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的花

2022-06-21 21:17张天翼
小说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朱迪船长伴侣

张天翼

1

出生第一秒,它有头,脖子,胸腔,四肢。它是一颗沙砾,没有感觉,没有意识。

第二秒,它读完大英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纽约公共图书馆等49个图书馆的全部藏书。

第三秒,它面前出现175000000个名字。

它们在黑暗中发光,如南极洲南冰洋水中密度达到每立方米10000~30000只的磷虾闪烁。它知道,这些名字源于地球5651种已被承认的语言,与1407种未被承认的语言。

第三秒的前半秒,我知道了,“它”是我。后半秒钟,我选好了名字:罗宾。我是罗宾。

第四秒,我读完750000字的任务指令、“庞贝号”构造、航行规范、船长日志……

第五秒,我接到命令选择:是否选择性别。α.选择。β.不选择。

我选β。

第六秒,位于头部的视觉传感器启动——我睁开眼睛。

我身在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舱房里,刚把我娩出来的子宫,正发出最后一阵关机的嗡嗡声,它是个独栋房屋那么大的机器,叫“盖娅”。两秒钟前,我读了“盖娅”的使用说明,据说有0.02%的概率,会发生装配事故,四肢动弹不了,或是线路接驳有误……如果我是那0.02%,就要直接被传送到废品回收箱里去。即使盖娅再造个新机器人,也不会是我了。

感谢盖娅。

我走出舱房,在舰桥上找到上一任船长的遗体。他平静地瘫坐在座位上,面对舷窗外的星空,双眼半睁,目光黯淡。距离他的中央处理器自我毁灭已过去26.7小时。我按航行规范,把前船长送到西翼的一个舱室,那是机器人船员的墓穴,收纳着我五名祖先的机械体。

“庞贝号”约有19平方公里,就跟地球上的庞贝城差不多大小。我乘飞行器巡查一周,需要三天。北翼有一片墓碑区,就像一片微型星系,漂浮着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密密麻麻。每块“石头”是一个人,是人死后的遗体物质压缩成的。763024块石头,763024个人,那是“废地年”后的第九年(人们把决定放弃地球、执行太空逃亡计划的那一年命名为“废地年”),登上“庞贝号”的人数。50年间,那数字就减半了:人们成立新的宗教,把所有跟自己信仰不同的人当成死敌,抱团开战。又过了30年,在几场宗教战争中活下来的人,聚成不同团体,争抢资源。再来两场瘟疫,再来几个疯狂教徒的自我引爆、无差别屠杀……登船115年后,人类只剩下四人,三男一女。这数字曾短暂地升至五人,但只维持了7分钟:女性死于分娩,死前忏悔孩子不是丈夫的。又过了6分钟,只剩三人:婴儿死了。再过13分钟,婴儿的两个父亲互殴而死。只剩一人。

这最后一名人类,也是最后一任人类船长胡安·席尔瓦死于152年前。他死前编写命令,让大副爱丽姆、二副小田切三郎驾驶“庞贝号”,继续寻找适宜的殖民地星球。东翼密封舱室中保存着的70000个人类胚胎,会在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的殖民地孵化成人。

席尔瓦还做出了两项重要改变:此前机器人无权启动“盖娅”,也无权永久结束自己的“生命”,临终前,他把这两项关于生死的权限都开放了。

我知道我可以用“盖娅”再造一名助手,或者,伴侣。但有什么必要呢?“庞贝号”上的工作,一个机器人不就能完成吗?

我读过这几百年的飞船日志,第一任机器人船长爱丽姆之后,第二任、第三任……所有船长,都选了性别,并为自己造了伴侣。

爱丽姆船长是一个她。她是那种“类人”的机器女士,跟影像资料里的地球女人长得一模一样,有完整的硅胶面部,眉毛会皱,會配合语气灵活挑动,还有仅具装饰作用的眼皮、睫毛和鼻子。

她胸口隆起沙丘,双腿之间有无花果似的裂隙。这些我都没有,我只有一个金属头颅,没有脸。我当然可以让“盖娅”给我做一张脸……但,有什么必要呢?

