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五的旅途

2022-06-07 16:34范小青
北京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人贩子小丽老太

范小青

贵五从老家出来十年了。各方面好像和十年前差不多少。当然,毕竟有十年的经历,总会多一点什么,少一點什么。对贵五来说,多了的是年纪,少了的是精气神。

贵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打工仔,还想怎样。

他的爹妈倒是在老家望眼欲穿地等着他衣锦还乡呢。可是他还不了乡。爹妈一等再等,也就放弃了衣锦的想法,对他说,不用衣锦了,你还乡来看看我们就行。

贵五才不会回家看他们。两个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贵五对他们说,还是再等等吧,等我混出个人样。他爹妈说,等你混出个人样,我们就没有人样了。尽管他们这么说,贵五也没有回去。

贵五是一个没有想法的年轻人,他甚至都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不知道,他现在还搭着的“年轻”这趟车,很快就要扔下他了。

不过还好,后来贵五不一样了,贵五有了变化,他谈对象了。他的对象小丽,是奔着结婚跟他谈的,谈了没多久,小丽就提出结婚的想法。

小丽的话很多,她从来不怕言多必失,又何况是关于结婚这样的大事,她滔滔不绝地对贵五说,贵五啊,你也能看出来,我不是个贪图你钱财的人,我想贪图你也没有,你是没有钱的人,但是你在我妈那里过不了关的,你要把彩礼给她,等于把我买了,然后,即使你两手空空,我也愿意跟你一起的。

贵五心里蛮感动,可是他到哪里去弄这笔彩礼钱呢。小丽就和他一起想办法,开导他,让他开动脑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搞到钱。

贵五在小丽的开导下,想到了老家的宅基地。其实几年前爹妈已经告诉他,家里盖了新房,新房不在原来的宅基地上,所以他们的家也从村东头搬到了村西头。

爹妈告诉贵五这个消息,是想等贵五回来时,直接到村西头回家,不要再绕到村东头去了。

不过贵五一直没有回家,他东头西头都不到。

可是现在贵五受到启发,想起东头西头,想起宅基地来了。

新房既然没有盖在老宅基地上,那么他家那个祖宗传下来的宅基地应该还在。可别小看这乡下角落里的这一块破地,自从使用土地划了红线,宅基地可不是从前那个宅基地了。

贵五这么想着,心里就焦急、甚至毛躁起来了,既然宅基地值钱,他家的那块地,不知道有没有置换掉,或者被谁搞掉。

贵五赶紧打电话给他爹,问老宅基地还在不在。

他爹不假思索就说,在呀,怎么会不在,那是我家的宅基地,谁敢拿走。

贵五心头不禁一喜。

他爹又说,贵五呀,你一直在外面,你都不知道,现在我们这里,宅基地可金贵啦,好多人都想来骗我们,要买去,我们一直没有松口,我们要等你回来商量了再说的。

贵五心头更是大喜,赶紧说,爹,爹,你们等我,我马上回来。

贵五上当了。

贵五利令智昏。他都不想想,既然土地这么金贵,你爹你妈在村西头造新房子,村东头的宅基地还会给你留着吗?

想得美。

但是贵他爹想贵五了,多年不见儿子,想叫他回来看看,又深知贵五的德行,就骗了贵五。

贵五就这么被骗回家了,回家才知道,贵家的宅基地早就不姓贵了。

他和爹妈生气,说,你们竟然骗我。

他爹他妈异口同声说,不骗你,你肯回来吗?

贵五本来想转身就走了,可是看看天色已黑,乡下的路,摸黑不好走,他就留下住一晚。

他没敢给小丽打个电话报告不幸的消息,可是小丽的电话已经追来了,听说宅基地没有了,小丽气得骂了他好几声蠢货。

贵五正想在电话里哄一哄小丽,就听小丽说,算了算了,幸亏我一直脚踩两只船,现在我干脆就踩上斌哥那只船去了。

贵五急了 ,说,小丽小丽,你别着急踩上去,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小丽说了一句你回来有什么用,就不吭声了。

贵五对着手机“喂”了半天,心灰意懒,差一点要挂断手机了,忽然听到小丽又开口了,说,贵五,我知道你是要我踩你这条船,可是难道你真的打算开一条空船就回来娶我?

贵五都快要哭了,贵五说,小丽,我这边实在是想不出办法,穷山恶水的地方,鬼都不肯来,要不,我先回海东,回去再想办法。

小丽说,你都在海东十年了,你有办法早就有了,你还是要在老家想办法。想到办法你再过来。

贵五挠头了。

贵五以为小丽生气,要挂断电话了,不料过了片刻,小丽又说话了,小丽说,贵五,问你个事,你们那地方,小孩多吧?

贵五说,多呀,多得满地都是,像小狗小猪似的满村子爬——我们这旮旯,家家超生,越穷生得越多。

小丽轻飘飘地说,那就有办法啦,你带一个小孩出来呗。

贵五没听懂,问道,我带一个小孩?带谁?

小丽说,带谁你自己看着办,哪家小孩多,又不在乎小孩,你就找这样的人家带一个呗。

贵五仍然没懂,说,那我带小孩出来干什么?

小丽说,这还用问,找裴姐呗。

贵五说,裴姐是谁?

小丽有点不耐烦了,说,这些年你的日子都活在狗身上了?你出来十年你都白混了,裴姐你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你只管听我的,带一个小孩出来,交给裴姐就OK。

贵五有点明白了,稍一明白,他就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裴、裴那个姐,我好像,好像听说过,是不是,拐卖儿童,人贩子?

小丽呵斥他,贩你个头,裴姐是中介,她是做慈善的,有人家孩子多,想给别人养,找不到合适的家庭,裴姐可以牵线搭桥。

贵五将信将疑,因为小丽心情不好,口气也不好,他既不敢多问,也不敢随便答应,就想支吾了一下,先应付过去,不料小丽却穷追不舍,啰唆说,贵五,你听着,像你们那地方,你自己说的,是穷山恶水,是吧,那些孩子多、又养不起的人家,都恨不得卖掉孩子,但是自己卖自己的孩子,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你去代他们抱出来,先别告诉他们,如果能找裴姐交个好人家,再得个好价钱,你再返还他们一点,他们还求之不得呢。

贵五说,不能吧,虎毒不食子……

小丽“哼哼”一声打断他说,你以为虎比人毒啊——小丽见贵五犹豫,又开导他说,我们再说说孩子吧,你想想,如果你真的给他找到好人家,他可是有福了,那你就是他的大恩人啊……

打过电话以后,贵五有心思了,他想问问爹妈,现在村里哪些人家孩子多,养不起,不想养。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爹妈虽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人却是贼精,都能把他千里迢迢地骗回来,他屁股一撅,他们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无论小丽那边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无论裴姐到底是个什么姐,他是万万不可去抱别人家的孩子,也万万不可有这样的念想。

在家里睡了一夜,贵五本想一早起来就走了,结果早起一看,爹妈都不在家,他好歹回来一趟,不能连个招呼不打就跑了,就出门到村里去找爹妈。

有个相邻说,看到他爹妈往村外去了,他就往村外的方向走了,走了一段,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停下脚步一看,旁边一个水塘里,有个孩子落水了,正在水中挣扎,嘴里呛着泥水,含糊不清地嚷什么,估计是喊救命的,不一会儿,眼看着他的头已经淹没在水里了。

贵五二话没说,直通通往下一跳,结果“咯噔”一下,脚就着地了,那个在水里扑腾着的、明明已经被水淹了的小男孩从水中站了起来,满脸污脏,冲着他傻笑。

贵五才发现上当了。水塘根本不是什么水塘,只是一个浅浅的烂泥水坑,水只淹到小孩的大腿。这个小孩看起来有五六岁,他分明是故意在那里边滚烂泥,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是几个意思。

贵五生气地说,你搞事情啊?

小孩却一下子冲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就喊粑粑。

贵五急得直蹬腿,嘴上说,去去去,我才不是你爸爸,我还没有结婚呢。

小孩不睬他,紧紧搂住他的腿,泥脸在他裤腿上蹭着,说,粑粑,粑粑,谢谢你救了我。

贵五给搞得一身泥水,气得说,我才没有救你,这个烂泥溏,淹不死你。

小孩说,反正就是粑粑救了我,反正就是粑粑救了我。

贵五不理睬小孩,扒开他的手,自顾往前走,走了几步,没听到后面有声音,心下生疑,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个浑身泥浆的小孩,正紧紧地却又悄没声息地跟着他呢。

贵五加快加大步伐,毕竟他是大人,那只是个小孩,一会儿就被他抛得远远的,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了。

贵五终于扔掉了这条黏黏虫,窃喜,心里哼哼着,嘴里嘀咕,跟我——一个“玩”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那小孩已经站在前面的路上冲着他又笑,又喊粑粑。

贵五又被小孩搞了,气得说,什么鬼?你怎么会跑到我前头去了,莫非你真是个鬼,落水鬼?饿死鬼?

那小孩子说,我是饿死鬼。

说话就上前来掏贵五的口袋,嘴上说,看看有没有吃的,看看有没有吃的。

贵五说,吃你个屁。

小孩掏了个空口袋,也不失望,说,没有吃的,粑粑,你给我钱吧,我自己去买。

贵五说,滚[求],谁认得你,你是谁?

小孩仍然缠着他,说,粑粑,你是贵五。

他居然知道贵五?贵五被他缠得烦恼,想把他送回去算了,说,你是哪家的,你叫个什么?

那小孩说,我叫贵六。

貴五终于气得笑了起来,说,你还和我排个行呢, 我贵五,你贵六,我是你哥啊?你怎么不叫个贵四,那可以做我哥呢。

小孩不假思索,又改口说,算了算了,谁让我比你小,我不叫贵六,我叫贵小六。

贵五早就发现这小孩贼精,他好歹也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不想给个乡下小孩玩弄了,不再跟他啰唆,上前一把将小孩抱起,见到一个路人就问,你看看,这是谁家的?

那路人朝小孩看了看,摇头说,分不清,村里这样的小孩甚多,谁知道。这么说了,可能觉得自己也有点没面子,又提醒贵五,你问他自己就是了,他都这么大了,叫个什么,是谁家的,总知道的吧。

不等贵五开口,那小孩抢先说了,贵五家的,贵小六。

那路人听了,哈哈笑,说,贵五啊,没想到你媳妇没娶上,倒带了个儿子回来了。

贵五说,去你的。

那路人就笑着走开了。

贵五抱着小孩,继续走,又挑了个妇女问。妇女果然比男将细心,她们平时张家长李家短,也不是完全瞎嚼舌头,关键时候,也能派点用场。

那妇女一看,就认出来,说,这是老豆家的吧,小四子。

老豆家姓窦,乡下人嫌名字笔画太多,偷懒,就写成豆,反正是一个音,窦家就成了豆家。

贵五对那小孩说,好,这下子你不能抵赖了,你姓窦,叫窦什么?

小孩说,我叫贵小六。

贵五无奈,又朝那个妇女求助,那个妇女摆手摇头,说,这个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好像没有名字。

贵五说,怎么会没有名字,人都有名字的,他生下来不要报户口吗,没有名字怎么报户口?

那妇女说,报不报户口我不知道,他反正是超生的,家里本来也不想要他的,倒霉的,前面连生了三个儿子——

贵五说,咦,生儿子不好吗?

那妇女说,贵五,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哦,你太LUO了,你不知道生女儿吃苹果,生儿子吃乐果啊?

贵五差一点笑起来,说,那是那是,不过那也只说说而已。

那妇女说,这可不是什么而已,这是真实的事情,所以嘛,豆家里一心要生个女儿,结果还是个儿子,气酥了,连名字也懒得给他取。

貴五还是不能理解,没有名字,那他家里人,平时怎么喊他呢?

那妇女说,喊什么喊,他爹他妈,一直在外面打工,好多年不回来了,这小东西恐怕都没见过他们的面,家里只有一个老太,老太最不待见这个孙子,平时就喊他死棺材。

那妇女说到别人家的事情,兴致倒是挺高,贵五却不想再往下听了,跟他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就赶紧抱了死棺材往窦家去。

那死棺材在他怀里说,粑粑,你别听她乱说,她是巫婆,她会变成鬼的,鬼话你也相信啊?

贵五说,我宁愿相信鬼话,也不相信你的话。

村子不大,三步五步,就到了窦家,门开着,那老太坐在堂屋剥玉米,低着脑袋,完全不知道贵五已经抱着小孩站在她前面了。也或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爱理睬。

贵五见她不动,只得喊了一声,老太。

老太仍然低头剥玉米

贵五又提高嗓音喊一声,婆婆。

老太不理睬他。

那小孩说,粑粑,你别喊她,她是聋子。

这下子老太听到了,抬起脸,满脸褶子,又很凶相,吓人。

贵五不由自主进后一退,说,婆婆,这是你家小孩,掉在泥塘里了,我给你送回来了——一边说一边要放下小孩,那小孩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的颈项,整个人都吊在他的脖子上,说,粑粑,粑粑,你别把我送人,你可以把我卖了,卖我的钱,我们对半分。

贵五急了,说,你个小孩,不能瞎说啊,小孩瞎说,也要负法律责任的。

那婆婆朝他们翻了个白眼,重新又低头剥玉米,贵五正不知怎么才能把这个小孩摆脱掉,那小孩眼尖,看到桌上有一碗面条,“哧溜”一下,就从他身上滑下去,直奔桌边,抱起碗,用手捞着就吃。

那老太急了,想阻止小孩,可老太动作迟缓,站了半天,才费劲地站起来,待她挪到桌边,那碗面条已经去掉大半碗了,小孩捧着剩下的面条逃到一边去继续吃。

老太急得骂道,死棺材,死棺材,我没想到你今天死回来这么早——她艰难地回头责怪贵五说,贵五,怪你,全怪你,把他弄回来干什么?这是我一天的饭食,又给他抢了,我又要饿一天了。

贵五说,婆婆,你平时都不给他吃饭?不给他吃饱?

老太说,不给他吃饱?他吃得比谁都饱,早晨已经两大碗下肚了,一个小孩,比两三个大人的食量还大,饿死鬼投胎——

小孩已经干掉了那一大碗面条,拍了拍肚皮,好像要打饱嗝的样子,但是没有打出来,小孩不满意,说,咦,打不出嗝,太少了,不够嵌牙缝的。

老太抓起一根玉米砸他,他灵活地接过玉米,送到鼻子前闻了闻,说,一般般,一般般,今年收成一般般。

贵五说,婆婆,我听村上人说,他没有名字,你们连名字也不给他取,是真的?

老太说,怎么没有名字,死棺材,他就叫死棺材。

贵五说,这不算是正式的名字吧,以后他上学,不能用“死棺材”去报名的吧?

老太说,上学?他还想上学?上他个鬼学。老太想想还是气,又说贵五,就你多事,救他做什么,死了干净。

贵五说,我没有救他,他那个泥坑,淹不死的,他害我上当。

老太气得不作声了,继续剥玉米,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抱怨说,哪里哪里都听说有人贩子,怎么就不来我们这里把他给拐走。

老太这话一说,不知怎的,贵五心里猛地一阵乱跳,慌乱之中,他竟然脱口说,我就是人贩子。

老太说,去去去,贵五,你出去几年,也搞得油嘴滑舌了——说着说着,昏花的老眼,突然闪出光来,扔掉手里的玉米,一拍巴掌说,哎,贵五,我想起来了,我听他们说过,你打工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海什么东的,反正是东边那边,人贩子多的哎。

贵五吓得逃走了。

贵五心慌慌意乱乱,也不找爹妈辞别了,干脆直接上路,连奔带跑地离开了老家。

他一口气跑到县城的火车站台,站台上没什么人,远远看过去,有个小孩独自一人站着,贵五浑身一激灵,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怎么不是他。

死棺材。

贵五转身要走,那死棺材已经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腿,喊粑粑。

贵五急了,又是推搡,又是扒拉,凶巴巴地说,你别喊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

这时候另有两个妇女上了站台,听到贵五这么对小孩说话,她们过来批评贵五,说,有你这样当爹的?真不是个东西!

贵五不想她们参与,他把小孩拉到一边,避开那两个人,悄悄地跟他说,喂,死棺材,你是要跟着我吗?

小孩说,我是贵小六。

贵五阴险地一笑,说,贵小六,你知不知道,你跟着我,我最后会把你怎么样?

