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只羊

2022-06-06 14:29王先佑
长江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西门豹阿曼司马

王先佑

我从未想过,会得到一只羊。

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羊。它有灰白的毛,光滑匀称。短短的角,看上去很有力。耳朵肥厚,像两把肉乎乎的、卷着边的小扇子。眼神清澈,温驯。应该说,它的品相不错。如果是孬羊,司马老师恐怕也不会送给我。

我是在李工皮新书发布会后的午宴上认识司马老师的。李工皮领我过去敬酒时,司马刚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正在细细品味。李工皮说,司马老师,这是宋江。他小说写得不错,还在编一本叫《簕杜鹃》的文学内刊,这几年在东城发掘了一些文学新人,培养了不少人才。司马吞下那口羊肉,眉毛动了一下,说,哦,难得,难得。这年头,真正甘心为人作嫁的作家已经不多了。我说,谢谢司马老师,我敬您一杯。司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了我几秒钟,说,你回头挑几篇作品,给我看看。你叫宋江,是吧?我点了点头。这时又有人过来给司马敬酒。李工皮悄悄扯了下我的胳膊。我说,老师您忙,我先过去了。司马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头侧到我的耳边,轻声说,散席后你先别走,我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你。

羊被绑着蹄子,卧在一只纸箱里,散发出一些气味。司马喷着酒气说,拿走吧,它是你的了。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司马指着羊,说,见外了,是不?说着,他弯下身子,从后备厢里把纸箱抱出来,放在车库的地上,摸了摸羊角、羊头,又拍了拍手,抖落沾在手上的几根羊毛。它是宁夏盐池滩羊,真正的好东西。你把车开过来吧。司马说。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司马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说,嗯,是这样,我知道,等一下。司马把手机举在耳边,打开车门,坐上后座。就这样吧,小宋。再见!他说。

我站在当地,目送代驾开着司马的车驶出车库。小羊“咩”了一声,像是在向司马道别。我抱起纸箱试了试分量。它有四十斤,还是五十斤?反正不轻。司马老师怎么想到要送我这只羊?为什么不送给别人?它代表着什么,是从哪儿来的?我应该拿它怎么办?又该怎样把它弄回去?我的脑子有些乱。

为什么要为它费脑筋呢?把它留在这里,让别人去想办法吧。也许它只是司马老师酒后的一个玩笑。如果他真要送我点东西,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一只羊?他是我们这座城市里首屈一指的文坛大佬,就算什么也不送我,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推荐我的一篇小说到某家刊物发表等等。我差不多就要决定,放弃这只羊。

我的脑海里,闪过畅销小说中狠心爹娘遗弃婴儿的场景。我从背包里翻出纸和笔,写下一行字:有缘人,这是一只来自西北宁夏的喜羊羊,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请一定善待它。我撕下纸条,把它放进纸箱,压在羊蹄下,露出一角。又像司马那样,摸了摸它的头和角,算是和它行告别礼。我感觉它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满是可怜、无助、哀伤和乞求。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即将被我遗弃的不是一只羊,而真的是一个婴儿。

难道它知道我接下来会干什么吗?妈的,它把我的眼泪都快搞出来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想起了阿曼。或许,她可以给我出出主意。处理这些事情,她永远比我这个优柔寡断的码字匠有主见。我拨通了阿曼的电话,简单给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傻啊,怎么能放着一只羊不要?阿曼的语气里透着兴奋。但我怎么把它弄回去呢?就算弄回去了,又该怎么处理?我问。这还不简单,打个车呗。不是有纸箱吗?连箱子一起放后备厢就行,这样就不怕它在车里拉屎撒尿。只管弄回来,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阿曼说。

阿曼一出马,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我把纸箱抱在胸前,羊侧着头和我对视,目光里似乎流露出感激,让我差一点儿被自己感动。

阿曼已经在楼下等我。她和我一起把羊抬出车子。好肥的羊!阿曼说,声音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快乐。我说,现在该怎么办?

急什么。我們先把它弄回家吧。

怎么弄回去?