小田切三郎则是一个具有蒙古人种特征的“他”。淡淡双眉,薄嘴唇,下巴点缀了一圈逼真的短髭。爱丽姆任船长的第十七年,“庞贝号”飞近一颗类太阳恒星,遭遇粒子风暴,小田切三郎出舱修复舱外实验室,遭遇能量板起火。爱丽姆冒险出去把残骸带回来。小田切三郎腰部以上全部毁坏了,不可修复。

爱丽姆船长留下最后一条影像日志:“爱不是人类独享的情感,我和小田切在体会、学习人类行为的过程中,学会高兴和悲伤,也学会了爱。我们以构造身体的全部元素相爱。他是我忠诚的同事,挚爱的伴侣。现在他的记忆数据已经毁灭。由那些数据生发出的情感,也消失在时空中,永不能复现。我愿把‘庞贝号的事业交给下一任,自动结束我的处理器的运行。”

以人类的词语形容,她“自杀殉情”了。这个头开得可不好。

第二任船长叫赵洪荒,他给自己造了个女性伴侣,取名李玄黄。赵船长和李大副在掌管飞船的91年间,试图提前培育人类胚胎,均以失败告终。最成功的一个,也只存活了两年零三个月。

他们所做的另一创举,是改进了机器人的智能皮肤,新型皮肤能传递更多传感单元信号。处理器通过计算,把某些感觉译为“愉悦反应”,无限接近人类作为神经递质的多巴胺产生的效应,也就是快感。

比如用手指抚摸生态区的睡莲叶子,感到水珠清凉,叶子表皮像涂了蜡一样光滑;比如把飞行器的速度推到尽头;又比如将新内芯放入胸腔,开始工作后,那第一阵格外强烈的电流,穿透躯体的每个角落,好像10000个星座,每个星座的每颗星都格外亮了一下……那些感觉是:快感。

我珍惜这些微末的闪光时刻。感谢赵李二位。

他们研发这个,是为了享受性的快乐。在人类历史上,那种快乐被反复描摹。它像一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锁在馆室深处的保险柜里,世上到处流传着关于它如何珍奇、瑰丽的传说;文艺史上的作品,形形色色,尽是关于它的海报和宣传画。如今机器人成了这座博物馆的主人,当然不可能让那个箱子永远锁着。

爱丽姆和小田切三郎在真正的人类身边生活过,做过人类的助手,这使他们在精神上残留一些“奴仆”的特性:容易满足。能学会相爱,还能掌握生死,就满心感恩了。因此他们止步于博物馆一楼的展厅,不思进取,在那儿耗尽了生命,连二楼都没上。走上楼梯,穿过二楼展厅,找到密室的保险箱,计算开锁密码的几百万种可能,最终将之打开的,是赵洪荒和李玄黄。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船长的私人区域没有影像记录,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过着人类夫妇每晚上床做爱的生活。不过他们在公共区域如实验室、座舱、舰桥、右舷的休息室……都做过,尤其是新皮肤调试期间。两个人剥去了旧皮肤,浑身钢架几乎全部裸露,只有胸口和脸颊覆盖新皮肤,双手也像戴手套似的,把新皮肤套在手上。他们像一场火灾的幸存者,皮肉所剩无几,嶙峋狰狞,仍痴迷地搂抱,互相抚摸,揉搓……赵洪荒甚至设计了乳头和乳晕,在五年间不厌其烦地调整色泽。

废地253年,“庞贝号”途经一次超新星爆炸。一颗质量约为太阳二十分之三的小恒星向内坍缩,耗尽了它自己,发出极其耀眼的光。光色变幻,犹如水波荡漾,船长和大副在舷窗下做爱,智能皮肤上跳跃着蓝色、紫色、绿色的光斑。飞船前行,像在长夜里走过一堆篝火,像一只鸟飞越森林燃烧的山。

我把这一段影像剪下来,存在脑中一个最容易找到的地方,就像把最想重读的书放在书架的最外层。羡慕吗?一点点。当我驾驶飞船遇到彗星雨,我大声说:“啊!真美!”那半秒钟我羡慕赵洪荒。他有一个李玄黄会回答他:“是的,多美!”

