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宜安:“生死教学”二十年

2022-06-12 04:51朱秋雨
南风窗 2022年11期
关键词:生命学生

朱秋雨

泰国的一部电影《死于明日》,是改编自真实的事件,其中有罹患心脏病的妻子,每天都在准备自己的离世,然而,丈夫却意外先死于空难。

还有一位长寿的老人,妻儿都离世了,他在孤独的人生中,度过了104岁的生日。

反复有独白问主人公:“你怕死吗?”“你知道死是怎样的吗?”“明知道要死,你会难过吗?”

过去的22年,广州大学的胡宜安教授,每天都在直面这些疑问。他是“生死学”这门学科的先行学者,2000年,他开设了《生死学》选修课,为国内的第一批研究人员。2009年,他再出版了国内唯一一本《生死学》教材。

我们的谈话,就从这门课程开始。

有学者曾表示,“死亡是一种能力”。胡宜安认为,现代人正在丧失这种能力,而这种能力,是源于对待死亡的自然心态。

胡宜安说,在高校中,许多自杀的学生是“资优生”—资质优越的学生,更容易感受到生命的虚无。而缺乏对生命教育的一课,让很多生命如同地基建在沙滩的大厦一般。

因此,在每学期开设的、面向全校招90人的通识课里,他的论题,始终围绕着死亡是什么、濒死体验、疾病、自杀、安乐死、临终关怀等。他试图通过这些,让人挣脱死亡恐惧,最大程度地敬畏生命。

20年间,情况逐渐变化。胡宜安的《生死学》在近年成了网红课程,在清华的网课平台上,获得了十幾万人订阅,其中很多是社会人士。95后、00后学生,越来越直面死亡议题。

以下是他的讲述:

上生死课的首要目的,是消除死亡的神秘性。

人对死亡的无知一大表现是逃避死亡。记得多年前课上有一个学生,她给我写了一份至今仍让我印象深刻的课后总结,记录的对象是她逝去的、非常爱她的爷爷。

这个作业里有很多细节:爷爷生前以她为豪。女孩从小山村考上市重点高中时,她爷爷亲自将她送到村口,嘱咐说要考上大学。但就在高中一个中秋节篝火晚会的那天,她收到爷爷逝世的消息。

她后面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压抑:整整高中两年,她屏蔽了亲人离世的消息,没问过爷爷葬在哪里,生前是否留下遗言。这样的“屏蔽”举动可能有毁灭性后果,压抑的情绪也许会通过另一种极端方式爆发出来。

考上了大学以后,她选了我的通识课。我在课上强调的是,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要只把死亡看作是很糟糕的事情。藏传佛教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妇人两岁的儿子夭折了,因此跑去求释迦牟尼复活爱儿。佛说,你跑到拉萨城找一个没死过人的家庭,要一颗芥菜籽,我就让你儿子复活。

妇人敲了好几户的门,找不到这样的家庭,慢慢理解了世上不存在这样的芥菜籽。

我还会在课上介绍死亡的具体方式:疾病、衰老、灾难、意外死亡等等,不同的“死法”意味着与死亡共处方式的不同。

濒死体验也是我讲课的一部分。科学家的研究结论是:濒死感受与具体境遇相关联,发生意外者感受到特别强烈的狂喜,心跳停止的人,经常看到已经去世的亲人和朋友,心脏病发作者较可能有经过隧道的感觉。

我讲述这些是希望将死亡祛魅化。这个学生在学期作业里说,上完这门课后有勇气且能站在爷爷的墓前,和他说话。

这也是生死学的一个功用—给活着的个体松绑。

生死课需要有实践性环节,因为死亡发生在具体的情境。有一节课叫“生命的最后一个车站”,我让学生给生命设限,想象自己死亡的方式,写一份遗嘱和墓志铭。这份作业会安排他们自愿当堂宣读,课堂上经常有泪流满面的时刻。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对死亡的认识至少丰富了起来,不再只有恐惧或悲伤的情绪。有学生写,“我从不觉得死亡是在剥夺生命,生命不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我们从别处借了生命,总归是要还的”;有人安慰在世的家人,“人间的你们再抬头仰望星空,其实也在与我重见”。

我的童年是在湖南农村长大的。

人生第一次对死亡的认知,来源于很小的时候跟人出殡。这一幕一直像梦魇般铭记心中:下葬时将棺木往土坑里一放,再往上面圈土的时候,无名的恐惧感就燃起来了—人就躺在那里,万世万代永远在那里了。

这样的恐惧感一直延续到我长大、而立、衰老,教书时偶尔一激灵似的击中我。所以生死学真是一个终身学习的课题。我也会告诉学生,拥有死亡恐惧与焦虑不意味着糟糕,而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对死亡的感知,是人类才拥有的情感。

但这引出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为什么我们都如此努力了,仍无法解除对死亡的恐惧?

城市生活和现代性是我归因的一个主要角度。过去总说,中国的文化回避死亡,这是不对的。文化分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作为话语体系、国家主导层面,我们是回避死亡的。追溯源头,可以到孔夫子与弟子的对话上。孔子在回答季路“如何侍奉鬼神”时说:“未知生,焉知死?”—生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怎么能知道死呢?

