时候,我被狗追咬过,咬伤后还打过破伤风针,所以对狗深含惧怯。我鼓起勇气,跨过门槛,展开笑颜,叫道,“赵姨。”

赵美英头也没抬,问,“你是——”

我乖乖帖帖地回答道,“我是村里的大学生村官。”

赵美英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冷冷地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我来——”我吞吞吐吐起来,预先设计好的能够倒背如流的台词,一句也没说出口。

“看你这做贼心虚的样。”赵美英一脸鄙视地爆粗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士气被她打压下去许多,我调整一下呼吸,语调怯怯地表明来意,“赵姨,我来找您谈搬迁的。”

“别的话可以讲,搬迁这事没得谈!”赵美英一口回绝,没留半点余地。

“其实搬迁到新居,那里的条件、环境都要比这儿强。”我小心翼翼地做着争取。

“金窝银窝,比不上我这穷窝。”赵美英停下手中的活路,凄怨地望了我一眼,用祥林嫂一样的腔调,道,“我要守在这儿,等着我家自强回来。”

她是不是犯迷糊了?我毫不犹豫地戳破道,“赵姨,自强已经为国捐躯,再也回不来了。”

“胡嚼!”赵美英呼地站起来,嘴唇发抖,眼里溢满愤恨,她指着门口,歇斯底里地驱赶道,“滚!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被她的过激反应吓着了,正不知所措之时,那只老狗看到了主人的态度,立刻起身,汪汪两声,窜到我的腿边。我退缩一步,它跟进一步,一副凶恶咬人的样子,眼看它就要下口了,情急之下,我使出蛮力,飞起一脚,老狗被踢到墙壁,弹回在地上,像摊烂泥趴着,没了声息。

赵美英先是疑惑地瞧我一眼,继而仇视地盯着我,“没有想到你们当干部的,都这么狠心和绝情!”说完,她弓下身子,抱起老狗,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嚎啕大哭道,“黄黄,你跟了我十年,千万不要撇下我呀。”边说,她抱着黄黄,冲出了大门。

我无比沮丧地回到村部,坐在电脑桌前,心神难宁,啥也没看进去,眼前晃动的是那只瘫在地上的老狗。

我万万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豁子?下午,镇里的徐组委打来电话,让我到他的办公室。我忐忑不安地走进门,徐组委劈头盖脸地批评道,“王自强,长本事了,撩谁不好,却要捅赵美英这个马蜂窝。她一直以来,对镇里有陈见,对当干部的有看法,你怎么能够踢死她的宝贝狗呢?你这是伸着指头被人咬,自找麻烦。”

“徐组委,我不是故意的。”我申辩道。

“你没有主观故意,却造成了客观伤害。赵美英是烈属,极不好惹,也不好缠。她要是疯里疯气地闹到县里,不仅你死定了,连书记镇长都要受到牵连。你还是快点想办法补救吧。不然,你这村官——”徐组委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无非就是补救不成,我的村官生涯就此结束。

我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办法进行补救?只能硬声硬气地质问道,“一条老狗,顶得上我这份工作么?”

“你是没有领教她的厉害。”徐组委压住火气,明确告知我,“凡是被她告到县里的人,没谁能落得个好下场。”

“她的狗要咬我,我踢它,是正当自卫。我有什么错?”有啥法子,我只能强词夺理。其实,我们这些大学生村官,小命都捏在徐组委的手里,按说是不该顶撞他的,可年轻人的脾气上来,也由不得自己了。

“你还有道理了是不是?”徐组委用手指点着我,厉声喝斥道,“对老百姓的宠物狗都那么狠心,对老百姓能有什么阶级感情?你根本不配当一名村官!”

不佩就不佩,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心里这么想着,正在思考如何回击,恰巧我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忙不迭迭地跟徐组委赔小心,“组委别生气,我家自强不明事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接着硬气地表态道,“我们会想办法努力补救,争取得到赵美英的谅解。”说完,父亲拽着我,走出了徐组委的办公室,我生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父亲兀自走在前边,我低头跟在后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就驴下坡辞掉村官,时机正当呀。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老子何苦要窝在这穷乡僻壤,干这不尴不尬的工作,每月领三千元工资,自己养活不了自己,还处处受他妈的窝囊气?

暗暗下定了决心,双脚刚刚迈出镇政府大院的大门,我突然转过身,父亲见状,回头问我干什么去。我怒气冲冲地回答道,“找徐组委辞职去!”

父亲掉过身子,奔到我的前面,拦住我的去路,低声道,“跟我回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对他的不满、怨恨像洪水袭来,汹涌爆发道,“我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听你那骗人的大道理。”

父亲虽是个小干部,却把颜面看得比啥都重,他瞅了瞅四周,看到有人在窥视,连忙语气短促地发令道,“有事回家去说!”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窘迫,心里流过一阵快意,可看到他血压高得离谱的脸,赤红赤红,还有他注视我的目光中,关切里隐含着失望,顿时,让我的心软下来。我驯服地吊在他的身后,向家里走去,就像小时候,我在外边淘气,闯祸了,他领我回家一样。

母亲烧好了晚饭,看到我回家,脸上充满惊喜,她盛好米饭、摆好筷子,一家三口围坐桌边,埋头吃饭,没吭一声。我最先放下碗筷,语气平和地宣布道,“我想好了,辞职。”

母亲惊愕地张了一下口,没有发表意见,家里的主张都是父亲拿,他舀了一碗汤,喝完之后,抹了下嘴,支起双肘,语气平和,一连三问道,“你辞职了,你留下的屁股谁来擦?你拖枪而逃,人家给你的评语怎么写?辞职容易,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你自以为悦意的工作?”

父亲问的几个问题都是我未曾考虑过的,但我懒得想那么多那么遠,我只想逃离这个现实,便祈求道,“王刚成同志,你就不要逼我了。”接着,我由着性子挑筋、揭短道,“我不想看到四十年后成为你现在的样子,我更不想像你一样,窝窝囊囊地在镇上当一辈子小干部。”

父亲的脸因为受到我的话语刺激,变得血红,他猛地起身,气哼哼地走出大门,散心去了。

看到父亲被气走,母亲坐到我的对面,小声音辩解道,“你爸在镇里干了四十年,虽然没有当上镇领导,但党组织每年评选他当先进做模范,给了他所有的荣誉,活得一点也不窝囊。再说,他有多次被提拔的机会,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最后一次,在他当计生办主任时,一个育龄妇女要超生二胎东躲西藏,为了执行国策,你爸带人把她找出来强行拉到医院做了处理。女人不服气,在提拔的公示期内,到县里告他动手动脚,最终又与提拔无缘。”

看到我没吱声,母亲继续透露道,“那个到县里告你父亲状的女人,就是你现在正在接触的赵美英。”

母亲十分平淡地说出这个名字,却带给我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惊悚之余,心头陡然萌生了几许挑战的斗志,辞职的念头暂时压下去了。

仅过一会儿,就有街坊抱着一条小狗进了门,我细细一瞅,居然跟我踢死的那条狗长得差不多。来人自称姓高,是镇上宠物店的老板,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父亲在寻找一条与赵美英的狗同类型的狗狗,便在自家店里找出一条,是只母的,便亲自送上门来。

高老板要把抱在怀里的小狗递给我,我赶忙躲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高老板放下小狗,将拴狗绳交给我,悉心交待道,“这种柯基系列的小狗,眼光初看有些凶,其实它们本性很友善,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攻击人的。这只幼犬叫欢欢,你只要对它好,它立刻会成为你忠实的朋友。”

我这才知道,被我踢死的狗,属柯基类犬。站在地上的欢欢,抬着头,有些怯生地望着我。与它的眼光对接,我没看到敌意,却是那种萌萌的纯真。我终于放下戒备,敢正视它的眼光了。

按照高老板的交代,我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块状,从冰箱里拿出两根胡萝卜,削成丝条,然后装入盘中,放置在它跟前。它望着我,友善的眼里似乎蕴含着感谢的光芒,继而低下头,叽叽咕咕地吃起来。

睡觉之前,我把它牵到房门口,随口命令道,“蹲着!”像受过训练似的,它极其驯善地屁股着地,后腿放平,前腿直撑,蹲在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躺在床上,蜷曲着身子,斜眼望着它。睡意袭来,一阵迷糊过去,竟然睡到大天亮。当我睁开惺松的双眼,看到它依然那个姿势、那种神态蹲在那儿,纹丝没动,像一尊铜制的门神。

我翻身起床,走到它的跟前,弓下身子,试探着把手伸向它的头,在接近头毛的刹那,我的手突然缩了回来,再看它的眼里,露出的是企盼被怜爱的渴望。我抖抖索索地将手触摸到它的头毛,一种柔绒绒暖融融的感觉油然而生,它竟然撒娇般地向我吐了吐舌头。

吃过早饭,我将欢欢搁置在摩托车的踏板上,骑车来到村部,停好摩托,我牵着欢欢,一路小跑地赶往章家坮,赫然而见进出路的两旁,蒿草被砍,藤蔓被除,路显得宽敞许多。正在纳闷之际,父亲拿着镰刀来到我面前,看到他浑身被汗水湿透,我毫不领情地责备道,“这个湾里只住着一个人,并且这个人即将搬离,你是力气无处使了,硬要来做这种无用功。”

“我就知道,你看不上做这种事情。”父亲似乎早有所料似的,他没有理会我的态度,自顾自地唠叨道,“既然答应徐组委进行补救,就得拿出实际行动。与其磨破嘴皮跟她赔礼道歉,不如做点对她有益的事情……”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割个草砍个蒿就对她有益?我看你是多此一举。”我头也没回,领着欢欢,来到赵美英家门口,但见大门紧闭,铜锁高悬。我和欢欢在门口逗留了一小会儿,没见人影,便折返而归。

吃过午饭,我又跑了一趟,无功而返。

早上,和欢欢蹦蹦跳跳地来到赵美英家门口,依然是铜锁把门,凑近细看,我昨晚设置在门环上的小树棍已经不在原位,说明她昨晚回家住过,只是赶早又出去了。

她像一个神秘侠女,早出晚归的,到底在干什么呢?受好奇心驱使,我隔天早上五点多钟,就领着欢欢来到赵美英家门口,大门紧闭,却没见铜锁。我转到屋边,看到一间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面传出“喵”、“喵”、“喵”的叫声,便走过去,赫然而见十几双绿亮绿亮的眼睛望着我。我的心咯登一下,她竟然收养了这么多的流浪猫?