小孩说,你把我卖了。

贵五吓了一大跳,赶紧回头朝那两个妇女看看,怕她们听见了,又赶紧朝小孩“嘘”了一声,说,你闭嘴。

小孩笑了起来,笑得像个鬼,贵五看着他的脸,心里觉得怪怪的,总不是个滋味,两人正在僵持,那边已经听到火车的轰隆声了。

贵五下了下决心,抱起小孩,连奔带跑,送到站台的候车棚那边,按住他不让动,等到火车停下,开了车门,他仍然不动,一直到火车上的列车员喊,要上车的快一点,马上关门了。贵五才丢下小孩,狂奔几步窜上了车。

没等他喘口气,车门已经关上,贵五从车窗朝外面看,候车棚那边空无一人,他暗自“哼哼”一声,说,跟我玩,哼——刚哼出一声——就感觉腿下一麻,心里顿时一荡,眼睛朝下一看,怎么不是。

死棺材。

他想抽出自己的腿,抽不出来,火车上的乘客,都盯着他看,怀疑的目光,让他心里发怵,贵五镇定下来,细想了一会儿,决定暂时不和小孩斗智斗勇了,他干脆抱起小孩,找个位子坐下,对他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怪我啊。

有卖货的小推车过来了,小孩指着车上的食品,说,粑粑粑粑,我要吃方便面,还要这个薯片,要烧烤味的,还要这个鸭脖,不要辣的,还要……

贵五无奈,掏钱给他买了一碗方便面,心里不爽,特意挑了个特辣的,那列车服务员说,这个特辣,小孩不怕辣啊?

贵五说,辣死他。

小孩动作熟练地拿了方便面,自己动手全套程序十分熟练,到热水炉那儿泡了面来,也不顾烫嘴,呼啦呼啦吃了起来。

趁他吃得专心,贵五赶紧到车厢连接处,给小丽打电话,可是小丽关机了,贵五心里有点担心焦虑,小丽不会都等不及他返回,就彻底踩到斌哥那条船上去了吧。

贵五给小丽发了条微信,告诉小丽,我带了孩子回来了。

没等到小丽回信,贵五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刚才的微信也不知发出去没有,都怪这小死棺材,搞得他回家都忘了充电,再一找,充电器也丢在家里没有带出来,想向周边的乘客借个充电器,找了一圈,要不就是人家也没有,要不就是型号不对,反正没有充上。

看到小孩吃得满嘴冒油,特辣也辣不死他,贵五气得骂道,死棺材,真是个死棺材。

旁边乘客听到了,又不依了,说,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骂自己孩子?你这个孩子,很机灵的,小眼睛滴溜溜,别说有多聪明了,可惜就是瘦了点。

贵五说,我没有骂他,他的名字就叫死棺材。

那孩子舔着碗底说,我叫贵小六。

大家都攻击贵五,说,你这个人,跟自己的小孩也要作对,连自己的小孩也要咒,你什么人啊?

小孩一屁股坐到贵五腿上,说,粑粑,我要吃薯片,要烧烤味的。

贵五又把他推下去,说,跟你说了,你不要叫我爸爸。

他又朝周边的人解释说,他不是我儿子,真的不是。

说话间,小孩又爬上他的腿,怎么推也赖着不走。小孩扒在贵五的耳边说,粑粑,你不能说我不是你儿子,你要喊我贵小六。

贵五说,为什么?

贵小六说,不然他们会怀疑你是人贩子。

贵五吓了一跳,想了想,觉得还是孩子说得对,他赶紧改口说,贵小六,别皮了,你再皮,我就不认你了。

停顿了一下,还是觉得背心凉飕飕的,居然被一个小孩吓着了,他想了想,把贵小六拉到身边,轻声说,你要喊就好好喊,什么粑粑粑粑的,你没喊过爸爸?你不会喊爸爸?

贵小六说,粑粑,我会喊粑粑。

贵五笑道,粑粑是什么你知道吗?

贵小六说,粑粑就是粑粑。

贵五贼笑,说,粑粑就是你拉出来的东西。

贵小六说,粑粑是我拉出来的。

便宜又给死棺材讨了去,贵五也拿他无奈,人家才几岁,你一个大人,跟个小孩斗,有意思吗?

虽然贵五尽量把话拉回去,可是怀疑的种子早已经在其他乘客的心里发芽了,若不是爸爸,孩子怎么会跟他这么亲?明明是亲生儿子,他为什么要说不是爸爸?他会不会在动什么歪脑筋,会不会想把自己的孩子卖掉?丢掉?

贵五带小孩去厕所的时候,大家抓紧时间积极讨论,猜测贵五他到底想干什么。虽然猜不出来,或者说猜不准,但是最后大家一致意见,晚上睡觉时,注意着点,别让他耍什么花招。

甚至有人说,要看着他给孩子喝水,他会不会在水里放安眠药哦。

结果大家的想法都落空了,贵五和这个孩子,水也没喝,趴在小桌上,倒头就睡,睡得像两头死猪,鼾声如雷,吵得旁边的乘客都不能好好睡。

就这样,贵五还算比较顺利带着贵小六回到海东来了。

贵五将贵小六安顿在自己的宿舍,急急地充了一点电,再给小丽打电话,仍然关机,上火车时发的微信也没有回复,贵五就出发去小丽那边找小丽。

到了小丽的宿舍,看到床上的被子什么都还在,他上前闻了闻,是小丽的味道。

宿舍里空空的,没有人,光线又暗,贵五找了一会儿,才发现里边有一张上铺,有个女孩躺着,耳机塞在耳朵里,不知在听什么,也没发现他进来。

贵五上前喊了她一声,她才摘下耳机,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一眼。

贵五问她小丽在哪里,那个女孩两眼翻白,说,小丽?谁是小丽?

贵五指了指小丽的床,说,就是睡这张床上的,你们同一个宿舍,连名字也不知道啊,出门在外,都不知道互相照顾着点。

那女孩朝小丽的床看了一眼,说,哦,那个,进去了。

贵五说,什么,什么进去了?

那女孩说,什么进去了,警察抓进去了呗。

贵五急了,说,你有没有搞错,我说的是小丽呀,小丽怎么会……

那女孩打断了他,说,骗子,她是个骗子,她也不叫小丽,她只是偷了小丽的身份证冒充小丽。

贵五整个蒙了,愣了半天,说,那、那她是谁?

那女孩又翻个白眼說,我怎么知道她是谁,我也被她骗了,她还用了我的卫生巾,你是她男朋友?那你买卫生巾还给我,我只用美美牌的哦。

贵五说,小丽,小、那个她,她犯了什么事?

那女孩说,骗婚呀,专挑未婚男人,一拿到彩礼,人就没了,再换一个名字去骗。碰上蠢货,身都可以不失。比做小姐成本低得多,简直就是无本万利。

虽说她不叫小丽,但是贵五心里还是记着她是小丽,毕竟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这是贵五有生以来,头一个愿意和贵五谈婚论嫁的女子,虽然她是假的,但是谈婚论嫁这个过程,感觉是很真实的呀。

贵五说,她关在哪里,不知道能不能去看看?

那女孩说,真有你的,别人躲还来不及,你还重感情啊,跟个骗子还丢不下、放不开的,她是不是骗了你好多钱?

贵五说,那倒没有,我没有钱。

那女孩“呸”了一声,说,穷鬼,你就别去惹事啦,听说这个骗子不光骗婚,还和拐卖儿童的人有一腿。

贵五吓坏了,赶紧逃了出去,跑了没几步,后来就有人追上来,一看,是两个警察,贵五慌了,说,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我不是有意的,是他,是他自己——

警察说,我们知道是她骗的你,你是受害者,但是就算没你的事,你也得交代清楚。

贵五开始以为是带贵小六出来的事暴露了,这一听,才知道是查假小丽的事,就赶紧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和小丽是怎么认得,怎么交往。所谓的交往,也就是一起出去吃了几顿饭。后来又怎么谈婚论嫁,他怎么回老家想卖宅基地又没有卖成等等,他当然没敢说自己带了个孩子出来。

他说的都是真的,警察听得出来,警察相信他,说,还好,你没被她骗掉什么,否则也要跟我们回局里录口供的。

他们查看了他的身份证,又还给他,说,你叫贵舞?这个名字,蛮奇怪。

贵五说,是呀,我妈年轻时是宣传队的,喜欢跳舞,就给了我这个妖怪名字,我平时就说自己叫贵五,一二三四五的那个五。

警察不想多听了,说,行行,贵五,你收好身份证,以后碰到骗子,眼睛擦亮一点吧。

贵五点头称是,但心里是不服的,哪个骗子脸上写着字呢,眼睛擦得再亮,也玩不过骗子的鬼把戏。

贵五回到住处,贵小六正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贵五推醒了他,说,起来起来,本来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的,结果人家没了,你说怎么办?

贵小六到处搜寻,找到一包发了霉的饼干,咬了一口,呸掉,说,粑粑,你把吃的东西藏哪里了?

贵五说,你光知道吃、吃、吃,你不知道我现在进退两难,心里慌慌的。

贵小六说,爸爸,你不用慌慌,上次我跟了马戏团出去,也没有告诉老太,老太也没有报警。

贵五一听“报警”两字,心里又一哆嗦,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那你、你走了几天?

贵小六说,我想想啊,好多天呢。

贵五不相信他,说,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贵小六说,晚上我起来小便,听到他们说,要把我喂老虎,马戏团都是穷鬼,老虎都没有肉吃,表演的时候,没有力气。

贵五朝贵小六瞄了一眼,瞧不起地说,你身上也有肉?

贵小六说,啃啃骨头也香的呀,粑粑,人也算是荤腥吧。

贵五说,荤你个鬼——后来呢,后来你就逃回去了,你家老太看到你,怎么说?

贵小六说,老太说,死棺材,谁叫你回来的?哪来的你就滚回哪里去……

贵五听贵小六这么说,一方面稍稍放了点心,但另一方面一颗心又吊了起来,这个贵小六,他拿他怎么办呢,难不成真的整个小孩在身边,还要供他吃供他穿,傻不傻呀。

贵五抱着脑袋,贵小六就走过来摸摸他的脑袋,说,粑粑,你去找裴姐呗。

贵五一听,吓了一大跳,连连问道,你怎么知道裴姐,你怎么知道裴姐?

贵小六说,你睡觉说梦话的,吵死我了。

贵五心虚地朝贵小六看了又看,一时间他都不敢相信贵小六到底是不是贵小六,他会不会是什么人装扮了来试探他的,可是不对呀,谁装扮也不可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小孩呀。

贵五心里嘲笑了自己,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你。

贵小六的提醒,让贵五有些为难,真的去找裴姐,真的找到裴姐,就要把贵小六交给裴姐,原来小丽说裴姐是中介,他也相信,现在看起来,既然小丽是假的,裴姐恐怕也不会是真的,至少,裴姐也不会是什么好货,什么中介不中介,肯定就是人贩子。

正在贵五犹豫的时候,接到了他爹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抱走死棺材,贵五赶紧说,没有没有,我抱他干什么?

他爹说,他家老太在村子里说,死棺材有两天不回家了,可能是你抱走的。

贵五气得说,老太说话不算数,那天我在老太家,她还跟我说,最好有人贩子来把死棺材拐走呢。

他爹说,老太的话你也能信?老太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

贵五急得说,老太去报警了吗?

他爹说,咦,既然不是你抱走的,你管她报不报警。就挂了电话。

贵五吓出一头大汗,心脏怦怦乱跳,回头跟贵小六商量,说,喂,你骗人,你家老太在村子里瞎说,说我抱走了你。

贵小六说,粑粑,老太没有瞎说。

贵五本来还腻腻歪歪、犹豫不决的,不知道到底该把贵小六怎么办,现在被 老太一吓,陡生歹念。歹念是个好东西,它一生出来,人就不腻歪了,赶紧出去找裴姐。

如果老太真的说话不算数,去报了警,那他就是自投了天罗地网,现在都是大数据,处处使用身份证,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机器掌握得死死的,休想逃脱。

所以贵五得尽快处理掉贵小六,即使老太真的报了警,警察查找过来,贵小六不在了,就无人证了。

贵五一旦作出了决定,他的心意就堅定起来,乱哄哄的脑袋清醒了,他先辞去了现在的工作,另外找了个送外卖的活,并且换了个手机,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贵五心里有一种高智商犯罪的骄傲和激情,很爽。

但是在将贵小六出手前,他不能放任贵小六一个人自由,万一这小子逃跑了,尽管千里迢迢,他相信这小子能逃回家。回家哇啦哇啦一说,他就彻底暴露了。

之所以选择做外卖小哥,贵五也是用了心的,别的工作不可能带个小孩上班,但是快递小哥带个人,没人来管你,贵五就带着贵小六开电瓶车送外卖。

贵五的心思,紧紧地吊在裴姐那里,可是茫茫人海,贵五到哪里去找裴姐,总不能发个寻人启事吧,那不是等于把自己送到警察手里呀。

也不能给人送个外卖,就问人家,知道裴姐吗?认得裴姐吗?见过裴姐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得回到小丽这儿,可小丽人在里边,也不知道最后会以什么罪名定罪,会判多少年,反正贵五是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原来小丽经常活动的区域去碰碰运气。

下午两三点间,送餐订单少一点,贵五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城南。以前小丽的活动区域,大致就在这一带,这里聚集着数以千百计的外来打工的年轻人,大多是租住的集体宿舍,一个大统间,几十张上下铺,里边乌烟瘴气、乌七八糟,各人的上下班时间也不尽相同,所以白天宿舍里也会有人的,甚至还有的人,丢了工作,或者根本就没有工作,也住在里边,就在床上躺着,戴着耳机听音乐,或者听别的什么东西,别人若问他,你不工作,这样能躺到几时?他会说,先躺着再说呗。蛮乐观的。

贵五带着贵小六到了那个大统间里,屋子是敞开的,也不怕有小偷,当然小偷也不爱往这里跑。

屋子里静悄悄的,贵五咳嗽了一声,也没有人应声,贵五又轻轻地试探一下,小声喊,裴姐,裴姐。

仍然没有人回应。贵五无奈,只好一张床一张床挨着看过去,终于看到有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贵五上前推了推他,他才稍稍动弹了一下,说,我不是裴姐。

贵五心里猛地一荡,说,你不是裴姐?那,你知道裴姐?

那人一翻身,坐了起来,盯着贵五看了一会儿,又朝旁边的贵小六看了看,起了疑心,说,裴姐?你问裴姐干什么?

他这一开口,好几张床上都有了声音,大家纷纷探出头来,盯着贵五,贵五不由得心虚起来,支吾着说,没、没什么,我就问问,没干什么。

那人说,你知道裴姐是干什么的?

贵五说,是、是中介。

那人“呸”了一口,骂道,不要脸——一边骂一边下床,上前揪住贵五说,你找裴姐——他指着贵小六说,你找裴姐,就可以说明,这个孩子,肯定不是你自己的孩子!

贵五慌了,想扒开他的手,可人家攥得死死的,扒不开,贵五慌张之间,眼睛瞄到贵小六,贵小六赶紧就喊,粑粑,粑粑,我要吃过桥米线!一边喊,一边往贵五身上爬,说,粑粑抱。

那人一听,手就松开了,泄气地说,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

贵五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带了贵小六离开,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孩子,干吗还找裴姐?

难道他是想卖掉自己的孩子,狼心狗肺啊!

他说的这个裴姐,真的有这个裴姐吗?

可是也有人说根本就没有裴姐?

谁说的,真有裴姐,我的一个朋友,有一次亲眼看到的,是别人指给他看的。

听说裴姐是个男的?

裴姐怎么会是男的?

谁知道呢,谁也没见过,大名却人人知道,吓人倒怪的,像鬼魂样的,无处不在啊。

贵五听了,后背心阵阵发凉,一个谁都没见过、不知道是男是女、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鬼魂“裴姐”,让人谈“姐”色变。

可是贵五还是要找裴姐呀,不找裴姐,等到警察来找到他,他自己就是“裴姐”了。

刚刚离开城南,订餐新单子又来了,贵五赶紧回到门店,取了餐点,往送餐地点去,心急慌忙,在路上差点撞了汽车,电瓶车跌翻在地,贵小六跌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贵五顾不上关心贵小六,赶紧察看外卖有没有打翻,拍了拍胸口说,还好,还好,没事,没事。

那个轿车车主,探出头来看看,说,什么人啊,还带个小孩送餐,小孩都跌倒了,还说没事,真没见过,自己找死就算了,想让孩子跟着一起死?

看客们也围拢过来,议论纷纷。有人说,外卖小哥,风里雨里都是刀,这刀还让个小孩子一起挨。

有人说,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放在幼儿园吗?

贵五心虚地朝贵小六看看,贵小六赶紧配合说,粑粑粑粑,老师骂我,我不上幼儿园。

看客也看不到什么好戏,也无聊了,后来就散了。那个赶来现场处理的交警见车主没有计较,就教训了贵五几句,说,你带着小孩送外卖,肯定是不行的。

贵五赶紧点头哈腰说,是的是的,是我错了,今天他妈妈加班,只好我带,我回头就把他放回去。

因为这个小小的事故,送餐时间耽误了,等到贵五加速赶到的时候,那个订餐的大学生发脾气说,你迟到了十分钟,我要投诉你,给你差评。

贵五急得要哭了,一投诉,一天的活算是白干了,他向那个牛逼烘烘的大学生打躬作揖,可怜巴巴的。

大学生才不可怜他,拿出手机就要给差评,贵小六一伸手,拿过他的手机,说,游戏在哪里,我玩游戏,我玩……那大学生急了,没了手机就像没了魂,说,小孩,你不要乱搞,我要积分的,不要给你搞掉下去!一边急急夺回手机,也不打差评了,接了快餐转身就走了。

贵五说,贵小六,还是你厉害。

贵小六说,粑粑,那不一样,你是大人,我是小孩。

贵小六的成功启发了贵五,寻找裴姐的事,贵五没人可商量,何不和贵小六商量商量?

