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提月亮的男人(短篇小说)

2022-06-13 02:07黎锦欣
椰城 2022年6期
关键词:背影月光月亮

黎锦欣

月亮提着男人的手

暖光熄灭了路灯

颠倒的书页在你身体里行走

你在我的荒原里贩卖极昼

月亮她照不亮露娜

露娜也不需要月亮

——引子

失眠不夜城

“白色,是我明亮而耀眼的地狱。”

你有没有着迷于一个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我太久没见过月亮了。

极昼的日子,我失眠太久。闲来无事,我便画那个人的样子,却每每只画得出背影。他伫立于一片草绿的荒原,只要没有花团锦簇,我都称之为荒原。他高大的身躯定是撑得起那破旧如干枯枫叶颜色的脆皮风衣的,那一捏就碎的质感真令人着迷。他用一顶灰如麻雀的帽子挡住他的几根白发,疲惫却又满足地拎着如镰刀似的月亮,一道一道,在我心里做记号。

当我凝视着他时,便出现了幻觉,也许他已经凝视我许久了。

妹妹总是问我在画些什么,我的爱人,这次我终于坦然自若地脱口而出。然而为什么是这一次,我也说不清。

“你的爱人?那为什么每次都只画他的背影?”妹妹干净如玻璃球似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与无知。我理解她的无知。

“因为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你从未见过他的脸?”妹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嘲讽,“那怎么能算爱人呢?”

“算的。”我坚定的时候眼里是有星星的,“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爱慕他。”

“那你们如何互相倾吐心事?”

“祈祷,在海边。”

“祈祷什么呢?为什么是在海边?他会出现吗?”小孩子总是有很多像书里的冰糖葫芦一样一连串的问题。

我只得用冰凉的食指轻轻地戳戳她的额头,“你不懂的。”

海,是倒挂的天。

于是我开始看天空,脑海里却是父亲工作带回来用以饱腹的金黄面包。曾经以为别人都会低头找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六枚便士,可真正找不到月亮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们都一样,为争夺其中的某一枚便士瞬间让整个画面没了诗意,毕竟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谈理想和爱情。而我存在的意义也被眼前金色的海浪逐渐吞噬。

我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企图在海面上寻找月亮,我早就听过镜花水月,也知道荒原里开不出花朵,海水里生不出月亮,可我偏偏还是任海浪拍打着我的脚背,像个信徒朝圣般缓缓垂下头,让每一根发丝在海风里飞扬。只有他知道,我在找月亮,他手中的那一弯。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偷走了我的月亮。

是他告诉我的,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海边。

他的背影离我很远,在晚风浓雾里模糊了视线,清晰得只剩下听觉。

“嘿,露娜,你也在这里吗?”我惊讶的不是他呼喊我的名字,而是他说——你也在这里吗?

真像一句极美的情话。

我站在时间或者空间的暗处远远地瞧着他,或许我们曾经见过,或许没有。他站在月色里,余光中老先生曾说那人是第三种角色,我始终不懂。看他没有转身,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被模糊成了一小团阴影。我也曾想开口,哦,你也在这里啊!可我并没有。

但是我知道,我迷恋上了他的背影。

如此这般。

他每一天都会在海边等我。而我总会换上我最喜欢的朱红色长裙。人们说,那是新娘嫁衣的颜色,我也喜欢这个说法。我也曾问他为什么要偷走我的月亮,他告诉我他是月亮的孩子,只是看不见他想借去母亲几天看看那月光。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只是想把我囚在一个永远有他的世界里,我总是美滋滋地这样想。

他总是说,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

就像我也离不开你,我也总是这样回应。

或许我陷入了一种虚无的热恋,即便我没有亲吻过他粗糙的嘴唇,牵起过他温暖的手掌,甚至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我只是永远跟在他的身后,着迷于他宽阔的肩膀还有那故作明媚却永远忧伤的落魄感。

我还是祈祷月亮永远不要出现,祈祷他在海边等我,祈祷我不会太爱慕他。

夜夜夜夜,夜太漫长。

我是执意要写下这句话的,明明我们这里只有白昼。

可是我的長夜却从未散场。

我一个人在海岸线流浪,寂寞就是潮湿的空气包裹着我的身体,等待他像月光一样在我的视界降临,倾洒在我同样潮湿的身体。

他仍将背影留给我,还是那件干枯枫叶似的脆皮风衣,那一捏就碎的质感仍让人着迷,仿佛一场强撑着的浪漫。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眼角的疲惫。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提着一弯月亮,是我太久没见到的月亮。

