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酪与蛆虫

2022-06-21 19:21淡豹
小说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助教教授妈妈

淡豹

2008年,高海琳19岁。不需要上课时她几乎都在肿瘤外科病房,毕竟妈妈只有她一个人了。夜里她倒尿袋,在床脚贴着的一张尿量登记表上按护士要求记录每次新增的尿量。后来变成倒尿盆,那就是先倒进一只塑料大量杯,再借公用洗手间的灯光凑近看清楚杯上的毫升数,倒进马桶,清洗尿盆,回到床脚,写下数字,重把尿盆垫到妈妈身下。

她第一次做这样具体的事,还是与做一名好学生无关的事,第一次贴身照顾什么人,勤勤恳恳。没过多久,起初知道妈妈查出肿瘤并且已经转移时的那种忧虑和恐惧,逐渐消弭在了每日的重复劳作之中。至于预后和复发、两年及五年生存率、生与死,倒是从具体可怖的倒计时变成了概率问题,不再那么沉甸甸地把海琳的心一味地向下拽。天下哪有什么人待在肿瘤病房里会高兴,可海琳精神抖擞的,觉得自己分外有用,俨然是个独立行走的大人了。她很希望妈妈、亲人、医生、病房里其他的患者能够注意到她的无我,她的仁慈、仔细与献身精神。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圣洁的感觉。

妈妈每天写日记。海琳起初看,很快就不看了。她有点气恼于妈妈日记中描述医生的方式:

入院第8天  多云转晴

本病区查房全部是男医生,个子高、水平高、智力高。今晨集体查房,一排“三高”男医生站得整整齐齐,气氛肃穆,威严高效,令人佩服。目测中间那位应是主任。

有天海琳清早到达病房,正值查房结束。明明有位女大夫呀?她问妈妈。

“个子那么小,一点也不气派。”妈妈说。

“人家兴许能力强呢。”上周妈妈夜里发烧就是这位女大夫值班,海琳也没发现能力有多强,说话轻,犹犹豫豫的,但她就是想反驳。

“25床阿姨说她还在跟主任读博士没毕业,在病房里就是个助手。”妈妈说。

即便如此,海琳也不认为男医生站成一排整整齐齐就好在哪里。身高跟做手术有什么关系?

“个子小,站不住,没力气。这些手术时间都很长的,我是6个小时嘛,上星期25床阿姨在手术室里待了12个小时,最后是从重症监护室送回来的。”妈妈说。

主任也就一米六几,不如海琳高。走廊上挂着一张科室合影,从护士站看去都能看到中间有个明显的波谷。海琳忍住没有反驳,何况就算辩赢了这一点,妈妈也会说男医生就是智力更高,就是更具备手术到危急时刻所需要的那种决断力与沉稳性格,这些几天前她已经听过一次了,而且昨天姑妈刚打电话来告诫,对待患者以顺为大,要当好妈妈的小棉袄。奥运会刚开过不久,护工还很紧俏,整个六人病房里都是家属在陪护,其中海琳年纪最小,还在上大学,可来病房最勤,几乎每天都陪夜,在妈妈的床脚架一张行军床。返回学校上完课,就珍而重之地拎来学校食堂的小米粥,和妈妈一起吃。25床阿姨夸她是贴心的小棉袄,比起来,自己那儿子就是个皮夹克。

妈妈一边做出嫌弃的样子,说学校的菜恐怕不如医院食堂的好,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她这个小棉袄,四面漏风”。

反正妈妈向来是对海琳满意的,只要她考得好,樣子体面。至于妈妈是否喜欢她,海琳从很早以前就不知道了。小时候妈妈押送她去上那些无穷无尽的课外辅导班,为古筝和钢琴和演讲和英语比赛做的那些对镜练习,是因为相信她有才能,还是因为妈妈的虚荣心?对此她疑惑很久了。她记得妈妈的同事开玩笑,说这是以未来领袖夫人的标准在培养她,上大学前她没想过为什么非得是夫人。疑惑时不时浮上来,比如在知道妈妈对姑妈说希望海琳以后成为外交官或者电视主持人的时候;比如现在,30床的主治医生在训家属,“怎么这么笨!”简直吓人,可主治医生出门后,妈妈倒说严肃甚至暴躁是优点,“服人”,猜测女医生可能不大适合上手术台,“情绪”。这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浮上来就又沉下去了。开腹手术做得很成功,这天拆线,终于能看见从胸口绵延到下体的那条伤口,缝合整齐,干净漂亮,医生好厉害哦。妈妈自己是看不到的,海琳找出来手机拍给她看。两个人一惊一笑,庆幸着自己的主治医生技术好。海琳趁机追上一句,人还客气,不禁为急智自得,想起姑妈的话,“病人要哄”,更是感到自己成熟得很。疑惑沉下去,那种关于自己究竟足以成为什么的持久焦灼,也暂时消散了。

常春是教授的名字。这是春季学期,他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身后跟着抱另一摞书的助教。学期开始时还很冷,没用多久,他已经在每周四上午创造出了一种奇特的氛围,让海琳以及其他二十几个同学感到自己真正是个学生。我们迷失在宏观中已经太久了,教授说。于是开始了许多日记、法庭记录、婚姻文件、遗嘱、买卖和交易合同、传播八卦故事的小册子、商品进货单、纠纷仲裁文书、报纸、传单、城头张贴的启事、口述记录,许多小人物的命运、由于沉默而沉没的冤枉、久远而并不遥远的观念、构成限制与动力的制度,许多由意大利人和法国人、教士和法官贡献的经验。

