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文明的基因

2022-06-21 05:30刘东黎
月读 2022年6期
关键词:江河黄河文明

刘东黎

江河的盛景再次唤醒遥远的梦,使我们的幻想富于生气。

大江大河,从本质上塑造了华夏民族的生活情感与民族意识。翻开中国的古代文学史,很少会看到歌咏大海的华章,很少有《海的女儿》《白鲸》《鲁滨逊漂流记》《辛巴达航海记》那样烟涛微茫的海洋想象。中国古人对海洋的认识,更多地被一种受挫的情感所笼罩,比如百川灌河、顺流而东最终却“望洋兴叹”的河伯;比如殷人东渡拉美的重重迷障,徐福、鉴真东渡的中断,以及汪大渊、郑和西渡最终意兴萧索的失落。顶多,我们也只是进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远眺,给孩子们讲讲类似于“哪吒闹海”“孙悟空龙宫借宝”之类流传于民间的神话。史册里关于海的记载,也往往过于简略粗疏。在诗人的眼中,也多是“海天相接”“海天一色”“海阔天空”这样装饰感很强的词汇与印象,而没有搏击其中的激荡情怀。

在中国哲人对水的审视与想象中,海水是一种“不通人性的水”,它阔无边际,深不可测,让人望洋兴叹。这可能是中国人对海敬而远之的根本原因吧。冰心有一个叫涵的弟弟,在对大海进行了一番浪漫的想象后,对姐姐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冰心《往事》之十四)

雄性的海洋之神,会激发冒险的冲动,书写惊心动魄的故事。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深深体悟着从古希腊人到近代西方人向往大海的情结。他曾经发出深深的感叹:

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时,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诱使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他便是这样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不稳定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冯天瑜等著《中华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页)

作为“海上民族”的西方人,正是由于对海的向往,生发出扬波逐浪、一往无前的勇气。海洋是西方民族重要的生存条件,是他们的食物来源与生活命脉,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命相依的存在。人们“向海而生”,对海洋当然有更多的留意和情感。

而华夏民族的自然环境适宜农耕,农耕文明使人们眷恋土地,他们以江河为生,与江河为伴。虽然比不上大海的浩瀚,但河流同样是宏大且神秘的自然现象,也常与天意联系在一起,能激起人们的敬畏和戒惧。

周人先祖就曾多次逐水迁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诗经·大雅·公刘》便是周人自述其创业历程的史诗。“逝彼百泉,瞻彼溥原”,“相其阴阳,观其流泉”,以阴阳的观点审视自己的生存环境,并把江河流水作为定居的首要条件。

江河亘古流淌,两岸沃野,水滨泽畔,终于成为祖先选定的生息之地。那个时代文史哲浑然不分,诗歌舞三位一体,无不氤氲着潮湿的水雾,千载之下,连时间都显得漫漶不清。河流承载着祖先的历史,塑造着文明的类型,培育着民俗传统,启迪着哲学、文学、艺术的灵感,华夏民族的先民,正是沿着河流的方向,步入端庄雅正的郁郁人文,充满着一种人类纪元意味的美感。

大江大河流经的区域,一般都是城市的诞生之地。文明的初始,就以城市的出现、文字的发明以及金属工具的使用为标志。纵观历史上的文明古国,都在大江大河的近旁。一个个显赫的王朝,也多建都在江河流域。即使是水势略小的河流,其岸边或水流汇聚之地,也多为市镇村落聚居之处。尤其在古代社会,越是河网密布,就越容易产生定居群落。

一个个文明古国就此发端,尼罗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诞生了古巴比伦文明,印度河哺育了印度文明,黄河和长江促成了中国华夏文明。一条大河足以成就一方文明—四大文明古国,就是江河的赠礼。

“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其神为镇星,其兽黄龙,其音宫,其日戊己”(《淮南子·天文训》)。“土”,即为华夏族所居的平原之地,以农耕为主,对土地有很大的依赖性。“其兽黄龙”,就是以龙为其图腾。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成为华夏先民活动的生息之地,平原无边,河流密布,是故“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淮南子·墬形训》)。

从地理空间看,江河是一种流动的景观。流动净化了水的品质,为生存及文明发展提供了至为关键的淡水。江河沿途所携带的各种有机物质,可以用来改良土壤,对两岸的居民而言,那是最宝贵的肥料。