还能怎么弄?抬呗。

阿曼白了我一眼。她俯下身,面朝我,抓住纸箱的两只角,说,来啊。我也抓住两只角,我俩一撅屁股,纸箱离开了地面。我们像抬轿子一样,把羊老爷抬到五楼的家里。在阳台上放下纸箱,阿曼以手扶腰,直喘气。喘完气,她说,要乖乖听话啊,不然,有你好看的。貌似是在说羊,又像是在说我。阿曼是一家工厂的小主管。她这个样子,就像在教训手下的员工。

宋小顺在房间写作业,听到响动,也跑到阳台上。羊!宋小顺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他走到纸箱边,用手里的圆珠笔连戳羊的脑袋,羊把头往后缩,咩咩直叫,身体抽搐,眼里透出惊恐。阿曼打了一下小顺的胳膊,说,去去,就知道搞破坏!小顺说,妈妈,我们家晚上吃羊肉吗?阿曼说,先别急。等我把它卖了,再请你们吃羊肉。

我说,卖了?

卖了。不卖,还能把它怎么办?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原来这就是阿曼的如意算盘,这让我有些泄气。我说,你要把它卖到哪里?她说,小区外面,不是有家羊肉店吗?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让老板来拉走。阿曼说着就开始拨号。

喂,董老板吗?你那里要不要羊?活的羊,肥得很。阿曼开着免提。

活羊?不要不要。你谁啊?

我是赵阿曼,经常在你店里买羊肉的,你忘了?

哦哦,阿曼啊。不好意思,我们不要活羊,买了没法杀。再说,政府也不让私屠滥宰,要是被举报,会罚很多钱的。

别这样啊董老板。很好的一只羊,我可以便宜点儿给你。

你就是白给,我也没法要啊。我只是个卖羊肉的,不是屠夫。对了,你可以问下肉联厂要不要。我这儿有肉联厂的电话,你要不要记一下?

阿曼朝我眨眨眼,我赶紧拿出手机,记下电话号码。阿曼挂了羊肉店老板的电话,又拿过我的手机,拨给了肉联厂。

你好。请问,你们要活羊吗?

要。你有多少?

一只。

一只?你知道我们是肉联厂吗?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你有动物检疫证明吗?这个人似乎觉得有必要再刺激一下阿曼,好让她尽快打消那个荒唐的想法。

什么证明?

检疫证明。你一个卖羊的,不知道检疫证明?

对方突然失去了耐心,电话里响起了嘟嘟嘟的声音。阿曼拿着手机,一脸茫然。过了几秒钟,她说,我出去看看。菜场里还有两家卖羊肉的,我就不信,这么好的羊,他们都不要。

阿曼回来时,脚步迟缓,表情严肃,看来是出师不利。阿曼看了那只羊一眼。它躺在纸箱里,一动也不动,眼神慌乱、躲闪,好像知道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并为此感到不安。阿曼沮丧地说,怎么会这样?早知道的话,还真不如不把它弄回来。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是先养着吧,再慢慢想办法。阿曼的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说,养羊?在家里?阿曼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就不能养羊了?它又不是大象。办法总比困难多!

阿曼前脚决定在家里养羊,后脚就开始上网查资料。不能总让它这么躺着。得让它站起来,给它盐水喝。阿曼说。

阿曼找来一根绳子。在和我合力把羊抬出纸箱后,阿曼把绳子的一端套在它的脖子上,另一端系上阳台的栏杆,又解开了羊蹄。羊动弹了几下,两只前蹄着地,半截身子立起来,但很快又歪到了地上。阿曼说,它被绑的时间太长了。她揉了揉羊腿,侧身用一条胳膊搂住羊的脖子,让我扳住羊的身子,两人一起使劲,羊总算站了起来。但它站得不是很稳,显得有些虚弱。过了一会儿,羊筛了几下身子,试探着走了几步,“咩咩”叫了几声,又低头在地上嗅了嗅,看到了放在阳台角落的那一小盆水。它踱过去,半舔半吮地喝了起来。