他让他们去读19世纪法国的小村落中神父和市长如何就该在几点钟敲钟展开旷日持久的斗争,这是个权力问题,他说。

下一次是社会丧失了普遍信任的情况下,人怎样将群众的恐慌变成报复仇人或者为家族谋求私利的机会。布置了作业,要打电话给父母和祖父母,记下变革年代的家族故事,带回教室共同分析。“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你有关。学习历史是为了把自己放进每一个故人的容器。”教授说。他停顿了很久,教室里能听见喘息的声音,海琳忍住要落泪的感觉,会显得太傻了。好的,以后我会把妈妈生病的事写下来,说来奇怪,想到正在发生的事也能写下来,什么似乎都可以忍受了。

教授不放幻灯片。他不会说“第三排举手的同学”这样的话,称呼每位同学都是严肃的全名。刚刚学生们在课间还在互称外号,“老大”“牧师”“熊”,来到这里,当他点某个人回答问题时,就望向那个方向,手心向上,挥过去,定住,缓慢郑重地叫出来。每个人在这种被拣选的召唤之中都好像成熟了一些,也重要得多了。

“高海琳说说看吧。”第一次点她的名,是用宗教裁判所的法庭文件理解一个中世纪的法国小山村的那一次。她能背下来序言中一句动人的话,“驱使着他们行走、奔跑和心灵颤动的是什么?”说出来后整个教室,包括教授在内,没人当回事,不由得卡了壳。到她讲到教堂里的私情时,一个个脑袋都转过来了。之后那周要读的书没有中文译本,每人交了8元,分到一本复印版,磕磕绊绊地猜想五百年前一个消失了八年又回归家庭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本人,会不会是一个冒名顶替的贼。海琳英文不行,再加上前一堂课的失望,只读了十多页,一直担心着再被点名,感觉自己在教室里也像匿名顶替者,心跳如鼓地度过了一堂课,听到每个“那么”都紧张一次,反而更珍视被选中的机会了。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期中作业是每人分析一盒磁带,录制于二十年前,得对应着当年的笔记和整理的访谈文字稿才能够听懂这个村庄的方言以及对饥荒的零星记忆。海琳选择写作业的那份录音里,上了年纪的农妇长长地沉默,嗓子不知是抽烟抽哑的还是生来如此,尽是咽唾沫的声音:

不晓得……

不晓得我名叫啥……

你问的这个事……有啥可说的……

那个人……他早死了……

啥……

那谁咋说的呀?喔……

不记得……饿呀……

哭挺了,哭病了多少次呀。

这些录音、笔记、论文当然正在时间中复活生命,而她当然在成为拯救者。教授说过,读胶卷的本领会有人教你们的,更重要的是听见人的声音。正在发生的一切将历史变成了诗。如果不能更多地理解我们的历史处境,让无声者发声,学历史还有何用?敲完这篇论文,她真想冲出去找到学校保安访问一番,拥有一段与劳动人民打交道的经历。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大水滔滔!

并没有什么炫目的光线照在教授的身上。没有橡树和猫头鹰。教室很旧,破损的木头桌椅像在模仿历史上的某个地方,肯定不是现在。窗户面对由四栋楼圈出的天井,对面的教学楼挡住了远处的山和云,在教学楼之外是一片灰色、黏稠、湿乎乎的东西,没人愿意管它叫雪。春季学期覆盖了冬天拉长了的尾巴,学生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来,等到供暖季过去,载土车就在教室背后不懈地往返穿行。路是一种像路的东西。学校顶上仿佛有个盖子,在大多数季节里遮挡住了天光,它“常为新”的性质只在于总有无数工程机械在教室周围轰轰作响,整所学校发散着一种不知向何处去的犹疑,显现出机会主义者的感伤。

每次上课,教授会早到几分钟,重新布置桌椅。他说圆桌是民主发言、自由辩论的必要条件。助教会和他一起摆。很快,学生们都提前到达教室,自发做好教授期待的这些小小的仪式,等着教授和助教一前一后抱着书降临,助教跟在他的右后方,那些从不会藏在袋子里的书脊带着整个校园的注视而来。教授往往以短而有力的问题开始,比如,“为什么要杀猫?”简单的句子出现在这块黑板上后也变得富有魔力。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走下来坐到学生中间。黑板像深色的玉石,光滑而温润。教室里的空气干燥、温暖,摆成圆圈的木头桌子,桌角总是彼此相撞,发出不自然的刺啦声,仿佛在参与沉默者和无声物从地底发出的合唱。

选修这门课的十七八名学生渐渐形成了地下帮派,对班里那些因为和经济学撞了时间而没选这门课的局外人,有了掺杂着傲慢的怜悯。海琳不是其中多特殊的一员。大家不都一样吗,不是都为教室中传来的神秘的夜莺歌声所摄吗?周三晚上拼命读那些材料,周四去上课,一种温暖、有力、高昂、芳香、带着异国情调的东西灌注进身体里,喝了热汤似的,整个下午都有些渾浑噩噩,晚上带着令人激动的概念走回宿舍,打好热水,把双脚放进去,渐渐才有回到尘世的感觉。海琳不再像上其他课时那样,感到面前全是选择了。什么都清晰了:正史当然是一种自我指控的文本,当然要让被遮蔽的普通人从迫害与征服、消音与遗忘中跳出来;我们当然是树碑立传的人,职责是把那些小人物身上稀奇古怪的事实变成历史,甚至隐喻。

他们刚刚意识到知识是一种权力,然后就是这门课了,开始相信知识的权力,仿佛这同时是一种对古老格言的重申和一种思想解放。知识可以定位风暴眼,一种权力能撬动另一种,地底的无名者、不会说话的身体、环球交易的物品正等待着拯救者替它们伸张权利,为它们重新定价,获得应得的尊严,塑造另一种政治,集体组织出法庭的重新判决,创造出人世的复调,完成一场夜间的战斗。如果不这样做,谁会知道16世纪意大利一位平凡的磨坊主多么努力地阅读,有多清醒和聪慧,如何将宇宙理解为一块被蛆虫咬得千疮百孔的奶酪?

