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魂的叩问化为生命的“绊”

2022-06-15 00:58孙小宁
北京纪事 2022年6期
关键词:安魂周大新骗子

孙小宁

周大新先生的《安魂》是我喜欢的书,早几年为它写过一篇书评。问世的当年,我还参加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的年度小说评选。提名作家都受邀出席,周大新先生也不例外。最后是这部《安魂》获年度五部中的最佳,人们纷纷转头向周大新祝贺,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场。因为这样一部作品而接受祝贺,大概是他最不想面对的。这个心痛的细节让人想到生命与作品的关系。有些作品真是以生命做出的成全,但对当事人来说,这样的“成全”宁愿不要。

《安魂》就是这样一本生命书。虽然是虚构作品,但是从始至终,都能读出周大新父子间的真情往昔与失子的心痛。因为失去而转为灵魂的叩问,周大新在小说后面构筑了与彼岸儿子的对话,也想象了一个人离世后所经历的天国场域。重要的是,经由这些,父亲还间接地,与过去时空的哲人先贤做了一次次交流——关于时间、关于人类的起源、关于生命来去,关于灵魂的安宁……应该说,这些思辨,是这部作品最动人也最引人启迪的部分。

转眼作品问世已过10年。没有想到的是,它能被改编成电影,在疫情伴随的第三年、在MU5735空难之际上映于国内影院。编导为日本人,主要演员则是中国演员,选景也在中国。不言而喻,这是一部中日合拍片,但是,又是由日方主创主导。

题材小众、文艺,排片时间不友好。偏偏我还错记了日子,错过了下单的第一场。第二天索性再下单前往,阴差阳错间,正好是MU5735空难的头七。在这样的日子看这样一部电影,也像在祭奠所有往生的亲人。场内观众不多,彼此隔开落座,安静的环境最方便进入情境,但对我来说,则要克服原作带给我的那些顽强印记——要求任何一个改编忠实于原著,是不公平的,必须尊重编剧自己的构思。我也如此说服着自己,但最终还是惊讶,日本主创把原著很有意味的生命追问,变成了人间戏码。最看重的部分被抹掉,想说没有失落那是假的。但也告诉自己,不可凭一时观感下定语。

映后有个演员分享会,只有演不被父亲认可的儿子女友的那位女演员出席。留下来听,又获得了一些信息,那就是,这部电影同时还存在一个日文版,有些地方中文版看不到。比如儿子虽然离世,但女友这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到底生没生,日本版有交代,生了。中文版则留下悬念,或者准确说,这个信息从一开始冒头,就被处理得语焉不详。影片整个后期,是在日本完成,演员们也是后来看的成片。由此推测,这位日本导演,更想借一个中国作品改编,完成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死表达。

一想到生死主题,当然不得不承认,这是日本导演们的长项。经典如《楢山节考》、著名如《入殓师》、搞笑如《守灵夜》。记得去年的北影节,还有部《生命的停车场》。好像每一代日本导演,都会在这条向死而生的路上留下一些难忘的经典,而近些年的日剧,更是酝酿出那种非常熨帖的日式丧暖调,看着既悲伤又治愈。

這次情形又如何?以我初看下来的观感来看,多少与观纯日式丧暖剧不同。选景地或许会影响电影的气质。日本的城市多安静,临海,空气中总有一层淡淡的水汽。主人公在那些很有地标感的场域穿行,触景伤怀,心绪起落,情感的浸润中,还伴着新的领悟与发现。人与景相互读取,又相互慰藉,这是我们通常在这类日剧中能获得的妥帖感。这部电影选景在开封,一座北方内陆之城。在中国人的认知里,这里的人物与城市氛围更有一种北方直朴的劲儿。待人接物更应如此。找到与之对应的景别,并让演员举手投足一看就觉得是那个味儿,这个很关键。但片中这样的场域并不多。而据那位女演员说,日本导演在拍片时,对于情感的表演要求是尽量收着,这多少也会产生与特有城市人物气质的小违和。这可能是如我这样的中国观众才有的感受。当然,魏子、陈瑾两位演爸妈的演员,用现在的行话说就都算老戏骨了。他们过硬的表演,以及应对不同风格导演的适应能力,多少已在弥补这中间的差异,但还是不如出现在纯中国片中更显本色。如果说里面还有令人称道的那种人与景互相读取的对象物,大概就是黄河了。水流滔滔,作家唐大道深思的背影,一次次出现在黄河边。只有这场景反复出现时,我好像才能找到中日气质的某个对接点。水之咏叹亦如生死咏叹,“逝者如斯夫”,同属东亚文化圈的人都能意会。

当然,生死是普世主题,如果不固守一格,放开来看,我们还是能通过电影与原著的比对,看到某种予人生有意味的东西。

所谓叙述重点的偏移,其实对应的是艺术处理的落点。如前所述,《安魂》原著从根柢意义上讲,是本灵魂叩问书,作者借助儿子的天国经历,与先哲们的对话,打开的是更多的时空维度,提示我们,人类只有把生死置放于宇宙时空,一些更宽广的维度,才可以真正释怀它的来去。所谓的“安魂”,就得做这种时空意义上的纵向之联。