天色大亮,听到拉开门闩的声音,我赶紧回到门口,看到赵美英头发蓬乱、面色微肿。她满眼惊诧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明来意,“赵姨,我找到了一条与黄黄一样可爱的小狗,名叫欢欢。”说完,我将拴狗绳递了过去。她看了一眼欢欢,稍作迟疑后,接过绳头,面无表情道,“欢欢我收下了,你走吧。”

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直面当事人,我当然希望跟她说上几句话,可越急越不来事,口里像含了个咸萝卜,嗫嚅地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重振旗鼓,端正口齿道,“赵姨,我还是想与您谈一谈搬迁的事。”

“你一个大学生村官,情况不熟悉,说话也不能作数,又不能表态——”她目中无人地诘问道,“你跟我谈什么?”

“您有什么想法,我帮您带回去。”我努力挤出笑容,奉承道。

“脱裤子放屁。”她白了我一眼,厉声警告道,“你不要得寸进尺了。算你有心,跟我把进出路两边的杂草藤蔓清除干净,让我的自强回家,不会迷路。所以,我才没有去找书记县长反映你的问题。不然,你早就死翘翘了。”

父亲不愧是从农村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拐子”,小处着眼,直击要害,一招必杀。我错怪他了。既然父亲为我赢得了机会,那就不能浪费,我满脸堆笑地叫道,“赵姨——”

话未出口,她放声驱逐道,“滚!再不滚我就到门角拿冲担捣了。”

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欺侮?我好想冲她恶吼一通,以解心头之恨,可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浇灭了我窜窜上冒的冲动。我暗自思忖,她如此抗拒,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反正都来了,索性赖着脸皮弄个明白,我低下声气道,“赵姨,不用您赶,我一会儿就滚得远远的。只是我奉命而来,总得弄清楚原因吧。”

“想找原因?”一边说,她一边引我走向后门,拉开门闩,气呼呼道,“睁开你的两只牛卵子,看清楚啦!”

后门槛边,是一堆稻草燃烧过的黑灰,后门下边,也被烧得黑糊,从现场来看,明显是有人纵火。我赶紧撇清道,“这是违法犯罪,我可没干。”

“你没干,但绝对是你们的人干的。”她武断地作出结论,继而破口大骂道,“狗杂种养的,黑心烂肝,想一把火烧死老娘,做梦去吧!”

“您还是报个案吧,让警察来查。”我建议道,希望能够查个明白,不想沾上丁点嫌疑。

“屁用都没有。”她一口否决道,“无头无绪,又没造成什么恶果,警察来了,哼哼哈哈几句,走个过场而已。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跟我滚远点,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处在气头上,继续说下去,只会增加对立。我低垂着头,怏耷耷地走下高坡,再度回眸,看到欢欢眼露怜爱地望着我。

刚刚与她靠近一点,却又出现这种事,接下来的工作该如何去做?我很是迷惘,启动摩托车,准备骑回村部,向汪主任举白旗认输。转而一想,我接手这件工作,连门儿都没摸到,就这样半途缴械,是不是太轻率太无能了?至少要弄清楚,她与谁结仇了?是谁在背后纵火?另外,这个老婆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干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样想着,我就把摩托车藏到隐秘处,坐等赵美英出来。

一刻钟后,赵美英左手牵着欢欢、右手托着腰,略显蹒跚地走出来了,直接上了前往集镇的那条大道。我远远地掉着线,骑着摩托车,慢慢地尾随其后。走了一段,她在丁字路口左拐,往华湾村方向去了。又前行一截,她走进了一户人家。我赶到那户人家门前,看到门口的牌匾“何仙堂”。

关于何仙其人,我曾从父亲与母亲的交谈中,拣过一点耳朵。那个时候,他只是一名行走江湖、收入微薄的游医,不知怎么地转进神龙大山深处,结识了一位仙人。两年后回来,摇身一变而成为了测卦大师及做符高手。好多好多生意潦倒的小老板、提拔受阻的小官员及生活不顺的老百姓,慕名而来,先让他测卦占卜,再让他做符做解,据传甚是灵验,被民间称为“活仙”。完了,完了,不怪赵美英五迷三窍,举止异常,原来她与这种人扯上了关系。我站在门口,向里巡望一阵,没见她的人影,只能寻到隐蔽处,静观其态。

一会儿工夫,四个乔装打扮的“乞丐”,坐着小板凳,成“一”字摆在“何仙堂”门口,偶有香客往他们面前的搪瓷碗里丢点零钱散币。

约摸一个小时后,赵美英从“何仙堂”走了出来,她伸手从荷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把东西,好像是纸币,躬着身子,依次往四只碗里放进一张纸币。接着,又上了前往集镇的那条大路。

望着走在前边、踽踽独行的这个女人,我愈发迷惑起来,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难以判断,更无法确认。接近镇区,她向右拐进了通往镇福利院的专用通道。我赶到岔道口,目送她走进了福利院大门,又一个疑问冒出脑际:赵美英到福利院干什么呢?

去年,听说我从省城回归老家,在刘丽红的邀约下,我们几个初中同学在一起聚过两次餐。刘丽红是镇幼儿园的园长,也是镇“爱心志愿者”分会的会长,饭桌上提议大家加入“爱心志愿者”分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参加过他们组织的几次活动,包括到福利院去做义工。我拿出手机,翻出刘丽红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她很快接听了,笑着问我怎么这会想她来了?我带着玩笑的口吻告诉她,想人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她呵呵笑了两声后,正儿八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也收起不正经,极其认真地请求她,周末安排到福利院做两天义工。她不停地惊呼,巧了,巧了,镇上的马老板听说福利院地上沤潮嚴重,专门采购了十六台除湿机,托我们协会帮他运到福利院并安装好。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柔柔地问我,咱俩怎么这么心有灵犀呢?我干笑两声,立马打住,可不能再暧昧下去了,毕竟我的女朋友是浅浅。

今天才周一,到周末还有好几天时间,我想利用这段空闲,弄清赵美英的儿子王自强的情况,匆匆赶回村部,跟汪主任汇报了赵美英家被纵火的事情,接着请了个假,拦了一辆到县城的“回头的士”,来到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央求领导开恩,查阅了王自强的档案。这个与我同名同姓同年代出生、相差不到一岁的年轻人,是国防科技大学本硕连读的高材生,本可以留在部队机关工作,可他主动申请到最偏远最艰苦的边陲锻炼,在执行一次任务中,突遇极端天气而遭不测。我瞧着档案里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登记照,一张穿着迷彩服的全身照,久久挪不开眼睛。那副英俊、坚毅的面庞,那个雄姿飒爽的劲儿,让我心生敬佩。

归还档案后,我去同领导告别,临出门时,领导随口问我,“你们村里的那个赵美英,过得怎么样?还是很强势很难缠吧?”我很是讶异地问,“您听谁说的?”领导笑笑,跟我解密道,“两三年前,她儿子牺牲后,战区要组织英模事迹报告团,准备将她作为英雄母亲的代表进入报告团,部队来人考察,我陪同过去,听村里的那个汪主任讲的。”

这就是汪主任不厚道了,难怪赵美英对汪主任那么痛恨,原来藏有这个方面的蹊跷。

寻到县人武部,在军服用品商店,我买了两套迷彩服。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与那位同名同姓的异姓兄弟比境界比勇敢,“神似”不成,我要让自己“形似”起来,起码赵美英再看到我,会顺眼一些。

当中国最小的村官,一般时候都只能窝在村里,到镇里汇报工作的时候都不是很多,来县里出差就少之又少了。趁着难得的这个时机,我找到宇飞集团总部所在地,康凯的家族企业就在这儿办公。

康凯是我的大学室友,关系很铁,前几天,我们通过两次话,他说有事跟我商量,我让他在电话里讲,他总说见面再谈。我想,今天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走上三楼,门迎小姐看到我,冲我甜甜一笑后,抱歉地跟我说,董事长正在开会,让我等一会儿,边说边领我进了接待室。

我拿出手机,翻看朋友圈动态。许久,康凯的一声咳嗽提醒了我,我赶紧走出来,待康凯上完洗手间,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直截了当道,“我老爸带着他的团队,到省城发展去了。县城里的生意,全部交由我打理。在电话里,我要跟你面谈的事,就是想请你过来,帮我运营公司。”