喝过了水,羊看上去精神一些了。它在阳台上踱了几圈,又将两条前腿扒上栏杆,看着栏杆外的一株黄葛榕,咩咩叫起来。阿曼说,可怜的羊,应该是饿了,得给它弄点东西吃。对了,晚上我们带它去小区的草坪上吃点儿草。我问,这也成?阿曼信心十足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晚上十点,阿曼牵着羊,我跟在后面出了门。羊可能还不适应下楼梯,一步一个台阶,走得很小心,像是每一级台阶下面都是万丈深渊。直到踏上一楼的平地,它看上去才没那么害怕。远远望见小区公园的草坪,羊就咩咩叫起来,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看见了母亲的乳房。它兴冲冲地往前跑,阿曼被它带得直踉跄。她索性放了绳子,羊跑上草坪,开始大快朵颐。我和阿曼在公园的连椅上坐下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有一个人走过去,问:这是哪儿来的羊?我正打算站起来,阿曼把我拉住,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我只好端坐不动。那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羊绳,把它拴在旁边的树上。羊仍然专注地吃着草,像是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

两个保安开着电瓶车来到小公园。他们下了车,走到拴着羊绳的树边,一个保安解下羊绳,另一个环顾四周,问:这是谁的羊?马上弄走。不然的话,拉走,打死。阿曼赶紧站起身,边走边说:帅哥,羊是我的,马上就牵走,不好意思哈。阿曼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但保安仍然不依不饶:在这儿放羊,亏你想得出。你是把小区当成大草原了吧?咋不骑匹马来呢?

羊吃过草,看上去状态好多了,上楼梯也比刚才下楼梯要快。它一边爬楼,一边拉了不少羊屎蛋。阿曼把羊拴上阳台,我戴上一次性手套去楼道清理羊粪。收拾洗漱完,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上了床,房间的灯都关了,阿曼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还是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我知道她说的是羊。但连她都没辙,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车。好几年前我就跟阿曼说过,我要学开车。但阿曼对此嗤之以鼻。她说:你满脑子都想着小说,开车还不得经常走神?一走神,准出事。瞧瞧,这都叫什么话。她要是听了我的,我早就开上车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叫上李工皮、西门豹,还有别的狐朋狗友,把这只羊拉到郊野,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它杀了,来一次路边野餐,多美啊。想到这里,像是有一道电光突然划过脑海。我说,李工皮有车。阿曼诧异地看着我。我说,李工皮有车,西门豹也有。我们可以去郊外,杀羊,吃烤羊肉。阿曼有些興奋。她两眼放光,好像已经看到又肥又嫩的羊肉串,被旺盛的火苗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对了,我也忘了,你赶紧跟他说说。吃不完的肉,我们还可以带回来,打羊肉火锅,烤羊腿,煎羊排,焖羊肉。阿曼说。

李工皮、西门豹和我都写小说。以前,我们每个月都会聚一次,研讨各自的最新作品,或者就某个小说的构思展开探讨。自从李工皮到文化馆上班后,这样的聚会就停摆了。我给李工皮打了电话,跟他讲了明天的烧烤计划,说正好可以趁这次烧烤,讨论一下我们要写的小说。李工皮说,好啊好啊,我明天正好没什么安排。这样吧,我约上西门豹,开车来找你。两部车,三家人,坐得下。

挂了电话,我觉得有些对不起羊。我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去看它。黑暗里,羊的两只眼睛闪着莹光。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羊咩了一声。我以为它会像以往那样,叫几声就好了,但它却一直咩个不停。大晚上的,这声音清脆突兀,让我心里发虚。宋江你干吗呢,还不早点睡?明天要野炊呢!阿曼在房间喊。

野餐地点在马峦山脚下。这是一块林中空地,旁边有一条小溪,是再合适不过的野炊场地。这地方是李工皮找的,他们单位搞团建时来过。

那只羊被最后从车上抬下来。我给羊松了绑,把它牵到溪边,将绳子绾在羊角上,轻轻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羊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摇了摇尾巴,兴奋地跑进溪边的草丛,低头吃草。

女人和孩子们去林子里找蘑菇了。李工皮取出一把尖刀,递到我的面前。李工皮说,你来。刀刃明晃晃的,一束束寒光在上面跳跃。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李工皮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杀只羊都不敢,你就这点胆?我说,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和它……有感情。李工皮笑了,说,你和它才处了多长时间,就有感情了?吹吧,傻子才信。他又把刀拿给西门豹。西门豹脖子一梗,说:我不能杀生。我祖上好几代都是屠夫,我爸说了,从他那一辈起,谁都不能夺命。要不然,会遭报应。