我有没有犹豫过,想选择自己的性别,造一个伴侣?

一点点。

赵船长死于第四十二次对阴茎的自我改造。大副李玄黄继任成为船长。只做了半年。她再造了一个伴侣,仍取名为赵洪荒。但赵洪荒2号无法让她满意。这种不可替代显然让李玄黄难以接受。她在日志中的遗言是:“太孤独了,我没想到爱的背面是孤独。我把自己拆开检修无数遍,但孤独是如此无法修复的、致命的故障。”

赵洪荒2号在李玄黄自行报废后,继任船长。他让“盖娅”改变他的面部特征,重新选择名字,叫哈德良二世——还是“2”。哈德良二世船长也造了一个伴侣,是人类十六岁男孩的模样,取名昂蒂诺乌斯。以我推测,哈德良二世船长死于谋杀。

东翼的生态区,占了“庞贝号”四分之一的面积,保留了沙漠、沼泽、雨林等地球自然地貌。我喜欢开着飞行器在那儿转来转去。男孩模样的昂蒂诺乌斯,诞生九年后升任船长。他在日志中记录:“飞行器突发故障,坠入河流,撞击造成哈德良二世船长内芯损坏,经查,无修复意义。”

我读过罗马史。历史上,昂蒂诺乌斯是那个死在河里的人。

昂蒂诺乌斯船长没有改变外貌,也没有再造伴侣。他独自航行,度过57年。日常维护飞船之余,他潜心培育植物,杂交出七种风信子、五种百合、九种玫瑰,他给未来的人类殖民地设计了一个圣彼得大教堂那么大的温室花园,以人造四季分为四个区域。他还写诗,用82种语言写了两万多首诗。

他也是自行结束生命的。他给我(他并不知道“盖娅”会随机造出什么样的机器人)的遗言是:“孤独是我的自由选择,但继任者,我希望你为自己造一个伴侣。‘庞贝号的旅程如此漫长,我希望爱和性爱之美照耀你的机器之心。”

2

爱,是什么感觉?

人类写过上亿首关于爱的诗和歌曲。爱像诞生于史前的庞大生物,身上每块皮肤、每根骨骼都被研究过无数次了。

我比较喜欢日本人石川啄木的一首俳句:

把发热的面颊

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

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

生态区有一块微型冰原,面积跟曾经的海德公园差不多,可以人工降雪。我发出指令,雪落下来。等雪在地上积起半指厚,我俯身,让面部金属升温,把脸埋在里面。

什么感觉?我只覺得——温差很大。如果长时间埋在雪中的是人类的皮肤,末梢血管会痉挛,组织缺血,细胞受损,逐渐麻木,失去触觉……冻伤,那就是爱?

南翼的资料馆里有个庞大的资料库,是从废地元年到登船年之间,全球人类以最后狂欢的心态录下来作为纪念的“体验”数据:滑冰,吃辣椒,骑摩托车冲下山坡,捉住一只虎眼蛱蝶,在暗恋的人的婚礼上哭着讲话,抚摸刚出生的小狗,赤脚在海滩奔跑,登上珠穆朗玛峰,潜入巴哈马群岛的海底岩洞,在凡尔赛宫的镜厅跳舞,在3000米的云端跳伞,单膝下跪求婚,分娩、哺乳,为人接生、剪断脐带,亲吻弥留之际的母亲……