这种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好事,能够降临到我的头上,是我家的祖坟冒出了青烟,诱惑真的有点大,着实让我欢欣了一把。可兴奋的情绪只维持了几秒钟,我就归于平静了。我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自轻自贱道,“只怕我有这份心,却没有这种能。我的那点水平,你又不是不了解。”

“你也是211大学管理专业的毕业生,能力绰绰有余。”康凯恭维之后,牛皮哄哄地诱惑道,“当个村官有什么好?跟着我当总经理,拿年薪不说,效益达标还能得奖金,即刻就可步入精英阶层。”

是的,我趴着农村的泥土,与老百姓打着交道,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可用我父亲的话说,至少图个踏实呀!虽然没有什么前途,可我看得清前面的路,能够预知不会出现坎坷和波澜。做总经理当然帅,拿高薪自然好,而那里面充满的凶险和未知,是我能看得见、能左右得了的么?何况,好朋友之间,一旦转换身份,变为主仆关系,失却了那个应该保持的“安全距离”,朋友还有得做么?我正想着如何婉拒,康凯强势而又霸气地按住我,“先不要回绝,想好了再说。等我开完会,中午咱兄弟俩喝一顿。”说完,他走进了会议室,把我晾在一边。

我不想再纠结这件事,便给康凯发了一条微信:“你的好意,我无福消受,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后边缀有三个作揖表情符号。接着,打车回到村里,来到赵美英家,铁锁把门,只能回到服务大厅,坐进我的专属区域,拿出黄主任交给我的笔记本,有模有样地抄起了笔记。

汪主任进门,招呼我进到他的办公室,直奔主题地问我工作做得咋样了?我噘嘴没予回答,心想,才过几天时间,能够做得怎么样呢?何况出现纵火事件,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汪主任看出我的不痛快,急忙跟我澄清,他调查过了,不存在什么纵火,是村里的“苕气”华洋放野火放到那儿了。哼,有事往一个精神病患者身上推,捏着鼻子哄眼睛,连我都感到牵强,赵美英能够相信么?我直把隆通地对汪书记说,如果您调查是华洋干的,这个结论最好不要跟赵美英讲。汪主任很不满意我的态度,蹙着眉头提醒我,屁股要坐正,不要坐到别人的板凳上了,接着指派我赶到华家去,跟华洋的父母讲,已经有几个地方告状了,让他们把苕儿子管紧点,别再出去祸害人家,最好送到精神病医院关起来。我没有表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插足人家的私事,我怎么开得了口?脚像钉了钉子一样地挪不开步。汪主任大手一摆,强势发令道,“别磨叽了,赶紧去!”

我不情不愿地来到华家,正碰上华父扛着铁锹出门,他问我有什么事?我一时语塞,不晓得该怎么说,憋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华洋在外边惹——惹事了,可能是犯——犯病了,您——您——”。华父打断我,厉声责问道,“他惹啥事了?谁说他犯病了?哪个狗日的讲的?”

“汪主任说的。”我垂着头,小声透露道,“他让我通知您,把华洋送到医院去治疗。”

“凭什么?”华父把铁锹狠狠地往地上一跺,锹口扎进土里,立住,他松开锹把,手指着我,气急败坏道,“去年,我说华洋病了,到村里去找他,让他报个低保,他像聋了瞎了一样,就是不承认。你跟老子带个话给他,华洋病不病与他姓汪的没有关系,老子家里的事不用他管!”

华父把他对汪主任及村里的积怨,一股脑地撒到我的头上后,扛上铁锹,扬长而去,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儿。汪主任为了择清自己,故意来这么一出,让我自讨没趣还带受气,我只能闷在心里发躁,怏耷耷地回到村部,原原本本地把华父的话传递给了汪主任,他沒有生气,而是现出诡异一笑,马上回归正题,明确要求我,把赵美英的事抓紧一点,力争这几天攻克下来。我只能实话实说,这件事抓紧不了,要一步一步来,不然会适得其反。汪主任绷不住了,训斥我年纪轻轻的,做事不急跳,犯拖延症。我很是窝火,心想,你们同她把关系弄僵,将一锅饭烧“夹生”了,让我火急火燎地再把它弄熟,哪有那么简单?要是好弄,你们还要拖一年多时间,让我一个“厨盲”来整?心有怨忿,却不能说出来,只好憋着。

汪主任察觉出了我的抵触情绪,便打起“悲情”牌,跟我大倒苦水,说镇委昨天发出通知,半个月后要对各村“美丽乡村”建设现场进行拉练,章家坮是必看项目。还告诉我,镇委已经讨论通过任命他为村支书,只待这项工作完成,就发文官宣。

这么一说,我就能理解汪主任的急迫心情了。好歹我也是村委会里的一员,为了村里的荣誉,确保汪主任早日甩掉“代理”的帽子,我是得加快步伐,便跟他表态,尽量抓紧。汪主任看到我态度转变,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才像是当“模范村官”的样子,跟我把高帽子一戴,我像打了鸡血似的,又屁颠屁颠地忙活开了。我一边下楼一边琢磨,要先去找一下刘丽红,定好本周末的那个活动,尽早与赵美英在不经意之中碰面。

我正要出门,到镇幼儿园去找刘丽红,一只小狗呼呼窜到我的身边。我定晴一看,是欢欢。它怎么来了?我弯腰伸手去抱它时,它用嘴咬住我的裤管,奔着力把我往外拖。顿时,我明白了它的意思,随它走出了服务大厅。

欢欢扬起前蹄,向前迅跑,我小跑着跟在它后边,气喘吁吁地赶到章家坮赵美英的家里,蓦然看到赵美英躺在地上,身上压着捆好的渔网,不停地呻吟道,“我的腰断了,我的腰断了。”我掀开压在她身上的渔网,准备扶她起来,她惊悚着嚎叫道,“疼——疼——不要动我!”

既然是腰上出了这么严重的毛病,我还真不能随便扳动,便掏出手机,打通镇医院的120,通知他们来章家坮接应病人。我蹲在赵美英身边,细声宽慰道,“赵姨,救护车马上就到,您再坚持一会儿。”她没有理会我,只是皱眉拉眼地呼哧着。

和医生把赵美英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后,我抱着欢欢也坐进车里。欢欢偎在我的怀里,睁着萌萌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赵美英,一会儿又看看我。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感觉它真的很神奇很可爱。

做完CT检查,办好住院手续,安顿赵美英住进病房,刚好遇见的主治大夫是吴医生,与赵美英是老熟人,曾经帮她做过治疗,对她的病情很了解。看过CT诊断片后,吴大夫马上安排帮她进行了椎间盘复位,并配用硫酸氨基葡萄糖和硫酸软骨素的液体输入,进行支持治疗。赵美英安睡过去了,那么柔弱,让人心生怜惜。

仅过一会儿,赵美英被尿憋醒了,我求着护士,才帮她行了方便。

到了中午,我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找谁来陪护?午饭怎么解决?我有点束手无策,而父亲带着母亲来了,并用饭盒送来了午饭。父亲简直像“及时雨”一样,总在关键时刻“神兵天降”。

父亲买菜做饭,我来回递送,母亲全程陪护,我们三口之家,把全副精力都倾注在了赵美英的身上。其实我挺内疚的,就为这份破工作,把父亲母亲拉进来遭罪,心里头不是滋味。尤其对待父亲,她的态度很不友好,刀削脸一直挂着,不见一丝笑意,冷得让人透心地凉。

住到第四天,做过康复理疗、输完液后,她叫着喊着要出院,我和母亲苦苦相劝,她毫不领情,态度很是坚决,说是不想欠下我家的情债。

我给父亲打通电话,告知他赵美英要出院。父亲很快就开来一辆小车,母亲搀着赵美英坐进车内,我坐在副驾位置。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试图与她搭讪,她却一脸不屑交谈的表情。我都替父亲难堪,可父亲乐呵乐呵地一笑而过。

小车驶入章家坮的台坡下,我抢先下车,拉开后车门,想从外面接应她下车,她眼睛都没睨我一下,自顾自地一手撑着座椅,一手扶着车后门,艰难地挪下了车。站立片刻,她有些颤巍地迈开脚步走向台坡,父亲向我呶了一下嘴,我赶紧跑过去搀扶,被她一手甩开,可我还是舔着脸硬行地扶着她爬上台坡。

到了家门口,父亲从包里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巴结讨好道,“发了这次病,今后要注重防护,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护腰带。”

她接过装着护腰带的盒子,气冲冲地扔到地上,怒喷道,“你别假惺惺地充当黄鼠狼。当年,你要是有点良心,稍稍手下留情,我如今也不会灭门绝户,落成‘孤老’!在村里抬不起头不说,还把个日子过得比鬼都惨。”看来她对那件事,始终没有放下,像弹药装在膛口,一旦开枪,便连珠炮似的发射。

父亲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耐心解释道,“美英妹子,二十年前,你老公王毛字肝硬化腹水,晚期,你为了给他治疗,亲戚朋友都扯高了。你那个家境,生不起二胎,交不起罚款。”父亲如实讲述起那段过程,体现出人文关怀,接着又阐明了原则立场,“当时,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作为计生办主任,总得履职尽职吧。”

“哼!”她冷笑一笑,连骂带讽道,“你就像条竖狗,丧尽天良地做些断子绝孙的事情。你那么履职尽责,怎么没被提拔呀?怎么到了退休,还只是一个小萝卜头干部呀?”