但在民间层面上,受农业文明滋养的国人从不忌讳谈论死亡。家庭里长辈过了60岁生日,就暗示自己的孩子,帮我准备一下。家里的孩子会找上好的木料,找木匠打成棺木,刷油漆,放在闲置的屋子里。老人家茶余饭后在田间地头一转,有时候就走到放自己棺材的老屋,忍不住往里面看几眼。

这是很宁静很美的画面。

又比如节假日祭鬼拜神,我们老家以前吃饭的时候,会专门摆几副碗筷,倒上酒,长辈念叨几句:家里主事的有谁,“你们吃好喝好,拜托了”。送葬的时候,四五岁的小孩也在一旁见证死亡,比如骑棺,小孩子坐在棺材上。

传统农村生活方式,生跟死非常和谐。但现代生活就从生产方式、生产力把死亡从生活掰开了。农村人以前一直是近距离地观察、处理死亡。而现代人的死亡是把人押到医院的临终病房,尸体放在太平间。生病的人送医院,家里的其他人该上班上班,得挣钱,得活命。

大家把疾病、死亡交由专业人员去处理,我们远离了、也不了解病人的痛苦,生与死完全变成两个世界。

再者,现代的大众文化崇尚消费主义,传递的氛围是健康的、青春的、活力的、美丽的。美容品、化妆品、保健用品的广告,即便有老头老太婆出现,也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而是充满生命活力。

衰老、死亡,所有这些非常负面的形象,在现代城市生活里像被扫进垃圾堆一样,留下来的幻想是,人可以永远青春靓丽、活力朝气。

我很难说出自己如何克服了死亡焦虑。生死学的研究认为,越接近死亡,越能带来真正的觉醒和生命观的改观,以致最后接受死亡,直面自己的死亡。

我人生有过一次危险的时刻。15年前的“五一”节后,我骑自行车去修电脑的途中,被一辆货车撞倒,导致右肩锁骨韧带撕裂,锁骨一端已挑起,右脑后开裂—所幸脑子未获损伤。这样的经历让我体验到人生的无常,更能明白拥有生死智慧的重要性。

但直到現在,在现代话语体系上,生死学仍是禁忌。2000年我上报生死学的课程时,学院很快同意了。我过后才清楚,这样的允许有多稀有。

很多教授告诉我,学校领导一听到“生死教育”有关的字眼就皱眉反对。有的学者只能将它放在思政课下面,作为一个章节讲。

2009年,我出版了《现代生死学导论》,作为国内第一本生死学教科书。那一年第一次有媒体采访,我还接到电视台的邀请上节目,但出场后才知道,另一个嘉宾是教爬树的体育老师。我当时就明白,媒体只将生死学当噱头,一个猎奇玩意儿。

没等节目结束,我就走了。

我的教育有一个重要部分:祛魅化死亡后,我要告诉大家敬畏生命。

2019年起,广州某区的殡仪馆业务量减小,我就跟馆长打了招呼,每学期带学生参观一次。学生首先参观的是家属与死者简易的吊唁、告别仪式。这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话语凝结着一个坚韧的结—念祖怀亲,是各地丧葬习俗的重要一部分。

接着到火化车间参观,了解一下不同价格的火化机器装备,是如何让人从有形到无形,最后灰飞烟灭的。

最后一部分是冷藏室。很多没结案的刑事案件或者因故未及时处理的遗体,会被放进里面的抽屉,标着编号。殡仪馆会按照标准,到操作间给这些遗体化妆。当人被装进抽屉,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物品以后,给人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这些体验胜过千言万语。

我以前还会放一部日本的电影,是我在电脑城淘回来的,叫《生之树》,讲的是女人从怀孕、生产到孩童时期再到青年整个人生的过程。有一个女孩曾经跑过来和我说:“老师,我能不能拷这个电影回去,给我男朋友看?”

我感到欣慰。生死学回归到最后,是处理人间亲密关系和家庭伦理的切口。

很多哲学爱好者也喜欢选我的课,但十八九岁的孩子,对形而上学的内容思考得不够。前几天有学生问我,人死后的世界是否如同基督徒所说会上天堂,还是像佛教承诺的六道轮回?

我很难直接告诉他,无论哲学还是宗教,首要目的是消除个体的死亡焦虑和因为必死的结果造成的虚无。它们实际上都在为人生意义提供解释,给人安身立命的归属,让你别担心别焦虑,回过头来关照当下。

千禧年的前十年,我与80后的学生都在探讨上述宏观的、系统性的哲学理论。这群人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出生,拥有独属于那个年代的集体意识,将生死与社会发展、国家命运联系紧密。讨论到最后,我们的课程主题会变成: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为社会做贡献?

但这套方法面对95后、00后不奏效。我发现,新一代人更个性化,关心个体的命运与当下。我因此调整了课程设置,将一个个理论具化为情境,例如:如何面对亲人的逝去?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公里了,如何选择离去的方式?上呼吸机、抢救还是安宁疗法、安乐死?给病人最好的告别是什么?

理解了生死以后,我其实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我现在可以说,人生的座右铭是:时时可死,步步求生。

如果哪一天逝去了,我希望与一棵树葬在一起,变成郁郁葱葱林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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