李工皮有些失望。他把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一眼正在吃草的羊。没想到你们都这■ 。不杀羊,哪有肉?没有肉,拿什么烤?看来还得我上了。不过要先说好,羊我来杀,剥皮、剔骨是你们的事。我看着西门豹,西门豹也看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地对着李工皮点头。李工皮撸起右臂的袖子,再将刀子换了手,把左臂的袖子也撸了上来,又把刀背在身后,朝着羊走过去。我们跟在李工皮后面,想看看他杀羊的英姿。羊还在吃草,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啃一口,抬头朝我们看一眼,像一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人,在小心翼翼地享用最后的美餐。李工皮走到羊的身边,蹲下身子,脑袋对着羊头。

真是只漂亮的羊,可惜了。对不起了,记住下辈子要做人,别做羊。李工皮腾出左手,抚了抚羊背上的毛。羊停止吃草,和李工皮对望,眼神平静、安详。但它分明又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里生起了影影绰绰的雾气。李工皮从背后抽出刀。羊看见了刀,眼里的雾气忽然凝成了泪水,汪在眼眶里,盈盈欲坠。但它的眼神没有恐惧,也没有哀伤,仍然是那么坦然、柔和,有一股让人不忍直视的力量。哐当一声,李工皮手里的刀落到了溪边的石头上。

这羊不能杀,它成精了。李工皮说。他站起身来,又弯腰捡起刀,一脸沮丧。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西门豹也长吁了一口气。不杀就不杀。西门豹说,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那么爱吃羊肉。又膻又骚,有什么好的?鸡鸭鱼肉不好吃吗,海鲜它不香吗?李工皮说,我又没说要吃羊肉。又麻烦,又难搞,谁想弄啊?还不是宋江的主意。我说,我们不是还带了别的食材吗?又不是只有羊肉吃。别管羊了,咱们赶紧烤起来吧。李工皮回头瞄了一眼,羊还在看着我们。它不动,也不叫,眼睛也不眨,好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阿曼和女人们都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羊,惊讶地咦了一声。我靠近她,小声说,算了,我们都没有吃它的命。

菜洗好了,火生起来,野炊开始了。李工皮、西门豹和我边烤、边吃,边讨论小说。三个熊孩子,手里拿着烤串在逗羊,一個拽羊尾,一个揪羊肚,一个抵羊角,把羊弄得咩咩叫唤。西门豹朝羊那边看一眼,说,我有个想法,写一篇关于羊的小说。题目我都想好了,羊事。李工皮说,这个好,不如我们来个同题写作?我也写一个,杀羊。说完了,他俩都看着我。我说,可以,但我还没想好题目。阿曼插嘴说,这就对了。你们这些文人,动刀子的事干不来,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吧。

临回去时,我和阿曼免不了又为这只羊发愁——卖也卖不掉,杀也杀不了,它像是一块膏药,粘到了我们身上。阿曼不想再把它弄回去,打算就地放生。但李工皮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说:山里人迹罕至,又有野物,你们把羊丢在这里,用不了多久,它就得死于非命。好端端一只羊,何苦呢。依我看,我们还是把它拉回去吧。大家都想想办法,它毕竟是一只羊,不是一颗炸弹,总能解决的,对吧?宋小顺也有些舍不得这只羊,他在一边帮腔说:妈妈,你不总是说要爱护动物吗?不许你把它丢了,回去了我还要和它玩!

