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财富差距在进一步拉大

2022-06-12 04:51杨闰然
南风窗 2022年11期
关键词:南风窗文明人类

杨闰然

疫情的次生效应使得物质生产遭受重创。虽然我们暂时还没有摆脱疫情的威胁,但整个社会一直处在与风险抗争的过程中,比如快速推出新冠疫苗,不断在研制新药,应势调整城市防控措施。

我们一起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知名经济学家、香港大学冯氏基金讲席教授与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耶鲁大学原金融学终身教授陈志武提出,风险是逼迫人类不断文明化的一个核心驱动力,而物质生产能力或说劳动生产率,无法作为唯一的判断人类文明进步的指标。

这些年,陈志武一直在关注“风险维度”,新出版的《文明的逻辑:人类与风险的博弈》就是从风险治理的角度梳理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从自然风险到人造风险,人类风险应对力不断提升的同时,也在面临新的挑战。

在当下,回过头来思考“人类是如何走过来的”,有助于我们更加理性地去看待疫情这样一场剧烈的负面冲击。

南风窗:在考入大学之前,你一直生活在湖南茶陵,这一段生活经历对你的历史观以及思考文明的逻辑有哪些特别的影响?

陈志武:现在研究文明的逻辑,以及人类与风险的博弈,与我在湖南农村的经历有很多关系,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宗族、族谱、祠堂等。没有这样经历的人,一般是很难理解的。比如我们小时候经常不听话,唯一能让我们守规矩的,就是大人跟我们说:“你要是不听话,等下雨的时候,雷公就会打你。”对小时候的我们来说,雷公这样的神太具威慑力了。

雷暴雨是客观存在的,但雷公是虚构的,相信雷公存在、认为他奖罚严明,是迷信。但这种迷信对于规范人的行为,效果非常显著。小时候的经历让我看到了,虽然迷信不一定提升生产率,也不改善人的物质生产能力或物质生活,但可以树立权威、建立规范秩序,带来人们行为的“文明化“即规则秩序,减少暴力的频率,也从心理上提升人类的风险应对力,使人们不必恐惧于风险挑战。

我到广东后发现,沿海地区的人比我们湖南人更加迷信,特别是几年以前搬到香港,看到在香港地皮这么宝贵的地方,也建有很多天后庙、妈祖庙。后来我才明白,沿海地方的人在古代,远海打鱼、航海都是高危职业,风险远高于内陆种植业,人们在出海前无法预知台风暴雨。因此,在高不确定性的条件下,渔民、水手为了给自己壮胆,每次出海前会举行祭祀仪式,求神保佑。

南风窗:迷信是对风险最早的反应,在各个社会当中都普遍存在,那么它有改变实际当中的经济行为吗?为何生产率不能完全解释文明进化的逻辑?

陈志武:迷信虽然都是一些虚构的故事,但对实际经济行为影响很大。有了迷信壮胆以后,人们往往受到虚构故事的指引和约束,从而能降低交易风险、商业成本和社会治理成本,降低暴力。对于建立规则和秩序,迷信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这不仅在中国如此,在欧洲、埃及、印度、美洲等各社会都如此。只要有风险、有不确定性,人类就会寻找迷信的帮助,尽管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这种依赖在下降。

在《文明的逻辑:人类与风险的博弈》的书中,我就强调,以前我们总是认为,生产率是判断一种文明创举是进步还是落后的唯一标准,而忽视同样重要的甚至更重要的“风险”维度。若按照这种思路,即使一种文明创举大大提升了人们应对风险冲击的能力,但没有改善我们的物质生产能力,那么这种创举是无用的,由这些创举演变出的文明也不会是先进的。

儒家文明恰恰追求这种抗风险能力。孔子在《论语》中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的后半句常常被人忽视,意思是说:物质生产能力有多高、物质产出有多少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们对未来生老病死风险、社会安全风险、战争风险是否有担忧。

自孔子以后,儒家的关注点在于如何提升人们的风险应对能力,而非提高生产力,强调通过建构稳定可靠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结构,给每个名分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强化诚信以减低人际失信风险,达到更安全的人际资源共享和风险互助。

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及地区,族人之间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能力会更强。如果只从生产力角度看,儒家在两千多年里为中国社会带来实质性的科学技术进步十分有限。但是,儒家文化的发展和建构,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中国人的安全度。我和同仁的多项实证研究也验证了这一点,这就是一个非常积极的贡献。

南风窗:你曾经提出过你的观察:在新冠病毒危机发生以后,富人的财富增长很多,而穷人的财富没有增长。布鲁金斯学会的一项研究也发现,家庭收入越低,在疫情期间的损失就越大。这一现象是如何造成的?

