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厦深宅话会馆

2022-06-15 00:58袁家方
北京纪事 2022年6期
关键词:碑记会馆北京

袁家方

在《此会馆非彼会馆》一文中,我们已经说到“士人会馆的创建,绝大多数是在京官绅或捐宅院为会馆或集资购置房产为会馆,少数有家乡人的捐资。”但是,会馆要考慮到举子们在京期间的生活起居及备考之需;还要兼顾在京及来京官员同乡的住宿、交际之用。所以,购置宅院之后,如何修葺,这“任务”就很自然地落在在京的官员同乡的肩上。因为他们是“过来人”,既有进京赶考的经历,又有对京城社会生活环境与文化特色的了解。于是,经由他们的整治、营建,会馆也便成了北京四合院中曾经的一个类别。

南城和北城的四合院不尽一样。清光绪年间震钧的《天咫偶闻》说:“内城房屋,异于外城。外城式近南方,庭宇湫隘。内城则院落宽阔,屋宇高宏。”(《天咫偶闻》,(清)震钧,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第212页)

会馆购置的房屋院落既在南城,自然会遇到如震钧先生所说的情况。所以,在不少碑记中,能不断看到“湫隘”“低洼”“潮湿”等文字。南城的地势低,还有人为因素。无论住家还是店铺,多把渣土铺垫到路面上,积年累月,以致院子里的地面,往往低于院外的街道。

另外,外城有相当数量的胡同是斜街。例如,正阳门大街(中轴线)东侧,长巷头条至五条,其走向呈西北向东南的弯曲弧形;草厂头条至十条,则呈不尽规则的东北向西南向排列;大蒋家胡同的形状则是自西向东南划了一条弧线。正阳门大街西侧,则有杨梅竹斜街、铁树斜街、樱桃斜街等,大体呈东北向西南的走向。这就使南城的院落,不能保持坐北朝南的格局,而多有变化。再有,院落内房屋也杂乱无章。如果所购院落基本状况尚好,只要稍加修整,就能投入使用。但若是老旧民居,不但格局混乱,且摇摇欲坠,就得大兴土木之工了。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创建的福建同安(今厦门市同安区)会馆,系同安籍京官陈胪声兄弟购置捐建。据《同安会馆记》记述:“岁丙寅(清乾隆十一年,即1746年),余与从弟奇烈来谒补,于正阳门外大街西板章胡同,典屋以居。屋凡三重,南面合三十二椽,颇宽敞,可下数十榻。因顾而思曰:吾侪为京官仆马所占有几,盍以公诸邑人乎?爰稍加修葺,颜其门曰同安会馆……卖屋者顾氏,先后得价银六百四十两,皆余兄弟所捐。”(《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36页)该馆在板章胡同五号(现门牌3号),有房32间,可住数十人。购置后,稍加修整,大门上书写“同安会馆”,一切便就绪了。“于是邑人之至京师者,皆得欢然相聚于此,无虞乎旅次之湫隘矣!”

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新建的广东南海县馆,买的是雍正年曾任工部、礼部尚书的董邦达先生故第,也是董先生之子、相国董诰的诞生地。据《新建广东南海县会馆碑记》记载:

道光癸未(清道光三年,即1823年)……购宣武门外米市胡同董文恪公邦达故第,仍其式廓,略加修治,始于甲申(清道光四年,即1824年)之冬,迄于乙酉(清道光五年,即1825年)之春……此馆为董文恪公子文恭相国诰岳降福地,形势安恬,堂庑爽恺,花木竞秀,丘壑多姿,庶几旅人于处,君子攸芋乎。(《北京会馆碑刻文录》,王汝丰点校,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第172—173页)

从中可见,这个院落房屋宽敞、爽利,花草树木红绿掩映,山石点缀相间,有着安谧、恬然的格局,加之董氏父子两代的风骨和文韵流传,确是难得的环境氛围。简略整理,就是一个独具特色的会馆。

更多的会馆,就没有同安会馆、南海会馆那样的幸运了。他们最初购置的是民居,改建成会馆,大多都得兴土木之功。有的因为资金原因,甚至熬过十数年之久,才初见成效。琼州会馆就是一例。

琼州会馆,在清代广东省在京会馆中,是府级会馆。“琼州”是个古地名。全称应是“琼州府”,府治在琼山县(治所在今海南琼山府城镇)。唐贞观五年(631年) 始设琼州府,辖境为海南岛北部。元改置琼州路,明清时属广东省琼州府,辖境扩大至整个海南岛。