最终,羊还是被装上了李工皮的车子。走之前,我们一起动手,在溪流边割了一些青草。这些青草,把李工皮和西门豹车子的后备厢塞得满满的。

到家时,已是晚上。刚把羊安顿好,我就听到谁在敲门。开门一看,是隔壁的邻居。邻居的脸色不是很好,像我借了他钱逾期很久没还一样。

你们在家里养了羊?昨天听了一晚上的羊叫。邻居说。

不好意思……朋友有只羊,在我家放两天。您多担待哈。

你们还真养羊了?邻居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补觉补到十点多。想找你们问问,敲了几次门,一直没人。你们得想办法把它弄走,我可不想再听到羊叫了。

真是对不住。下个星期……过两天吧,过两天就好了。我保证,这几天不会再吵到你。

邻居半信半疑地走了,我望着阳台上的羊发愣。阿曼忽然一拍大腿,说:你说,会不会有邻居想要这只羊?有人要的话,白送给他好了。这样,既卖了人情,也算对得起这只羊,对得起我们的良心。怎么样?

很快,我就看到了阿曼发在业主微信群里的消息:五十斤的活羊,朋友送的,自己处理不了,免费送邻居,想要的亲请留言。但它像是一滴细雨落进海里,过了好半天都没人回应。阿曼眼睛不眨地盯着手机,两百多人的微信群,仍旧无声无息。我幽幽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不,你发个红包试试?阿曼看着我,问:难不成咱们还要贴钱送羊?我说:发几块钱,意思一下。在群里打广告的,不都得发红包吗?公益广告也是广告啊。阿曼咬咬牙,说,那我就发五块钱。

阿曼用五块钱发了五十个红包。红包发出去,不到十秒钟就被抢光了,群里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大家讨论起该怎样把活羊变成羊肉,交流羊肉的N种烹调方法,还顺便研究起了阿曼送羊的动机。有人艾特阿曼:我想问,可以只送我两斤羊肉吗?阿曼气得不行。但这还不是最让她生气的。有邻居问:要了你的羊,是不是该给你回一头牛?甚至还有人直接艾特群主,让他调查一下发广告者的身份,看看是不是有阿猫阿狗混进了业主群,企图骗财骗色。阿曼看得脸色发黑,说,这下好了,羊没送成,倒惹了一身膻。真该把它留在马峦山。

我说,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别让羊吵到邻居。阿曼垂头丧气地走上阳台,用手指戳戳羊的脑袋,说,你哪里还是羊?你就是一个祖宗。羊咩了一声,像是表示抗议。对了宋江。阿曼喊我:我们把它送到天台吧,这样就不会影响别人了。老放在阳台,也不是个事。好好的家,搞成了羊圈。

这么热的天气,送到天台上,不成烤全羊了?我表示异议。

阿曼一锤定音:那就晚上送上去,白天牵回来。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不得不承认,阿曼的提议也许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我把羊送上天台,把羊绳系在栏杆上,又给它送去一些青草和一盆盐水。忙活完了,我给李工皮打电话,问他想到办法没有。李工皮说,他联系了几个朋友,问他们要不要活羊,但朋友都嫌麻烦,不想要。我说,这只羊在家里老不消停,再不把它解决掉,邻居都要打市长热线了。李工皮说,这样吗?那我再想想办法。

这个晚上,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羊。我被送进屠宰厂,屠夫把我绑在架子上,我绝望得咩咩直叫。屠夫手执一把闪着寒光的快刀,狞笑着,手起刀落,我的头掉到了地上……羊头落地的那一霎,我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想起了天台上的羊。外面似乎有沙沙声,像是在下雨。我下了床,穿上大裤衩,拉开窗帘,天色已经微明。阿曼也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你这是要干嘛?我说,去看看羊。

我刚推开天台门,就听到了羊的咩咩声。和以往不同,它此时的叫声凄惨、急切,充满了痛感。在寂寥的清晨天台,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瘆人。我紧走几步,看到羊的两条前腿扒在天台的矮墙上,头卡在墙上的栏杆里,湿漉漉的身子几乎悬空。它身体扭动,前腿不停地动弹,拼命想把脖子缩回来。怎么会这样?我都没想不开,它倒要跳楼了?我放下手机,两只手扳住栏杆的铁条,想把羊的头弄出来,但铁条纹丝未动。我又跑回家,拿了一把大活动扳手上来,左撬右撅,好容易才把铁条的间隙弄大。