河流的航道可以反复无偿地利用,只要江河的水体深度、宽度、落差等符合一定要求,物流与交通的问题会天然得到解决。主流、支流、湖泊、沼泽、水渠、流域、气候等诸多元素,促使国家与政治关系的根据和基础得以形成。温度、土质、物产、地势等,也在无形中推动沿岸居民产生合作与互助的心态,促使共同心理和统一思想的形成。在江河源源不断的启发和熏陶下,文学和艺术也在孕育生发。

公元前10世纪,尼罗河流域就成了很多地中海国家的粮食供应地。尼罗河使埃及人的大河农业文明起源很早,成就非凡。希腊不生产小麦,当地人所食面包的原粮小麦及其他粮食,都需要通过海上通道从埃及购入,因此埃及成了希腊生计的重要支撑,其文明在承袭埃及文明时,也有了对江河伟力的体悟。

至于继承了希腊文化、从以善治水著称的伊特鲁里亚文明中脱胎而来的古罗马人,也一样怀有对江河的敬畏,认为江河具有无与伦比的自然力量。

古罗马帝国治理江河的历史过程,又是一块承前启后的丰碑,它继承了古埃及文明、古希腊文明和伊特鲁里亚文明中水治理的成果并加以发扬光大,时至今日,人类仍然在享受着古罗马帝国的水文明遗产。

比如对水体充满智慧地控制和利用,是古罗马帝国的显著特征。水成了一种塑造帝国权力、宣示帝国强盛的伟大事物,从公元1世紀开始,古罗马就大规模修建水利工程,无休止的相关建设一直延续到公元6世纪东罗马帝国时期,并建起了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以城市供水为主要特征的水利系统。这些规模庞大的水利工程,对城市建设与国家治理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大规模有效的水资源管理,正是古罗马文明的一个主要特征。

人类利用江河之水的能力,并非始自水利的出现,它与人类文明的肇始几乎同步发生。神秘的尼罗河现象、古埃及的高度文明、现实生活中对古埃及的粮食依赖、古罗马对水的依赖,都足以让西方的先哲们对江河产生追问与思索的兴趣。

河流所到之处,便有绿洲,便有文明,在内陆荒漠与黄沙衬托下的缺水地区,更凸显着河流与生命的紧密关联。两河流域远不如中国稳固而辽阔,虽也是两河,却没有中国那样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且处在强敌环伺的中间地带。古巴比伦王国、亚述帝国、新巴比伦王国、波斯帝国、塞琉古王国、安息帝国、萨珊波斯帝国、贵霜帝国……王朝如风,无数的沉浮生灭、兴衰荣枯之后,似乎谁都无力在中亚这块土地上久居。

轴心时代形成的古文明,亦多消弭在历史长河之中。有的被罗马化、阿拉伯化,有的被波斯征服,或者雅利安化、穆斯林化。无数的征服、失序、动荡,在深远的岁月里低回。

前面论及的尼罗河流域也是如此。埃及受地理环境所限,疆域不大,生存迂回的空间也较小,只有一长条的河谷绿洲,缺乏足够的回旋余地,且正好处于地中海沿岸,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东邻西亚,极易受到来自欧洲和中、西亚地区新兴王朝的冲击。历史的进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马其顿人、阿拉伯人的侵入,直接导致了当地原生文明的中断。

史事如镜,一览无余。千载之下,唯有中国的农业文明一枝独秀,得两条大河的滋养与回护,元气充沛,阴阳纵横,加持着东方古国,成就了世界上最典范的大河文明。

河,是古代对黄河的专称。黄河源出青海,挟数千里之洪流,贯入秦陇晋豫齐鲁诸州域,雄浑厚重、刚劲深沉,有一种一往无前的风貌和气势。“黄沙白草长城里,古圣先贤相继起。一部辉煌历史书,胥赖黄河创造始!泾清渭浊并包容,愈见黄河度量宏……”(张剑魂:《黄河颂》,载《黄河(西安)》1940年第3期)黄河是咆哮的、粗犷的,表达的感情是内敛的,当然有时也是狂风暴雨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与天地参”“人定胜天”等,都是黄河与儒家精神的共同显现。