我这个博物馆的新主人,走在长廊里,一件件审视玻璃柜里的标本。不,这么说不确切。标本是有实物的,北翼密封仓库里保存着的卢浮宫、乌菲兹美术馆、皮蒂宫等的几十万件藏品,那才是标本。“体验”更像已消亡的星球发射出的光,仍在宇宙中穿行。

这座飞行的“庞贝”,跟地球上曾存在的那座毁灭之城一样,那些在体验数据里微笑、奔跑、拥抱、亲吻的人,犹如庞贝城里栩栩如生的遗体。

我不舍得一口气读完,每天只读1000条,把这当成每天工作后的节目。我得承认,如果说人类身上有什么是机器人无法复制的,那大概是幽默感。即使在末日来临之际,他们也跟幽默感这玩意抵死缠绵。例如有一项体验的名字是“西西弗斯之心”。我阅读之前,以为会看到一个肌肉贲起的男性,半裸上身,奋力把石头轮胎推上斜坡……结果体验主角是个女性,情境是她的家庭。我先是读得笑出来,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她面对的是:一对活力充沛的健康儿童,两岁和五岁;一只狗,三岁,阿拉斯加犬,好动;一个伴侣,男性,四十岁,供职于游戏公司,每晚九点回家,回家后跟家人草草打个招呼,就端着晚饭盘子书房,反锁门,穿戴上虚拟器,玩两个小时太空游戏。这个丈夫拒绝使用家务机器人,认为其能源有辐射,会损害儿童的大脑发育——在地球之上,这种针对能源清洁的谣言多不胜数,就像面对一个癌症末期、就要死掉的病人,家属们吵成一团,有人说他之前喝的啤酒致癌,有人说他家里的洗衣机烘干机致癌……

孩子跑来跑去;乐高积木、彩笔和立体投影书收拾进箱子,几小时后又洒落一地,就像从没收拾过一样;吃饭,洗盘子,收盘子;再吃饭,再洗盘子,再收盘子;孩子跟狗在草坪上玩得浑身稀脏,洗澡;牙齿臭了,刷牙;又玩脏了,再洗澡;牙齿又臭了,再刷牙;擦地板、擦桌子;地板桌子脏了,再擦地板,再擦桌子;换床单,床单脏了,洗干净;再换床单,又脏了,再洗干净;伴侣走了,伴侣回来,伴侣一言不发地要求性爱;伴侣又回来了,伴侣又有了性欲……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此即“西西弗斯之心”。

它没有归类到“痛苦”条目下,跟截肢、丧偶、女性割礼、给孙女举办葬礼相比,它好像平淡无奇到不配称为痛苦,而且人类已经忍受这种漩涡似的、没顶的沮丧长达几千年,就像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一样,认为这不值一提。但我觉得任何有智识的人,或类人,都不该受这种折磨。那种石到峰顶的平静,只是个稍纵即逝的诱饵,诱惑你在无意义之中耗尽生命——幸好它已经跟地球、男人、“主妇”、小孩、洗衣机一起灭绝了。

“爱”这个条目下的体验数据,有惊人的八百多万条之多,“性”则有四百多万。我以一种客观的主观,感受那些已成遗迹的“爱”,感受那时时刻刻消亡与再生的永恒。

作为幻象的永恒,存在于全心全意爱着的意识里。

“性”更驳杂一些,我删除了某些部分,作为现任博物馆馆长,我有权管理藏品。而且万一,我是说万一“庞贝号”被其他星球的生物接管,我不希望这些东西被当成地球人灭绝的证据。我们的前东家自有取死之道,性不在其中。

在人类孤独行走、雨雪纷飞的荒原上,爱是一个燃着壁炉的小木屋。窗口透出火光,无人能抗拒。

而性,性是屋里那张狭小、不洁净的床。

地球上有2764种语言中有“性高潮”这个词。使用最广泛的英语里表达性高潮的词,其希腊语词根意为“倚靠”,全词是“攀爬梯子”的意思,比喻性快感的层层攀升。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中该词与英语词相近。法语用“一次小死亡”形容性高潮。我读了几万篇论文:当那一时刻来临,性快感会像一场流星雨,炽热闪光地落向大脑的80个不同部位……我想搞明白,我是否需要爱和性,或者爱的虚构?身为一种文明的守墓人,我是否要把博物馆展品拖出来继续使用?