贵五说,贵小六,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再到城南去,再找婓姐?

贵小六说,粑粑,你不用再去那边了,那边有人来找你了。

贵五说,哪里?

贵小六指着不远处一个人,说,他一直跟着我们呢。

贵五吓得一哆嗦,回头朝街边一看,果然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嘴上叼根烟,笃悠悠地坐在电瓶车上,就在路边停着,关注着贵五这边的一举一动。

贵小六说,粑粑,我说得不错吧,有人来找你了。

贵五才不相信贵小六鬼话连篇,但是贵小六话音刚落,那个人果真就开了电瓶车穿过马路过来了。

看到贵五,就朝他笑。

贵五说,你真的一直跟着我们吗?

那人说,你还不如小孩机灵,这小孩早就看到我了。

贵五说,你从哪里跟起的?

那人说,你这小孩知道,就是城南的那个大房子里,你们出去,我就跟出来了,哈,你真是木知木觉。

贵五说,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

那人说,咦,你不是在那边找裴姐吗,找裴姐还能有什么事呢。

贵五心里一动,赶紧抓住机会,不打哑谜了,说,是呀,找裴姐能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孩子的事吗?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嘛。

那人聽贵五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忽然间又犹豫了,又看了他半天,说,你?你怎么会这样公开找裴姐,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公开找裴姐的,你不会,你不会是——

贵五说,不会是什么?

那人说,你不会是警察卧底的吧?

贵五“啊哈”一笑,说,我怎么会是警察?

那人又看了看他,确实不像,但他还是怀疑和担心,说,就算不是警察,也可能是警察的线人。

贵五说,你从哪里看得出来我是警察的线人?

那人说,这还用问,你与众不同呗,你就是来钓鱼的呗,否则谁会像你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叫卖儿童?

贵五挠了挠头皮。

那人说,你有那么蠢吗?

贵五说,我有——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我以为你是警察,来试探我的呢。

既然说开了,双方都不是警察,那接着就可以直接开价啦,贵五觉得,当着贵小六的面,谈论贵小六值多少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就想离得远一点说,哪知贵小六已经看穿他的心思,说,粑粑,你不用避开我的。

那人贩子显得很惊讶,问贵五说,一般拐来的孩子,不会跟你这么亲的,他不会真的是你儿子吧?你不会真要卖自己的亲儿子吧?

贵五朝贵小六看了看,说,死样,鬼样,棺材样——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有这么丑吗?

贵小六嘴上喊着粑粑,又要来抱他的大腿了,贵五赶紧避开,让贵小六扑个空,一边对那人贩子说,不是真的,他是假的。

人贩子没听懂,说,什么,他是假的?假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个女孩子?一边说,一边就想扒贵小六的裤子。

贵五说,他不是我儿子,他喊我爸爸,假的。

那人贩子大喜,过来抱起贵小六就走,一边回头对贵五说,你跟着我,我的支付宝和微信都没绑银行卡,我到ATM机给你取,哦,不对,ATM取不了这么多,我到银行给你取现。

贵五以为贵小六会反抗,不料贵小六却乖乖地让人贩子抱着,贵五酸溜溜说,咦,原来你愿意走啊,那你还抱紧我的腿,还“粑粑粑粑”喊个不停?

那人抱着贵小六,跑得飞快,贵五差点跟不上了,在背后急得喊,你不要跑,你不要跑!

贵小六伸手朝贵五后头一指,贵五回头一看,身后站两个警察,顿时吓得双腿打软。

那两个警察,其中一个上前抱过贵小六,一个揪住人贩子,不等贵五坦白交代,抱贵小六的那个警察,就把贵小六还到贵五怀里,说,抱好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照顾好,让人贩子有机可乘。

贵五动作僵硬地抱着贵小六,目瞪口呆。

那个人贩子被反背了手,按倒了头,嘴里还大声嚷嚷,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硬要把孩子给我的!

警察刮了他一个头皮,说,硬要把孩子给你?你这理由好充分哦,你把我们警察当傻子啊,告诉你,我们盯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有记录、有证明,现在当场捉拿,人赃俱获,你抵赖是没有用的。

贵五忍不住说,这难道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个警察一听,立刻回过头来教导贵五,说,你一个成年人,还不如个孩子警惕,是你的孩子给我们提供了信息,才让我们当场逮住了人贩子——你儿子说,你叫贵五,你是叫贵五吗?你有暫住证吗?

贵五把身份证和暂住证拿出来,暂住证上写着父子两人的姓名,警察笑了起来,说,哦,原来是跳舞的舞,你儿子叫贵小六?你也够懒的,连给儿子起名,都这么马虎。

贵五硬挤出点笑容,说,我文化不高,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那人贩子还不服,又举报说,他是假装的,他文化蛮高的,那个不是他的儿子,是他拐来的!

警察说,你闭嘴!回头对贵五说,说一千道一万,做家长的无论多忙,无论多困难,都不能对孩子不负责任,不能忽视孩子的安全啊!

另一个警察也看了看贵五和贵小六,说,看你父子两个失魂落魄四处流窜的样子,怎么回事?

那个警察说, 这都不用问,肯定妈妈丢下你们走了吧?

贵五表面嗯嗯啊啊应付,心里还在嘲笑警察。

警察叹了一口气,说,是呀,这样的生活,女人很难坚持下去的。

另一个警察说,爷儿俩长得倒是蛮像的,可这名字也太不像话了,你赶紧给儿子改个正式一点的名字吧。

贵五赶紧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两个警察办案十分规范规矩,临走还自报了姓名,一个姓陈,一个姓刘,刘警官吩咐贵五说,如果再有什么可疑的人,随时到派出所找我们报告。

陈警官也关心说,多加小心啊,人的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的。

贵五连连点头称是。

贵小六说,粑粑,你跟警察叔叔加个微信吧。

警察和贵五都觉得奇怪,也都有些犹豫,他们看着贵小六,贵小六说,粑粑,万一我们再碰到人贩子,来不及到派出所,微信就可以报告警察了。

陈警官想了想,也对,为人民服务,就和贵五加了微信,看了看贵五的朋友圈,说,只有一张图片,这是你家乡?

贵五懵懵懂懂就加了警察的微信,心里有点不安,警察有了他的微信,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对他是有利还是有害。但无论有利有害,加已经加了,再反悔,拉黑警察,反而会引起怀疑的,都怪贵小六个死棺材,尽出恶心人的主意,回头瞪了贵小六一眼,贵小六正咧着嘴朝他笑。

贵五使了个心眼,把原来微信的名字“贵五”改成了“天使”,心里一得意,“嘿嘿”笑了。

警察押着人贩子走,那人贩子心里还是不服,又想不明白,回头看了贵五一眼,突然想通了,大声说,好你个卧底,我就说你是卧底,你还不承认,算了算了,有你这样的高手卧底,我栽了,我认。

贵小六在贵五怀里,拍了拍贵五的脸,说,粑粑,粑粑,什么是卧底?

贵五气得说,卧底就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贵小六立刻东张西望,咽着口水说,煮熟的鸭子,在哪里?在哪里?是烤鸭吗?

贵五说,烤你个头,你竟然瞒着我去报警,你小子,什么时候干的这事?看到贵小六一脸坏笑,他想了想,说,不会是那个交警吧,你跟交警去讲这事,你都不知道交警是不管人贩子的,可这个交警也是多管闲事,还真去告诉了刑警。

贵小六说,粑粑,那我们还找不找裴姐了?

贵五警惕地说,干吗,你都报警了,我还敢当着你的面做什么吗?

贵小六说,那你是要瞒着我去找裴姐吗?裴姐会不会把你卖了?

贵五说,去去去,滚蛋,早知道你个死棺材这么难缠,我就不拐你了,拐个蠢一点的,可能早就出手了。

贵五和贵小六一路互怼,你一嘴我一嘴,也蛮热闹。晚上回到住处,双双在床上坐下,不一会儿就发现,对面床上的那个人,死死地盯着他们看。

贵五有点脸盲,不记人脸,再加上他们这种性质的工作和住宿,多半一大早就走了,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几天也只能看到对方躺在床上的一个背影。所以贵五根本就没有看出来,这对面床上,已经换了主。

贵五说,你盯着我们看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见到我们。

那人笑了,说,我就是第一天来呀,这张铺原先的人,今天上午走了,我是刚刚才住进来的呀。

贵五这才知道是个新舍友,有点难为情,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不记人,我还以为你就是原来那个小王呢。

那人说,你不记人,但你儿子记性好,他已经认出不是我了——哦,我不是原来的那个小王了。

贵五朝贵小六看看,贵小六都顾不得朝他翻个白眼,只顾着狼吞虎咽。

这个新住进来的人,就开始和贵五套近乎,先问了贵五的年纪,贵五说了,他就说巧了,他和贵五同年,贵五心里不服,想,我再怎么老相,年纪总要比你年轻一点吧。又问贵五做什么工作,贵五说送外卖,他又说巧了,也是送外卖的。再问贵五家乡,又说和贵五是老乡,贵五心想,明明口音完全不对,也敢瞎攀老乡,真是厚颜无耻,且不揭穿他,冷眼旁观,看他想干什么。

假老乡攀过老乡后,又跟贵五胡诌了一会儿,就去接触贵小六了。

贵小六不认生,很容易接触,假老乡顿时信心倍增,把贵小六抱到他自己的床上,拿出吃的东西引诱,贵五假装不知,偷偷看在眼里,他早已经对贵小六刮目相看了,知道这种低级的惯用的伎俩拿不下贵小六。

那假老乡跟贵小六说,孩子,我看着你都觉得太辛苦,跟着你这个穷爸爸、苦爸爸、倒霉的爸爸,没意思——

他分明是在钓贵小六的鱼,贵五有点不放心了,对贵小六说,他说什么,你只管听着,你别多说,你要小心。

贵小六说,粑粑,这个巧克力不好吃,不如你给我买的好,苦的,假的——

貴五见贵小六依旧满是吃的心思,想想也想通了,这假老乡说几句话,又不会把贵小六说没了,就任凭他说呗。

贵小六吃东西猴急,吃呛了,假老乡赶紧给他倒水喝,贵小六把水递给贵五,让贵五先喝一口。

贵五说,咦,你怕水里有毒?叫我先喝,我喝死了,你打算干啥?

那假老乡有点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大哥,你真会说笑。

贵五说,哦,我想错了,不会是毒药,你又不要死孩子,你要的是活孩子,是吧?

假老乡赶紧掩饰说,是呀是呀,谁会要死孩子呢,大哥,我看你们父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贵小六已经吃光了他的食物,转身就不理他了,取了贵五的手机自顾玩了起来,他只好又抛开贵小六,重新来钓贵五的鱼了。

贵五指了指水杯,说,那这个就可能是安眠药哦,一般你们都是这样的程序吧?

假老乡眼看着自己的心思就要被贵五戳穿了,有点着急了,说,你这位大哥,真会编故事,你是看电视看多了吧。

贵五得意,又烧包了,撩他说,你真以为我和他是父子吗?

那假老乡思索了一会儿,坏笑说,那是那是,我哪能轻易就相信你们,只是可惜了,你们父子长得太像啦,而且口音是一模一样的,你们不是父子,还有谁们会是父子。

贵五哈哈大笑,贵小六也哈哈大笑,竟然笑得像个大人。

那假老乡说,是父子就好,是父子就好。正在思虑着下一步该使用什么手段,手机响了,来了微信,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指着贵五说,好你个假老乡,你耍我?

贵五觉得莫名其妙,明明他自己是个假老乡,反而还赖到他头上,贵五冤枉死了,气得说,我怎么耍你啦,明明是你想要骗我们家贵小六——

那假老乡说,我还没出手呢,你倒先出手了。

贵小六插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

假老乡顾不得再跟他们计较,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说,好你个假老乡,装得真像,看起来像个憨憨,你竟然报警,要不是我有弟兄在派出所门口值班,我就栽你手里了。

贵五仍然摸不着头脑,朝他床上看了看,喊他,喂,你这些东西不要了?

贵小六说,粑粑,那些东西不是他的。

贵五不明白,说,怎么不是他的?他不是今天刚住进来吗,难道什么也不带就来住了?

贵小六说,粑粑,谁的话你都信。

父子正在说话,贵五对于假老乡的突然逃跑,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宿舍里又进来警察了,直接就走到他们床边,贵五抬头一看,这回倒还记得他们的脸,就是白天碰到的那两个警察,陈警官和刘警官,贵五就奇怪地“咦”了一声。

警察他们也觉得奇怪呀,刘警官警觉地说,怎么又是你?

陈警官拿出手机重新看了一遍,说,天使,你成天使了?

贵五觉得警察真的太厉害,慌得说,天使,我不是天使,警察才是天使,是救我们的天使。

警察也没有和他计较,只是问了假老乡的情况,他们商议了一会儿,陈警官有点兴奋,说,可能碰上大鱼了。

刘警官却还是感觉奇怪,看着贵五说,怎么你们父子总能碰上人贩子?

贵五心里发慌,硬着头皮编造说,也可能,也可能,他们以为我一个男人,肯定粗心的,肯定管不好小孩,带不好小孩,他们就容易得手——

那陈警官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告诉你,这个人,很可能是我们追查了大半年的“力哥”,人贩子组织的头目,十分凶残,手段阴险毒辣,只要瞄准目标,几乎次次都能得手,没想到,这次到了你们父子手里,却没能得逞。

刘警官把陈警官拉到一边,轻轻地商议了一会儿,陈警官去一边打电话,刘警官回过来说,唉,可惜你刚才没有拍下他的照片,那样就可以直接对证是不是“力哥”了。

贵五说,我哪知道他是人贩子呀,我要知道他是人贩子我就——他真不知道再怎么瞎说八道。

幸好警察不爱听他胡乱赌咒发誓,刘警官朝他摆手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找了个鉴证科的同行,你给我们说一说这个人的长相。

他们的同行很快就来了,假老乡的样子,由贵五讲说,讲不清楚的地方,由贵小六补充和修正,很快一张嫌疑人的草图就画出来了。

陈警官先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有点奇怪,又挠了挠头皮,说,咦,这个真的有点面熟哎,好像是像谁呢。

图又交到刘警官手里,刘警官一看,立刻指着贵五说,这不就是你自己吗?

陈警官又把图再拿回去看,然后又再细看贵五,果然就是贵五,陈警官气得笑了起来,说,贵先生,你怎么画了个自己呢?

贵五支吾着说,嘿嘿,嘿嘿,也许我和那个人贩子长得有点像。

贵小六拍手跺脚地喊,粑粑人贩子,粑粑人贩子——

喊得贵五心惊肉跳。

陈警官和画像的警察都笑,拿着画像打算离开了,只有刘警官仍然一脸迷惑一脸怀疑,不肯离去,看着贵五,说,你为什么要改微信名?

贵五支吾着, 一时编不出来更好的更合理的理由,只好胡说,嘿嘿,我喜欢天使呀。

陈警官替他解围说,哎,老刘,你管他是天使还是魔鬼,反正消息是他提供的,就没错。

刘警官说,那不行,天使就是天使,魔鬼就是魔鬼,最可恶的是装扮成天使的魔鬼。

说得贵五后背心又阵阵发凉。

贵小六更来劲了,在床上跳上跳下地喊,粑粑天使,粑粑魔鬼,粑粑天使,粑粑魔鬼——一遍遍重复,噪个不停。

这才把警察烦走了。

警察走后,贵五冷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警察怎么会有这么准确的消息,人贩子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难道真是天网恢恢?

难道警察在他身上,安装了跟踪器?

吓人倒怪。

贵五吓出一身冷汗,觉得要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

首先,推算起来老太那边并没有报警,至少他目前还没有被全网通缉,否则身份证一拿出来,他就被逮了,但是他也不能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万一老太一等再等等不到死棺材,真的去报警,那他分分钟就完蛋,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老太那里。

其次,贵五把贵小六带在身边,开始是有点担心的,但事实证明,还是利大于弊的。本来像他这样的人,面目本身就不确定,身边再带个孩子,是最容易引起怀疑的,只是因为贵小六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直哇啦哇啦地喊“粑粑”,亲热得不行。人家即便有疑问,也都会想,哪有人贩子和他贩卖的孩子这么亲的,所以这要归功于贵小六。

连那个充满警惕的刘警官,也是被贵小六迷惑了的。

尽管贵五想不通贵小六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既然他已经是这样做了,贵五也就利用了贵小六,继续扮演“粑粑”,直至最后出手,把这个假儿子卖个真价钱。

现在看起来,事情还是充满希望的,虽然裴姐不好找,却不断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刚才对面铺上的这个假老乡,怎么会这么巧就住到他对面了呢,分明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行踪,说不定和路上跟踪他的那个人就是一伙的,也说不定就是裴姐让他们来的,他们这些人,比警察还厉害,真是神通广大。

贵五想着想着,浑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好像裴姐正在哪个角落里盯着他呢。

贵五正在胡思乱想,对面铺上的小王回来了,贵五奇怪说,咦,小王,你果真没走呀?