江,是古代对长江的专称。长江是东方最为盛大的水脉,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穿行于南方的明山秀水之中,那里山高水阔,湖泊纵横,云雾缭绕,弥漫着一种神秘、虚幻和幽深的色彩。长江流域以道家文化为主,由长江之水滋润出来的文化氣质空灵飘逸,显示出中华民族达观、诗意、浪漫而又深邃的一面,又不乏宏阔的哲学思维,具有一种幽玄与冥寂的特征。道家文化的隐逸意味加上奇幻包容、海市蜃楼、水间精灵、怪力乱神等民间想象,给人以汪洋恣肆的感受与探索的冲动。

梁启超尝问:中国为什么能成为“世界文明五祖之一”?他自问自答:“则以黄河、扬子江之二大川横于温带,灌于平原故也。”

“北峻南靡,北肃南舒,北强南秀,北僿南华。”(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西有高山、北有大漠、东南有大洋,好一个天然的大保护伞。雄浑的黄河文化、清幽的长江文化,中华文明于此屏障间起伏跌宕,传承不辍。假如把这特殊的地理条件看作一种天赐,那么上苍待华夏民族确实不薄。

在冥冥中的天启神示之下,两条风格迥异的江河从不相遇,却在与对方的相映互补中显身,由此产生了一种“阴阳生发”式的发展方式,如太极阴阳图般不断生发出新的气象和存在,表现为生生不息、多姿多彩的思想、学术、审美与文明。

中国的江河文明,凝聚着一种千年盼望,具有恒久的稳定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华夏民族的亿兆众生,勤耕苦作,只盼稻谷丰收。他们早上走出定居之处,在固定(稳定)的耕地上种植庄稼,晚上又睡在定居之所。他们春种、夏锄、秋收、冬贮,一年四季都劳作于相对稳固的耕地上,即使年年都有风霜,岁岁都有雪雨,他们依旧在大河的流域上安然栖息,生儿育女。

余光中以诗人的直觉,将长江黄河当成是中国大陆整片土地的譬喻,也在反复的守望与吟咏中,道出了中国江河文明在地理空间上的秘密:“中国大陆,就像一把古老而积满了记忆尘土的二胡,长江黄河,就是这把二胡上的两根弦。”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余光中《当我死时》)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余光中《民歌》)

一直,以为自己永归那魅伟的大陆

从簇簇的雪顶到青青的平原

每一寸都是慈爱的母体

永不断奶是长江,黄河

(余光中《断奶》)

如果说国家民族想象是一种现代性群体认识的话,那么有一种更深远的认知,它不依靠近代政治学意义的政权、体制,而是建立在一种悠久的族群想象中;这种族群想象,是一种强烈的“江河情结”,有如血脉之于人体,江河即像血脉一样,将国家以自然式的“血缘”关系连接在一起。犹如在余光中的诗句里,长江黄河不再单纯是地理上的河流,而是中华民族形成史上一个重大的文化命题,汇聚着中华五千年光辉绝美的历史文明,是“两管永生的音乐”,奏响了“双江河文明”,在民族生存和发展中,有如天赐一般,提供了进退的余地、回旋的弹性与哺育的摇篮,并最终形成了一个血肉相连、唇齿相依的民族共同体。也正因如此,诗人的文化“乡愁”才有了稳妥的安放之地。

从历史上看,华夏民族与江河保持了至为长久而又深刻的联系,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西方国家或民族能与之相比。江河万古奔流,几乎就是一部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和奋斗史,以其可喜可畏的威仪、亦生亦杀的恩威、能屈能伸的襟怀,成为中华文明的摇篮地。它自有千秋,无论是作为自然长河还是作为文化大河,都以其自身的影响力,镌刻着中国历史的发展轨迹。

江河对文明而言,是源头,是根基,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中华文明从古至今没有中断,此种令人惊讶的连续性,正得益于江河文明自身具有的文化自觉与更新能力。如果说对“源”的想象和求索,是中国文化自我设定的追慕与期待,表述的是中国文化反求自身的更新愿望,那么,对江河的向往与回归,则是开创文明新纪元的根本动力。它使文化接通“地气”,连通江河,是恢复中国文化生命与根脉之元气。

(选自《江河之上—三江源的历史与地理》)

三江源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腹地,也是孕育中华民族、中南半岛悠久文明历史的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源头汇水区。本书从历史、地理、人文的角度进行钩沉梳理、深入探寻,进而对三江源牧区、河流、自然环境进行了深入观察,引领读者奔走于悬崖荒野之间,捡拾失落的文明;同时微观呈现了汉、藏民族的历史记忆、生活史、风物志,从而与三江源辽阔的知识场域和文化地理空间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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