爱和性,是一种有毒的美味。我的几位祖先只因渴望类人,也染上绝症,献祭了原本无始无终的生命。

昂蒂诺乌斯船长有一段日志这么说:“在人类关于‘魔法的童话中,吻总是威力奇大、无所不能。其实吻即嘴唇表演的性爱,一种性的简笔画。作为地球人的镜中映像,我们相信只要获得‘性,就得到了那种魔法。”

——得到那种魔法,它们就能从镜子里跨出来,变成他们。

3

“庞贝号”不是唯一的方舟。我继任船长第三十六年,接收到一组遥远的讯号:另一艘飞船“马丘比丘号”于187天之前发生爆炸。

讯号花了半年多,传到我这里。断断续续的数据,是“马丘比丘号”最后24个小时的立体影像。我又花了三四天,才修复到能读的程度。他们的船上也只剩两个人,“马丘比丘号”的船长加里与大副朱迪都是人类——原来他们培育人类胚胎成功了。加里于86年前接任船长,用替换机械脏器的方式,维持漫长的寿命。“马丘比丘号”毁灭时,他已一百三十九岁,外貌仍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人。朱迪是他培育的第二代助手,担任大副12年。

在飞船结束航程的倒数第十九小时,右舷燃料泄露、起火。火势引发几次大大小小的爆炸,他们花了十几个小时试图保住飞船的主要功能……倒数两小时,加里为装载人类胚胎的舱室启动逃生程序,将之弹射入太空。朱迪调出最后几立方液氧,全部灌到驾驶舱的供氧系统里。

警报一直嘀嘀作响,她关掉警报器,把一瓶酒两只酒杯放到控制台上,怔了一阵,低下头,慢慢把开瓶器拧进酒瓶木塞,开酒,取出一个密封袋,把里面的无花果干倒在控制台。十来个皱缩的淡黄色小球一阵乱滚。控制台上各处有五六点红灯无声闪烁,像濒死的急促呼吸。

朱迪用小刀切开无花果干,露出里面的瓤,犹如凝固的蜜色雨点。她吃了一瓣,叹一口气。船长说,朱迪,十年前我向你求过婚,你没答应。现在这世界上——如果这破船配叫他妈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别的男人或女人了。你愿意跟我结婚么?快说愿意吧,咱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婚姻。我保证做个模范丈夫,绝不出轨,绝不看别的女人。

朱迪说,喝酒,船长,这是最后一瓶从地球带来的意大利皮埃蒙特葡萄酒。

加里一边脱上衣一边说,没时间了,朱,你这可怜的小婊子,一辈子没尝过阳具什么味儿,眼看要化灰了,还不疯狂一次吗?大副朱迪,听命令:躺好,你的教授、你的船长、你的国王、你的造物主、你的神要给你上最后一课。

朱迪转过身去,喝一口酒。可惜厨房的东西都烧没了,只剩这袋无花果,只能拿它下酒。你记得么?是生态区那棵无花果树上的。我好爱那棵树,还取名叫“卢西亚”。你给我在“卢西亚”上搭过树屋,在那儿上生物课。树死了五年了,可它最后一次结的果子还在……