那小王说,我走?我走到哪里去?

贵五说,刚才有个人,睡在你床上,冒充你。

小王也奇怪呀,说,冒充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富二代,哧——

贵五说,是呀,他还说是我老乡,想骗我们贵小六,结果警察来了,把他吓走了。

小王说,现在反正什么奇葩都有——对了,你说那个冒充我的人想骗你们贵小六,骗什么呢?

贵五说,骗什么,贵小六又没有钱又没色,当然是骗他这个人啦。

小王说,哦,那可能是个人贩哦,要想拐卖贵小六吧?

贵五说,是呀是呀,就是不知道警察怎么知道得这么快?说话的时候,眼前忽然晃动着贵小六坏笑的样子,顿时醒悟,一拍脑袋,赶紧改口说,是贵小六拿我的手机报的警——

小王说,哦,原来这样——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正面的话说出来,考虑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嘿,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嘿嘿,我还以为……

貴五说,你还以为什么?

小王说,我还以为你是个人贩子呢——我出来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出来打工,还带个小孩的。

贵五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眼神,假笑了一声,说,是的是的,别说是你,好多人都怀疑我呢。

小王认真地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一直都在暗暗观察你,还有你们贵小六,怀疑你们父子是假的吧,又看到你们这么亲热,尤其你们家贵小六,这么黏你,也少见,可是要说你们父子亲情吧,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也捉摸不出来,到底哪里有问题。

贵五下意识地朝自己身上看看,看不出什么,说,哪里有问题?

小王说,我愚蠢,看不出来嘛,要是看出来,我就……

贵五说,要是看出来,你是不是也要报警了?

这个人笑了笑说,那倒不一定,我说不定——他说到一半,忽然问道,咦,贵小六呢?

贵五这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胡言乱语的时候,贵小六不知跑哪儿去了,顿时发慌,急得喊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孩子给拐走了!

贵五站起来满屋子到处找,一张床一张床上搜查,也没有发现贵小六的影子,贵五大声喊,贵小六,贵小六,你在哪里。

还是那个小王冷静一点,说,老贵,你别乱喊,你想想,贵小六平时喜欢什么?

贵五说,喜欢吃呗。

那小王说,那你带他在哪里吃过?

贵五一下子被提醒了,脑子也不乱了,赶紧往外跑,离他们的宿舍不远,有个路边的烧烤摊,上次带贵小六来过一次,小子一口气吃了三十根烤串,还说没够。

赶到烧烤摊一看,怎么不是,贵小六已经点了一大堆烤串,堆得像小山一样,还点了一瓶啤酒。

那摊主看他一个小孩子,点这么多东西,怕他不付钱,上下打量一下贵小六,说,你身上有钱吗?看你样子也……

贵小六挥了挥手,说,不急不急,我身上是没钱,但是我粑粑有,一会儿他就过来了。

贵五过去刮了他 个头皮,说,你不仅吃,你还喝上了?

贵小六说,粑粑,酒是我给你要的。

贵五气得说,你要的,你自己给钱,我没有钱供你。

那摊主一听,急了,赶紧过来想收掉东西,贵五倒又不同意了,挡着摊主说,算了算了,点都点了,也不能让你白忙活。

摊主这才笑了起来,说,你们父子,一个比一个狡诈。

既然贵小六已经大手大脚摊开场面了,贵五也就坐下来,尽兴地吃喝开了,吃着喝着,就看到贵小六的眼神不对,朝着他身后直直地盯着,贵五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不知道贵小六又出什么幺蛾子,胆战心惊地跟着贵小六的眼神,回头一看,还好,没什么吓人的,倒是蛮喜人。

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妇女,长得也清秀,穿得也整整齐齐,脸上笑眯眯的。

贵小六不等贵五发话,就下了凳子,过去拉住妇女的手,这妇女好像很听话,被一个陌生的贵小六拉着,她也不撒手,另一只手抚摸着贵小六的头,笑着问贵五,你女儿几岁呀?

贵五“哈哈哈哈”大笑,对贵小六说,你个死棺材,吃煞不壮,人家当你是丫头片子。

那妇女好像没听见贵五说话,也仍然没看出来贵小六是个男孩,只顾说,你女儿好漂亮,我喜欢的——

贵五愣了一愣,紧张地说,你是谁?

那妇女说,我是妈妈。

贵小六也说,她是麻麻。

贵五“哦嗬”了一声,说,好呀好呀,粑粑麻麻都有了,贵小六,你厉害,你这是做出一家人家来了呀。

那妇女一听,笑了起来,拉过贵小六,搂在怀里,说,乖乖,你真乖。

贵五问妇女说,你有孩子?

那妇女说,有呀,我女儿五岁了——她把贵小六搂住,好像把贵小六就当成她的女儿了。

贵小六说,粑粑,麻麻还没有吃晚饭呢,我们一起吃吧。

贵五朝他翻白眼说,你请?

贵小六说,麻麻坐。还真当成一家子了。

贵五一眼看到个年轻漂亮的妇女,心里对这个妇女是有想法的,所以他假装拗不过贵小六,就被贵小六指使着,嘴上故意抱怨说,你个讨债鬼,自己吃不够,还带个人吃。

那妇女只是笑,不说话,明明一张桌子有四边,她却坐到贵五的同一边,和贵五挨得紧紧的。

贵五想法不免更大了,心情也有点激动起来。

贵小六喊着摊主,老板,老板,加人了,加餐!

他又乘机多点了一堆,又加了两瓶啤酒。

贵五心疼呀,说,你以为你是谁的儿子啊?

贵小六说,我是粑粑的儿子。

那妇女笑了,说,我女儿最喜欢吃烧烤。

贵五说,那你把女儿叫来一起吃,反正贵小六点得多,他这是要往死里点的。

那妇女听贵五这么说,似乎犹豫了一下,也好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是说我女儿吗?她叫周秋水,我老公姓周。

贵五说,你女儿在家吗?

那妇女说,在,在呀,她很乖的,从来不乱跑。

贵五点了一下贵小六的脑门子,说,你听听,你听听!

那妇女对贵五说,你叫贵五,我叫王花,我们蛮配对的哦,我真的喜欢你,我要跟你要好。

贵五一方面心中暗喜,但同时也还抱着警觉,这不会是个增龄版的小丽吧,怎么刚刚见面,就只是请她吃了烧烤,她就能说这样的话,以身相许?更何况,她還有个姓周的老公呢。

见贵五发愣,王花又说,贵五,你有一个女儿,我有一个女儿,我要和你再生一个女儿——

贵五试探地说,可是你说你有老公,他姓周——

王花说,我跟他离婚了,这个你放心,我不能有两个老公的,那是重婚罪,但是我可以有两个女儿,三个女儿,四个女儿,五……

贵五赶紧打断她,说,你这么喜欢女儿,怎么不带着女儿一块儿出来走走,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王花听到贵五这么说,兴奋的情绪忽然就抑制住了,她想了想,好像有点想不明白,说,我女儿?我女儿在家吗?

贵五说,咦,你刚才说你女儿一个人在家,你还说她很乖的什么什么。

王花一听,“呼”地站起来,拔腿就跑,口中喊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秋水,秋水——

贵五发现有点不对头,扔下钱,拉着贵小六就追上去,没追多远,就到了王花住的出租屋,进去一看,屋里没有人,桌上倒是有一张女孩子的照片,王花一看到照片,立刻就笑了,过去拿起照片,先捧在胸口捂了一会儿,然后递给贵五,指着说,你看,你看,我女儿在这里。

贵五正不知如何理解王花的行为,就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看到了王花,立刻长叹了一声,说,原来你回家了,害我找了一天,急死我了。

王花并不回应他,只是嘻嘻地笑。

那男人看了看贵五和贵小六,说,是你们送她回来的?谢谢你们!

贵五也基本上搞清楚了,搡了贵小六一把,说,麻麻麻麻的,肉麻,你!拔腿就要往外走。

不料王花却拉住了他,说,贵五,你不能走,你答应我跟我结婚,再生女儿的,我已经想好了,我们的女儿,名字叫秋水。

那男人一听,脸色大变,回头一把揪住贵五的衣襟,说,是你骗她的吧?你什么人啊?你個人渣,连疯子都要骗,你看不出她精神有毛病吗?你是故意的吧。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话一说,贵五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这个王花是个精神病人,难怪说话奇奇怪怪的,幸好没有被她蒙骗和她结婚,不然真就悲惨了。

贵五赶紧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也没有说她有病,我没有骗她,我还给她吃了,那一顿花了不少钱呢。

男人说,是呀,陌陌生生的,你们都不认得,你凭什么花钱给她买吃的,你肯定是有所图的。

贵五说,你冤枉我了。

男人说,坏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你要是没有动坏心思,她怎么会缠住你不放?

见这个人如此气势汹汹不讲理,贵五倒有点不服了,不管其他事情怎么说,这个事情上,他问心无愧,所以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你谁呀?

男人说,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贵五步步紧逼,说,你姓什么?

男人说,我姓什么,你管得着吗?

贵五冷笑一声说,但是她老公姓什么我知道。

男人这才认了真,说,我姓李。

贵五立刻抓住他的把柄了,说,不对,你假的,她明明说老公姓周,她的女儿叫周秋水,你冒充她老公?你想干什么,拐卖妇女?

那男人急得跳起来,我冒充,我干吗要冒充,她一个疯子,我冒充当她老公有什么好的?

贵五听了这话,觉得倒也不无道理,但仍然不放心,他朝王花看看,说,王花,你认得他?

王花笑说,不认得。

男人再次急得跳起来了,王花,我是你老公,你是假装不认得我吧,你出门的时候,还知道我是谁,你还跟我说很快就回来,难道这一会会儿你就不认得我啦?你是不是让这个骗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贵五说,你才是个骗子,你才吃迷魂药,她根本就不认得你,你不是要演一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吧?

王花只管嘻嘻地笑,身体往贵五这边靠,他们吵吵闹闹,引来邻居看热闹,他们倒是都看得出来,王花分明是更依赖和相信贵五呢。

那男人急了,说,你才光天化日之下强占民女,报警,报警!

贵五也来火了,说,报警?你个骗子还敢报警,还是我来报吧。

贵小六动作快,已经给陈警官发了信,陈警官也快,开着摩托就来了。

贵五再见到陈警官,已经像见到亲人一样了,上前说,陈警官,又是我,天使。

陈警官说,又有人要抢你的孩子?

贵五说,这回不是抢我的孩子——

那个男人抢上前说,是他要抢我老婆。

贵五说,这个女的叫王花,不是他老婆,他是个骗子,不信你问王花,她说她不认得他。

那个男人说,我老婆精神有问题,有时候是不认得人的。

贵五说,骗子都会这么说,这一套警察见得多了,你混不过去的。

警察肯定是问当事人王花,他们两个,到底谁是骗子?王花不回答,却一把抱过贵小六,又搂又亲,弄了贵小六一脸唾沫,嬉笑着说,乖女儿,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大家早就看出端倪了,但却不甚明白,两个男人为什么要为一个疯女人争争抢抢。

陈警官火眼金睛,朝那男人说,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男人说,一年前,我们的女儿给人拐走了,才五岁啊,王花她到处找,找了快一年,也没有找到,我让她别找了,她就疯了。

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就蹲下去,捂着脸哭了起来。

贵五愣住了。

大家纷纷咒骂人贩子,伤天害理,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什么什么什么。

贵五做贼心虚地瞄了贵小六一眼,贵小六也正在瞄着他呢,把贵五吓了一跳,说,贵小六,我们走吧。

陈警官却拦住他说,贵先生,怎么到处都有你,难怪我们老刘说你奇怪,我开始还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老刘的直觉就是比我灵,我服。

贵五心里又慌乱了,可只要贵小六一抱他的腿,一喊“粑粑”,他就镇定下来,镇定后,贵五就有点老卵,有点反客为主了,他又把身份证和暂住证拿出来,递到陈警官面前,说,陈警官,要不你再查查,再仔细核对一下。

陈警官也嫌烦了,往后一退,朝贵五和贵小六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看你们这对父子,古里古怪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过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瞎说的,你们走吧——你记住,你已经麻烦打扰我们三次,不要再来一次哦。

贵五说,有困难找警察。

陈警官只好苦笑笑。

贵五和贵小六一离开警察的视线,贵小六就说,粑粑,你越来越厉害了。

贵五说,我哪里厉害?

贵小六说,明明你就是人贩子,你还敢找警察。

贵五说,不都是你找的吗?你一碰就找警察,一碰就找警察,你是想吓唬我吗?

贵小六指了指说,粑粑,我们从那边走吧。

贵五说,为什么要绕道?

贵小六说,刚才我没有吃饱,那边摊上的烧烤——

贵五咽了口唾沫,说,都怪那个疯女人,把我们一顿美餐搅了——唉,不过她也挺可怜,女儿被拐了,她就疯了,一家人家就家破人亡了,你知道什么叫家破人亡吗?他见贵小六盯着他看,不由得有些心虚,又说,不过你不一样哦,你没人疼没人管的,你家老太,恨不得你立刻滚蛋,所以,你和她们家情况不一样的——想了想,又觉得来气,说,她又不是你妈,你还“麻麻麻麻”叫得亲,你咋不跟着她去做女儿呢?

贵小六说,我跟她去,你就不合算了,你就没有机会卖我了。

贵五说,好你个贵小六,你还很替我着想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鬼心思,你是想跟定我了,有得吃有得玩,比在家里的泥塘里打滚开心多了吧。

贵小六说,谢谢粑粑。

贵五说,我知道,你现在假装听我的话,等到我一旦真的实施行动了,你又叫警察,警察来了,你也不揭穿我,就只要让我不能得逞,然后仍然跟着我混吃混喝,对不对?你的计划还蛮周密的啊。

贵小六听不懂,说,粑粑,你说什么?

贵五也知道自己有点头脑发热,真把贵小六当成个人物了,才五六岁,他懂个屁。

贵五嘀咕说,我不管你懂不懂,我只当你是个妖精,什么都知道,以后有什么计划,我都不会告诉你,不会跟你商量了。

已经到了路边烧烤摊,贵小六一屁股先坐下来,闷头大吃。

贵五经过了这番惊吓,心里不妥,吃不下了,他看着人到中年的摊主忙碌的样子,忽然灵感来了,走到摊主那边,避开贵小六,悄悄地问,老板,你在这里摆了多长时间了?

摊主说,有三四年了。

贵五说,哦,这么长时间,那你这边人流量大,来来往往的人多,你也是见多识广啦。

摊主不无骄傲地一笑,说,一般般啦。

贵五说,那我跟你打听个人,裴姐,见过吗?听说过吗?

这摊主瞬间脸色一变,说,去去去,不卖你了。一边说,一边真的到桌上去收那些烤串。

贵小六拼命护食,大声嚷嚷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是贵五问你裴姐,我没有问你裴姐,他不许吃,我可以吃。

旁边位子上的吃客,都听到了贵小六的嚷嚷,听到了“裴姐”两个字,脸色都不大对,有的正在聊天聊得热火朝天,忽然就噤了声,有的脸露怀疑,有的神色奇怪,也有的人很紧张,他们纷纷朝贵五和贵小六张望,还有一个人,站起来就走,都忘了买单,摊主喊住了他,问他是支付宝还是微信,他心急慌忙地拿出一百块钱,朝桌上一扔,说了一声不用找了。转眼人就没了。

贵五刮了贵小六一个头皮,从牙缝挤出咒骂声,你个死棺材,你才是裴姐,你就是裴姐,你上辈子是裴姐,你八辈子都是裴姐!

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天,回到宿舍,大多数的人都睡下了,都是早起的劳动人民,贵小六人小呼噜声却不小,吵得他心烦意乱,到最后困得不行,总算要想睡了,刚刚要入梦,忽然听到手机响了一声,心想这么晚了,有谁会给他发短信呢。原想不理睬的,但想想又放心不下,取了手机一看,正是一条短信,写着: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贵五回复:谁?

那边再复:谁你都不知道,你找个鬼啊?告诉你,如果没事,少在外面提我的名字;如果真有事,明天下午你到幸福家园找我,进大门右手边一间屋子。

贵五又问:你谁呀?

那边就再也不回复了。

搞得贵五心里不踏实,一夜尽做乱梦。

本来嘛,他一直就在找呀找呀,现在人家终于露出脸来了,他却犹豫了?害怕了?