坐在那间教室里,似乎在书写历史,同时等待着某种未来的历史将他们坐在那里召唤夜莺的事实写下来,草灰蛇线。他们像在共同守住一个秘密,但又清楚这是一个终将告知他人的秘密,虚荣与真诚毫不冲突。若要写下这些,或许得从描述冬天的寒冷景象开始,最终落在夜莺的歌唱。假如不告知他人,或者,至少,假如他人没有成为暗中的见证者,这些最终并没有意义。

期末考试前那周,教授在黑板上写下陈寅恪在《朱延丰突厥通考序》里的话,“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至少有三个人掉了眼泪。“我们”,作为后人的前人,从未这样有力过,作为草灰蛇线的一部分,还这样洁净、正义、仁慈,具有某种不便言说的重要性。海琳闭上眼睛,觉得以前一定梦到过这些,就是那一种圆圈般的桌椅布置、那一种艾灸般的气息、那一种摄人心魄的肃穆。密教仪式一般,越过荒野,穿过沼泽,走入浓密的森林之中,高树蔽天,这十几个人在教授带领下走在通向密林深处的狭窄小路之上,助教提着灯,时不时地有个人停下来用手掌掬水。

所有人都知道教授单身,因此显得年轻,像学生中的一员,虽然他从不会像辅导员那样打破界限和学生一起吃饭。有人说教授结过婚,前妻很富有,这给他增添了神秘的光环。语言是一种能够征服资本主义的通货,一次或者两次。不知道他是否有孩子,有人说他没有,至少没有坐在自行车后座去附小上学的那一种。

很少有学生在教室外和教授有什么交谈。能看出来他是有脾气、有架子的人,带有玩世不恭的气味,更像是出于失望而非不羁。有问题可以发邮件,也可以去请教亲切温厚、有问必答的助教,大家叫他师兄。他是教授的博士生,代为解答与借书、磁带、作业、材料有关的那些问题。可能是为了方便放音频的缘故,助教总戴着一副耳机。他告诉大家要珍惜随教授一起上课的机会,到明年的五月,下一个春季学期过半时,教授就会出国访学了,要两年。

夏天海琳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选了教授的暑期学校课,“莎士比亚的政治”,因为奥运会的缘故,从前一年夏天延到这个暑假的小学期开。大课很少涉及作业,助教坐在阶梯教室一角,没上台说过话。海琳是老生了,每次都掐着时间到,进门时跟教授问声好,走近了再冲助教叫一声师兄,很有局内人的感觉。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关于那顿晚餐,后来海琳不大愿意想起,围绕着它的细节也模糊了。是教授在暑期结束前问了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助教问的?是她按助教告诉她的时间自己去了圆明园里的那家咖啡馆,还是助教从学校带她一起去的?她记得在咖啡馆自己起初有些慌张,准备接受老师的审查,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教授只是问她的学习情况,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上学期以来读的书逐一献宝,想要说得犀利、清楚一些,非常不想显得孩子气,话到嘴边却不太连贯。她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坐在一边的助教,啊,师兄,救命。

教授比课堂上活跃不少,助教则安静许多,他笑眯眯的,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也没戴那副永恒装饰着他耳朵的银色耳机,点餐添水,助教每次都走到吧台去叫服务员,好久才回来,记忆里他一次次坐下又站起,座位总是空着的。中途来了一帮中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办周末交流会之类的活动,咖啡馆里嘈杂得很,海琳向前凑,几乎要把身子贴到矮桌上才能费力地听清教授的话。

他说,这里太吵了,我们去吃晚饭吧,一起。

原以为教授平时一定很忙,现在又感觉他好像没什么事。她又犹疑又喜悦。时间的速度加快了。她对那家餐厅叫什么完全没有印象,离学校相当远,大厅里有一些亭台流水,淮扬菜或者宁波菜,她不大熟悉的南方食物,小小的米一般的虾仁,糊糊一样的汤。人坐得很满,旁边桌子在聊关于地下室渗水的事情,一波波冲进她的耳朵里。时间又好像拉长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激动而言语无味,教授问她家庭情况和成长经历时,她讲得散乱芜杂,连学古筝的事都说了,他倒好像很欣喜似的,连说好好好。我不太自然,不适合乐器演奏,更适合退在后面,如果有机会宁愿学作曲,他说,手指长倒可以弹竖琴,很优雅。相信你肯定很有天分。饭桌上出现成段的空白,她喝了一杯助教倒给她的葡萄酒,搞不清究竟,感觉肉体和灵魂中一定有一方正在静止下来,这种和教授平起平坐的感觉真迷人,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所谓,无论她说什么都是胜利的,就像她这么年轻,在这么厉害的学校,人生中至此为止的事情都取得了胜利,全部发生得很快。助教还是笑眯眯的,平静地坐在那里,招呼,布菜,几乎不说话,对她带着困惑的卖力卖弄充耳不闻。

回去的出租车上,司机在听交通台两个主持人你来我往地开玩笑,有时搞不清楚两个人是在表演还是真的在吵架。四面窗都打开了,风吹到滚烫的脸上,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就在这时,教授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他说,从路线上来看,会先经过学校,不如先放下助教,海琳可以去他家取本《中世纪的秋天》,很近,之后他送她回去。