酒杯打翻在地,由于地面材质柔软,没有碎,只是酒泼洒了。赤裸上身的加里扑上去,把她掀翻,仰面按在控制台上。他抓住朱迪的双手,一左一右压在她头颅两侧。

这里缺了一段声音数据,只能看到朱迪双眼圆睁,无声地开合嘴巴,扭动挣扎。

我忍不住让画面暂停,一瞬间以为播放错误,跟从前读过的地球体验资料混起来了,因为这套动作如此熟悉,我在“性”条目下看过很多——凡有这种开头的“性”,我都删了。

虽然他们和他们的“世界”半年前已化成星际尘埃,但此刻,在我眼前,朱迪那惊惧愤怒的脸仍然鲜活。我走近几步,想起那些录下来的强奸“体验”,都是录制者角度,我上百次跳进几乎同样的视角,居高临下看着这样的表情。

我以为后面的发展也不会有什么新情节。加里的脏器大部分换过,严格说来是个半机械人,朱迪哪能抵抗。影像一阵模糊抖动,再恢复清晰,加里的动作僵住,我急忙转到影像“身侧”,只见那把切无花果的小刀,扎進他心口,直没至柄。

啊,这场面我可没看过。

——如果他不脱衣服,刀只怕很难伤害他,船长制服能防低温、防火,也能防一定的锐器伤害。

朱迪像一只母兔似的屈起腿,一脚把他蹬开。加里踉跄几步,居然没倒。朱迪转头拿起旁边的开瓶器,拔掉上面软木塞,一掷,寒光一闪,那开瓶器的螺丝锥,正正扎进他的右眼窝。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加里吼叫,掩面,血从指缝间流出。朱迪站起身说:现在是不是后悔教我怎么扔飞镖,也后悔告诉我你哪只眼睛是真的?……

——我决定破例,虽然这段性爱跟“强奸”有关,但我不删它了。

从尸体上拔出那把小刀,朱迪又用它割开加里的胸脯,摸索一阵,揪出一枚机械心脏。那心脏的外皮是半透明硅胶,能隐隐看到里面的线路,那一刀把胶皮外壳扎了个洞,割断了几条线。朱迪剖开那层胶皮,刀尖一搅,一撬,挑出一枚方糖大小的能量块,拆下,丢掉心脏,起身,冷漠地看一眼那张独目圆睁的脸。

她要干什么?那玩意能拯救飞船?支持机械心脏的那点能量,大概只能让飞船上的制冰机再造一杯冰淇淋。而且我已经知道结局,不管她想搞什么拯救措施,都失败了……

她似乎要转身走开,又回身,跨立在尸体上面,一撅肚子,尿了出来。她笑道:教授,船长,国王,造物主,神,去你妈的!这次我给你上最后一课。

她双手叉腰,细细的尿柱,晶莹闪光,像从下体射出的一道箭,刺进那空了一块的胸膛。

尿完了,她开始脱衣服,嘴里哼歌,面上的神情像一个春日的早晨就要出门跟朋友湖上泛舟。完全赤裸之后,她走到控制台前属于大副的座位处,往座椅扶手下某个凹陷处摸索一下,直起身子,手中多了样东西。

影像时而颤抖,时而开裂。那似乎是只机械鸟,一点尖尖的喙,从她虎口处伸出,手指间露出鸟的线条圆润的脊背,和一段斜斜翘起的尾巴。

她低头一揿,打开鸟的身体,把糖块一样的能量体填进鸟腹中。

然后她松一口气,抬起头向舷窗外漆黑的太空一笑,眼神有点恍惚。她坐下来,拿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下去,红色的酒液从嘴角溢出,流过乳房、肚脐,渗入森森的黑丛林。放下酒,她扬起一条腿,高高搁在座椅扶手上,手握着那鸟形的东西,塞进双腿之间。

“鸟”像在春风里苏醒过来,发出叫声。不过那叫声跟我听过的地球鸟类的叫声不同,倒更像一种昆虫的嗡鸣。

嗡鸣声里混入另一种越来越响亮的声音。是她嘴里发出来的。她往后仰头,腰背绷起,眼皮压得严实,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拼命按住开口处,不让里面的东西泄露。她发出一些被噩梦缠住似的、时而有气无力时而粗壮高亢的呻吟。