俗话说,“脸上无肉,说话尖毒”。赵美英说出这种挖兜揭底的话,谁听了都脸臊,我当然知道父亲听了心里更难受。可看父亲的表情,却是一副不以为然、十分淡定的神态,他依旧诙谐地自嘲道,“差一点就要提拔了,却敌不过你的超强能量。”在这种窘境之下,父亲总是能够巧妙化解,机智应对,毫不违和,“再说,不是每个干部都能提拔的,有人适应当官,有人适合做事,而我就属于后一种人。”说完,父亲还憨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

“枯嚼!”她恶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明知不是父亲的对手,她便摆出鸣金收兵的架势,语气决绝道,“我与你家已经两清。今后,你们不要再来找我!”说完,她跨过门槛,反身关上大门,我听到了里面传出的扣上门闩的声音。

是石头也该被捂化了,而这个女人,比石头还要僵冷。她像一条蜷曲的巨蟒,让人胆寒而无法接近。面对我们全家的倾心付出和善意,她不仅无动于衷,似乎还加深了隔膜。我用尽心思,低三下四,把父母也牵扯进来,忙忙碌碌了这几天,这项工作却毫无进展。看来,我不是那块当干部的料,早该听大胡副主任的劝,不应接手这项工作,把自己推向进退两难的境地。赵美英是什么人?我小瞧她了,也低估她了。那么多人都攻不破的堡垒,我一个“菜鸟”村官,又有何德何能,做得通她的工作呢?我深感无奈,不知道怎么继续走下去?心灰暗到了极点,放弃的念头再次冒出。几天前康凯的许诺闪过脑际,犹如一缕微光在我眼前划过,让我对未来人生燃起了一许希望。是呀,我何必要在这棵歪脖树上吊死?我为啥不去寻找那片更广的天空。

心中暗自作了盘算,只是不知道如何跟父亲张口?关于放弃村官的话题,我已经跟父亲有过几次争吵,估计父亲打心眼里很瞧不起我这种“屙尿變”的货色。

父亲启动车,我正要开口说出我的决定,却被父亲抢先了,不由分说就是一勺“鸡汤”送入嘴里,“千万不要气馁,坚持就是胜利!后退一步,前功尽弃。继续努力,就有奇迹!”把我想说的话一股脑地挡了回去。

真是睁开眼睛说瞎话,赵美英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满那么绝了,叫人看不到半点希望,还奇迹呢?我很不客气地戳破道,“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刚才赵美英那般羞辱你,我都臊得没脸见人。”

“这算什么?”父亲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没有指着我的鼻子骂,没有动手推我走,说明这件事还有回旋的空间,还有争取的余地。”

赵美英油盐不进,冷血无情,怎么回旋怎么争取?我憋了一肚子的气,火冒三丈地怒嗔道,“你是让我回来当村官的,不是当统气包的。我已经受够了!”

“做群众工作,挨霉受气是家常便饭。你遇到一点挫折就放弃,不可能成事。”父亲没有同我硬杠,而是轻声细语,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地消磨我的固执,“你这种劲头,怎么评上‘模范村官’?还奢望到镇上工作?”

我心里窝火透了,立刻抢白道,“是不是还要看到你的儿子继续碰壁,撞得头破血流,你才放过我?”

面对我带有攻击性的盘问,父亲避开锋芒,沉默须臾,继续沿着那个话题,极其自信地推断道,“赵美英不是人们印象中的疯婆子、坏女人,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这种外表强硬的女人,貌似冷酷和凶悍,其实是为掩饰内心极度缺爱的空虚和无助。只要发力再精准一点,攻下没有任何问题。”

“哼!”我冷笑道,“只怕你用核弹制导,也攻克不下。何况,还有人半夜在她家后门口放火,想让她葬身火海。不说做通她的工作,接近她都很难。”

“我打听过,这个项目的背景复杂,有两条线在使力。”父亲的脸变得严峻,谆谆告诫我,“你在明面做工作,要牢牢记住四个字:‘耐心细致’。切切不可动手打、开口骂、言语吓,让人抓住简单粗暴、威逼恐吓的证据。”停顿片刻,父亲支招道,“既然用心没能打动她,用情未能感动她,你只能尝试再用一种方法:用爱去融化。”说完,父亲开着车,哧溜而去。

父亲的话,瞬间将我点醒。准备辞职的想法,只在脑海里停驻片刻,又被父亲的教唆,抛却到了脑后。是呀,世间之爱有千万种,而我对赵美英的爱,有多少真的纯度?有多少诚的浓度?有多少心甘情愿的程度?处在她的这种境地,最最渴盼得到的,或许是儿子对母亲的那份爱。看来,我得变换视角,以儿子的眼光看待她,那么,她就不是那个抹脸无情、尖酸刻薄的疯女人了。同时,我要转换身份,站在儿子的立场,像儿子一样去陪伴她、爱戴她,与她相处。

打定主意,我乘公汽来到县城。到了晚饭时间,我在“美团”的定点餐馆买了两菜一汤,分一半出来打包,我自己吃了一半,然后将打包饭菜交给“飞毛腿”,嘱咐他送到章家坮赵美英家。

我来到理发店,从手机图库中,找出那天拍摄的军人王自强的照片,交给理发师,让他按照片上的头型给我剪。理发师很诧异,说你的头发这么有型有范,剪个平头很可惜的。我的头发,是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帅气中的“主打”,突然要削为平头,我也很是不舍。可是,为了匹配军人王自强的模样,我只能如此。何况,到了夏天,剪平头方便、凉快。

剪完头发,我感觉“无发一身轻”,仿佛变了一个人。站在街边,想起曾听康凯说过,他父亲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在一家民营医院治好了。按照康凯提供的地址,我找到那儿,挂了一个号,医生像走流程一样地开了三样东西:一块护腰板、一把腰部按摩器、一盒秘制热敷袋。我花四百八十元钱,取得了三样东西,然后打车返回到了村部。

躺在床上,已经十一点,忙忙碌碌一满天,人有些疲倦,却没啥睡意,从心底发出来的灵魂拷问直往外冒:这样拼死卖命地干?到底图了个啥?图那说出口叫人笑掉大牙的三千元工资?还是图那个吊在眼前可望难及的锦绣前程?我现在只是个村官,即便评上‘模范村官’,有幸被抽调到镇上工作,可离成为正式公务员还有很远。难不成我这么做,是图实现人生最大的价值么?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都不知道我的人生对这个社会有什么价值可言。我是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像我这样的人,多得用钉耙搭,贱若草芥,卑如尘埃,在就业高度挤压的当下,在“内卷”特别严重的社会,我没有成为“啃老族”,或沦为“漂帮”,不用在大城市买房,挤占按揭资源,或许算是对社会作出的一点微薄的贡献,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吧。

“叮——”,手机有微信进入,我随手拿起手机查看,是浅浅发来的:“感冒发高烧,多想有你陪在身边……幸亏有同学在医院工作,挂号、诊病、输液、取药、陪护、送回一条龙。”

多么明确的暗示。我当然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在医院工作的同学,从高中时期就对她有好感,这些年贼心不死、从未放弃。她的生病给他创造了机会,我心里虽然有醋意泛起,但更多的却是求之不得。我没有能力给她未来,她能寻到新的恋情,予我是一种解脱,对她来说,是幸福的开端。多好的事呀!

其实我俩分手是迟早的事,只是都怕互相伤着,所以没人先捅开这层窗户纸。既然她有了这个意思,那就借梯下楼了,我立刻回复道,“当我不在你的身边,很乐意有人陪护着你,但愿这份陪护温暖而至永远——”后面缀有三支玫瑰花。立刻,她给我回复了三个爱心符号。

我人生中唯一能够拿出来炫耀的亮点也消逝而去,彻底变成了寡骨溜精、一无所有的“单身狗”。省城那边,失去了牵挂。县城那头,回拒了康凯。我别无选择,只能当个村官,就像困在泥窝里的一只小泥鳅,无论怎么翻滚,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认了吧,这就是命!

进入看甜的梦乡,我睡了一个无比踏实的觉,早上醒来,感觉神清气爽。我穿上迷彩服,在镜子前一照,发现自己头发短了,装束换了,心情变了,不仅有一份帅酷,而且有几分英气。

汪主任走进大厅,我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后,正要出发,他叫住我,明确指示我,做工作要强势一点,不要像个糯米团子,软松松的。我想起父亲昨天的嘱托,未作迎合。心想,你装孙子说软话,她都像逐鸡赶鸭一樣地把你往门外撵,你要是态度强硬说话硬气,只怕她连面都不让你见了。厉害了,我的汪主任,“一指禅”精准发功,直点我的“要害部位”,“昨天,镇组织办把评选‘模范村官’的呈报表发给我——”我赶紧服服帖帖地表态道,“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我挎上背包,骑上摩托,来到镇上,过完早后,用打包盒装了一碗鳝鱼米粉和几块米粑,又用塑胶袋装了十个肉包子,然后赶到章家坮,摩托车还未停稳,欢欢好像闻到我的味儿似的,蹭蹭蹭地跑到我的脚边,又是蹭头撩我,又是摇尾撒欢。我把塑胶袋放在地上,欢欢定晴望我一眼后,撇下我,对着肉包子毫不客气地下口了。

我爬上台坡,来到屋里,没见着人。前边的房门开着,我悄悄窥视一眼,也没看到人,来到后边房门口,但见房门掩着,里面有烧香拜佛的那种香火味飘出来,我脸贴门面,眼睛从两块木门的缝隙里向里一瞧,在昏暗的屋子里,在老式的香桌上,只有一墩白色蜡烛摇曳着发出光亮。蜡烛后边,供放着王自强的画像,前边则摆放着香炉,三炷熏香冒出袅袅烟气。赵美英对着香桌,肃然而立,口里好像在喃喃细语。她沉浸在痛失爱子的哀思之中,忘我得宛如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看着她略为佝偻的身形,我的心跟着刺痛起来。设身处地,一个像我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突然消失,做母亲的不崩溃才怪咧,搁谁身上都受不了。此时此刻,要是我能变身为她的儿子,把她从极度的悲念中拉拽回来,该有多好!