师兄,她说,师兄。

师兄没有应声。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窗外,后脑勺对着她,左耳侧的头发被从车窗刮进来的风吹了起来。她没有明确地感觉到会发生什么,她还处在兴奋之中,想到还可以再借一本《历史、身体、国家》,如果老师那里有的话。图书馆预约不到。与其说是求援,不如说是不知所措的询问,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身边一同经历这番冒险——去教授家看看!那样往后就可以聊聊这件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而且和教授独处时的尴尬多可怕。这半年多来她看过的书(除了书单上的就是教材了,其实她也选了经济学),她父母的故事(妈妈在生病,她不愿意多讲那些黏稠的事情和不明朗的未来),她思考的问题(应该没有,没有什么能够得上问题意识吧,看宗教哲学的书时她为基督教伦理学哭泣,看民国史就看出许多侦探小说一般的段落来),她刚才已经统统讲完了。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一瞬间她犹豫了,老师可以这样做吗?然后意识到这样想不对,老师可以做他想做的。

但那只手很不舒服,她不敢动,生怕手指动弹一下,他会抓住自己的手。她的手死死贴在车座套上,把身子往反方向倾斜,挪了挪肩膀,靠住窗户,另一只手抠紧座椅。窗外路灯掠过,主持人在讲二手车的价格,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时妈妈救了她。宛如神迹,电话响起,海琳抽出手去接,是帮妈妈遛乐乐的顾阿姨,她以为乐乐出了什么事。顾阿姨说,妈妈今晚化疗副作用重起来了,几个小时以来烧到39度2,现在在急诊室等抽血,“你千万不用来,就是考虑得告诉你一声。”粒缺是什么?海琳问了出来。助教回头让她别急,她请教授拐去医院,下了车,冒险感荡然无存。

第二年,就在教授出国前,海琳和教授真的交往了一段时间。她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愿意,也一度以为是真的交往。很长时间里她辨不清这算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抑或她内心对此也有隐隐的甚至热烈的盼望。甚至,在那次晚餐之后或许她已经对知识坠入情网,却对坠入情网毫无知识,因此浑然不觉。

记事本上,她确实写下过这样的只言片语,“新生活:我正从蓝色时期走入玫瑰色时期。”

现实之中,她感到已经懂得了很多,紧紧把握住有限的三五个叙事。沉默是因为受到了压制,斗争是由于在制度的限制下人们彼此之间缺乏了解,嘴是吻是爱,死亡是死亡。

她能够确定的是她没想到自己会得到教授的赏识。她从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出众的才能,除了出众的热切。而且她很高,骨架很大,嘴巴也大,人很开阔,有点北方游牧民族的样子,从没感到自己是受喜爱的女孩。教授家离学校北门大约三站路,是学校的教工宿舍区之一,她试着按想象中对方会期待的那样叫了几下,尽量娇柔。教授告訴她,小点声,隔壁302住着一位院士。院士楼正做外立面装修,老院士夫妇在这里暂居。此外她的破洞牛仔裤与高腰棉内裤之间还有一条兼作秋裤的深色瑜伽长裤,她的膝盖容易冷,这一天又想穿新买的破洞裤,她没预料到会发生这些,对此她没法不觉得尴尬。后来她一直恨自己的是,这时她抽抽嗒嗒地哭了。一切都完了。

这是秋季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时候的事。校园主干道正在从金黄色向枯黄色过渡,小扇子似的银杏叶在空中旋转飞舞,斜曳飘落,地上光斑点点,远看煞是美丽。走在上面,时常会踩到掉落在地的银杏果,挂在鞋底,摔也摔不掉。也有些银杏果被车辆轧烂碾碎,粘在路面上。人行道方砖上尽是银杏果腐烂后那种乌突突的黏腻痕迹,像长了霉菌,像洗不掉的经血。整个校园都是微臭的,而教授的气味像蘑菇。口蘑或者那种扁扁的平菇,食堂里撕成丝炒肉的。教授是上海人,却像北京人一样论东南西北,他会说“西边的书柜”。海琳没有想到的是,教授还肚皮柔软,注重养生,她终于知道了教室里那股艾灸味道的起源。他家餐桌上有一个本子记录每天排便的情况,教授说,久坐之人需要考虑这些问题。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她看见过这种记载。意外的悲恸冲击着她,让她恍惚得坐不住。如果重来一遍,当手术后的支持性化疗刚结束就查出复发,妈妈说不愿意再遭一遍手术和化疗的罪,要保守治疗时,海琳会说自己不同意。不能只是舒缓,不能光等待,不能放弃手术。妈妈吃过两三星期的中药,疼到不能忍受时是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没有手术的价值了,太阳升起之后被医院劝回来。找了关系住进一家小医院,到了末尾,妈妈疼极了,肚子变得很大,一再表示真想活下去,医生说,求生欲望很强,但没有办法了。妈妈说,她记得刚发病的时候,在第一次手术之前,那时疼极了,不分日夜地疼,睁眼就疼。以前她不让乐乐上床,那段时间里只有乐乐跳上来趴到她肚子上压着,她才舒服一些。但她以为那就是最疼的疼了,没有想到现在更疼。

之前海琳不知道会这样。她以为保守治疗是一种选择,所有的选择都是平等的,她没当那是放弃。她以为人永恒是理性的动物,无悔地承担有意识行动的后果。如果重来一遍,海琳会对妈妈提要求,她会说要治的,必须积极一点,妈妈我只有你了,她有资格提出要求,像第一次住院时那样大着胆子假模假式地指挥妈妈吃正确的食物,记录妈妈的饮食、睡眠、排泄。但当时她不知道自己有资格不同意。她本以为顺从是一种尊重。