而日本编导在此去掉那些精神意味很强的灵魂对话,除了太形而上,不好做故事构架外,我想他们更喜欢那种丰富的“日常感”。剧本中,连原著里儿子患病一路求医的枝节都舍掉了,直接就改为儿子陡然去世。之后魏子扮演的作家唐大道,就在街上撞见一个酷似儿子的男青年。一路追踪,找到了能与逝去亲人做阴阳沟通的渠道。为这位父亲做“灵媒”的,便是这位年轻人。父亲一次次踏足此地,竟也为他说中的信息而产生某种父子相通的幻觉。当然,这是场骗局,骗子后来向这位父亲透露,只不过看过他的书,事先做了“功课”而已。

因为亲人的丧失,而与更多的人产生一种人间现世的联系,日语有个特殊的词叫“絆”(きずな),字幕组经常译作“羁绊”,但主要还是指人与人解不开的联系。而在日语中,“人间”(にんげん)恰好又是中文“人”的意思。仅仅从语言学的角度,这里的联想就无限丰富。从中也能意会出,独成一格的日剧丧暖调,大都是从周边,从日常生活抓取细节,一层一层,做那种生之体味。与逝者共同看过的风景、经过的道路,或某个独钟的物件,人的目光落到上面时,便会唤起回忆,逝去的人仿又归来,或者并没有失去,这种情感的再生与再确认,无疑也给人以慰藉,依此去填平此岸望彼岸、无法跨过去的沟壑。

被“絆”牵起的,多为不可思议之缘,所以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重要的就是在你旁边,触手可及。所以这里的重点是,这是一种横向的现世因缘。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以“絆”聚合,直接突破的就是血缘意义上垂直向下的亲情关系。电影《安魂》无疑也是这一路线,将失子的父亲与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联在了一起。身为作家的父亲,难道识不破这是个骗子吗?他有一句台词说得很打人——我“愿意”听。也就是甘愿被“骗”。魏子演出了一个男人与骗子面对时,作为父亲的一腔心绪与眼神。而妻子与儿子女友在面对骗子时,则分外的人间清醒。当然在最后,心疼丈夫的妻子依然主动找了骗子,透露作家一些特殊爱好,以求进一步的“通灵”对话中,显示出亲人之间的“灵验”。这当然又是一种爱,也是日本导演很会反转拿捏的人物小心思。

也许,真就是将原著的印迹淡化又淡化之后,这些属于日本主创的用心,才会显示其独特性。否则还真不太能理解,一向对儿子的优秀(也包括在选儿媳妇方面的匹配度上)有苛责的作家父亲,如何在丧子之后,对骗子有如此的依赖。说包容纵容都称得上。

模糊罪感的界限,让丰富而幽微的人性,经由故事抽丝剥茧渐次展开。日式表达总是比我们能想象到的要深探一步。体味到这一点,唐大道如此一意孤行地去和骗子接触,对故事的构成来说,未必是不智之取。至少我们和唐大道一起慢慢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跟着叔叔这样闯荡社会。这份糊口伎俩,对他是一场场人生冒险,也是“学习”。冷眼观世,又还要“演”技过人,他其实也像演员一样,在经历无数别人的人生。由此磨砺出的对人心的洞察力,反而使他更像身为作家的唐大道此时最适合的对话者。更何况他心地并不坏,相处的最终,也对着唐大道敞开了心扉。他人之子,年龄又与儿子相当,唐大道因此看到了自己以前对儿子要求的偏差。或者还有知识人的傲慢与偏见。所谓救赎与自我救赎,从来也是双向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眼前的“儿子”,也是他丧失之后的获得。

丧暖调日剧的构成,丰富的边角戏同样不可缺。哪怕是邻居的大妈、街角店的老板。他们投一个眼神、发一声感叹,就可以给凝滞的悲伤气氛注入一些微妙的波动。从故事构架来说,这都属于旁枝零碎,但也是“絆”的一部分。本片有吗?有,但不算多。日本女留学生的戏算一个,开头那位乡间老头勉强算一个。由他道出儿子的命运,给片子定一个悲剧的基调,也可以,但就是那段话设计得怪怪的。文雅,但又不是中国乡村胸有点墨的老人口中的雅,所以不太中国。而这层意思若借由日语表达,根本可能就是欲言又止,因为他们更讲究那种微妙的读“空气”。

想到这部戏是日本编剧给中国人写台词,作为日语的学习者,我不免有些想法——在翻译意思的同时,这中间是否还需要进一步做某种味道的转化?我曾随手翻译在日朋友发在朋友圈的日文小段落。他看了说:意思都对,但语感不尽相同。大概语言这东西身处其生长的环境中,才会传达得恰如其分。

在这里道出异同,并不是想全然否定。作为一部能见出诚意的电影,我在观看的过程其实几处落泪。生离死别,人生至痛,有阅历的都能共鸣。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中日影人一起合作拍片并在对方国度取景也开始变多。这真的是乐见其成的好事。电影构建的永遠是沟通之桥,这样的中日混搭多了,彼此换位思考也会多。

而就这一部,我还希望早日看到日语版。或许同样意思的台词由日语表达,会更对味儿些。不然我还是无法相信,影片最后黄河边,飘出来的画外音是作家本人的。不得不承认,云淡风轻的大白话,用中文音节一字一句道出,多少会显得干巴轻飘,而用零碎很多的一串日语说出来,更有一种思绪摇曳后的人生之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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