赵美英双手托腰,缓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只小木盒,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的天啦!神秘的小木盒终于现身。我收紧呼吸,等待着……

我期待的场景没有出现,赵美英只是搂着小木盒啜泣。眼泪簌簌滴在小木盒上,她的声音也传进我的耳里,“自强,你一直担心章爷爷的腿脚,经过这些天的按摩,已经好了许多。我昨天又去找‘活仙’了,他跟我说,他送给我的这个秘盒,即将显灵,也就是说,你马上可以回家了。”

原来她去找“活仙”,是做符求解来着,秘盒是“活仙”给她的解困神器。

我不能唐突,也不忍惊扰,只能默然地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边的长凳上坐下,从塑料袋里取出打包来的早餐和昨晚购买的护腰用品,摆放在桌上。

许久,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我赶忙起身,目睹赵美英从房里走出来,瘦削的脸颊很是灰白,有些红肿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恍神似的。她拿手抹了一把眼睛,再盯着我的头、我的脸、我的那身迷彩服察看一遍,眼里掠过一缕惊诧,问道,“你怎么也穿起了军服?”

我连忙解释道,“从小的梦想,就是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却未能如愿。而今穿穿军服,满足一下自己的心愿。”

“这身衣服你穿起来挺俊的。”她的眼神变得柔和,再也不见那种排斥一切的凌厉和抗拒,话语也显得柔气许多。

我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而是一边揭开打包盒的盖子,一边说道,“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放着吧。”她没有拒绝,语气有些不冷不热。

我又拿起护腰板、热敷袋以按摩器,跟她一一介绍起用法,可她好像没怎么用心听,眼光始终游离在我的身上。

“我这个伤是痨伤,歇几天差不多就好了,没那么金贵的。”她像拉家常似的叨道,接着埋怨我,“你买的这些东西,对我没多大的用,何必要浪费这个钱?”

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排斥,也没有言辞激烈地硬怼,话中虽有责备之音,却含着一许关怀之意。我笑着打趣道,“土方偏方,利于养伤。”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我不知道哪些话对她的胃口,言多必诈,只能忍住不说,便毅然起身告辞。

在我跨出门槛的时候,她主动提到了搬迁的事,“你跟姓汪的说,是你们让我搬迁,必须尊重我的意见。”我回过头,给了她一个点头和微笑。直至走下台坡,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护送着我身上的这身装束,我能感受得到。

解铃还得系铃人。秘盒既已现身,那就必須追根溯源。我壮着胆子,选择在下午四点钟“何仙堂”归于平静之时,走进了何家。

“活仙”满面倦容,坐在太师椅上闭目休憩。我鞠过一躬后,自报家门姓王名自强,然后直奔主题地询问道,“何先生,为什么要给赵美英一个秘盒?”

“活仙”慢慢睁开眼睛,向我投过一瞥,满含怜悯道,“赵美英四岁丧母,十四岁丧父,三十四岁丧夫,五十四岁丧子,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儿子牺牲后的那段时间,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几次都想轻生而去。政府除了给她一点抚恤费,有谁给她精神抚慰?有谁给她情感疏导?有谁给她关心体贴?”

“活仙”的几句反问,问得我无言以对。可这些都不是我管得了的,我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送她秘盒?”

“年轻人,她需要我的帮助,而做符送盒是我帮助她的最佳途径。”重申之后,“活仙”耐心阐释道,“为了稳住她的情绪,不致她神经错乱,我为她做了一道解符,给了她这个秘盒,让她的心神得以安宁,痛苦得以减轻。”

看他说的冠冕堂皇、婉转动听,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一样,我很是鄙弃地揭穿道,“期待是所有痛苦的根源。秘盒是她的期待,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生命的念想,更是她难以突破的心魔。现在,她每天抱着秘盒,守在老宅,不肯搬迁,口口声声等着儿子归来。你这个所谓的秘盒,名曰解救她于痛苦,实则骗她走入深渊。你分明是用封建迷信,毒害世人。”我难以控制自己,语气激烈,言辞尖锐。

“活仙”双手抱拳,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徐徐训示道,“年轻人,你讲的这些话,冒犯天道,诋毁神灵,全是犯忌之语,今后不可乱讲。”规劝过后,他跟我翻了一个白眼,言之凿凿道,“我做解符送秘盒,让赵美英心有所寄,远离痛苦,有什么不对?再说,赵美英来我这儿多了,行为有了改变,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福利院里,默默地奉献爱心,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

在老谋深算的“活仙”面前,我的道行太浅,几番较量,我败下阵来。我不得不拿出官员的派头,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赵美英再来找您,您必须给她发话,尽快揭开秘盒,让政府的工作迅速推进!”

“活仙”不为所动,抱以宽厚一笑,双手合揖,口中反复念叨起“阿弥陀佛”。

我当然明白,这是“活仙”要结束谈话的意思,可听了他这么多不着边际的废话,完全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我只得换上一副面孔,急不可耐地求情道,“老神仙,赵美英只听您的,您行行好,帮助我们做做她的工作呗。”

“王—自—强。”“活仙”一字一字报出我的名字,善意拂面,慈眉微闭,手摸佛珠,意味深长道,“佛力护佑,神灵相助。自强不息,结局天成!”

“自强不息,结局天成。”我走出“何仙堂”,心里还在默念着“活仙”最后说的这句话。

周六一大早,我特地穿上迷彩服,骑摩托来到镇上,吃完早餐后,我让服务员打包了一份,来到章家坮赵家,前后的门大敞着,没见着人,正在纳闷,依稀听到欢欢的叫声,循声望去,看到赵美英手提木桶呆呆地站在潭边,我急忙跑到她的身旁,欢欢对着潭边的木跳一阵狂吠。我环顾一圈,没看出任何异常,便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平静地告诉我,昨晚有人在木跳上做手脚了,想让我淹死在水里。我顿感惊诧,靠近潭边,蹲下身子,看到长约两米的木跳,一头搭在岸边,一头搭在由四根木桩做成的“井”字架上,“井”字架离岸约一米多,插在水中。左瞧右瞅,始终没看出什么破绽。我疑惑地回望她一眼,一脚踏上木跳,欢欢十分着急地叫起来,我的另一只脚刚刚迈上去,“井”字架突然倾倒,木板的另一端沉入水中,我手舞足蹈一番,还是失却平衡,跌落在水中。

我很是狼狈地爬上岸,她的眼里闪过一片心疼,可随即消散,冷冷地嘲讽道:“这该不会又是那个华洋‘苕气’干的吧。”说完,扭头而去,但见头发背梳,稀疏而干枯,缕缕白发煞是刺眼。走了几步,她回转身,道:“你带话给姓汪的,别把老娘惹急了,到时候没他好果子吃!”

我有些发蒙,抖掉身上的水珠,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旧仇未了,又添新恨,赵美英的工作还怎么做?我奋力撑船前行,可背后有人拼命地拉反纤。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暗处的这把“无影刀”,神秘而凶险,总在关键时刻,祭出一刀,无声无息,了无踪影,肉眼难辨,报案也无法查证。是欢欢敏锐的嗅觉,让她躲过一劫。而最为可怕的是,他们的后续跟进,还有什么恶招?这会是汪主任派人干的么?他派我来做工作,怎么背底里又让人做这种阴毒之事呢?我不敢往深处想,越想越感到恐怖。

骑上摩托,我来到镇上的集合地点,和大家一起,来到福利院,马老板让人运送来的十六台除湿机,乱七八糟地扔在空场地上。刘丽红带着我们把除湿机归整好后,她跟各位会员分派了任务。

老人们住的房子都是平房,地势较低,加上当时建造时,地面没作任何处理,导致夏季沤潮厉害,地面像泼了水一样,湿滑,潮重。到了冬天,也难收潮,极其阴冷。我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提着塑胶桶,来到房间里,先拿拖把拖地,汲取地面上的水,再手拧拖把,把水积到桶里。如此循环往复,我一连做完了三个房间。喘过一口气,我进到第四个房间时,却陡然看见赵美英,她站在床边,双手正在为一位老爷爷揉腿。我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笑道,“您也在呀。”她有些愕然,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

赵美英为老爷爷轻揉慢捏,姿势柔和,出手看似还挺专业。我有点怕打扰到她,拖地、拎水特别小心。突然,那位老爷爷大声嚷出一句话,“自强啥时候回来?”赵美英把嘴附在老爷爷耳边,语气肯定地告知他,“马上就会回来。”老爷爷像说梦话一样地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位老爷爷是王自强的什么人?与赵美英是什么关系?怎么不知道王自强已经牺牲?好多个疑惑在我心头冒出……

将近中午,我们十几个人把所有房间的地面都拖了一遍,并将十六台除湿机安装进了部分房间,大家分头散去,刘丽红叫住我,让我等她一会儿,说要去找一下雷院长。我说我也要去见雷院长。她问我找雷院长干么?我告诉她,想通过雷院长做一做赵美英的工作。听完,她表示可以帮到我。

走进雷院长的办公室,刘丽红从包中掏出一张表,递给雷院长,道:“市里、县里要评‘道德模范’,分到爱心志愿者协会一个名额,我们镇分会经过商议,准备以福利院的名义,上报赵美英,拿到县里去同别的候选人PK。”

“那没问题。”雷院长爽快答应下来。

“赵美英也是愛心志愿者协会成员?”我真的不敢相信,这种不讲情理的人,怎么与爱心志愿者扯到了一块?

