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建康:融于自然的园林都市

2022-06-17 23:02陆帅李欣
唯实 2022年5期
关键词:建康都城宫殿

陆帅 李欣

中国古代历史悠久,朝代众多。出于政治、经济、礼制等诸多因素的考量,不同政权在都城的区位选择、都市形态上往往存在明显差异。而在历史上的众多南北都城之中,六朝建康城又无疑是相当特别的存在。所谓六朝,即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方政权。在这些政权存续的三百余年间,绝大多数时间都以建康(孙吴称建业)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省南京市作为都城,南京因而素有“六朝古都”之称。

太初宫的时代

六朝建康之地,秦汉时期本为秣陵县。作为长江下游的军事要地,汉末孙策在平定江东、草创孙吴政权之际,就曾在此设置将军府。据《太平御览》卷一五六《州郡部·二》引《吴录》记载: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出使孙吴,曾路过秣陵,见地势险要、山川秀美,不由赞叹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孙权也移治于此。次年,孙权在秦淮河、长江的交汇处建造了著名的石头城,又将秣陵改为“建业”——取建功立业之意。在孙吴政权此后的历史中,除孙权、孙皓曾短期以武昌为都城以外,建业是绝大多数时期孙吴政权的都城所在。

孙吴时代的建业城是何种形态?作为一国之都,似乎理应气势恢宏、宫阙壮丽,建业城却并非如此。或是由于战乱时代的不安定感,或是由于孙权生性节俭,在定都建业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内,建业城并没有修建宫殿,大帝孙权居住在长兄孙策原先的将军府中,取名“太初宫”,这就算是宫殿了。身为一国之君,有大臣将军需要朝会、有后宫嫔妃需要安置,也需要宏阔壮丽的宫殿以凸显政权的权威性。在孙权统治期的嘉禾年间(232—237年),北方曹魏政权的君主魏明帝着手在洛阳城大兴土木,如修太极殿、立七庙等。据日本学者福原启郎《魏晋政治社会史研究》一书的研究,魏明帝此举正是为了进一步彰显曹魏政权的权威性。而十数年后,孙吴方面也产生了类似的动向。在群臣的建议下,赤乌十年(247年),孙权对原府邸加以扩建,太初宫才稍稍有了一国之君宫殿的模样。

据《建康实录》记载:改建后的太初宫共有八个宫门。南面开有五门,其中正门为公车门;东、西、北三面各开一门,分别为苍龙门、白虎门和玄武门。太初宫的正殿称为神龙殿,是朝会议事之处。改建后的太初宫规制一新,但實际并不大,周长500丈(大约相当于1.2公里)。以面积算,太初宫约相当于如今八个标准操场的大小。在这八个“标准操场”之中,要容纳朝堂、寝宫、各类官署以及宿卫防御设施,依然很紧张。在此不妨做一个对比,汉代皇帝居住的未央宫周长约8.8公里,同时期的曹魏洛阳宫城周长约6公里。相比之下,孙权时代的太初宫可以说相当“袖珍”。

狭小的太初宫,功能有限。故而此后在太初宫以南修建了太子宫,又称南宫。孙吴后期,末代皇帝孙皓又在太初宫以东修建了昭明宫。孙吴的中央官署,则杂乱分布于这些宫殿之间。再加上作为军事防御设施的石头城、苑城,孙吴都城建业实际上是由星散于秦淮河以北的宫殿、官署、城堡所构成的建筑群。而这个建筑群的外围,并没有修建城墙。传统的北方都城如长安、洛阳,往往宫阙壮阔、城墙高耸、宏伟气派。而位于江南的吴都建业则是“自由生长”之物,因实际需要而立宫、立城,慎用民力,融于自然。孙吴政权在建业城市发展的最初期所塑造的城市形态,也奠定了此后六朝建康城逐步发展为园林都市的主基调。