害怕是肯定害怕的,但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往前走。不往前走,他基本上就是坐以待毙。现在也不知道老太那边情况怎么样,自己换了手机,也没有告诉爹妈,万一有紧急的危险的情况,他们想通知他也通知不到,所以他现在,等于是在和老太抢时间呀。

心这么一横,瞻前顾后的心思反而放下了,迷迷糊糊就要入睡了,就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脚,他仰起身子看了一眼,虽然屋子黑咕隆咚的,但是能看见真的有个人在他的床边。

贵五一猜,就是发短信给他的那个人,他竟然就在身边给他发信,也是门槛精到家了。

贵五怕惊醒贵小六,轻手轻脚地下床,跟了出来,走到远处,看到那个人站在月亮光底下。

贵五奇怪说,你不是说要等到明天,到幸福家园见面吗?

那个人背对着他,也不回头,说,等不及了,明天警察就要来了。

贵五吓了一跳,有点语无伦次,说,你、你怎么知道?警察、警察怎么知道,到底知道什么?

那个人呛他说,别明知故问了,警察知道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所以我今晚就必须提前来带货了——咦,你货呢?

贵五见他把一个人说成是货,心里不免有些不乐,说,不是货,是人。

那个人不耐烦,说,你懂不懂规矩,做我们这行的,货就是人,人就是货,能够用钱买来卖去的,难道不是货吗?

贵五犹豫了片刻,说,那、那你现在就带走?

那个人也不点头,也不应声,只是他的背,看上去十分坚硬,贵五说,那好吧,我去把他抱出来——

这话一说,那个人竟然突然地回过头来,冲着他“咯咯”笑,说,粑粑,你抱呀,你抱呀。

贵五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贵小六吗?他急得说,不对呀,不对呀,贵小六是你吗?

那贵小六说,粑粑,是我呀,你不认得我的脸吗?

贵五说,还是不对呀,贵小六明明——贵五大喊说,骗子骗子,你不是贵小六,贵小六是个孩子,你是个大人!

那大人贵小六说,粑粑,只有你把我看成个孩子,人家都知道我是谁。

贵五这才明白过来了,赶紧说,贵小六,原来你是个大人,难怪这么妖怪,难怪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个几岁的小孩,怎么会这么妖——

贵小六“咯咯咯咯”妖笑,死劲推着贵五,说,粑粑,粑粑,我饿了!

贵五被推得差点滚下床,一睁眼,才看清眼前的贵小六还是贵小六,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说,你个小子,跑到我梦里装大人,吓死我了。

贵小六说,粑粑,你不能死,你死了,卖我的钱,归谁呢?

贵五看了看四周,“嘘”了他一声,说,我去给你买吃的,今天多买一点,今天我不能带你送餐了,老是带着你,我被人投诉了,公司要辭退我了。

贵小六说,你不带着我 ,我到哪里去?

贵五说,我今天多买点吃的,足够你从早吃到晚,你悠着点,别把自己胀死就行,你就在宿舍等我回来。

贵小六说,你不怕我会逃跑?要是我逃跑了,那你就,嘿嘿,粑粑,那你就那个空……

贵五说,空你个鬼,成语都不会用,那我就空什么?我就人财两空是吧。

贵小六说,是呀是呀,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放在任何地方。

贵五只好继续带上贵小六,一上午忙个不停,到了下午,才有一点空隙,赶紧打听了幸福家园,到那里一看,是一个很旧的居民小区,再朝大门里一张望,果然大门里边的右侧,有一间屋子,估计是物业用的,或者就是业主的活动室之类。

贵五心情有点紧张,他总不能带着贵小六直接和买家见面吧,就用一包烟贿赂了门卫,把贵小六托给门卫,千叮万嘱,不能让贵小六一个人跑了。

门卫闲着也是闲着,就应承说,你放心,我把门一锁,他往哪儿跑。

贵五进大门,到了那间屋子门口,门关着,里边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打麻将,贵五站了一会儿,平息一下紧张的心情,才小心地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边的人果然警觉,顷刻间“哗啦”声就停止了,过了片刻,有个六十模样的穿着大红衣服的老太开门出来了,朝贵五看看,也不客套,直接就说,你是贵五?听说你在找我?

贵五吓了一大跳,难道真的找到裴姐门上了,裴姐这是要跟他做生意呢,还是要灭口的节奏啊?

贵五不敢贸然承认,他还是要先反问,你是谁?

那红衣老太说,咦,是你找我的呀,你怎么问我我是谁呢,难道你不知道你在找谁?

贵五的心怦怦乱跳,他才不敢相信这红衣老太真的就是裴姐,说不定是那个陈警官和刘警官派来的便衣女警,虽然看起来老了一点,但是什么可能都有哦,他一说,等于主动坦白,正好自投罗网。

贵五装疯卖傻,挠了挠脑袋,说,我找谁呀?

那红衣老太见他装蒜,也不直接戳穿他,也跟他玩阴的,说,你再想想,你找的人姓什么?

贵五见她不上钩,只能主动说了,但又不敢说得很直接,就试探说,我找好多人的呢,其中有一个姓裴的。

那红衣老太一拍巴掌,说,那不就行了。

贵五却又不敢认了,说,不过我也奇怪,姓赔,我头一次听说还有姓赔的人,是赔钱的那个赔吗?姓了这个姓,岂不是一生都要赔死人了。

红衣老太眼看着贵五不上钩,想转身走了,贵五却又吊住了他,试探说,喂,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红衣老太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这个很难吗?

贵五又说,你、你真的想要——觉得说不出口,既不敢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就改口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红衣老太瞧不起他,说,嗯哼?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手里有好多个?

贵五说,不是不是,我只有一个。

红衣老太说,里边还等我呢,我简单跟你一说啊,我儿子媳妇结婚多年,生养不出,被人家笑话,想领养一个,又怕人家也笑话,只好偷偷摸摸,打算弄成了,就让媳妇到娘家去住一阵,说是怀孕待产,然后再光明正大地抱回去。

贵五“啊哈”一笑,说,那不行,我家这个,已经六岁了。

红衣老太愣了愣。

贵五以为她要放弃了,不料她想了一会儿,就说,六岁?六岁的话,也有辦法,我就说是媳妇大姑娘时生的,没有脸抱回来,一直寄养在乡下,现在大了,要上学了,带出来了。

贵五心里偷笑,说谎说得这么简单,人家会相信吗?不过这不管他什么事,他也不管这红衣老太是真的自己家想要孩子,还是替别人搞的,或者就是贩子,他只管尽快把贵小六出手。

红衣老太站在门口和贵五说话,里边三缺一,催促老太,你快点你快点,什么事情这么啰唆?

红衣老太说,快的快的,小事一桩,一会儿就解决。

贵五一边想,什么人啊,买个孩子是小事吗?一边领着老太来到门卫室,贵小六居然又睡着了,贵五把贵小六推醒,领了出来,贵小六挖着眼屎说,粑粑,我饿了。

贵五说,好好,饿了好,一会儿我带你去饱吃一顿,你有好的精神头去见你的新爸爸新妈妈。

那老太把贵小六拉过去仔细一看,又捏肩膀,又捏手臂,捏了半天,就把贵小六推了开去,说,去去去,不要不要——

贵五说,为什么,我们是男孩子哦。

红衣老太一生气,连脸也红起来,说,你什么人啊,你是怎么虐待小孩的?这么个瘦小东西,知道的人知道是弄了个孩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买了只猴子回家呢。

气得转身就走了。

贵五愣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搡了贵小六一把,说,你个死棺材,薄皮棺材,吃多少你也不长肉,遭人嫌弃。

贵小六说,粑粑,我要吃炸鸡排。

贵五气得说,吃鸡排吃鸡排,你怎么不说要吃猴排?

贵小六雀跃说,猴排在哪里,猴排好吃吗?

贵五点了点他的脑袋,又戳了戳他的胸口,说,猴排在这里。

贵小六咯咯咯地笑着说,粑粑,你卖不掉我,你生气了。

贵五给他气坏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卖不掉你?我?卖不掉你?你小子还敢瞧不起我,你等着,卖掉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贵五居然被贵小六嘲笑,有点郁闷,他也认真地反省了自己,觉得确实是有些问题,想卖孩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自己还一边送外卖,一边卖孩子,还兼着职,好像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过低地估计了这个市场的高风险和高难度。

贵五想通之后,下了决心,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一不做,二不休,他向快餐公司请了假,干脆做专职了。

专职人贩子贵五再次来到城南,他知道城南藏污纳垢藏龙卧虎,别的地方没机会,城南肯定会有机会。

贵五万万没料到,他回自己的老巢城南,居然恍如隔世,本来这里有好多熟悉的面孔,现在看到了,他冲他们笑,想打打招呼,可是他们都扭过脸去,避开眼神的接触,搞得贵五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

贵五回到城南,需要重新租住的地方,在那个熟悉的中介公司门口,碰到一个老熟人,过去一直是在一起打工的,这人见了他,就像见了鬼,拔腿就跑。

贵五不知道什么情况,追着问,喂,喂,老许老许,你干吗跑呀?我是贵五呀,你不认得我了——

老许头也不回,溜得比兔子还快。

贵五不明白,挠着头,贵小六说,粑粑,他以为你是警察。

贵五说,去你的。一边要想走进中介的店面。

这才发现,中介虽然还是从前的那个中介,但中介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中介了。这个中介已经开了好多年,门面是越开越小,现在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边,来谈租房的人,只能站在门槛上。

贵五嘲笑他说,你是张公养鸟,越养越小。

那穷途末路的中介看到贵五,一脸的警觉,说,你来我这儿想干什么?我可没有什么让你怀疑的,我遵纪守法,我从来没有违法乱纪的啊,你是知道的。

贵五说,我知道你遵纪守法,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所以我又来找你租房嘛。那中介吓得赶紧摆手,说,没有没有,我这里没有适合你住的房子。

贵五说,你都落魄成这样了,生意上门,你还挑三拣四?

那中介说,你别来套我话,我没有什么让你套的。

贵五说,我套你话,干吗?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你以为我是谁啊?

那中介见贵五纠缠不休,直接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叫贵五?

贵五说,是呀,你不是认得我吗?

那中介说,那就對了,人家都说,那个叫贵五的人,其实是警察的线人,一直埋伏在我们周围——

贵五“啊哈”一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中介说,你看,被我说中了,被大家料到了,你无话可说了——我告诉你,前一阵你不在城南,人家就说了,你被派到其他地区去钓鱼了,很快就会回来的,果然的,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在那边搞定几个?难怪大家都说你是人贩子的克星。

简直了,贵五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说,既然说我是人贩子的克星,你怕我干什么呢,难道你也是人贩子?

那中介说,呸你个臭嘴——你才是人贩子——你对这一带又不是不熟,就别跟我装了,你知道我这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来,所以你才会来我这里打探,其实你不用打探我的,我们做中介,都十分小心的,万一租给个人贩子,我们中介也要跟着倒霉的。

贵五跟他说不通,他嘴里老是人贩子人贩子的,好像在指桑骂槐,搞得贵五心里很不爽。

后来又过来一个人,想进门,但是连贵五都进不了,他更挤不进去了,只能站在贵五背后等待。

贵五感觉身后有人,回了一下头,那人一眼看清前面站的是贵五,“嗷”了一声,转身就跑。

贵五喊到,我是贵五哎,你看到我就跑,什么意思嘛!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说,见鬼见鬼,看见我就跑,难不成我已经是个鬼了?

那中介说,唉,反正现在的人,活得也难,跟鬼也差不多啦。

贵五好说歹说,又是重金利诱,那中介最后受不了利诱,也不管他是谁了,就租了房子给他。

贵五拿到钥匙,正要向贵小六炫耀,回头才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贵小六不见了。

贵五急得扯开嗓子大喊贵小六。

城南的人大多认得他,朝他笑,说,贵五,你别装了,你哪来的贵小六。

说,贵五你才走了几天,这么快就有孩子啦?

说,你还想带个孩子来钓鱼啊?亏你想得出来哦。

贵五一路狂奔,心里慌得不行,两眼茫然,两腿打软,后悔得直扇自己的耳光,嘴上念叨,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气,刚刚停下,就感觉两条腿被抱住了,低头一看,怎么不是,贵小六鼻涕都蹭在他的裤腿上。

贵五说,你个死棺材,跑到哪里去了——

贵小六也喘气,说,粑粑,我跟在你后面,你跑得好慢——

贵五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走了!

贵小六说,粑粑,我帮你找到了。

贵五说,你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贵小六说,粑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呀!

贵五脱口说,裴姐?

贵小六说,反正就是你要找的人。一边说一边拉着贵五的手,往前走。

贵五不相信,说,你一个小屁孩,倒会玩花样,你想玩我?

贵小六说,粑粑,我约了他来家里跟你谈。

贵五才不相信他,说,家里?家里个屁,你有“家里”吗?

贵小六从贵五手里拿过出租房的钥匙,朝贵五晃了晃,蹦蹦跳跳就往前走,好像他知道出租房在哪里。贵五这下子终于抓到了他的把柄,说,错了,往那边。又万幸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妖怪呢,原来你不是妖怪,妖怪才什么都知道,你不是,哈哈。

他们前脚打开出租屋的门,后脚就有个贼眉鼠眼的人跟了进来,说,有小孩?

贵小六说,粑粑,我没有骗你吧。

贵五看了看这个人,看不上眼,说,就你,人贩子?

那人说,人不可貌相,你看我长得贼眉鼠眼,可我正宗是干大事的,你嘴里说话注意一点,什么人贩子不人贩子,多难听,再说了,给别人听了去,以为是真的,去报警,就麻烦了,你不如称我月老吧,我们本来就是牵线搭桥的嘛。

贵五说,月老?这个称呼好,有人情味。

那人贩子说,你这是打我的脸吧,干了这一行,还有人情味?你想多了。

贵五说,既然你上门来了,那直接谈吧。

那人说,谈价钱?

贵五说,不谈价钱谈什么?

那人朝贵小六看了看,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当着小孩的面就谈钱?

贵五说,咦,你都是他找来的,还怕他不高兴?

那人连连说,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本来就是皆大欢喜的事情,谈妥了,是共赢、多赢、全赢。

贵五嘴碎,多了一句嘴,说,谈不妥就是警察赢。

那人气得说,你什么人,你到底做不做生意?

贵五赶紧说,做做做,我都找了你们这么多天,我再不做,我就要被做掉了。

他们讨价还价闹一阵,最后成交,贵五想了想,回头问贵小六,喂,你觉得呢?这个价可以吗?

贵小六说,你们谈你们谈,我无所谓。

谈好了价钱,那人果然很着急,身边竟然带着现金,所以就容不得贵五再拖泥带水,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直接把贵小六带走了。

临走之前,贵五担心贵小六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一直在好言开导,买了好多好吃的,讓他麻痹。可说了半天,也不见贵小六有什么反应,贵五说,贵小六,你不想说点什么?你没有什么意见?

那人贩子“哼哼”说,跟个孩子,你还问他意见不意见,没见过。

贵五说,毕竟我们——唉,不说了不说了。

贵小六却开口说,粑粑,要不你们给我吃点安眠药吧,不然万一等会儿我叫喊起来,把你们都出卖了。

那人大吃一惊,说,你这小孩,什么都懂?

贵五说,他不是小孩子。

那人把贵小六拉到身边,左看右看,说,什么,不是小孩,不会是个侏儒吧?我出的这个价,可不是买侏儒的。

看了半天,确认是个真正的健康的男孩子,才放了心。

贵五原先以为贵小六会出花样,会想办法赖下来,还在酝酿着,怎么劝说贵小六,却没有想到小六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跟着人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贵五终于安静下来,心上一块沉重的石头也落了地,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无论老太那边到底报不报警、什么时候报警,警察就算来了,也没有人证物证。

他藏好卖贵小六的钱,走了出去,到烧烤摊上,点了串和啤酒,那摊主已经跟他们父子熟了,说,你那个瘦猴儿子怎么没来?见贵五不说话,摊主又说,难怪你今天点这么一点点吃的。

贵五平时身边钱少,又抢不过贵小六,总是不等他上嘴,就全到了贵小六肚子里,现在终于把贵小六打发了,身上也有钱了,可以一个人大吃大喝一顿了,却不料,心里堵堵的,一点胃口也没有,酒也不想喝,抱怨说,奇了怪了。

那摊主说,那是,有个小孩跟你抢,你才得劲,要不有个女人陪你也好,你今天一个人,没胃口正常。

贵五也懒得搭理,勉强填了一下肚子,就无趣地走开了,他得到超市去买生活用品,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此地了,他当然是始终保持警惕性的,虽然交易成功,可谁知道人贩子会不会在路上碰到警察,他此时不走,难道坐等出事?

进了超市,径直就往东边的角落里去,走到那儿才想起来,贵小六不在了,平时进超市,贵小六总是要往那边去,他总是拗着他,那边是进口食品区,一袋饼干都要上百块钱,吃人啦。

站在进口食品区前,愣了一会儿,念叨说,你虽然不在了,我可以替你尝尝呀。下狠心买了一袋。

贵五回到出租屋,心情不爽,也不想开灯,就摸黑上床躺了,结果一下压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大叫起来,拉开灯一看,竟是贵小六,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贵五赶紧推醒了贵小六,贵小六睡眼蒙眬,嗅了嗅鼻子,咽了一口唾沫,说,粑粑,你吃烤串了?