“三年多前,她就加入进来了,是第一批会员。”刘丽红说道。

“美英姐这个人,真的不简单!”雷院长顺着刘丽红的话,发出一阵感叹,接着细说端详道,“今天她做按摩的这位章爷爷,曾是她的邻居。美英姐的丈夫走得早,一个人忙里忙外、早出晚归的,儿子自强放学回家,就在章爷爷那儿落脚。六十岁时,章爷爷住进了福利院,自强每年年底探亲回家,都要到福利院来看章爷爷。因为天冷,章爷爷双腿抽筋、发抖,不能站立。自强很是心疼,想了很多办法,效果不是很好,无意中跟美英姐提了一嘴,说房间里要是能装上暖气片,章爷爷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天,章爷爷的腿病犯了,美英姐天天来院里为他按摩,做得比亲儿女还要贴心。”

人,有时候难免成为矛盾体,可是,在赵美英身上呈现出来的反差,却让我惊到无语。而一联想到她收养流浪猫以及友善对待“职业乞丐”的举动,我又觉得不足为奇了。

“赵阿姨不仅对章爷爷体贴入微,而且把二十几位‘失独’老人照料得井井有条,被大家称为‘爱心大姐’。”刘丽红语含钦佩、赞赏有加,停顿片刻,她面向雷院长,问,“赵阿姨办的那件事,有眉目了么?”

这又是什么状况?她还在办别的事?

看到我满眼疑惑,雷院长欲言又止,搁不住我的催促,雷院长才道出她的顾忌,“这事美英姐不让往外讲,她说,事情还未办好,就不必‘雁在天上飞,锅里烧开水’了。”

“您一定得跟我讲一讲,也让我受受教育。”我求告道。

雷院长的叙述,让我知道了赵美英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福利院建在地势低洼的镇郊,到了大冬天,地面阴冷潮湿,虽然上级拨款统一安装了空调,可在我们这个地方,空调制冷还行,制热就一般般了,基本没啥效果。再说,热气浮在上面,根本解决不了地面湿冷的问题。这几年,每年都有几个年岁大的老人因为受冻而病亡,加上自强的那句提醒,美英姐立刻跟我建议,赶紧在室内装暖气片。我说上面没拨款,拿什么装?已经装了空调,上级再不会列这方面的预算。她坚定地跟我说,为了老人们冬天过得舒坦,这个暖气片必须得装!我想,一个农村妇女,拿什么装?以为她是开玩笑来着。我未曾料到,她说到做到,立马找来装暖气片公司的人,看了现场,人家打出了三十万的预算。我以为她要退缩了,哪想到她立马在银行开了一个专户,雷爆火爆地干起来了。两年来,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把几万元的抚恤费用,以及起早贪黑织渔网赚取的四万多元钱,全部存进了专户,加上热心群众的一点捐助,目前专户上已有十二万多块钱。

“还差十八万,剩大头咧,怎么办?”我很是担心,她收入微薄,来路有限,用什么办法来筹措这余下的钱?

“我问过她,她说不会有什么问题。”雷院长蛮有把握道。

“赵阿姨的事迹很突出,精神很感人,如果把装暖气片的事搞定,报她出去与别的候选人PK,胜算极大。”刘丽红慎重其事道。

“我们应该把她请来,一起落实这件事,共同帮她想办法。”我赶忙建议道。

刘丽红点头认同。

一会儿,雷院长带着赵美英走了进来。赵美英显得有些拘谨,雷院长请她坐,她也只是半边屁股落在椅边上。刘丽红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迂回婉转地试探道,“赵阿姨,我们镇爱心分会想请您帮个忙。”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赵美英瘦削的脸上写满惊讶,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刘丽红莞尔一笑,柔声柔气道,“我们想通过福利院,把您做公益献爱心的事迹报上去,参加市县‘道德模范’的竞选,希望得到您的同意。”

“我这事迹哪里竞争得过别人?”一阵否定过后,赵美英极其谦逊地自揭其短道,“我的思想没有别人先进,在湾子里名声也不好,离模范,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咧。”

“是不是模范,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刘丽红浅笑盈盈地解释道,“这需要在官方的认可下,通过群众网上投票产生。从您的事迹来看,评上模范没啥问题。”

“湾子里很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攻击我这贬低我那的,把我丑化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我连儿子的事迹报告团都没资格参加,你们就不要让我赊人卖呆了。”赵美英很是自卑地嘟哝道。

“湾子里的人,根本不了解您的作为,想当然地对您产生了误解和偏见。”我难捺激愤、义正辞严地力挺道,“只要您的事迹传开,谁都会为您鼓掌、叫好。”蓦然,我想到了县退役军人事务局那位领导曾经跟我说过,汪主任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致使她未能参加儿子的英模事迹报告团,而她对此耿耿于怀。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特别提及道,“当上了模范,就能参加市里的道德模范事迹宣讲团,您就能在全市巡回宣讲。”

“真的?”她瞪大眼睛张开嘴,额上眼角的皱纹褶子里,写满了惊喜,“评上模范,就能参加先进事迹宣讲团?”瞬间,仿佛泪点被击穿,一直压抑而固守的防线被撕开,泪水腾腾外涌。她抹了一把泪,啜泣道,“我不是一个在乎虚名浪誉的人,我把儿子都贡献给了国家,却得不到一句好话,都没资格参加他的英模事迹报告团,不能亲口讲述他的成长经历。”她悲咽得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努力帮您,让社会对您重新认识。”刘丽红很有把握地劝慰道,“您在市里评选上了‘道德模范’,还可以竞争省里和全国的‘道德模范’,您这位英雄母亲的光辉事迹,将被社会广为传颂。”

“只要能为自强了愿,我啥都愿意去做。”赵美英暗淡的眼神中迸出一片神采,可希望的光芒转瞬即逝,被疑惑所取代,“我每年只有几万元的抚恤费以及织渔网赚几万块钱,可能得花三四年才能凑足装暖气片的钱。”

“如果装暖气片的工程现在不能动工实施,评上‘道德模范’,可能缺少竞争力。”刘丽红委婉地道出了难度。

赵美英急了,赶紧声明道,“我还有另外的筹钱办法。”

“您说呀。”我催促道。

“我的房子拆迁,我不想要新房,只要现金补偿,补偿款足够填那个缺。”赵美英早有筹划,准备了候选方案。

我惊掉了下巴,为了评上模范,她真是拼了。还有,我做梦都在思考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她说出来了。相较而言,我的关注点已不在这项工作,而在于她今后的安身之所,急忙问,“您不要新房,那您今后住哪里?”

“我被国家养起来了,迟早要进福利院的。早点进院还可以帮他们做点事。”赵美英凄然一笑,道。接着,她眼里飘过几许坚毅,口气决绝道,“为了让那些说我坏话的人闭嘴,我要做个好人,还要评上模范,更要参加那个事迹报告团。”

刘丽红语含悲怆地提示道,“只是,做公益要量力而行,我们不想看到您由此而变得一无所有。”

“我現在最亲的人,就是舅侄儿,他对我的态度,也是爱理不理的。所以,钱财对我这个孤老婆子来说,已经没啥意义。”她好像看破红尘、深居寺院的住持,把身外之物看得没大所谓。

还是雷院长打破沉寂,热情邀约道,“美英姐,福利院敞开大门欢迎你加入,我们是你永远的家人。”

“每个人都想有个自己的窝处,我也一样。”赵美英沉浸在她的思绪之中,继续吐露心迹道,“拆迁还建给我们村民的房子,像豆腐渣。住进去,成天提心吊胆的,我可不踏实。”

她延迟搬迁,原来还含有这个因素。我立马承诺道,“您的要求不过分。既然您不要这个房子,我马上去跟汪主任汇报,争取按您的想法来。”在我看来,这不应该是一件什么难事。成功近在咫尺,我已经闻到了香槟芬芳的味道。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杵了我一句,走出了办公室。

吃完午饭后,我来到汪主任家,汪主任刚刚午睡起来,眼睛好像没有完全睁开,我欣然报告道,“赵美英答应签了。”

汪主任没有被我的欢欣情绪所感染,揉了揉半睁半闭的睡眼,张口就问,“签了?是不是又提条件了?”