可是此时此刻,我忘记了自己没有黑夜渴望月光,忘记了自己一直处于这明亮而耀眼的地狱,忘记了自己眼前切切实实的存在,我只是想知道——

“哦,我的先生,请转过身,告诉我你的名字。”

像是有数颗星星在我内心的长夜里疯狂地眨眼睛,翘首以待。

“对不起露娜,我是来还你月亮的。”

“我不要月亮了。”

“——我只想要你。”

“不,露娜小姐,”他这一次用了敬称,“你会拥有月亮,而且我保证,每天的都不一样。”

“——而我只想要你每天如一。”

“你会走吗?”我好像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那你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

我像是哀求,今天是唯一的一天,朱红色的长裙裙角没有被海水浸湿,像是盛开在海边的绯色花朵随风蔓延,像罂粟,更像血液。我站在“不见天日”的白昼里,我们依旧保持着这样一前一后的关系,共同漫步在这锦绣地狱。一切像是没有丝毫改变,一切又像是完全倾覆。

可是,他没有。

人们说,月亮出来了。

好一轮圆月,像玉盘,更像碎裂的强拼起来的镜子。

在妹妹的惊呼中,我听到一场狂欢,一场没有我的狂欢。563D84AB-B497-412D-8C96-3173EE7D7759

如果说白色是我明亮而耀眼的地狱,那么这漫漫长夜每每在海边抬头,那月光都在提醒我你的离开,我陷入了一个比地狱还要低的世界里。终于,他永远把我囚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

我被父亲从海边硬拽了回来,而你还是没有出现,我的先生。

有一滴泪落下来,像是一地月光,湿了人间。

你好像全都明白了,回忆就是一场月光,铜镜上的脸一样沧桑,终要由清澈变得昏黄。

在这个颠倒的世界,你无非是渴望一个出口。

而你,不需要月亮了。

妹妹在身边祈祷。

“祈祷姐姐不是自言自语的疯子,祈祷海边的人影是极昼过久而出现的海市蜃楼的幻觉。”

我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白昼一样光亮的天花板,不用想,我的眼睛肯定像玻璃球似的,里面的纹路如丝,写满了空洞与绝望。良久,我听她又轻叹道:

“她真疯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

倦怠乌托邦

“我做了一个捕捉月亮的网,今晚就要外出捕猎。”

你有没有思念过一个人,一个近在眼前的人。

可我盗走了她的月亮。

捕月的日子,我过于疲倦。为了捕捉她心上的月光,我不知道颠沛流离了多少个地方。我熄灭了所有的路灯,只为留下一身的月光。眼眶里容下所有飞鸟的翅膀,就连草色的不同我都看得分明,只是我从未见过月光下的露娜,最美丽的永远无法用肉眼看到,我深谙这个真理,于是我盗走了那弯月亮。

“金色的镜子,金色的另一半。”

我相信博尔赫斯说的,“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即便我总是在我那颠倒的书页里看着她在海边颔首漫步,我却仍反复说服自己孤独这件事起源于亚当和夏娃,和我并无关系,可我还是会望着那个人而感到孤独,好似偷走她的月亮就会有些许的快感。实则不然,我更加孤独了。

当我凝视着她时,我总会觉得,她已经凝视我许久了。

准确来说,是我的背影。

妻子看着我最新画下的画,终于不再埋怨我为什么不画她,因为她坚信画中的海边红裙女子一定是她,哪怕她没有一条这样红得像火焰一样的裙子燃烧过我的心。

她叫露娜。

我从未告诉过妻子,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妻子却每次都会看着这幅她自以为我为她而作的画而洋洋得意,嘴角止不住上扬还不够,还要欣喜若狂般抓起我那根最粗的画笔,企图蘸满我的明黄色颜料。当然,我每次都及时制止了她。

“这里要是添上一轮月亮就好了。”她刻意噘起的嘴唇涂满口红,像两条煮熟的红色肥肠。

“哦,我的天,你就是那轮月亮。”一看她的表情仍未松弛下来,我不得不加了这让人作呕的一句,你是我的露娜。

作为男人,我不得不佩服自己说谎时语言的生动与煽情,当然不是抹了蜜,抹了猪油还差不多。我只是最近沉迷于浪费时间去嗜睡,这样我就会去到那个没有月亮的地方,我用不着每一天被妻子逼着对着那每天换一个样的劳什子起誓说永远爱她。虽然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是我偷走了月亮。