贵五说,我已经把你卖了,钱也收了人家的,你怎么回来了?

贵小六说,粑粑,我回家,你就可以再卖我一次。

贵五心里惊得不轻。

贵小六发现了贵五买的进口饼干,高兴地说,粑粑,你知道我会回来的,对吧,你买了这个等我回来吃。

贵五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说,你个小子,脑子叫狗吃了?你会逃,人家不会追吗?你干吗要逃到我这里,你不如先逃到别的地方等我——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那人不仅自己追来了,另外还带了一个人,手里操着家伙,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

贵五吓得腿肚子打转,立刻甩锅给贵小六,说,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逃回来的。

那两人齐声冷笑,别说人家不相信,贵五自己也不相信呀。但是这偏偏就是事实呀。

贵小六好像早有准备,不等人家有什么动作,他已经拿过贵五的手机,找到陈警官的微信,还特意打开了免提,大家都听到了那边陈警官在问,天使?你是天使?天使是谁?现在一个个都自说自话改名,叫人怎么知道谁是谁?

见这边没有回音,陈警官又说,天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打错了?我们这里是派出所,天使,你是要报案吗?

贵小六“咯咯”一笑,把电话掐断了,说,我没有报警,对不,粑粑,我没有说话。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想不通,也吃不透这对不知真假的父子到底耍的哪一出,担心有诈,只好退让了,说,算了算了,这个小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服了,我们认输,我们不要了。

另一个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带去才不到半天,吃了我们多少东西,还想卖了我们。

他们让贵五把钱吐出来,他们立马走人。

可是贵五在超市大出手,已经用去了一部分,贵五把钱拿出来,那两人清点过后,说,你玩了我们,还让我们给你买单?

贵五双肩一耸两手一摊,说,我又不知道会有反悔这一出戏,我真的用掉了。他指了指买的那一堆东西,你们看,你们看——

那两人一看,气得说,你居然还买这么贵的东西,大手大脚,花别人的钱,你不心疼啊?

贵小六说,粑粑花的是我的钱。

两个人怒气冲冲,逼着贵五把钱凑齐,可贵五实在是没有,也只能耍无赖了,他看了看贵小六手里的手机,说,其实警察认得我,知道我是“天使”,他们会来找我的,说不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那两个人也不经吓,也只好认了倒霉,说,怎么会碰上你这样的卖家,你是专门拐了孩子出来做仙人跳的吧?

说,你厉害,你高手,你这一招,比我们厉害多啦,我们都是一斧头买卖,你这可是一本万利啊!

贵五整个人一直还在蒙着,人家人都走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倒是贵小六清醒,对他说,粑粑,你厉害。

贵五朝贵小六看看,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一把把贵小六拉过来,左看右看,说,你到底是谁?

贵小六说,粑粑,我饿了。

贵五疑惑地说,你不会是个鬼吧,饿死鬼,可人家都说人是看不见鬼的,除非人有鬼眼,难道我有鬼眼?

贵小六拉着贵五就要往烧烤摊去,贵五还在迷惑着,自言自语说,我有鬼眼,我自己不知道?

贵小六说,粑粑,你没有看见鬼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有鬼眼的,你看见我这个鬼了,你才知道自己有鬼眼。

贵五“呸”了一声说,滚,少来骗我,这一路上,你骗我骗得还少吗?是不是觉得还没骗够?

贵小六说,粑粑,你不要生气,我饿了,等我吃饱了,我再告诉你计策。

贵五现在慢慢清醒过来了,一清醒了,就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贵小六和陈警官通过微信语音电话,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警察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当时尽管没有想起“天使”是谁,也不知道这个没有声音的语音通话是怎么回事,但是事后他们一定会回忆起来,一定会分析判断出来,要不然,他们就不叫警察了。

贵五知道不能再回出租屋了,警察的手机都是可以定位的,城南出租屋的位太好定了,他们一会儿就会找过来,只是这个出租屋贵五今天刚刚租下,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也只好忍痛浪费了,他也不敢再到中介那儿去退钥匙取押金,刚刚租下就退房,中介肯定会怀疑,警察如果问他,他肯定会交代出来的。

贵五就带着钥匙逃亡了。

贵五考虑周全,把微信名也改了,不叫“天使”了,改成“天路”,贵小六拿过去看了看。

贵五瞧不起他说,你看什么看,你又不认得字,要不要脸,人家两三岁的小孩背唐詩了,你都六岁了,一个字也不认得。

贵小六说,粑粑,你换名字了,你不是天使了?

贵五得意道,天路,怎么样,天路,有水平吧?

贵小六说,粑粑,你都有一个“天”字。

贵五开始也没有想到,天使,天路,都是他即兴想起来的,经贵小六一提醒,他才发现了这个问题,想了想,对贵小六说,都有一个“天”字,那就是说,因为你总是跟我捣乱,我就是希望老天帮帮我。

贵小六说,粑粑,那你改名叫贵老天。

贵五骂道,去去去,死棺材,真后悔把你拐出来,一直忙到现在,羊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晦气。

他们一路互怼,一路逃亡,一直逃到海东地界之外了,贵五才松了一口气,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先带贵小六出去吃,这是贵小六的头等大事。贵五虽然也饿了,却没有心思吃,拿着个手机翻来翻去地看,也不知道自己想从手机里看到什么。

等贵小六吃得差不多了,才来批评贵五,说,粑粑,你看手机能看出个鬼呀,陈警察不会在这里边说要抓你的。

贵五心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陈警察要抓我?

贵小六说,粑粑,陈警察不抓你,你干吗要逃走呢?

贵五气不打一处来,说,贵小六,我告诉你,今天我不把你搞掉,我就不姓贵。

这假爷儿俩正在对撕,忽然就听到隔壁房间“扑通”一声,小旅馆房间隔音条件太差,这一声好像就响在贵五和贵小六耳边,震得耳朵发麻,贵小六立刻来劲 了,一下子跳起来,说,出事了,哈哈,出事了。

不等贵五反应过来,他已经开了门跑出去。贵五怕他坏事,赶紧追出去,贵小六腿快,已经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抬手就敲门。

敲了半天,里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贵五说,算了算了,我们回自己房间吧。

贵小六只嫌事情不大,说,粑粑,你胆子太小了,里边不会有老虎的。

贵五冷笑说,贵小六,你到底太小太嫩了,你什么也不懂,你以为老虎最可怕吗,我告诉你,人比老虎更可怕。

贵小六说,有多可怕?最多不过和粑粑一样,是个人贩子。

贵五气得说,我这个人贩子,就贩不掉你个死棺材。

贵小六只管敲门,里边还是没有动静,倒是另一个房间有个住店的客人打开门探出头来说,敲这么大声干什么,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

吓得贵五赶紧揪住贵小六逃回房间。

贵小六可不甘心,爬到床上,耳朵贴在墙上,想再听听有没有可疑的声响。贵五说,你倒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情,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怎么办吧——睡觉睡觉。

这几天贵五一直紧绷着,现在人放到床上,身体松弛了,情绪也松弛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看,两个黑乎乎的影子拱在他床前,贵五拉开灯一看,竟是贵小六拉着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站在他床前。贵五一骨碌爬起来,瞪着他们看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责问,贵小六“嘘”了他一下,手指了指墙,意思是让他说话小声一点,小心隔壁。

贵五指了指那个男孩,说,他是谁?

贵小六又指了指隔壁,满脸诡异之色,然后推了推那个孩子,让他扒到贵五耳边说话。

那孩子果然就扒到贵五耳边,说自己是被人贩子从海东拐出来的,他们听到的响声,是他有意从床上滚下来,发出来的声音。后来人贩子睡着了,他正在想办法怎么逃走,贵小六已经来找他了,他们就一起逃回到贵五这里来了。

贵五才不信,压低声音说,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一个小孩,能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有那么容易?他们没给你吃安眠药?

那小孩说,安眠药他们两个人抢着自己吃了,他们自从拐了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说是要发疯了。

贵五想了想,点头说,那倒是,干这事的,心惊肉跳,怎么睡得着觉——但想想还是不对,说,那他们自己吃了安眠药,他们睡舒服了,就不管你了,让你逃跑,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贵小六说,粑粑,人家没你那么笨,他们把他捆起来的,是我进去放他的。

贵五又想了想,还是不对,说,你进去?你怎么进去的,难道他们睡觉不锁门,门敞开着让你进去?你可别说是他们请你进去的哦——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学雷锋的?

贵小六说,是我叫服务员开门的。

贵五盯着贵小六看了又看,贵小六说,粑粑,你别盯着我看,我没瞎说,我去找服务员,说我被关在外面,大人睡死了,叫不开门,服务员就帮我开门了。

贵五“哼”了一声,说,什么人啊,一点警惕性也没有。

贵小六说,她要是有了警惕性,我就救不了小朋友了。

贵五倒无话再反驳或者责问贵小六了,但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好像是两个小孩商量好了来玩弄他的,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这么小的孩子,不要说两个,就算二十个,也玩弄不了他呀。

贵五撇开狡黠的贵小六,去对付那个小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孩说,我叫保罗。

贵五“哈”了一声说,外国人啊,看着也不像呀。

那保罗说,我不是外国人。

贵小六拉了拉贵五的衣袖说,粑粑,别说废话了,我们把保罗送回家吧。

贵五朝贵小六看看,看到他一脸坏笑,贵五警觉地说,你不是说陈警官要抓我吗,你是让我自投罗网吗?

贵小六说,粑粑,你把他送回去,陈警官就不会再怀疑你了,你就是英雄了,他们还会奖励你,给你好多钱。

贵五说,我不会上你的当——

贵小六就将他的军,说,那我把保罗送回隔壁去。

貴五说,那不行,你都救他出来了,怎么能再送入虎口——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送入虎口,就意味着他真的要把保罗送回海东去,谁知道那边等着他的,是不是天罗地网呢。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贵小六吓唬贵五说,粑粑,再不走,等天一亮,你就是人贩子了,你一拐还拐两个,你要枪毙两回了。

贵五搡了他一把,说,去去去,枪毙你。嘴上这么说,行动却已经开始了,拿了背包,一手一个拉着就出门了。

三个人轻手轻脚到一楼,服务台值班的人还在睡觉,贵五把钥匙轻轻放在柜台上,却惊醒了服务员,睁开眼睛朝他们看看,贵小六赶紧说,粑粑,我饿了。

那保罗也跟喊,粑粑,我饿了。

服务员朝他们翻了个白眼,嘀咕说,什么要紧事,一大早就走,也不知道轻一点,吵醒了我的好梦。

那保罗是真饿了,路也走不动了,贵五冤哪,除了供贵小六吃喝,现在又多出个保罗,就在路边给他们买了吃的,心疼所剩不多的几个钱,又不能怪小孩,只能怪人贩子,嘀咕道,什么人,拐了小孩,也不给吃的,真不是人,可恶。

三个赶紧往长途汽车站去,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贵小六又拿了贵五的手机,贵五看到他在拨打114,一把夺了过来,说,你干什么?

贵小六说,粑粑,我在帮你打电话——你不是说人贩子不是人,可恶吗,那就叫警察去抓他们。

贵五说,那也不能用我的手机,要打你打,去那边小店打公用电话吧,别打114啦,直接打110,这都不懂,哼,蠢货。

贵小六拉着保罗去打电话报过警,回头三人一起赶上了开往海东的头班车,重新往贵五刚刚逃离的海东出发。

到了海东,贵五可不敢去找陈警官和刘警官,在街上看到一个警察,就上前去说明情况,那警察正在着急执行重要任务,又听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急得说,我有任务,你到派出所报案。

贵五说,我不找派出所,我就把孩子交给你了。

那警察急得挠头,见贵五执拗,纠缠他不放,就问保罗,喂,小孩,你家住在哪里?

那保罗说,城南。

警察赶紧掏出手机,打给城南派出所,贵五一听城南派出所,心里发慌,想开溜了,却被两个孩子一人一腿抱住动弹不得。

城南派出所已经接到市局寻找保罗的协查通令,保罗的父母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他们派出所等待了,一会儿,陈警官和刘警官,带着保罗的父母,一起开车赶过来了。

保罗的母亲已经哭得晕过去好几次,刚刚醒过来,一下子看到了儿子,又“嗷”的一声晕了。

一切的进展,全如贵小六预测,不仅保罗的家长对贵五感恩戴德,连声喊着救命恩人,派出所也表扬了贵五,并让他留下联系方式和住址,他们要为他上报见义勇为奖,通过一定的程序,如果上级批准了,将会有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奖金,到时会通知贵五来领奖。

留下详细联系方式,这倒没什么问题,反正他和陈警官是有微信朋友关系的,如果真有奖励,陈警官微信通知他即可,但是他们还要他的住址干吗,难道很隆重,还要上门颁奖吗?

贵五判断了一下,那个穷途没落中介说不定他还不知道贵五已经逃离又返回了呢,贵五也没有别的住址,只好填了租的那个房子。

陈警官看了看这个地址,说,你明明在海东有住的地方,那你昨天晚上跑到海下的小旅馆去住宿?

贵五被顶住了,但没事,有贵小六呢。

贵小六说,粑粑带我去看海。

陈警官立刻反问,海东没有海吗?

这下子贵五反应过来,接住了,绕着说,人家都说海下的海比海东的海更像海,贵小六听信了,就一直怪我骗他,怪我不带他看看更像海的海。

警察不会被他绕晕的,他们比他更会绕,陈警官说,事实是,海东的海比海下的海更像海。

贵五说,啊呀,那我们上当了。

贵五觉得自己已经比较了解警察的思路了,主动提供说,我的房子,是在中介租的,要不,先到中介那儿你们先了解一下,看看情况是否属实。

两个警察对视一下,陈警官说,贵五,你再练练,也可报考警察了。

贵五心一慌,赶紧说,哪里哪里,差得远呢。

他们一起先到了中介那儿,因为贵五并没有退还钥匙,那中介果然还不知道贵五差点逃走了,起先十分麻木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说,啊,贵五,你终于被警察给抓了?你要想提前退房子是不是?我告诉你啊,无论什么原因,预交的房租不退的啊。

贵五说,我没有被抓,我也没有要提前退房,只要你跟警官说一下,我确实是租的你这个房子。

中介顿时紧张起来,跟警察说,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他犯什么事,跟我中介没关系的啊,你们别别别——

陈警官和刘警官不耐烦了,催着贵五到住处看看,贵五走开时,回头瞪了一眼中介,那中介朝贵五扮个鬼脸,贵五气得朝他竖了竖中指。

这边到了贵五的出租房,两个警察警觉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周乱转,恨不得转出些什么可疑之处,可惜没有。

贵五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一没有作案工具,二没有作案方案,三没有作案同伙,除了他自己脑袋瓜子里的东西,还有贵小六的嘴里,其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有什么问题。

可是他脑袋瓜子里的东西,别人看不见,贵小六呢,一张嘴就“粑粑粑粑”亲热得不行,那口音还一模一样,相貌也大差不差,谁还会怀疑他们父子的身份呢。

可是陈警官怀疑呀,刘警官怀疑呀,他们当警察的,天長日久,自然会培养出灵敏的嗅觉,虽然有时候并不能闻得很准,但是这个贵五和这个贵小六身上,总之是有他们说不清的可疑之处。

贵五心想,与其一直被动被疑,不如主动出击,他心一横,试探说,陈警官、刘警官,你们不仅追到我家,还东问西问,你们是在了解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呢,还是在审犯罪嫌疑人呢?

陈警官皮笑肉不笑说,你说呢?

刘警官干脆直接挑明了说,贵五,不是我们存心要怀疑你,你自己想想,这几天,你的这一系列行为,不说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是我们和你接触的这几次,你自己觉得可疑不可疑?你明明就在海东打工生活,怎么昨天又突发奇想跑到海下去了,还无巧不巧,隔壁就住了两个人贩子,难道我们不会想,你是去和他们接头的?

贵五这下子更慌了,他的脑子跟不上警察的脑子,看来他编的看海的说法,警察不能相信,但一时又编不出更圆的谎言,最最要命的是,他心虚呀,他去海下,虽然不是警察猜想的那样是和人贩子接头,但是他确实是想去找人贩子的呀。人一心虚,脸上的神色就不自然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哎,哎,刘警官,陈警官我坦白了吧,其实我们不是去海下看海的,我们是去……

贵五正开动脑筋重新编故事,陈警官的手机响了,是他派出所的同事打来,告诉他,派出所接到海下同行的电话,说了事情的经过,是那个被拐走的海东的小孩保罗一大早报了案,他们迅速出警,到旅馆时那两个人贩子安眠药性还没过,还呼呼大睡呢。顺利抓住那两个人,还供出另几个同伙,海下的警方立了大功,所以打电话给海东的同行,如果保罗知道那个救他的人是谁,一定要替他们感谢这位既救孩子又协助破案的见义勇为者。

接了这个电话,陈警官和刘警官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尽管有贵五举报人贩子这样的事实,但是他们对贵五的怀疑仍然没有放下,只是怀疑归怀疑,并无证据,只能抱着怀疑走了。

警察走后,贵小六在床上翻跟头,欢乐地说,回家啰,回家啰,粑粑,粑粑,我要吃烧烤。

贵五骂道,烤你个头,你没看见陈警官的脸色?呸,你看见等于看不见,你懂个屁,我怀疑他已经怀疑我了。

贵小六说,粑粑你不用怀疑,他早就怀疑你了。

贵五说,那你还鼓动我回来,送到他手里?