“是的,她不要还建房,只要十八万现金补偿。”我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怎么可能?”汪主任很是不满地给予了回绝,接着扳起指头,跟我算账道,“她现在住的烂平房,加上厨房和茅厕,不过一百二十平方,按评估价格,满打满算补她十二万。如果搬到新房,龙腾公司按独生子女家庭、烈军属、按规定进度搬迁等加分项目,可以奖励二十个平方。如果你赵美英不要新房,龙腾公司凭什么要奖给你二十个平方?这可是四万块钱啦。”

“工作做到这一步不容易,您就跟龙腾公司说说好话,成全成全呗。”我打起低把式,恳求道。

“你呀——真是太嫩了。”汪主任用手指着我的脑门,道,“要是我答应这个条件,事情早就解决了。不瞒你说,赵美英之前就跟我提过,但被我拍死了。你算是白忙活了这些天,又回到了原点。”

我心里有些不服,想到汪主任有“疼脚”捏在我手里,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便半是提醒半是敲打道,“汪主任,赵美英提出货币化补偿方案,是有法律依据和政策支持的。当年,您剥夺了她成为儿子英模报告团成员的资格。而今,不能再取消她享受政策的权利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汪主任翻脸比翻书还快,振振有词地掩饰道,“她的那副德行,远近闻名,人家不聋不瞎,要是让她去参加什么事迹报告团,怎么体现先进性?那不是丢人现眼啦?你提到货币化补偿问题,《乡村振兴实施法》和拆迁新八条政策,是今年才刚刚出台的。可是,我们村章家坮整体搬迁项目是两年前动工的,应该是旧事旧策。她那么难缠,谁敢取消她的权利?那不是找死么?”

我不是汪主任的对手,三言两句就把我驳得没话可说,硬拼不过,只能求情道,“汪主任,您就依了她吧。她要现金补偿,不是自己花,全部捐给福利院装暖气片了。”

“赵美英这个人,冷血无情,六亲不认,四处搅和,越级爱告状,冷起来似铁,毒起来胜蝎。”汪主任几乎把形容坏人的词穷尽了,反问我,“这种人能捐钱到福利院?”

“赵美英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确实捐了,已经同装修公司签了意向合同。”我慎重其事地确认后,悲悯地喟叹道,“她太不容易啦,奔起命来为福利院老人的住地装暖气片,就是想当上模范。”

“她当模范?”汪主任鼻孔里喷出的气息中,充满着蔑视和鄙夷,“模范这个词,只怕要变味道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汪主任也不会相信,为了兑现对她的承诺,我另辟蹊径地提议道,“如果您不方便跟龙腾公司开口,我直接去找他们的领导谈。”

“你死了這份心吧。”汪主任一把拦住我,阻止道,“你去找人家,人家会给你一个喷嚏。龙腾公司按照合同,投真金白银,建好了还建房,不是建在城里,是建在乡间,你不要谁要?章家坮上有近半数的人已经外出定居,本来都不想要这房子,巴不得拿点现金了事。如果你赵美英别式巧样,开了这个先例,那五十户人家都会仿效。赵美英挑战的,不仅仅是一套房子,她要摧毁的,是整个拆迁补偿体系。你长长脑子,就不要给人家添乱了。”

这是添乱么?我只是不想这些天的劳动成果功亏一篑,便大声争取道,“您总得给我一点空间,让我做工作更方便一些吧。”

“拆迁还建,一视同仁。政策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任何特殊操作的空间。”汪主任毫不松口,公事公办道。

想到那把“无影刀”随时可能飞出来,危及她的生命,我的心又痛又急,便作揖祈求道,“汪主任,您就破个例吧,不瞒您说,她的生命时刻处在危险之中。昨天夜里,又有人在她家后面潭边的木跳上动了手脚,想让她落水溺亡。”说到这儿,我觉得话语的分量不够重,故意刺激道,“她怀疑是您派人干的。”

“胡扯。”汪主任脸色突变,尽力掩盖道,“她无钱无财,孤老婆子一个,谁瞎了眼睛要害她?我看她总是疑神疑鬼的,只怕是精神出了毛病。”

“她的精神很正常。”我字正腔圆地确定道,“早上,我去查看现场了,亲眼所见。”

汪主任的眼里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慌乱,语气有所缓和,口风略有松动,“如果她同意搬迁,我跟她开点小口子。她旧房补偿十二万,奖励加分补四万,而还建的新房是九十平方,得十八万,差的那两万,我愿意去做龙腾公司的工作,让她欠着。”

说到底还是要塞给她房子,而她最不想要的就是这套房子。除了担心房子的质量,更多的,她需要用这栋房子套现,完成她的一份心愿。我很想帮她,可实在鞭长莫及。然而,我不想就这样被汪主任打发了,便借钟馗打鬼地恐吓道,“她不要房子,村里硬要给她,把她惹毛了,跑到书记县长那儿告状,恐怕又要影响您的‘转正’。”

“她有气力,尽管去告好了。”汪主任依旧强硬,满不在乎道,“老子已经受了一次处分,大不了继续‘代理’呗。”

我几乎一无所获,可我不想空手离开,要挟道,“如果村里不搞变通,让这项工作走入死胡同,我请求撤回。”

“行啦,我正准备找你,让你撤回来。”汪主任未作迟疑,顺水推舟道。

我以为地球离开我就不能转了,哪晓得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是。美其名曰称作“大学生村官”,实则就是那种“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边缘角色,活脱脱的“鸡肋”。汪主任如此这般,让我无措。就此放弃吧,心有不舍,毕竟工作已经做到这个份上,离签搬迁合同只差那么一点点了。舔脸继续吧,刚刚放出去的话,如何自圆其说地收回?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唯地缝可钻。

“你年轻,面薄,已被她同化,工作再这么做下去,只会越做越糟,把事情搞得复杂而无可收拾。”汪主任补充说明原因,实则在我伤口上撒盐。

“工作不能半途而废呀。”我闷声闷气地顶撞道。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汪主任胸有成竹、信心满满道,“县里的便利拆装公司,已经跟书记镇长作出承诺,五天之内把事情搞定。”

那是一家有实力有背景的专业拆装公司,游走在法律的边界,干着世上最难的事情。说他们有多违法,说不出。讲他们有多合规,也谈不上。存在即为合理,反正他们成功拔掉了好多“钉子户”,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对拆装公司的行为不满,可告状却告不出门,县里的领导及各个部门对“钉子户”深恶痛绝,巴不得有人出面整顿治服,因而,对拆装公司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等于是在跟他们撑腰壮胆。在城镇化极度扩张、“美丽乡村”建设如火如荼之际,便利拆装公司不仅没有倒闭,却越办越红火,收费也越来越贵。我气不打一处地提示道,“他们收费,贵得有血腥气。”

“那不是你管的事情。”汪主任怼回我后,毫不留情地训示道,“经过这一遭,要汲取教训,想当好村官,回家跟你父亲多学几‘实手’。下午,我到镇里开会,你在村部值班,好好地写一篇反思报告。”

我像一只耷尾巴公鸡,怏塌塌地回到村部,憋屈地只想与人打上一架。在办公桌边坐下,打开电脑,思绪翻飞,心潮难平,忙乎了这些天,全情投入,用心谋事,没有功劳有苦劳,却要他妈的写什么反思报告,真是窝囊透顶!

我无从下笔,便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脑海里突然蹦出她的样子,瘦削的脸,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身。我这是怎么了?整个脑海里被她的形象塞得满满当当。便利拆装公司的那些人貌似和气,实则心狠手辣,阴招频出,她一个孤单老婆子,怎么搁得住他们折腾?是呀,我得提早通知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作好应对。想到这里,我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来到章家坮,在坡下刚现身,欢欢就一蹦一跳地奔到我的面前,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我直转,尾巴一个劲地摇个不停,我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头,它领着我进了屋。

欢欢跑到后房门口,蹲在那儿,眼睛对着虚掩的房门。我走过去,从半张开的门隙中看到了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香头燃烧的烟气,缥缥缈缈地钻进我的鼻里。她弓着有些变形的腰身,面对着儿子的遗像,喃喃自语。我深情凝望着,幻想着要是在供奉遗像的位置上,站着的是活生生的我,兴许,她不会那么悲恸。

她从桌上拿了一扎黄表纸,双手将纸扯蓬松,伸到蜡烛的火苗上,红色的火光只持续片刻,灰烬散落在钢瓷盆里,她念念有词道,“自强,你说每年回家来看妈妈一次,等啦等啦,已经过去一千两百一十八天,你始终都没回来……”

我的心像被刀尖刺了一样,天下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就是用漫长的时日熬积而成的,越熬越浓,越积越厚。

香缽里的三炷香烧得只剩香芊,她又取上三炷,在蜡烛上点燃,再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缽,然后抱起秘盒,自言自语道,“自强,回家的路还是那条路,家还是那个家,你住过的小房,妈妈每天清理和打扫,保持着原样。何神仙说,只要守在你住过的地方,抱住秘盒,你就会回来的……”她双手紧紧地搂抱着秘盒,哽咽地说不下去,凄厉的啜泣声,撕裂着我的心,我真想充当那个王自强,冲到她的面前,喊出我想喊出的那个称呼。

她抬起手臂,拭去脸上的泪水,哀怨地倾诉道,“自强,咱当了‘钉子户’,房子延迟拆迁了四百一十九天。姓汪的一班人,嚼我的舌根,让我失去了参加你英模事迹报告团的资格,我既羞愧又忿恨。经过‘活仙’的开导,我努力行善积德,打算为福利院的老人们改善居住环境,装上暖气片,为你了一桩愿。我要做一个好人,我要评上‘道德模范’,那样我就可以参加他们组织的事迹宣讲团,弥补对你的亏欠。”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睛凝望着遗像,泪水潸潸下滴,“自强,咱家的房子必须拆除,你住过的小屋也就保不住了,‘活仙’给的秘盒,我准备揭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回来吧,自强!回来吧,自强!回来吧,自强!”