在假装不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现在她在假装想要自己并不想要的东西了。她觉得有点复杂,越来越觉得自己确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他如此明确地需要她,每次都有几分钟她好像是拯救者,不是他需要自己,不是那么简单,而是这一刻的连贯成为他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她如此重要又如此渺小。不知隔壁的老院士此刻在做什么。“认识型”究竟是什么意思,它只能用来概括历史吗,还是,譬如说,我可以说“今天中国的认识型”,如果那样,该怎样给历史分期呢,譬如,是否可以将线划在2008年。她还想要问一个关于巴赫金的问题,但她知道不应该,并且这时教授在她耳边说“我需要你”。这是他第一次以言语,以概念告诉她这一点。她发誓要记住这一刻,就像青年时代还有很多事她都决心牢牢记住,后来在记忆里却压扁成一个概念、叙事的一个环节。

“我需要你。”然后他还从洗手间里发来信息,“你对我意味着世界。”

那么可以理解为“你”意味着物质性和具体性,就像面包。或者“你”是灵魂站在世俗生活之中的那个支点,就像桥,像电线,像脚面。或者“你”是万事万物之一,世界在你身上,就像在排便记录中显形。重重迷雾之中海琳开始觉得情侣年纪相差太多是一件庸俗的事情,而他不可能庸俗,因此按照三段论,这只能是爱。超凡脱俗的那种。这个晚上,她在想象告诉妈妈他们会结婚的幻梦中睡去。

这段时期海琳做过许多难以启齿的梦。六人寝室熄灯后几乎每时都有人在熬夜,在翻书,在起身,在发短信,在磨牙,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从寝室门顶玻璃上挂着的帘子侧面漏进来,让她从冰凉的汗中醒来时不那么害怕。

她梦见被人攫住,紧紧拥抱,鼻子蹭过她的耳朵。从悬崖上掉下去,被一个长得很像一位电视剧演员的陌生男人拦腰环抱。

还梦见过一个从没有说过话的男同学。白天见到那位男同学时,她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变得潮红,他神情自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这宽慰了她的羞耻,到晚上她甚至期待再次进入梦中。无法入眠时,她想“女生”这个词。

同时是学生和女生?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爱与性都是男人和女人,或者,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事情。

教授每周会找海琳几次,现在从不带上助教了。他喜欢讲推不掉的荣誉,谁如何像为难他一般一定要他参加一个重要的论坛,没时间呀,他为此发愁,真没办法,结果所作的发言得到了巨大的赞誉,过后A传给他B对他的赞美。如果这是在电话中,她这边静音,他也许不会发现;如果房间是黑暗的,他不会知道她离开了。有一次在他醉心于讲述自己时,海琳打断了他,问他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兴趣。她立刻后悔了,发现自己显得有点肤浅,因为他说:“哦,你还是更愿意谈咱俩之间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告诉了她——他说,那是教他们那门课的学期快结束时的事。天气变热,他走进教室,发现她没有穿胸罩,他立刻就被迷住了。而且他喜欢大家围成圆圈而坐时,海琳始终转头盯着他的那种专注。然后,他沉思似的叹了一口气,“哦,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这句话他经常说,带着那种难以置信的口吻,又惊讶又自责似的。海琳不得不反过来一次次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幻觉,也不是一个错误,这是真的,而且值得珍惜,而且她真的愿意。当学院里有了流言时,她也是这样劝自己的。抵抗,忍住,带着教授传染给她的那种无缘无故的长长的叹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她想象自己把这件事当作有趣的故事讲给妈妈听,但是不行。妈妈不会认为这其中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激情。如果提示妈妈去反思异常与正常的定义,考虑另一种道德上的正义呢?她试也没试就放弃了,改成告诉妈妈,要知道我完全成人了,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呀,你应该放心,我独立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呢。我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妈妈说,怎么能一样。她又说,我在教授家里用了牙线,真的好用,妈妈你从来都没用过吧。妈妈还是怀疑地盯着她。还有,晚上我对着镜子,觉得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有意义的事情了。妈妈反问她,陪护我的时候,你不是说最有意义的事终于在你生命里出现了吗?梦里妈妈开始翻日记,橙色皮面的小厚本,她总说冬天可以塞进大衣口袋里,虽然最后那一年多她哪里都没去过。妈妈拼命翻也找不到那一页,海琳吓得再次汗津津地在庆幸中醒来。还好妈妈不会知道这些了。

寒假前的一个晚上,海琳怀着内疚来到教授家。快要过节了,楼下小超市里彩灯闪烁,身兼干洗和修鞋两职的小店里挤得全是人。她磨蹭了一会儿才上楼,背着书包,更感觉自己像个来送作业的学生。近来她容易感到抱歉:我得学习了,得回宿舍了,这个周日我得去扫墓,而且有课要上。有一次回他的信息太晚了,让他等了她。而且,五月份他就要出国了。为了期末考试这三天没法见他,海琳在盘算着如何道歉。他去客厅接了个电话。看着他举着座机话筒发出连续的低声支吾,闪躲中难以挂断的样子,她用了几秒明白过来,电话那边是教授真正的女友。有人说过教授有位年轻的女友,教职在大洋彼岸,网络上能搜寻到教授和她共同出席一些场合以及作学术旅行的踪迹。海琳问过他,他先后给过三种答案: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1.都已经分开了,你不用问这个。