贵小六说,但是粑粑你把保罗送回家了呀。

贵五不再上贵小六的套,不再跟他纠缠,拿出手机,给他爹打个电话,探一下老太那边的消息,他爹一接到他的电话,可高兴了,说,啊,小舞啊,你几点到家呀?

贵五想,你个当爹的,也玩我,那我也跟你玩,就说,下午就到了。

他爹乐不可支,笑着说,好呀好呀,你妈连鸡都杀好了。

贵五说,怎不杀头猪呢。

他爹说,你要是多住几天,或者干脆不走了,杀猪也是可以的呀。

贵五玩不过父亲,气得说,我问你,老太那边,报警了没有?

他爹嘻嘻哈哈地说,报了呀,前几天就报了呀,不过不是老太报的。

贵五一激动说,不是老太报的?难道失踪的不是死棺材。

他爹呵呵道,是死棺材不见了,村里有人说好多天没见到死棺材,就去问老太,老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但是明明就是死棺材不见了呀,村里就有人去报警啦。

贵五顿时冒了一额头一背心的冷汗,结巴着说,那、那,他们报的什么警,他们报谁了?

他爹那边似乎有些疑惑,他好像听不懂贵五说的什么,想了想,说,报的什么警?那肯定是报死棺材不见了啦,至于报的谁,他们怎么知道是谁拐走了死棺材,那是要警察去查的嘛。

贵五说,他们真是吃饱了撑的,老太都不问,关他们什么事。

他爹说,小舞啊,你就不懂他们了,他们不是多管闲事,他们是眼皮薄,他们说了,拐走死棺材的那个人,肯定卖了好价钱,大发了,不能便宜了他。

贵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简直无语。

他爹又乘胜追击说,小舞啊,死棺材又不是你拐走的,老太家的事,老太自己都不问,你管她干什么,你还不如……

贵五打断父亲,着急问,老太没有怀疑我呀?警察有没有怀疑我呀?

他爹说,怀疑个屁,警察去问老太,老太都不说话,警察能怎么样?忽然间他爹又想到套路了,赶紧说,小舞小舞,你要是担心被怀疑,你就回来嘛,只要你回来了,就证明你没有拐走死棺材,就不会怀疑你了,对不对,我说得对不对?

贵五打过电话,心慌得不行了,他很清楚,事情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虽然老太没有说是他拐走的死棺材,村里人报警也报不清楚,但是只要事情到了警察手里,还不是分分钟就会牵出他来。

贵五必须要隐匿真实身份,开始逃亡了,但是贵五知道自己要学乖一点,不能像上次那样,不经过周密考虑就直接上路。但是,周密的考虑,贵五没有呀,他从哪里去弄到周密的考虑呢。

贵小六看贵五优柔寡断的样子,十分不满,生气地对他说,粑粑,我真看错你了,你卖个我,就这么难呀?

贵小六的话,让贵五闷住气了,他定了定神,一一回想这一路走来卖人的种种不成功,最后总算是找到问题的根本了,顿时来气,说,是呀,本来是不难,难的就是你,我原来还在怀疑,难道我天生是个招警察的命,我一有想法,还没有行动,警察就来了。现在回头想想,全都是你捣的鬼,你一会儿叫警察,一会儿又要见义勇为,一会儿又骗吃骗喝,你就是存心跟我作对。

贵小六哧哧笑,说,粑粑,我不跟你作对,我要吃烧烤——

好像贵小六才是粑粑,贵五没了主张,只得听从贵小六指挥,两人到了烧烤摊,照例是贵小六大手大脚,像个富二代似的,点了一大盘,堆得小山高,旁边的吃客看了都笑,说,这爷儿俩,没吃过烧烤?还是从灾区来的?

那摊主看到他们却有些惊讶,说,又是你们,你们又来了?

贵五心虚,从摊主的惊讶中似乎听出些什么异常,追着问,你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一直在你这边吃烧烤的吗?什么叫又来了,你说话好奇怪。

那摊主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为了生意,也不得不替自己辩解几句,就说,这不怪我呀,他们来吃烧烤的人说的——

贵五紧张地问,说什么,他们说什么?

那摊主说,说什么的都有,说你是警察的什么线人,也有的说你是人贩子,被警察抓了,还有,还有更奇怪的,说你就是裴姐。

贵五这样一听,反而放松了一点,“啊哈”一声笑了出来,说,搞笑啊?

那摊主说,是呀,我后来也觉得他们瞎说八道,裴姐怎么会是个男的?

摊主这么说了,有的吃客听到了,却不同意,说,那也不一定,裴姐也不一定是女的,这些人贩子,恶得很,狡猾得很,说不定故意转移目标,让警察把目光盯在一个女的身上,男的就可以逃脱了。

摊主看到贵五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打招呼说,你吃你的,不是说你的啊,你别多心啊。

贵五肯定是多心的,可是贵小六完全没心没肺、烂心烂肺,他不仅疯狂点串,又自作主张替贵五要了一瓶啤酒,贵五没有心思喝酒,只顾四处张望,他一直感觉自己已经被警察盯梢了。

可是他的眼睛盯住谁,谁就朝他瞪眼,或者翻个白眼,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像警察那样犀利的。

四处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心想还是先顾着眼前吧,眼前有吃有喝,就先吃先喝,于是举了啤酒瓶,正想喝,忽然眼前晃过一张脸,一个熟悉的人从摊前走过去,贵五明明知道他是谁,一时却没能马上想起来是谁。

哪知瞬间那个陌生人已经站到他面前了,死死地盯着他。

贵五浑身一哆嗦,想起来了,立刻失声大叫起来,啊呀呀,是老豆!你是老豆!

那个人可不像贵五这么激动,平静地说,我是老豆呀,你不是贵五嘛,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聋。

贵五吓得一屁股坐下了,结结巴巴说,你、你老豆,你到底还是追来了?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看看老豆有没有带警察来,没有看到警察,他稍稍放松了一点,脑筋迅速转过来了,赶紧抢先说,不是我拐他的 ,是贵小六自己跟来的啊,不信你问他,不是我拐他来的——

老豆好像听不懂,说,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贵五说,咦,别装了,你们不是来找贵小六的吗?

那老豆似乎更加迷惑了,挠着脑袋说,贵小六?贵小六是谁?

那贵小六正吃得欢,满嘴油腻,听到有人点他的名,理也不理。

贵五拱了拱贵小六,对老豆说,就是他,贵小六,你不会不认得他了吧,他是你家老四呀。

脱口说出“你家老四”这几个字时,贵五其实已经想清楚了,他早已经认输了,他不想再找人贩子卖贵小六了,但是贵小六却缠住他不放,警察迟早会追到他,如果那时候贵小六还在他身边,那就是人赃俱获了。

现在贵小六的亲爸突然出现了,岂不就是他的救星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老豆说,贵五,几年不见,你都老成这样啦。他回头看了看贵小六,说,啊?你都有孩子啦,孩子都这么大啦,难怪你这么老了。老豆又朝桌上看看,咽了口唾沫,说,呀,两个人,点这么多,吃不下吧,我来帮你们吃。就自说自话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想到什么,又朝前边大声喊,他娘,他娘,你也过来吃!

老豆的老婆低着头往前赶路,出去老远,听到老豆喊,才折了回来,一坐下,也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边朝贵五和贵小六看着、笑着。

贵五赶紧解释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还没有结婚呢。

老豆扑哧一笑,说,啊?那是私生子啊?也无所谓啦,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啦。

贵五说,不是私生子,不是私生子,老豆,你再仔细看看他,这个小孩,你不觉得他像谁吗?

老豆倒是认真地看了一看,看不出来,说,像谁?像你呗。

贵五说,老豆你太够呛,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这个就是你们的孩子呀,你家老四,小名死棺材,大名贵小六。

老豆笑了起来,说,贵五,别胡说了,我们家没有小四。

贵五说,怎么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老豆根本不看,说,贵五,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家那一年确实是生了个老四的,但是一生下来就给老太摁在马桶里溺死了。

贵五说,不可能不可能,他就是你们家小四!

老豆的笑,渐渐变成了冷笑,他冷笑着说,我们家小四,怎么会叫个贵小六呢,我们家的孩子跟你姓?

贵五说,这不是我给他取的名字,是你们家老四自己取的,他非要叫贵小六,我搞不过他。

老豆说,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是我们家老四,老四早死在马桶里了。

贵五不服,说,你亲眼看见老太把他溺在马桶里?溺死了?

老豆说,我是没在家,但是他娘是親眼看见的,没得假。

老豆老婆在旁边加油添醋绘声绘色说,怎么不是,我亲眼看见的,开始两只小手还往外扒拉呢,老太心狠,用马桶盖摁住,一会儿就没有动静了。

贵五只管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没有这些烤串和啤酒,老豆和他老婆早就走了。

可是贵五如何说得过两个当事者,他想了想,只得退一步,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溺在马桶里了,但是肯定没有溺死,你如果不相信,你打电话回去问老太。

老豆说,呵呵,贵五你现在比以前狡猾多了,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是老太派出来找我们的吧。

贵五说,老太干吗派我来找你们,你们有什么对不住老太的?

老豆说,咳,老太一直问我们要孩子的生活费,我们哪里有,自己顾自己一张嘴还不够呢。

那老婆也气不过,说,是呀,两个大的我们都自己带着,她只带一个老三,还有意见,老太也太抠门了。

夫妻俩一唱一和,那老豆又说,贵五啊,从前看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呀,没有想到你变得这么厉害,你竟然硬要把自己的私生子塞给我们,笑话笑话。

贵五气得说,笑话笑话,你们才笑话,哪有你这样的人——

老豆说,是呀,天底下都没有你这样的人,虎毒不食子,你再这样,我们报警了。

贵五对付不了这对夫妻,只得回头和一直在看热闹的贵小六商量,求他助力。如果贵小六咬定他们是,他们也抵赖不掉的。可是贵小六坚决不认,他抱定了贵五的大腿,说,你是粑粑。

说得贵五都迷糊了,难道眼前这对夫妻,真的不是老豆,真的不是贵小六的亲生父母?

老豆夫妻俩,乐得哈哈大笑,扫了桌上吃剩下的串,拔腿开溜。

贵五推着贵小六,说,你快去追他们,他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快跟他们走吧!

贵小六说,我才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卖我?你卖不了我,你钱从哪里来?

贵五说,咦,奇了怪了,就算我能卖了你,但是卖你的钱,是我的,关你什么事?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被人卖了,还跟着数钱,说的就是你哦。

贵小六说,粑粑,你动作快点,我想数钱。

贵五气得朝贵小六直瞪眼,说,我大概是被你克住了——人家都说外面到处都有人贩子,可我找个人贩子怎么就这么难?

贵小六吃满意了,拍拍肚皮,又拍拍手。

贵五看了实在来气,继续骂道,你个讨债鬼,你真是个死棺材,你亲爹亲妈都不认你,人贩子也不找你,我前世里欠了你什么债,你毛毛虫样地黏着我不放。说着说着,盯着贵小六越看越害怕,疑惑着说,你亲爸亲妈说你早就死了,难道你是个鬼,难怪这么难缠,我越看你越像个鬼。

贵小六说,粑粑,你看我像鬼,你见过鬼?你知道鬼长什么样子?

贵五说,你若不是鬼,为什么我就是脱不了身,烂手里了,本来明明一手王炸,却打得稀巴烂。越想越气馁,说,算了算了,说到底,本来是想结婚送彩礼才弄你出来的,现在女朋友也没有了——不对,应该说本来就没有,只是我自己以为有,既然没有女朋友,也不要结婚,那还要钱干什么呢,算了算了,我不想卖你了。

贵小六“咯咯”一笑,说,粑粑,你太LUO了,现在哪里还有人像你这样卖孩子的。

貴五本来都心如死灰了,被贵小六一挑逗,心里又一荡,说,那怎么卖,你知道?你教我?

贵小六说,我是小孩,我不会教你,但是我听大人说,网上就可以卖的。

贵小六话一出口,就像挑了贵五一根麻盘,挑到根上了,贵五一拍大腿,说,哎呀,你咋不早说。

就带着贵小六找了一家网吧,贵小六黏着他,纠缠,叫贵五也给他租一台电脑,贵五说,去去去,你还电脑呢,你个人脑都没长好,一边去!

贵小六才不肯一边去,就黏在贵五身边看他上网。

贵五上网去东看看西问问,很快发现又上了贵小六的当,谁敢在网上公开买卖儿童呢,想了半天,又在网上翻来翻去翻了半天,后来终于看到有一个名叫“宝宝回家”的帖吧。

这个吧看起来是为了寻找失踪儿童而建的,好多热心人在里边提供信息,出主意,提建议,咒骂人贩子。贵五知道自己走错门了,刚要退出,就看到一个名叫“陌生人”的人,发了一条,只有四个字:有兔子吗?

贵五起先是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冒出个“兔子”来,可片刻之间,忽然想起,陈警官曾经提醒过他,说人贩子之间是有暗号的,具体什么暗号,陈警官没有说,恐怕他也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是现在贵五有了灵感,会不会“兔子”就是“孩子”的代称?这么一想,贵五一面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同时也猜想,可能机会真的来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试着回了四个字:要兔子吗?

那边只回了两个字:车站。

一眨眼间,内容全部删除了。只留下“车站”两个字在贵五心里,像一块沉重的铁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贵五上网的时候,贵小六一直捣蛋,但他又不认得字,这会儿看到贵五犯愁,想替他排忧解难,说,粑粑,你在跟谁说话?

贵五说,兔子。

贵小六立刻欢呼跳跃起来,大声叫嚷,兔子,兔子,这里有兔子!

贵五吓坏了,怕万一网吧里有知道暗号的人,那就自我暴露了,赶紧捂住贵小六的嘴,贵小六挣扎出来,说,粑粑,我轻一点,嘘——粑粑,你的生意来了?

贵五矜持地说,只能说,初步吧。

贵小六兴奋地跳跃,欢呼说,哦,哦,成功了,成功了,粑粑,有我的功劳,是我让你到网上找的。

贵五说,这倒不假。想了想,坏笑说,要不,等我拿到钱,分你一半?

贵小六说,不用不用,粑粑,你真不会算账,你给我钱,这是让我的新粑粑新麻麻占了便宜,我才不要,全归你。

贵五见小六不上当,也无趣,说,不要拉倒,见过不要这个不要那个的,还真没见过不要钱的。

贵小六说,粑粑,你省着点用,万一后悔了,你再来赎我。

贵五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想得美!

一边跟贵小六斗嘴,一边思索着“车站”两个字,到底是汽车站,还是火车站呢?即便是汽车站,海东也有好几个,东南西北各有一个,他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去,他跟贵小六吹嘘的这个“初步”,还真是很初很初呢。

所以贵五还不能走,他守在电脑前,想等等那个“陌生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可是贵小六一直在纠缠他,从他的背上爬到腿上,又要爬到他头上,贵五无奈,只好按贵小六的要求,在旁边也给他租了一台电脑,这样他才可以安心地秘密地等鱼上钩。

那贵小六上去一会儿,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把网吧里戴着耳机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张望,看到是一个小孩子,就不再理会。可这边贵五却慌了神,责问说,你笑什么,笑这么大声,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哦,我的身份?

贵小六坐在凳子上屁股一颠一颠的,继续笑。

贵五来气说,贵小六,你好失态啊,就算要有新粑粑新麻麻,也不知人家是个什么东西,能把你乐成这样?

贵小六只管笑,从“哈哈哈”又笑成了“咯咯咯”,简直笑翻了。

贵五说,你神经病了,有这么好笑吗?

贵小六说,这个人贩子,太好笑了。

贵五一听有人贩子,顿时神经紧绷了,说,什么什么,电脑里也有人贩子?一边头勾过来,看贵小六看的那一段视频,那是一个警察看到人贩后和人贩子对话的视频,警察问:你为什么要拐卖儿童?那个女贩子居然还笑,说,钱来得快呗。警察又问:你不知道这是犯法吗?那人贩子一边笑一边撇嘴,说,哟,多大个事,不就一个小孩嘛,丢了再生一个就是了。

贵五气得一拍桌子,骂道,畜生,畜生!

贵小六说,粑粑,你骂谁呢?