光影留下的岁月故事

琼州会馆的改建,据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琼州会馆碑记》记载,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在大外郎营买下的房屋和空地,“其屋三重,围以旁屋,计十七间。又买左隙地,纵十二丈,横五丈五尺”。十年后,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才筹得经费改造,“屋之西向者,易而东向。凡为屋堂三间。其外为大门”,“通为屋三十二间有半,其东北隅尚余隙地一段,以俟他时补屋”,尽管还有一块空地,但已经“基广而势完,升堂内寝,绕以杂室,庖湢厩楹,纡曲有容”。(《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76—1377页)

碑记记述了琼州会馆改扩建后的规模,又特别提到“庖湢厩楹,纡曲有容”,即有了厨房、浴室、马厩等设施。另外,别小看碑记中那句“屋之西向者,易而东向”。大凡住过北京四合院的人,都知道那句“有钱不住东南房”的老话。东房夏天的酷热,冬天的奇寒,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主持琼州会馆改建的人,看来是熟悉京城冬夏的特点,便把东房改为了西房,调整了房间的朝向,以避暑祛寒。

粤东会馆“大杂院”

琼州(今海南岛)至北京九千余里,因为进京的士人少,多年来没有自己的会馆。“公车之上南宫,选人之赴吏部,往往寄寓全省行馆”,但广东省馆房间有限,以致琼州人往往不能入住。有些财力的,只得去租住民房,或者去住旅馆,但那些地方房间窄小,时有人员来往,不得安宁,还会遇到房东、店家没完没了的盘剥勒索。所以,一旦会馆落成,有了可住的房间,还有了聚会的厅堂,厨房浴室马厩,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于是“琼人万里而来者,息肩投足,至若家居,乡语喧哗,忘其为客,不复有(投诸逆旅的)湫隘杂沓之虞,与夫要挟苛索之患矣”。进至会馆,全是故乡人,讲着家乡的话,就是海南人的一统天下,就是“至若家居”,“忘其为客”的安全岛,更再不会有人说琼州没有自己的会馆。琼州的会馆一点儿不比别人的差!

住过北京四合院的人都知道,房屋几乎每年都得维修,三五年或十年八年就得大修。换言之,就是买房容易养护难。会馆也一样。

上湖南会馆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所谓“上湖南”,是因“衡永郴居楚(湘江)上游,萃衡岳潇湘之秀”(《重修上湖南会馆碑记》)而得名。其地域范围大体为清代的湘江上游的衡、永、郴三郡。

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重修上湖南会馆碑记》中说,上湖南会馆有两个,都在前门大街东的草厂十条胡同。大馆近北口,其南不远处,是后建的小馆,在长沙、蕲(qí)州两馆之间。大馆为前明大宗伯曾文恪(临武人曾朝节,明万历五年中进士第一甲第三名,官至礼部尚书,故尊称大宗伯。卒赠太子太保,谥文恪)与衡、永、郴三郡人士创建,始创年代不详。但据馆内遗存瑞春堂匾额所载,是明万历癸巳年(万历二十五年,即1597年)时,就已经有了这个会馆。其后百余年间,会有多次修缮,但至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时,已经是败垣倾圮,残破不堪。而且,由于人们不断地用“煤土填积街衢”,累月积年,以致街道比院内的地面高出许多。

上湖南会馆重修时,“以街道较之后祠,筑基须高三尺余,估费六十五金,中堂增高四尺,估费百六十金,门房增高之费,与后祠等。”(《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56页)从后祠、中堂到门房,都要垫高,就意味着整个院落要填土一米以上,才能与外面的街道地面取平。以当时的情况,取土、运输,都得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这在当年,不啻是个大的工程。

说句题外话,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到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一百一十二年间,上湖南会馆所在的草厂十条,其街道居然被人们用渣土垫起了一米的高度。若留意观察,类似现象在今天北京的不少胡同都能看到。

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秋,经庚寅、辛卯、壬辰至癸巳年(1713)孟夏,上湖南籍京官、外官唐崇勋等十人两度捐资,连续三次兴工重修会馆,垫高院落地面,又修缮先贤祠,加盖南房,修筑短墙,移建大门等,历时三年余。“虽所费浮于所估,而堂阶闬闳巍然改观”,终于面貌一新了。(参见《北京会馆档案史料》,北京市档案馆编,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56—1357页)