羊终于从栏杆上解救下来。它的脖子磨掉了一圈毛,掉毛处隐隐还有血迹,仍然咩咩叫着,但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力。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是羊吃剩下的草和黑色的粪球。天光已经大亮,但我仍然不敢牵它回去。我抄起手机给李工皮打电话。李工皮应该还没有起床,他很不耐烦地说,你是要干吗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说,《簕杜鹃》今天下午要搞一个作者座谈会,你能不能赏光来一下?李工皮说,不就是个座谈会吗,至于这么早就打电话?我说,你中午开车过来,带上二十本新书,先到我家。

参加座谈会的,都是东城本地的作者,也是《簕杜鹃》的投稿积极分子,老中青都有。应该说,他們中的大部分,只是文学爱好者的水平。但很多人却以作家自居,一篇两千来字的稿件,文末的作者简介就有一千多字。还有人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明自己是某某作协、某某学会的会员,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博得看稿编辑对他们的重视。这些人还有一个毛病,恨不得把所有发表过自己文章的刊物和报纸都罗列到简介上。

老实说,这些本地作者的稿子让我头疼。但是领导规定,本地作者的发稿量至少要在每期杂志中占到六成。所以,他们投来的稿件,我还不能不看。这还不算什么。更让我头疼的,是如何与这些作者周旋。对有些用不了的稿件,我得挖空心思编一个合适的、能让作者接受、不伤他们面子的退稿理由——被退稿的也许是一位退休老干部。如果老干部对我的做法不满,一个电话打到领导那里,可能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也许,这是编辑的宿命。

作者座谈会每年要搞一次,但我对这类活动无甚热情,每次都是抱着例行公事的心态应付。以前我都会提前做些准备,只有这次是仓促上阵。一上班,我就向领导做了汇报,然后联系一家广告公司,请他们紧急赶制一道横幅,下午交货。做完这些,我又照着作者通讯录上的号码,一个个打电话约人。因为是周一,有些人要上班,一圈电话打下来,我只约到二十个人。我拍照技术还行,人虽然不够多,但只要照片拍得好、后期处理出效果,向领导交差应该没什么问题。

因为没有预约单位的会议室,作者座谈会改到一家餐厅的包间进行。开场时,我隆重介绍了李工皮,包括他的履历、头衔、发表的作品、出版的著作、获得的奖项,等等。介绍完毕,包间里响起一片掌声,经久不息。李工皮向每位参会者赠送了一本他刚出版的小说集《驯犬师》。作者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手里捧着李工皮的新书,围在他的身边,请他在书上签名和他合影,向他讨教写作秘籍,表达对他的崇拜和敬意。李工皮表现得温和谦逊,颇有长者气度、大师风范。现场气氛热烈,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举起相机,一次次按下快门。

座谈环节结束,到了吃饭时间。菜上齐了,酒也斟好了,我们一起举杯,庆祝座谈会成功举行。接下来,大家开始向李工皮敬酒,场面变得热闹、喧哗。我端着酒杯,起身来到一位年轻作者面前——他是一位公司职员,给我的印象不错。我说:慕容,走,我们去跟李工皮老师敬酒,我要把你引荐给他。慕容站起来,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出于兴奋,那张胶原蛋白充足的脸红扑扑的。他说:好的,好的。我先敬宋老师您一杯,谢谢您的关心和指导。说完,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也端起杯意思了一下,看着他把面前的酒杯再次斟满。

李工皮正在回答一个女作者的问题,好像是关于怎样投稿的。女作者长得比较漂亮,李工皮也回答得相当耐心。我在李工皮身边站了几秒钟,直到他回过头来。我说,这是慕容,《簕杜鹃》的重点作者。他的小说写得不错,也很勤奋,前不久还在《湾区文学》发过一个短篇,是东城文学的希望之星。来,慕容,敬李老师一杯。我看到慕容的脸更红了,红得那么纯粹、朴素。希望李老师以后能多多指导。慕容说,声音有些结巴。说完,他拿杯子在李工皮的酒杯下方碰了一下,又高高举起,一口干了。李工皮也抿了一口酒,亲切地拍了一下慕容的肩膀,和蔼地说:小伙子,前途无量啊。回头,你发几篇小说给我看看。对了,吃完饭,你先别走。我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你。

咩。我好像听到一声羊叫。

选自《洪山文艺》2021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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