贵五一阵心虚脸热,继续往下看,那警察又问,你用什么手段拐孩子?那贩子轻描淡写地说,哄骗呗,偷呗,偷不着就抢,难搞的,就打晕了抱走。

贵五又骂:不是人。

看到后面才知道,这个人贩子居然把拐来的孩子杀了,她居然还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态度回答警察杀孩子的理由是因为孩子哭闹,怕别人发现,就丢到河里淹死了。

贵五愤怒不已,“嚯”地站起来,看样子他要砸电脑了,贵小六一看,赶紧拉扯他重新坐下,说,粑粑,你再看看,你再看看——

贵五又看到许多关于人贩子的内容,越看越惊愕,越看越害怕,最后他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惊恐万状地说,啊,啊,实在骇人,原来他们把小孩拐去,不是卖给收养家庭的。

贵小六说,粑粑,他们干什么呢,吃小孩的肉吗?

贵五说,你以为你的肉很贵?他们把你的器官拿出来,一件一件卖,卖大价钱。

贵小六兴奋地说,粑粑,多少大价钱,多少大价钱?

贵五已经魂飞魄散,赶紧拉着贵小六往外跑,好像那些割小孩器官卖的人就在网吧里死死盯住他们了。

从网吧出来的时候,贵五交了钱,网吧管理员把押着的身份证还给贵五,随手对了对照片,又看了看贵五的脸,说,这是你吗?

贵五说,我身份证上的照片,不是我,难道是别人?

那管理员说,难说的,难说的。

贵五又给吓着了。这张身份证确实是假的,但照片是真的。为了防范老太报警,警察全网通缉,贵五早就备了一张假身份证,像这种小网吧,一般是不会顶真核查身份的,却不料进去容易出来难。

管理员虽然没有挡住他们,但是他满脸写着怀疑,让贵五不放心,走出一段,他又回头去看看,看到管理员正在打电话,贵五吓得腿都软了,拉着贵小六说,报警了报警了,我们快逃。

贵小六说,粑粑,我们逃到哪里去?

贵五说,你废话真多,先别管哪里了,上了车再说。

贵小六说,粑粑,现在是晚上,晚上还有车吗?

贵五说,你懂个屁,没有汽车,还有火车,夜班火车,多的是。

贵小六撇着嘴说,粑粑,那是慢车。

贵五说,啊?你倒讲究,你还想坐高铁啊?想想气不过,又补充說,高铁开得快是吧?开那么快,你是要奔到哪里去呀?

贵小六说,我跟着粑粑,粑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坐在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贵五一直心神不宁,东张西望,贵小六在座椅上腿一伸已经睡着了,贵五推醒了他,说,贵小六,你眼尖,你看看,那两个人,是不是盯我们梢的,要不然,这么大半夜的,他们干吗要在火车站?

贵小六迷迷糊糊地说,粑粑,我们也在火车站呀。

贵五说,我们不一样。

贵小六跟着贵五说,他们不一样。

贵五心惊肉跳地说,他们不一样,他们什么不一样?

正在嘀咕,那两个大汉竟然冲着他们走过来了,贵五吓得抱起贵小六,冲过检票口,直接奔到站台,刚好一列火车到站,贵五直接就爬了上去,再回头朝站台看,哪有什么人影,鬼影子也没有。

贵五这才放下贵小六,拍拍胸脯,气喘吁吁地说,还好,还好,没有追上,吓死我了。

贵小六说,粑粑,他们不是来追我们的。

贵五说,贵小六,你太幼稚了,你一点也不懂,他们就是来追我们的。

贵小六手朝车厢另一头指了指,说,粑粑,他们是乘火车的。

贵五朝那边一看,果然,那俩大汉也上了车,坐在车厢另一头,根本不朝贵五他们这边看一眼。

贵五总算放了点心。经过了好多天胆战心惊的日子,现在神经一松弛,火车的“哐当”声就像是摇篮曲,摇着晃着,一会儿贵五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贵五被一阵香味熏醒了,睁眼一看,小桌上泡着一碗方便面,热气腾腾的,他刚要开口骂贵小六,抬头才发现,根本不是贵小六在吃,是同车的另一个乘客,就坐在他对面,贵五上车的时候,还没有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站上来的。

贵五坐直了身子,正要和他打个招呼,忽然感觉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左看右看,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什么也没少,最后才想了起来,一想起来,顿时慌了,急得站了起来,说,哎呀,哎呀,贵小六,贵小六呢?

那个吃面的乘客,抬头朝他看看,说,你找谁?

贵五大声嚷嚷,贵小六不见了!贵小六不见了!你看见贵小六了吗?一个六岁的小孩,很矮小,不像六岁,就像,就像……他也说不准贵小六像几岁,慌不择词说,就像只猴。

吃面的人一口面喷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满嘴花白的碎面条,啊哈哈,啊哈哈,说自己的小孩像只猴,有你的,有你的,心好大哈哈。

贵五脱口说,他不是我的小……赶紧打住,改口说,你看见了,你看见了?

那人说,你是做梦没醒吧,哪来的小孩,我上车的时候,就没见你身边有小孩。

贵五说,你什么时候上车的?不等他回答,又抢着说,你是刚刚上的车吧?我天亮的时候起来小便,贵小六还在呼呼大睡呢。

那人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小孩,猴子也没有看到。

贵五赶紧满车厢找,车厢里没几个人,问了,没看见小孩,又一节一节车厢找过去,绿皮火车上人很少,不一会儿就到头了,又返回来再找,厕所也都一一打开看了,仍然没有。

贵五一屁股坐下,浑身打软,口中喃喃,着了道了,着了道了,果然被人贩子盯上了,拐走了——

贵五的行动早已经惊动了列车员和乘警,他们过来打听情况,贵五哭丧着脸告诉他们,贵小六在火车上丢了,找遍了整列火车也没有,一定是被人贩子从哪个站拐走下车了。

乘警说,据你所说,天亮时你还看到小孩的,就算拐走,也不会太远,天亮到现在,中间也没有停几个站,我们已经和那几个站的派出所联系了,请他们查一查车站监控。

贵五表示怀疑说,这种小站,也有监控?

那乘警说,这个不一定,有的地方装了,有的地方没装。

贵五说,那要是没装的话,不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乘警安慰他说,你别太紧张,现在到处都是天眼,真所谓天网恢恢,坏人是逃不掉的。

贵五心里一惊,忽然间听到列车广播,播报下一站的站名了。

贵五一听“麻西”两字,吓得又站了起来,说,麻西?下一站是麻西?

麻西就是他的家乡呀。贵五急得说,不好了不好了,上错车了,我们上错车了。

旁边的乘客听说他是从海东上的车,原本是想到海前去的,大家哈哈大笑,说你这一错,可是错得远了,从最东错到了最西呀。

车已经慢下来,进站了,停住了。

贵五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又慌张又空虚,没着没落的,他努力镇定了一下,想清楚当务之急,是找到贵小六,在车上是指望不了,因为火车还得继续往前,离贵小六就越来越远了,想到这儿,就在火车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贵五抓起背包,跳下车去,直往车站外奔,奔出一段,快到出站口了,就看到有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守在那里,一一询查出站的旅客。

贵五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就听到其中的一个警察在打手机,说,没有呀,麻西是个很小的站,又不是逢年过节的,下车的人本来就没几个,没有看到带小孩的乘客,真的没有,男的女的都没有,我们都一个个相过面啦——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车次啊?

另一个警察看到有个乘客带着一个比较大的旅行包,叫他打开来,难道这里边还会藏着一个小孩?

打电话的警察继续通话说,你们的分析有依据吗?人贩子能有这么傻呀,什么什么什么……

贵五忽然就感觉到,电话那头就是陈警察,或者是刘警察,他猛一阵后怕,幸好贵小六不见了,不然这会儿他就束手就擒了。

但是一想到贵小六不见了,他的心却更慌了,他闪在一边大喘气,喘了一会儿,忽地从角落里窜出去,窜到两个警察跟前,急切地说,你们快点,快点去救贵小六——我,我,我报案,哦,不对,我是投案,我自首——

麻西乡派出所警察,认得贵五,就笑起来,说,贵五,你终于回来啦,你再不回来,你家老子要发痴啦。

贵五急得说,老李,老李,贵小六在火车上被人拐走了——

老李“扑哧”一笑,说,贵小六?得了吧,哪来的贵小六,你爹都说了,你骗他,说你在外面有小孩了,想骗他钱呢吧?

贵五说,真的有贵小六,是我拐走的,哦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你们刚才守在这里,不是正在找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吗?那个大人就是我呀。

老李说,大人就是你啊?我们是找一个女的,你是个女的吗?

贵五一听“女的”,又吓着了,浑身冒汗,说,女的?难道裴姐就在这趟火车上,吓死人了——

老李的同事跟老李说,哎呀,你别跟他废话了。自己却回头跟贵五废话说,是呀,我们是在找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你硬说你就是那个大人,可你身边也没有一个小孩呀,难道他是隐身的小孩,我们看不见?他很做作,还做了一个伸手在贵五身边摸一摸的动作。

贵五急得跺脚说,我说的你们怎么就不肯相信呢,在火车上,我睡着了,贵小六被人拐走了,贵小六就是,就是——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出来,贵小六就是老太家的老四,就是死棺材!

“死棺材”三个字一出口,他顿时感觉心里一阵轻松,好像已经把贵小六交给了警察。

老李和他的同事对视了一眼,老李说,贵五,我们不能老站在这里说话,你不要纠缠不清,这样,你先回家去见见你爹,我们回派出所商量商量再找你。

贵五说,你们不怕我逃跑?

老李说,不怕,跑不掉的。

贵五只得先往家里去,一路上想着贵小六不知被拐到哪里了,不知是找了个人家,还是被搞残废了,甚至被摘掉了哪个器官。想着,心里很难过,觉得很对不起贵小六,口中喃喃说,贵小六啊贵小六,枉你这么个精机灵鬼,最后还是没逃出……

话音未落,已经走到了前次误救贵小六的泥塘这边了,眼睛朝前一看,活见鬼了,泥塘里竟然真的有个小孩,正在泥里打滚,待贵五走近了,那小孩从泥水中抬起头来,一脸的污脏,冲着他笑,喊,粑粑,粑粑,快来救我!

怎么不是贵小六,简直了,贵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贵小六冲着他拼命喊粑粑,他想不认也不行。

贵五听到身后有聲音,回头一看,这才发现,竟有一辆警车停在路边,两个警察站在车边,正在冲着他笑。刚才光顾了看贵小六在泥塘里打滚,竟然连警车和警察都没有发觉。

贵五头皮一麻,脱口说,你们终于来啦?

那两个警察过来,朝贵五亮了证件,说,我们是麻南派出所的,你认得这个小孩?

贵五说,他是贵小六,哦不,他是死棺材——

警察说,我们不管他有几个名字,他是你们村上的吧,你把他带回去吧。

贵五十分疑惑,看了看警察的脸,看不出来他们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了。

警察见他犹豫,有些误会,赶紧说,是的是的,我们知道,这个小孩难弄的,我们实在是给他搞惨了,他说他在麻南站下了火车,要回家,又说家是麻西的,那你为什么不坐到麻西下车,要提前下车呢?他说是看到站台上有卖粑粑的,想吃粑粑,就下车了,结果火车就开走了。这个警察说得来气,噎住了,说不下去。

另一个警察接着说,然后他就来搞我们了,要我们送他回家,你说我们能不送吗?可这一路上,一直喊饿,好像要饿死了——

贵五忍不住笑了,说,他就是个饿死鬼。

警察说,吃了一大堆东西不算,还不太平,走到这儿非要下车,要去滚泥塘,他是在外面待时间长了,想洗澡了?哈哈哈哈——

贵小六已经从泥塘里爬起来,直扑到贵五脚边,抱住了就喊粑粑。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说,啊?你是他爸爸?

贵五赶紧否认,才不是才不是,你们也知道这个小孩,很妖怪的,他的话,听不得的。

那两个警察点头,同意贵五的说法,说,反正已经到村口了,我们也算完成任务了,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他认你就行,我们交给你了,再出问题,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警察朝贵五敬了个礼,就开车走了。贵五觉得莫名其妙,贵小六又回到自己手上了。

这时候有村里人过来了,看到他们两个,觉得有些诧异,想了想,说,哦,原来贵五是你带死棺材出去了啊,我们还以为人贩子拐走了呢。

已经看到贵小六家的房子了,贵五推了推贵小六说,你到家了,不关我事了啊。回头对那村民说,不是我带他的,是他缠住我的。

那村民朝他挥挥手,走了。

贵五回家,老父老母自是喜出望外,但是贵五并未看到宰鸡杀猪的景象,责问起来,父亲说,鸡呀猪呀什么的,养了太脏,不让养了,我们以为你会带回来的。

贵五咽了口唾沫,对父亲说,你狠,我玩不过你。

过了一日,老李和他的同事来找贵五了,说他们研究商量過了,觉得贵五确实有嫌疑,至少村民反映贵小六多日不见,这就是可疑之处,虽然现在贵小六又回来了,但是中间这一长段的经历,不可能是空白的,要让贵五把它填上。

贵五就从头到尾如实讲了一遍,警察听得不耐烦了,笑了起来,说,贵五,你这一点逻辑也没有,你真不会编故事。

见老李无法相信他的真实经历,贵五苦恼了一会儿,灵感突然而至,喊了起来,海东,海东,你们可以去问海东城南派出所的陈警官和刘警官,他们可以作证。

老李他们是认真的,就联系上了陈警官,开了免提,让贵五听,结果那边陈警官早就忘记了贵五是谁,这边老李还怀疑贵五故意捉弄他们,生气地说,人家都不承认认得你,作个屁证。

但他们工作是顶真的,还是和陈警官纠缠了一会儿,说,你再仔细想想,假如你们真的从来没有接触过贵五,人家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提到你海东城南派出所呢,你是老警察吗,有多老了?你这记性也太差了,这才几天前的事情,这么快就忘记了?

那边陈警官也不高兴了,说,我们海东城南,你没来过吧,你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吗?不了解就别随便乱说,我们海东城南,每天进进出出的外来人口太多了,谁记得谁是谁呀。

贵五急得说,你告诉他,说是天使。

老李和同事都笑了,按照贵五说的,喂,他说他是天使。

对方也笑了,说,天使就更不认得了,不敢认得。

贵五又说,是天路。

那边说,天路也没有印象。

贵五急得说,他们有意的,他们明明知道我。

老李的同事不服了,说,你说什么呢,你要让警察记住他遇见过的所有的人吗?他抓到的罪犯,各种各样的人物,来来去去,那么多,全记得?你以为警察是记忆大师啊?

贵五说,但是他们应该记得我,我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他们肯定怀疑过我。冤有头债有主,贵五被逼得一路往回想,终于,他想到源头了。

赶紧交代说了,有个叫小丽的女骗子,现在还关在海东拘留所,让陈警官和刘警官去问她,一问就清楚了。

那陈警官和刘警官也一样认真负责,果然去问了,小丽也很坦白,说,是有个叫贵五的,她确实是让他回去搞钱,没搞着,就叫他拐个孩子出来。确实有这事,至于有没有把孩子搞出来,那时她已经进来了,不知情。

根据小丽的交代,警察在出租屋抓到了那个人,带回来一问,却不叫贵五,又去叫小丽辨认,小丽看了半天,犹豫说,贵五?贵五?你不是贵五吗?但是贵五这个名字我是听到过的,应该就是他吧。然后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也说不准啊,谁知道呢,也许他报的是假名字呢。

小丽骗的人太多,自己都记不清谁是谁了。

反正无论如何,从小丽这儿,也一样得不到贵五犯罪的任何线索。

麻西派出所警察们的想法也不一致,争执不下,就先拘留了,先关几天,看看有没有新情况。

贵五刚刚进去,就有人跟着来了,看守跟他说,有人来看你了,实话跟你说啊,本来暂押期间是不允许探望的,但是你的情况实在特殊,你等于是自己硬要进来的,你以为看守所的饭好吃是吧。

贵五说,谁会来看我,我爹吗?

那看守笑了,说,看年纪不像。

到了会见室一看,竟是贵小六。

贵五说,贵小六,你怎么来的,你一个人从乡下走过来,你不害怕人贩子把你拐了去?

贵小六说,粑粑,人贩子关起来了,拐不走我了。

贵五气得骂道,贵小六,你好大的胆,竟敢在火车上逃走,你吓死我了,你害得我……

贵小六说,粑粑,我不是逃走,我是去买粑粑吃,结果火车开走了,我就追呀——贵小六正在神吹,老太出现了,看到贵五就骂,都怪你个多管闲事的贱货,你又把死棺材带回来作死啊,姓贵的,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死棺材明明已经滚远了,滚到海东那样远的地方了,你又把他弄回来,你弄回来,那你供他吃供他穿,他归你了。

贵五急了,说,老太,你们家的人,都这么不讲理,我告诉你,你们家老豆更不像话,居然不认自己的儿子,他说死棺材早就溺死在马桶里,说他是死人,说他是鬼。

老太麻木地看看他,说,你说老豆,谁是老豆?

贵五说,老太你老糊涂了,老豆是你儿子、是死棺材的爸爸呀。

老太说,可死棺材一直喊你爸爸,你才是老豆呢。

贵五迷糊了。

他想,等我出去以后,这事情要搞搞清楚,不然以后找对象怎么找啊?

特约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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