在述及“堂阶闬闳巍然改观”之后,碑记还特别写到对会馆大门的改造:“移门左侧,从京师式也”。这是说修缮工程的最后,按照京师的式样,把大门移至院子的左侧。换句话说,就像北京坐北朝南的大四合院,大门的位置按规矩,总是建在东南角的位置。

“从京师式”四个字告诉我们,这十位湖南人在谋划和改建施工过程中,是考虑并重视了北京四合院建筑的规制,并有所遵从。由上湖南会馆的修缮工程,想及其他绝大多数各地在京的会馆,至今还没有看到它们在建筑方面违规违制的有关记载。

在胡同里,从外观上看坐落其间的会馆,除了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让人能觉得会馆的官员式的背景之外,人们一般不会察觉它们与众不同的特殊之处。若大门是“如意门”形制,就让人更觉得普通、平常了。至于会馆里面的大厅堂、戏楼、魁星楼、先贤祠等建筑,正因为被包藏在深宅大院里,很可能多年的邻里街坊都未必清楚。

福建的汀州会馆,坐落在前门外长巷二条胡同二十六号(今46号、48号),现为北京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据《闽中会馆志》记载,它是明万历十五年(1587)吏部尚书裴应章首倡并集资创办的。因为后来在三十二号(今43号)又建了汀州会馆南馆,故称老馆为汀州北馆。北馆是北京至今保有的唯一具有福建风格的建筑,院内的房屋,梁柱门窗全部采用江南优质杉木制成,屋顶起坡平缓,前廊后庑,廊内装修为一色的花格子卷帘雕花门窗,廊顶露明,雕刻出象鼻形椽子,挑尖梁上有双象形蜀柱,梁头镂雕天马、神牛等多种动物纹饰。现在还有两个院子的东房,屋脊两端翘起约45度角,下方隐约能看见绘有花纹的石雕。两端翘起的部分叫做“蝎子尾”,下方挂花的雕刻叫做“平草”。这个建筑细节恰恰表现出福建汀州的建筑特色。如果走在长巷二条,走过汀州会馆的门前,是看不到这些“景致”的。(参见《长汀文史资料》第八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长汀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编辑室编,1985年6月1日,第42—43页,王其森:《略谈北京汀州会馆》)懂行的人能看出那“蝎子尾”和“平草”的门道,但对一般百姓而言,就是隔墙看到屋脊的斜翘和其下的雕刻,怪异的感觉随前行的脚步瞬间而去。

张驭寰先生在《古建筑勘查与探究》一书中所说:“清代二百多年间,建设了许许多多的会馆,它的基本形制和大型住宅基本上是相仿的,实际上也就是一组大型住宅的规模。不过其中只加建了戏楼和魁星楼以及大客厅等,其他与住宅无大差异。”(《古建筑勘查与探究》,张驭寰,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6月第1版,第318页)

读到张先生的这段话,再反观诸多会馆,倒能使人感觉到会馆的建筑在京城四合院的基础上,实际创出了一个新的类型。

首先,会馆就基础形制而言,是大型四合院的格局。但因会馆所在胡同街巷具体环境,而多有变化。

其次,会馆所住为会试举子(非试期为京官),以致有行馆、馆邸之代称;又似书生求学的书院、学舍;还因为“一堂桑梓弟兄”,而有同乡士人会所的特点。

第三,加建了大廳堂、祠堂、文昌阁(魁星楼)以及戏楼乃至厨房、浴室、马厩、车库等设施,以为举子、京官生活、备考及交际之用。

第四,“华而不侈,朴而不陋”,再加上“含而不露”的入乡随俗,或者就是北京诸多会馆的建筑风格特色。

总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境写北京的历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写。有根有据、扎扎实实,就是努力的目标,也是基准。

竭尽努力就是。

还请各界横挑鼻子竖挑眼。

猜你喜欢
碑记会馆北京
乾隆《翼宿神祠碑记》与戏神信仰的正名
一岩九饮会馆
北京,离幸福通勤还有多远?
北京春暖花开
北京的河
千年闽商商会会馆 烟台福建会馆
北京,北京
《重修建立玉皇庙记》碑
镇远·两湖会馆
遍布全国的山西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