她的肩膀在抖索,她的身體在颤栗,她的字字戳心的呼唤,直向我扑来,我还犹豫什么呢?正想推门进去,没料到一直蹲在旁边的欢欢,猛然撞开两扇门,我大步跨进去,情不自禁地叫道,“妈,自强回来了!”一边说,我一边搂住了她瘦弱的身躯。

只在我的怀里歇息须臾,她双手推开我,“你不是自强!”

我发自心底饱蘸浓情地叫道,“妈,我就是自强!”

她的眼里布满着讶异、期待和认可,看我一眼后,她把秘盒放在桌上,伸出发抖的手,毅然拨去开关,掀开盒盖,赫然而见一张叠成方状的黄纸。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俩相继伸手去取,却又缩回来,都没敢动。

我不知道黄纸上写着什么鬼东西,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黄纸上的符语,能够取悦她心顺乎我意,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我颤抖着手,缓缓伸向秘盒,轻轻取出黄纸,慢慢展开,看到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四句话,浏览一遍,心里有了底,便轻声吟诵道,“英雄自强,献身西疆。还有自强,会来认娘。”

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你就是‘活仙’派来的那个自强。”

“娘!”我赶紧改换称呼,眼含热泪、满面真诚、确切肯定道,“是的,自强来认娘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自强,你终于回来了。”

“神”来之笔,“仙”助我也!“活仙”怎么能够卜卦到这场相认?他怎么会猜到“自强不息,结局天成”?

……

坐在八仙桌边,我跟她汇报了去找汪主任的情况。听完之后,她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说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紧接着跟我爆料,姓汪的这个人,手指甲长,心黑,拿了一点钱投到项目中,入股分红。他同龙腾公司是一伙的,当然不同意拿钱补偿。

她说的这些传闻,有人在我耳边扫过,当时没觉得什么,此刻她再次提起,让我对汪主任的一点好印象大打折扣,我故意挑拨道,“娘,刚才汪主任让我不再管您的事。其实您的搬迁已经有头有脑,他们却要请来市里那个专业拆迁班子,好像是在故意针对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之间有利益交换。”她已经把他们的底细摸查得一清二楚,讲起来头头是道,“便利拆装公司有过硬的后台和关系,去年就准备参与进来,因为舆论影响太大,放弃了,今年明正言顺地找书记镇长揽活,书记镇长不敢得罪,也为了攀上这层关系,就跟姓汪的发话,姓汪的像巴儿狗一样迎合,为的是早日取掉‘代理’的帽子。”

“龙腾公司为啥要当冤大头,出这笔憨钱?”我还是闹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曲曲。

“项目只有竣工验收,完成结算后,钱才可以赚进腰包。龙腾公司的这个项目,拖了两年多,一直不能结算,当然愿意出这个钱。有人跟我透露,他们两家同属一个团伙,相互帮衬,等于是把钱从左荷包里转到右荷包。”她愤愤不平地揭穿道。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这么机密的东西,一般人都难弄到,她却了如指掌,真的让我纳闷。

“鱼有鱼路,虾有虾途。”她低声悄悄告诉我,“县里有一帮告状的人,喜欢往一块凑,组成了一个叫‘申诉者联盟’的团体,主要工作就是四处打探内部信息,收集丑闻,寻歪找茬,要挟一些单位的领导,订阅他们的天价杂志,还借此索要什么‘消灾费’。我感觉他们的做法很不妥,始终没答应加入进去。为了收买我,他们就把关于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及违规操作的证据交给了我。今天中午,他们有人和我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又跟我讲了许多内幕消息。”说完,她起身走进前房,不一会儿就搬出一只被透明胶绑得严严实实的小纸盒,放在桌上,对我说,“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我,是因为我有这个当护身符。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手里不捏点东西,怎敢与他们对碰?”

我不明其意,眼神愕然地望着她,她淡然一笑,正儿八经道,“你既然认我为娘,我也没啥向你隐瞒的了。这里面收集的是他们的证据,我存放在章爷爷那儿,刚刚取回来了,你拆开吧。”

我拿起剪刀,慢慢细细地一层一层地剪着胶带,她便叽叽磨磨地跟我讲起了整件事情的台前幕后,“你只是一个‘皮影’在前面晃,便利公司与你同时进入,在背后使阴招,又是放火又是动跳,想着法子让我意外身亡,一旦得逞,由你背锅,归你担责。几次行动,没有成功,便利公司等不及了,直接冲到台前,你就只能靠边站了。”

一件看似普通的拆迁,却藏匿着难以言说的刀光剑影和凶险毒辣的设计陷害,让我惊出一身冷汗。说实在话,我不想再管这件事,也巴望不得她久拖不签,让汪主任难堪。可是,看到她受苦遭罪,我于心不忍。同时,我很不服气,汪主任把我中途撤下,叫便利拆装公司顶上,我实在难以转过弯来,心中铆足了一口劲,想法子也要做通她的工作,狠狠“打脸”汪主任。“娘!”我动情地叫过一声后,真心劝告道,“您孤身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您赶紧签字搬迁吧,免得处在危险之中。”

“他们就是鼠蚁一窝,藏在阴暗角落,见不得人,看不得光,我光明正大,有什么怕的?”她沉稳、无畏,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表现得极其执拗,“老百姓被拆迁,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砍杀。我并不想当‘钉子户’,可他们根本不考虑我的想法,所以,我得争取,哪怕只剩我一个人。”

我能说什么呢?在强者的世界里,弱者的呐喊相当于一声屁响,瞬间消散。

我打开纸盒,取出面上的材料,只是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发现龙腾公司五月份进场施工,到年底才走招标程序,只有一个领导在上面签了个字。无论怎么说,这违反了招投标法,是严重的违规操作,一告就是个准。我来劲了,主动请缨道,“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你把这些材料拿回去整理一下,帮我写一封告状信,弄两份出来。”她有板有眼地吩咐道。

“您又要干回老本行么?”说实话,我不希望她再去告状,劝道,“您就随大流合大群地搬迁了吧。”

“我要当模范。”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开口闭口就是这句话,接着,心心念念道,“只要能促成装暖氣片这件事,让我顺利当上模范,我愿意放下所有不快。可姓汪的总是同我过不去,不给我公道,不答应我提的要求,咋办?我只能自己去找龙腾公司讨公道。如果他们不同意,想把事态闹大,我就拿另外一份材料去面见书记县长。要是走到那一步,龙腾公司就死定了。”她的脸上写满得意,浑身上下表现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晚上,我把相关资料作了比对,并在网上进行查询,居然发现龙腾公司是宇飞集团的全资子公司,阴差阳错,这件事与我的老同学康凯又扯上了关系。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可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写好了情况反映。关上电脑,我立马打通康凯的电话,跟他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讲了,提醒他妥善处理。他说这个项目是他父亲手上的,他也只是刚刚听说,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他一定会给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二天早上,我将两份材料交到她的手上。她正准备出发,欢欢口里衔着一只黄色信封窜了进来。我从它口里取下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信纸,一边扫视一边念诵道,“美英婶,本想到家里跟您面说,怕被您喷,只能以信代言。自强部队的人来村里做过两次外调,我说了直话,对您有所冒犯,请予谅解。昨天下午在镇里开会,大家都在议论,您不要新房,只要现金补偿,拿这笔钱为福利院老人的住地装暖气片,我深为感动。您胸怀大爱、魂系孤寡老人的善行义举,让我刮目相看。在您做公益献爱心之际,我不能袖手旁观,也要助您一臂之力。昨晚,我已将您的要求及我的想法与龙腾公司的头进行了沟通,他们很快会给答复。汪大顺。”

听完,她露出罕见的一笑,道,“姓汪的,忽儿良心发现了。”

什么忽儿良心发现,不过是他在大势之下、迫不得已的变通罢了。老辣的汪主任,进退有度,收放自如,真乃操弄高手。尽管心里十分反感,可我不能点破,便讪笑道,“也许姓汪的不是一般的人。”

“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做的工作,利于我推进那件事,我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说完,她舒心地望我一眼,带着一份好心情,出发了。

到了午饭时间,我接到她打过来的电话,喜不自胜地跟我说,“事情解决了。”我随口附和道,“您亲自出马,事情当然能够解决。”她极其兴奋地给我讲述了去找龙腾公司经理的过程,“接到我的材料,那个经理带我到他们的总部去见了一个姓康的董事长,好年轻好帅气的,同我家自强一样。那个气魄可不一般,看完材料后,当场拍板:九十平方的还建房分给我,公司投五百万,拿十八万为福利院装暖气片,其它的钱投到村里建什么果蔬供应基地,说是要带领老百姓共同赚钱。”

康凯这个家伙,“紧跟”步伐不含糊呀,我在心里为他点了一个“巨赞”。继而,我满怀欣喜地猛夸道,“娘,您真有本事!”

“不是娘有什么本事。”否定过后,她有感而发,“看来这个社会,还是有好人、讲公道的。”听得出来,这是她的真情流露。

事情总算处理下来,憋在我胸中的那口气,终于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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