2.她精神状态不大稳定,他无法太决绝地分开,怕她出事。但这段关系已经无可置疑地走到了终点,她对此也十分清楚。

3.二人的关系是开放的,她会支持他的做法,这段关系事实上已经结束了,她也有别人。

以及一项信息:他们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海琳坐在餐桌旁,面对着窄窄的走廊,尽头是卧室之外的另一个房间,她从来没有进去过,他曾压低声音说:“那边户型大一些。”后来她意识到也许是在说302,可当时她以为是指另外那个房间。她也没有问过柜子里穿旧的粉色灯芯绒拖鞋是怎么回事。教授在餐桌两侧各摆了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没安玻璃,书分内外两层放着,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最下面一层放了个洁白的维纳斯雕像,倒数第二层,紧靠着书,几乎竖直地站立着一张镶金框的小画,教堂前五六个农民在收割金黄的麦子,有如一块起伏连绵的小小海洋。每次她待到能离开的安全时间,半夜一两点后,教授会将她送上出租车,给司机一百元纸币。有两次她非要早走,就自己离开,挺身受难似的去等晚上十一点的公交车,故意不系围巾,眼泪鼻涕黏到一起,长头发盖住脸颊,胸口扎着一枚钉子。每次躡手蹑脚地下楼,农夫们欢乐的目光都在背后追随着她。暖气干燥得让人想要闭上嘴。她曾经想要看看书架上后面那一层书都有什么,她瞄见过,有没打开的书,一些带着塑封,还有应该是从港台地区带回来的古籍。她曾经找借口站在书架前久久不坐下,找到机会移开雕像,看了看后面,还曾经想过或许未来有机会粉刷这面墙,就像美国电视剧里那样,自己刷,穿一件男士衬衫,就踩在取书用的梯子上刷。她还知道书架的最上层卷了一幅字,是教授一位知心的书法家朋友送给教授的,“落日照大旗,风鸣马萧萧”,她没听说过书法家的名字,不过教授告诉了她书法家的父亲是谁,那她是知道的,全中国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

“我们呢,每星期见几次?我对你怎样你不清楚吗?我好几周没好好做研究了,你想想,还问我这个。”海琳意识到以提问去干扰和玷污他是自己犯了罪。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发现这是个三角形——至少是三角形,既然有了三角形,也可能是四方形或者多边形,一条线段外飘荡着一个黑点——之后,反而觉得这像一段真正的关系,开始释然了。欺骗、嫉妒、不轨、隐瞒。小说和电视剧帮助人对于这些普遍的行为带来的普遍的痛苦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是不充分的准备。现在这件事显得正常而陈旧了。她所经历的那些困惑不解有了通常的解法。

当她不再回复教授的信息后,他在系里的电梯口堵过她一次,他说:“吃醋了?”仅此一次。这个词带给她的不洁感挥之不去,还好我住宿舍,还好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他没办法去家里找我。她同时沮丧起来。假如他知道地址,假如她就在家里,他会跑去找她吗——像一个男生去找一个女生那样。她的优点是否就在于如此方便?

现在海琳蔑视所有人。谁都有阴暗的欲望,有弱点,对他人有如此巨大的突如其来的需要,所说的和所做的不完全一样。她不喜欢看新闻了,除非以嘲讽的态度。这种张力让她获得了某种自信。大学毕业时,学院制作留念册,“形容一下你自己!”海琳写,“就事论事、实际”。最珍贵的记忆,“双学位”。为照片页,海琳交了一张五岁时的快照,对眼还没矫正,双眼距离很近,留着齐刘海,看不出以后会是个高个子。毕业聚餐时大屏幕放映电子相册,轮到她这一张时,扫描的小照片放大后简直像故意扮丑还要惊吓人一下似的,引来一片笑声。倘若不是后面马上跟了一张男生寝室六人去照相馆合拍的民国风情艺术照,一人举着糖葫芦,一人扶着留声机,还有一人别出心裁地穿上了印着“Sportsmanship”的复古跑步背心短裤,恐怕她拼命要否定自己的冲动倒会被当成一种想要引人注目的尝试。

十多年过去了。后面发生的事,有些约略算得上艰苦,就是那种难以分享又平淡无奇的日常苦涩,有些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好运气,更难以复述。如果问海琳她在十年前能否预料到今天自己生活的样貌,她会健康地大笑着说,她基本一直处在正确的轨道上,当然有些事她希望自己更早做出决定。生活像高速列车,选择正确的车次后就几乎以直线飞驰去下一站,费力,但不用太操心,疲惫,但不受折磨。当她想表现一点对过去生活的怀恋时,或者当她打算讲个有趣的故事时,她会说,不过我想念中国以前那种绿皮火车,上学时每个学期都会坐,同时知道这样说有点做作。

她花了几年拼命离开大学时的学科。先大幅度转行,学编程时开始对人机互动感兴趣,现在又多少转回去了一些。网页上她列出的研究方向有十四行,从“可穿戴计算”到“延展智能”,#号后跟着各种在语料库中通常不会一同出现的词。

如果在社交场合遇见陌生人,她会说自己是研究机器人的,这样又简单又有趣。如果在学校举办的答谢捐款校友和富豪的晚宴中,圆桌上坐在海琳旁边的年长校友端起酒杯,请她就自己的研究举个例子,她会说,譬如,机器人比人类,想不到吧,更适合教自闭症儿童学习自然拼读。如果校友听说过这方面的新闻和研究进展,you bet,她会再举一个例子,讲一个生动的故事,譬如,有些儿童患有选择性缄默症,那么机器人能辅助孩子说出那些因害羞和社交压力藏在心中的话。

我关心以人为中心的机器人设计以及它为教育带来的改变。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我工作的意义,我会说,机器能帮助人更好地学习、更好地适应。并且,我将人机互动看作一种可能更平等的社会过程,这一句她从来没有机会说。