陈志武:疫情发生后,富人的财富增长很多,而穷人的财富没怎么增长,主要是因为从美国美联储到欧洲央行,到日本的央行等等,都在增加货币的供应;加上财政刺激也是去救市、救经济,以应对疫情危机,这些使股市不断创新高,债券市场的价格也不断上涨。

这样一来,谁持有金融资产,谁就可以从那些刺激政策中获益,而穷人没有金融资产。另一方面,對于低收入家庭而言,工作就是他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但疫情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强烈冲击,造成低收入群体的扩大,从而使他们与富人之间的财富差距进一步拉大。

当然,各个国家在扶持中小微企业方面的表现其实差别很大,有些国家会发放补贴让这些企业尽量维持,还有一些国家对于企业并没有提供太多的经济帮助,而那些对中小微企业没有支持的国家,其低收入群体受到的冲击就更大,收入差距就进一步扩大。

南风窗:在本次新冠疫情的冲击之下,各国的中央银行都对资本市场、金融市场做了非常多的干预,这一行为会带来哪些问题?

陈志武:各国央行对货币、对金融市场进行太多干预之后,一方面会加大整个社会的财富差距,挑战社会稳定性。另一方面,通货膨胀率会大大上升,各种商品的涨价风险增加,容易引发经济危机。

比如,美国的通胀率正在向10%的大关挺近,这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通胀率。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还是因为美联储放水太多;这样一来,美联储又不得不采取更加激进的紧缩政策。就这样瞎折腾。

工业革命之前,人类社会面对的风险主要是自然风险。19世纪以来,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化和各类市场的突飞猛进,尤其是现代国家的三驾马车—即福利国家、财政国家、货币国家—也逐步出现,这些进展当然提高了各社会的风险应对力,把自然风险即天灾风险的挑战基本解决好了,但也带来了更多的人造风险,比如金融危机风险、银行挤兑风险、经济萧条风险等。

这些风险是人类社会在19世纪之前很少碰到的。现在,人造风险带来的挑战越来越大,人类在未来会继续探索解决人造风险的办法。

南风窗: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全球面临了大萧条以来最大的经济萎缩,这两个时期有哪些相似之处?

陈志武:当下跟大萧条相似之处是,严重的风险事件冲击了社会各方面的稳定,社会暴力又重新抬头了。在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美联储在货币政策方面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作用非常有限,政府福利计划也没有真正实施。

但是今天,美国政府在各个层面的干预程度很大,提供的福利支持非常多,美联储政策的调整频率也更高。30年代做得太少,而现在做得太多了。所以,接下来各国会重新思考这些问题,纠正一些过分的做法。

南风窗:当下,企业成本负担比较重,现金流的压力非常大。这一点,无论大中型企业还是中小型企业都得面对,那么它们该如何提升抗风险能力?

陈志武:从企业的角度来讲,尤其是国内企业,很明显的一点是,在过去二十几年的发展中它们喜欢什么都做,不管是主业还是非主业都搞大幅度扩张,甚至借钱扩张。但,今天以及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毫不畏惧风险了,企业应该回归主业,回到自己最具核心竞争力的业务上来,以收缩增加抗击风险的能力。

对个体而言也是如此,应当从追求高回报转向追求低风险,以此应对“经济体之间的脱钩”将会带来的阵痛风险。如果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则可以花更多时间去读书,对自己做更多的投资,提升人力资本,为今后做好铺垫,因为未来几年的机会成本比较低。

南风窗:市场对未来的预期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很多人也都处在一种焦虑的状态中,现在关注从原始社会以来人类与风险抗争的历史,对当下的人们有着什么样的启示意义?

陈志武:各个国家都在面对新冠病毒的冲击,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俄罗斯、乌克兰等地的暴力冲突在上升。大家都非常担心,担心在疫情以及暴力战争的冲击下未来的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加糟糕。

在这个时间点,我觉得很有必要静下心来,回头去看看过去几千年人类是怎么走过来的。因为过去人类经历的灾难和苦难挑战很多,他们是如何走过来的,为什么苦难并没有阻挡他们继续推动文明化发展等等,通过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可以让我们对当下的处境有更清晰的认知,带出更多正能量。

?从古至今,人类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只要这个愿望还在,短期的挑战最终会迫使人们建立并维护新的规则,让社会重新回到文明秩序。所以我认为,风险是逼迫人类在文明化进程上不断迈进的一个核心驱动力,人类文明化进程就是一个战胜野蛮与暴力的进程。

经过过去四十年的全球化发展,各国相互间的贸易关系和投资关系都很紧,而且相互捆绑在一起的程度是人类历史上没有经历过的。但是,与此同时,还缺乏维持国与国关系的世界政府,还没有建立和维护各国都接受的规则的世界政府,这个“地球村”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认的而且拥有规则制定权和执行权的“村公府”;所以,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的来回摇摆就不奇怪。这个过程尽管会持续一些年,但最终会有新的文明化创举出现的,过去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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