洛阳化的形与实

孙吴政权灭亡后,建业先改名建邺后又改名为建康,并一直沿用至南朝灭亡。在孙吴政权之后,定都于此的是东晋政权。东晋最初的几位皇帝如晋元帝司马睿、晋明帝司马绍,也都居住在太初宫中。不过,在晋成帝咸和年间发生的“苏峻之乱”(327—329年)中,建康城几乎被完全焚毁。东晋政权不得已之下,只能重新规划并修建宫殿与整个都城。这个东晋咸和年间新修建的建康都城,也就是后来一般所谓的六朝建康城。

建康城的重修,来自当时丞相王导的倡议,担任总负责的是其堂弟王彬。王导、王彬都是“永嘉之乱”后南渡而来的西晋贵族高门。对于西晋都城洛阳,他们都很熟悉。建康城的重修,因此很大程度上模仿了西晋洛阳城的规制。南京大学张学锋教授曾总结认为,东晋咸和年间新修建的建康城将宫殿集中在一起,在城市最北部形成了宫城区,宫城区以南是大量集中的中央官署,它们以宫城正门向南延伸的御道为中轴线呈对称分布,与宫城区一同形成了都城区。孙吴时代以来建康宫城的布局结构,至此有了大规模的调整。与此同时,建康城宫殿、城门、苑囿的名称也基本对应于西晋洛阳城。例如原先的正殿神龙殿改称太极殿,公车、苍龙、白虎等城门也换成了宣阳门、西明门等。可以说,东晋咸和年间重修的建康城,具有相当浓厚的洛阳化色彩。

那么,新修的建康城是否就是西晋洛阳城的翻版?其实不尽然。因为江南终究不是中原,建康的地形地貌与洛阳存在很大不同。战乱后东晋政权所能使用的财力、人力,也相当有限。因此,尽管建康城在布局理念上对西晋洛阳城可以模仿,但落实到具体城市形态上差异仍然非常大。假如我们能够穿越回魏晋时代,亲眼看一看洛阳、建康这两个南北主要都城的实际景观,就不难发现六朝建康作为南方都城的若干特殊性。

六朝建康城的特殊性,最直观的表现之一是规模小。尽管相比于孙吴时代太初宫的“袖珍”,东晋新修的建康城周长“二十里一十九步”(约合今8.5公里),都城范围已大大扩展。然而相比于西晋洛阳城“南北九里七十步,东西六里十步”、周长约三十里(约合今12公里)的规模,还是要小巧不少。规模小,宫殿、城门也就相应地缩减。西晋洛阳城的正殿——太极殿呈东西约100米、南北约60米的矩形,而六朝建康的太极殿长仅二十七丈(约合今65米)、宽仅十丈(约合今24米),总面积只有洛阳的四分之一。城门数量上亦然,西晋洛阳城有十二门,而六朝建康城最初仅有六门。

除规模小之外,建康城与传统的中原都城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在城市形态上“纡余委曲”。关于这一特征,《世说新语·言语》有一段经典的记载: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

文中的“丞相”,就是王导。而“王东亭”即王珣,为王导之孙。有人与王珣开玩笑,说他的祖父所修建的建康城“制置纡曲”,远不如“宣武”即桓温所修建的“南州”城之“街衢平直”。可见,新修建康城在城市形态上的“纡余委曲”,既是一大特点,也是当时人们的共识。

“纡余委曲”该如何理解,这里实际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建康城的中轴线并非正南北向。近年来的考古发掘表明,建康城的中轴线呈大约北偏东25°。因此,与大多数中国古代都城不同,六朝建康城的宫殿、建筑、主要道路,在方位上都是倾斜的。如果将建康城画成平面图,则是一个完全倾斜的都城。第二层含义,在于六朝建康城不仅在方位上倾斜,城墙、道路也并非如绝大多数中国古代都城那样横平竖直,而是不断曲折,甚至由都城南门通往秦淮河朱雀桥的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干道——御道也是曲折的。正如《景定建康志》中所记载的那样:六朝建康城的御道弯弯曲曲,“迤逦向南”,一直延伸至秦淮河岸边的朱雀门。