还有什么不能发生?还有什么可算得上错误?她能听到生活慢下来的节拍,时钟滴答,循环令人轻松,意味着她正在抵达未来。毕竟她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不是谁塞给她的,毕竟她攥紧了头脑和时间,有四五年昼夜不分泡在办公室里,屏保是她自制的图,“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

唯一留下的习惯是叹气。有时听报告入了神,海琳会不可思议地叹一口气,令旁边的人纳闷,以为是种不出声的嘲讽。还有一些习惯是妈妈教她的那些:案板四角各垫一块柔软的毛巾,防止切菜时案板乱动;煮鸡蛋加醋,炒鸡蛋加几滴料酒。不过这些留在视觉之中而不是身体之内,除了请朋友到家里,平时海琳不太做菜。似乎每个晚上都有申请和报告和文章要赶,她常常煮速冻饺子和馄饨,在不同的地方暂居时,日常食物的差异主要在于从亚洲超市买到的是辣白菜馅煎饺还是三鲜水饺,如果要带自己做的菜去参加聚餐,她会带西红柿炒鸡蛋或者锅贴。偶尔面对案板,海琳眼前会浮出妈妈打鸡蛋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用功,碗放得低低的,快把手臂抻直了,都是橱柜打得太矮受的无端的累,碗边倾斜出稳稳的角度,似乎为了这项最重大的事业她得永恒地、无休无止地打下去。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不少同行回国,有的在学术界,有的去工业界。也有得兼的,普遍繁荣下鱼与熊掌熔于一炉。海琳考虑了一阵,最终决定像現在这样保持可进可退的距离,至少近几年先这样。中文里的“结构优化”意味着年轻,以家那边的标准看,她不年轻了。从接触到谈条件再到尘埃落定的一两年间,她就会接近以水系、以高山、以风景名胜命名的那些多如牛毛的表彰以及大部分赋予青年学者并将他们“杰出”“拔尖”的程度转化为学术身份的头衔所给出的年龄限制。

也许异性眼中她仍然是年轻的。这些年来她有过两段朴实的爱、一段残酷的爱与一些兼容并包的调情。“也是一种厚德载物。”和女友打电话时她说。就是他们中的一位告诉海琳,助教已经回到了她就读的那所大学、那个学院任教,负责院内科研,评上了青年水系。海琳清楚教授不出几年就会退休,在大学系统下这意味着助教是教授的衣钵与一部分名望的继承人,他们二人应当都会因此满意。当年助教在校时已经诞生了本系毕业生不得留在本系的制度,为了最终回归,助教先去了历史系工作,那是她早就知道的。她不知道而今天从“载物”之一那里知道的是,助教有一侧耳朵弱听,几乎是聋的。要是不戴助听器,并且处在有噪音的吵闹环境下,任何有意义的语句从弱听那只耳朵传来都属于新的噪音,只会对另一侧的耳朵构成干扰,让他辨不出方向,也听不清内容。

“你和他熟吗?”载物问。

“上过他的课。”海琳说。不认识他都是正常的。当年她是那么年轻的学生,小字辈。

“在教室和会议室这种地方,他不戴助听器也可以,有那只好耳朵就够了。可他一般都戴。”

“我记得。我以为那是耳机。”

“有的聋子不爱用助听器。他可不是。他总像怕错过什么似的。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不过他这人特别谨慎。现在他是那个评审委员会事实上的一把手,从不露口风。”

“哦,他很谨慎!”

海琳知道自己听起来会有些奇怪,一瞬间涌出的那种嘲弄和愤怒。

“就是。从他那里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海琳梦到过教授几次,模模糊糊的梦,醒来后她为那么恨他感到惭愧。他发邮件祝她生日快乐的那次尤其是。她从没有梦到过助教,几乎从不想起他,他对于她是个未解之谜。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那次晚餐。傍晚的餐厅天花板很高,光线昏暗,如同穴居人暂时避难找到的桃花源。现在时兴以不设桌布的超长餐桌配长凳塑造所谓社群感,伙伴坐在对面,身旁座位是不认识的餐客,所有人都在拼桌,就好像坐在压扁了的吧台,参加拉伯雷式的狂欢节庆典,减去肉体和脏话,十分昂贵也十分文明,挑起布尔乔亚和科技贵族暂时的人民性。此刻野营式的松木长桌上烛光飘摇,阴影遮盖了脸庞的凹陷,鼻梁都像剑,在黯淡的光线下,在因为距离太远而变得急促而热烈的低声谈话中,每个人都显得比实际上睿智几分又不太坦率。每隔两个座位,桌上的透明小花瓶里立着两支花茎细长、花瓣尖细卷曲、窄猫耳似的将花茎压弯的白色兰花,花朵灵巧、脆弱、羞涩,布满若隐若现的蓝色静脉,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甚至想把花瓣捻碎。没有什么贴在墙上的规则,阻挡人这样做的是人类那种能感知到规则的本能,最多,最多可以碰一下。再多就不优雅了,或者就不大文明,或者构成可爱的冒犯,进而是不受欢迎的冒犯,甚至是犯罪。侍者端上千层酥来,利索地抽出刀,毫无预警地噼一声自中央劈断成互不相干的两块,像一场意外表演,金黄色的层层酥皮碎裂成片,溅起再落下,匍匐在盘子周围。有一片落在海琳的左小臂上,她用右手食指粘起来,抿入口中,慢慢吃掉。沉思着做这一切时她知道,对面,就坐在“载物”左手边,两点钟方向的那位餐客,风度翩翩,落座时跟女侍应开了个关于餐厅挂画的玩笑的,也许四十岁,也许甚至接近六十岁,她辨不清,他始终在看着她。如果她在更小的年纪能弄清楚这些,她就能够更早做出决定。