只有你知道。

这样我就会梦到你,露娜。月亮是连接两个时空的密钥,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但是,请你原谅我只能留给你背影,请原谅我的苦衷,我的世界真实得太残酷,只有在你这里我才可以获得些许慰藉与安宁。你不明白的,我希望你永远不明白。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偷走了你的月亮,我说过月亮是我的母亲。是的,但也不是。我说了一半的谎,但是,说这个谎无非是因为我想把你囚禁在有我的世界里。可是你要相信这并不是我的初衷,谁也不是谁的囚徒。那时候你说,我们是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我不信,我们那样不同,你勇敢、炽烈,而我憔悴、枯槁,看着你的随风扬起的朱红色裙子,我莫名落下了眼泪。

以你看不见的姿态,我的背影。

我下定决心,要将月亮还给她。我走在荒原之中的小径上,可这明明是一片草地,请原谅我不知为何要这样落笔。我只知道要站在一个比海更辽阔的地方仰望她,“我曾把你的面容握进双手间,月亮跌落在上面”,里尔克的诗总是很好地解释我的愁思,就在我再次说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她说出就像是我也离不开你一样,我就知道,我们终将分别。

因为,没有离不开母亲的孩子,也没有离不开我的你。

有句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

在这个颠倒的世界,爱情属于舶来品。

你不知道这样看着她算不算一种对爱情的亵渎、对露娜的玷污,因为那一句“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脑海里的俗念太多,无法与她此时走在海岸边那样纯粹而美好的姿态相匹配,只有远远地拎着她的月亮,远远地看向她赤裸的脚背一步一步踏在沙砾上在你心里做记号,踏一回月吧,你对自己说,像是踏破了一种未名的禁忌。

我手提着露娜的月亮,学着电影里男主角的口吻,像夏目漱石那样温柔地说,“今夜的月色真美”,那个瞬间,我无数次提醒自己爱情会不会是错觉,那些晚上我爱的只是我手中的月亮而非她亦或爱情本身。不禁还要嘲弄夏目漱石可真会哄人啊,可这样金黄的弯月多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弯刀。

而你还是一副看似不解的樣子,只是红了脸颊一时语塞在月光里,吞吞吐吐地说是的。

那一刻,我想就是此刻,是我们分别的时刻。

我在画布上颤抖着挥笔,眼前便是一轮圆月了。

是我多少片碎裂的心脏拼凑成的,只为照亮你白色的锦绣地狱。

所有美的、绚烂的,不都是盛极而衰,在最美丽的时候凋零吗?

仿佛一件艺术品。

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艺术家,却忘记了——我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她的红色裙子,是属于血渍一般的浪漫。倒映在蓝色的海里,仿佛一个静悄悄的幻梦。

我看见她在海边漫步,像她之前追逐我的背影。可这么多个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好像每走一步就低一点,仿佛要陷进柔软的沙砾,抑或是一处未名的锦绣地狱,那些呼之欲出的眼里的星星落在我的瞳孔里,再次破裂。

我渴求爱上露娜以得到作画的灵感,殊不知,我已然爱上了她。

爱上她这件事,分明是艺术家才会做的事情。

可爱上她的人,我不是艺术家。

“露娜!露娜!”

我在她的世界里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听得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听得见人们交织的狂欢声与闲言碎语,听得见月亮的心碎,唯独听不见我。

眼前是妻子拍醒了熟睡的我,她手掌的厚度还在我的肩膀上留下轻微的痛觉。

“是在叫我吗?”

她显然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谎,可我这回格外清醒。不是,我说。

我没有顾虑我背影后面她表情的变化,而是走进了卫生间。

“金色的镜子,金色的另一半。”

我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诗,眼前是一张白化病人的脸,惨白的面容,雪白的头发,就连瞳孔恐怕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颜色。我没有骗她,白化病人是月亮的孩子,而我们是不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她说的也不错。当我创造出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她就是我,而露娜就是月亮的意思。

因此,我不确定我的月亮能不能照亮她了。

我的露娜小姐。

没有月的夜,是不是连一句晚安都显得多余?563D84AB-B497-412D-8C96-3173EE7D7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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