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变命运”的“读书”

陈直

十多岁时，我在一本语文课本里看到了“读书改变命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句话，并对它产生了很深刻的印象。从那时开始，我一直没有忘记它。后来我才知道，它很流行，人人都知道。

读书的重要性从小学开始就被着重地强调。小学时，我们在语文课本上看到诸如匡衡凿壁偷光、孙敬“头悬梁”、苏秦“锥刺股”，以及范仲淹早年在寺庙里“划粥”發奋读书的故事。近代以来，有周恩来“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鲁迅在其书桌上刻“早”字等旨在倡导读书的故事。

这些故事无不试图向中小学生表明，必须努力学习，而不是依据自己基于基因或生物本能的爱玩的自然天性来生活，文化是对自然本能的克服，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文明诞生于对力比多的升华，因此学习是反抗自然天性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要努力学习？以上那些故事似乎都在表明，这些人后来的杰出成就证明了他们在早前发奋读书的重要意义。

因为早前的努力读书，他们有了后来的成功。但是为什么要成功？为什么要像范仲淹、周恩来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者“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些故事似乎并不能让我产生很大的共鸣。我身处贫困的农村，饥一顿饱一顿 ，过着非常“不体面”的生活，为什么那些人的那样伟大的成功没有让我获得最为基本的生活条件？为什么我仍然处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下学习与生活？我依然感到很困惑。

虽然小学课本以及我们农村的小学语文老师不厌其烦地言说努力读书的重要性，但是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似乎读书仅仅是为了顺从别人的意志而已。老师、家长的一声斥责，远远比那些努力读书的故事更能触发我们去“努力读书”，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对我来说，顺从远远比“读书本身”更为重要。如果老师、家长要求我努力读书，那么我就顺从地努力读书。

与“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的相遇，让我对于“读书”有了更为“现实”的认识。读书不是为了小学课本上那些人物的“成就”，而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贫困的处境。从此，“读书”成为了最平庸的东西，读书就是为了考上“体面”的大学，找到“体面”的工作，获得“体面”的工资，买“体面”的房子、车子等。读书是“阶级流动的渠道”，读书是为了“阶级的上升”。（我经常在想，为什么那些“读书人”不去怀疑：阶级流动、阶级上升本身是不是有问题的，是需要得到改变的？）

尽管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但是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对它产生怀疑，因为那时我从读到的国外那些“读书”的事例中了解到，读书是为了理解自然（为什么鸟会飞？）、是为了解答疑惑（为什么存在而不是不存在？），是为了理解我们这个世界与宇宙本身（为什么存在着地球、太阳等？）。这些东西与“改变命运”没有直接的关联，一个人做生意赚到了钱也是在改变命运，一个人被拆迁获得巨款也改变命运，甚至一个人买彩票中了大奖也是改变命运。但是读书却远远超越这些现实层面的东西，读书更多是为了探索、为了理解，为了对于我们自身，对于我们的世界有更为澄明的认识。我们可以说，我们的这种探索、理解，是人类作为神圣者、超越者的体现。

或许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德尔斐神庙的那句箴言（γν？θι σεαυτ？ν，认识你自己）依然是促使我们不断去努力读书的根本原因。这里，“自己”将不局限于我们作为生理、心理、精神的“自己”，而是包括自然世界、社会世界、文化世界、艺术世界以及神圣世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