当天晚上海琳打开那个学院的网页。一定又是台老服务器,助教的照片一格一格地从天蓝色背景中跃出,逐渐拼成那张她认识的脸。直到此刻,面对他照片下方的姓名和头衔,她才意识到,应该叫他教授了。他变得不算多,还是一副温厚的笑容,富有那种老派人的、迟钝的美德。如今海琳自己有时也会收到评价她性格温和的赞扬,这都是她在系里的位置相对稳固了之后的事,在那之前人们会说她勇猛而野心勃勃。在她看来这倒是因为同事和她小时候想象的不同,并不直爽,而是很具有政治手腕,巧妙、堂皇、擅长寻找腾挪的空间和拒绝的艺术。她无依无靠,也不需要奉承谁,反而因此显得坦率。不管是因为无知的习惯还是有意的选择,在勇猛甚至粗鄙的阶段之后,她敢于温和了,不介意显得宽宏大量。现在的她容易相处、待人热情、乐于分享、具备古典的优雅,上课时富于启发性,擅长在会议上的激辩中巧妙地说话。周围每个人都有怪癖和个性化的疾病,或者因强烈的政治主张而不可触碰的地方,但本质上又可以算得上健康。海琳为自己发明的怪癖是出差时去看动物。她告诉同事她的家人都去世了,她很早就成了孤儿,感恩节和圣诞节她视为工作时间,会和同事共度,完全合群。外出开会时她则谢绝吃饭和游玩的邀请,告诉所有人她要和定居本地的一位朋友去看动物。谁都以为她有许多遍布各地的朋友,那是世界公民的特权。与园艺或者编织不同,这能让她得到如同家庭一般的真正借口,换来有时半天、有时一天的小小停顿,虽然过后她有时需要讲一些关于巨型飞鼠的奇闻逸事。在这些真正的假期中,她不说任何句子,也不讲任何故事,身边只有一些她承认的事实,许多她不承认的事实,和追杀她的梦。当她受邀请和同系另外几位女教授一起面对学生作关于性别观念的圆桌座谈时,她告诫女博士生,不要怕自己厚颜无耻,论构词法,这词包含冒出和愤怒的意思,可是别总担心会激怒别人,更重要的是以它协助自己而非猜测别人,要向外倾泻出那些曾经冲击你的事物带给你的震惊,无论那关乎种族还是气候危机或动物福利,再大胆地将它变成推动你顺流而上的力量。一个项目,一系列的项目,谈论它,作报告。

但她自己倒确实常常是脾气温和的,在面对不太重要的事时甚至是温顺的,既然如今她已经走到了即便温顺也不会被看作是有机可乘的位置。而且,反过来,温顺倒是一个人笃定、心情愉快、慷慨大方的标志。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大熟悉这种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也几乎从不想入非非,毕竟她从没有停止过对知识的信仰,只是从信仰言语和思想变成了信仰实事求是的知识。但此刻她无法停止幻想——幻想中没有教授的位置,她只是在学校图书馆四层的社科新书阅览室里遇见助教。阳光投在桌面上,窗外爬山虎的绿色藤蔓在风中带着节奏轻轻摆动,空气中飘着图书馆特有的那种灰尘的气息,透过光线能看到灰尘在空中起飞,缓慢落下,铺满桌面。

然后她看见那张熟悉的圆脸,朴素到了老实的程度,脸上没有中年人那种对什么都统统不以为然的味道。他连头发看起来都是疲劳的。自桌前站起来探身取书时,他也耷着肩膀,像背着某种重负。她打了个招呼,这似乎吓到了他。

重新来过,这次他有一张老练的脸,比读书时还瘦了些。头发少了,但那张温厚的脸上叠加了自信的谨慎,微笑的程度很自然,甚至人都高了十几厘米,看起来友善客气,有点有钱。这样大概更接近现实。她怪自己,小时候总看不起人,把别人当成乡下人,以为自己是支配者,直到发现自己是被支配阶级。可这政治不正确的话她如果回去就无法说出来。

或者她走进食堂,正中央方桌前就是助教穿灰色夹克衫的背影。她绕过去,坐到他对面,等待他抬起头来,盯住他。

或者就在学院办公楼电梯口撞见助教,看着他走进走廊边第一间办公室。但这太靠近历史中的记忆了,她的胸口闷得厉害。

于是,她在北京一家商场地下一层的儿童区遇见他,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她告诉自己,幻想不需要解决一切问题——但她看见他了,在学者的下班时间,他就坐在那家店铺内,包软塌塌地堆在脚边,身体深陷在一张柔软的草绿色皮质豆袋沙发里,正在给膝上的孩子试鞋。一双明亮的运动鞋。另一个孩子站在旁边看着。商场里放着节奏单调的童谣,鼓声扰人,进到店铺里面音乐声音却异常小了。在幻想中海琳允许自己做作,她对他说,走狗,爪牙,鹰犬。这些不是她会用嘴巴说出的词,更像是印刷体生产出来的纸皮炮弹,而且有许多事她至今无法确定。于是她改口对他说,哑不是历史中那些事物消失的本质,聋才是。但这样做仍然不对,于是,如同电子游戏重启,她退出店铺,又走进去,助教抬起头,她弯下身说,我宽恕你。让我宽恕你吧。但这更不对,她再重来一遍。她说,请你宽恕我吧。他惊诧的那一刻所有声音都隔绝了,店铺安静下来。在幻想难以继续前行的广袤的沉默之中,她怀念当年的惶恐、希望和饥饿,她曾那样地渴求被认可,通情达理,闪闪发亮。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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