园林都市的实态

那么,为何六朝建康城在布局上如此“纡余委曲”?这与江南地区多山、多水的地理面貌密不可分。在建康城中,除南边的秦淮河外,东西两侧各有一条主要河道,西侧河道名为运渎,东侧河道名为青溪,自东北向西南,在方向上正是北偏东向。这两条河道将建康城夹在其中,既限制了建康城的规模,也限制了建康城的方位。如果想要都城达到西晋洛阳城的规模,在方向上正南北向,就必须跨河修建干道、城墙,这无疑很不划算,而且更不美观。除这两条主要河流外,建康城中还有数量繁多的水道与连绵起伏的丘陵,在修建道路、城墙时,依山势、水势是最为合理的选择,更展现了六朝人的洒脱飘逸。传统的中原都城,正南正北,街衢平直,具有一覽而尽的恢弘气势。而六朝建康城“纡余委曲”,顺势而为,尽显自然、曲折之美。因此,在上文所引《世说新语》的故事中,王珣强调王导、王彬新修的建康城道路幽邃,“若不可测”,其中大有深意。这当然有王珣为先祖辩白的个人情感在内,同时也敏锐把握住了建康城市形态上所具有的美学优势。这场辩论以王珣的胜利而告终,《世说新语》将这则故事录入其中,恰恰说明建康城的这种形态特征受到了当时世人的普遍认同。

如果从平面进入立体,直接观察建康城的实景,还会发现在建筑材料上,六朝建康与传统的中原都城也颇具差异。传统的中原都城,无论是城墙还是房屋,基本上以夯土墙即夯打结实的土墙来构筑。而在建康城中,则可以看到大量的城墙、房屋以竹、木为材质。最典型的,当属六朝建康的都城城墙。在南齐时代以前,城墙常以竹篱构筑。都城墙南面正门为宣阳门(又名白门),故当时有“白门三重关,竹篱穿不完”的民谣。而位于建康都城墙以外作为城郊分野的外郭墙,在整个六朝时代一直也都是竹篱墙。文献还记载,在建康城的外郭墙上共有五十六座城门,也都由竹篱构建,故有“篱门”之称。至于一般的房屋、围墙,用竹篱的情况就更多了。

建康城中多篱墙,与南方气候湿润、降水量大的环境关系密切。夯土墙虽然结实,然而遇水容易松散。因此哪怕是在相对干燥的北方,每年春雨之前都要例行修葺,否则便容易崩坏,而在南方就更难修建与维护了。使用竹、木来构建篱墙,是最经济也最实用的选择。不过,篱墙的防御性要比夯土墙弱不少。因此,像宫城、军事要地这些战略位置重要的区域,六朝人选择用砖头将夯土墙包住,并在墙体上修建一系列排水设施,这样就既坚固又不惧雨水。当然,六朝时代的砖头很贵,因此能够用上包砖墙的往往只有少数区域,例如都城建康的政治核心台城、扼守长江的军事要地石头城等。

规制小巧、依山傍水、善用竹木,使得六朝建康在中国古代的都城中显得格外特殊,也格外灵动、秀美。正如南京大学胡阿祥教授在《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一文中所总结的那样,六朝建康城为“天造一半、人造一半”。日本学者大室幹雄《園林都市——中世中国の世界像》一书更是站在城市美学的角度,将六朝建康城定义为园林都市。春光和煦之际,建康新绿盎然、曲径通幽,搭配上篱墙、砖墙独有青黛之色,是与北方中原决然不同的风景。明乎此,对于南朝人丘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所描绘六朝景色的意蕴,也就有了更切实的理解。

直至今日,建筑、道路等设施与绿地、自然的融和之美,也仍然是南京最重要的城市形态特征之一。在社会经济发展愈发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当下,六朝建康城“园林都市”的深厚历史底蕴,无疑能够为南京城市建设与发展提供更多的思路与启迪。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城市历史形态学视域下的六朝建康城研究(18LSC001)”阶段性成果〕

(陆帅: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学系副教授,历史学博士;李欣:南京市信息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刘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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