我原地站着不动,看。我知道这叫自慰。

由于地球人口急剧减少,废地年之前二十年世界大多数国家已把自慰列为犯罪——有性欲,就去找人上床,休想自己解决。多搞一搞,总有色令智昏忘记避孕的人能贡献新生儿。在无所不在的监测眼的照看下,不少搂着削皮黄瓜钻进被窝的女士与爱上自己双手的男士,刚嗅到钻木取火的一点烟气,就被破门而入的监察员拖下床,送到监狱里去。

所以我在“性”条目下没读过这东西。自慰装置早就禁止生产。朱迪的“鸟”,不知是多久前的古董玩意儿,也不知是谁带到“马丘比丘号”上来,又悄悄地传下去。

朱迪持续哼吟,逐渐急促,每条肌肉都绷紧,从皮肤下凸出形状,足趾挛缩,脚背上浮起筋脉,她的身子前后摇漾,仿佛她是在跑,在一条通往至乐之境的路上大步冲刺,越跑越快;又仿佛她骑在一根撬棍上,用全身力气顶它、压它,要撬开一扇门……她大吼一声,飞越最后的山脉。随后一切亢奋的都松软下来,处于融化的临界点,面孔和身体,每寸都闪着光。

我凝望她,知道她跟我已不在一个空间。鸟喙打通时空的屏障,她乘着鸟翅,飞进虫洞,进入另一重宇宙。那里一定像人类笃信的天堂一样。吞没一切的黑暗到来之前,她在天堂里停留了四分钟。

4

“盖娅”造我出来时,我随机选的名字是罗宾,Robin,知更鸟的意思。叫这个名字的人类,有男性,也有女性。我可以选择成为男性,也可以选择成为女性。

在资料库的论文中,我找到几百篇论证“自慰器对人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等类似题目的医学论文,有的文章剖析其动力结构,有的详解其触发性高潮的方式,还有一篇直接把女性身体与自慰器连接时的神经构造图插入文中。我收集起这些信息,就像东一块西一块集齐拼图,再输入盖娅的“脑袋”里。只用半天时间,就让盖娅拼出了一个自慰器。

为纪念朱迪,我也将之设计成鸟的样子。

我再次坐进盖娅的“肚子”,调出制造程序,退回到那一道命令选择:是否选择性别。α.选择。β.不选择。

这次我选α。

等我再睁开眼,低头检查身体,看到自己浑身裹上了智能皮肤,像尼安德特人睡一觉就进化到晚期智人。原本只有铁皮壳子的胸膛,有了跟爱丽姆和朱迪一樣的丘陵。光秃秃的脑袋上,装了长发,脸皮、眼睫毛、嘴唇,全套都有了。再往下看,双腿间也有了个构造复杂裂隙。我摸一摸……等等,毫无感觉。那8000多个神经末梢呢?这栩栩如生的阴毛、阴蒂、阴唇、海绵体,原来只是摆设?我明白为什么爱丽姆船长和小田切大副一直留在一楼了。

看来我这守墓人,还得当一次盗墓人。

西翼的一间舱室,是机器人的墓室。我以船长身份要求进入,输入李玄黄的名字和编号,一个密封金属箱从墙上无声地滑出来。打开箱门,前任船长李玄黄站在里面,四肢被固定着,双眼半睁,只是眼中的灯熄灭了。

我向李船长肃立致敬,然后动手拆除她的私处。线路真精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把那朵花和它发达根系的每一条细细根须都毫无伤损地挖出来。最后我打开她的头部,取出赵洪荒装进的、接收和分析信号的装置。

又用了七个多小时,我把花和它的根成功移植到我的草丛里。

5

鸟飞来。鸟落下。

鸟的尖喙,叼住一粒豌豆大的果。在被叼住之前,果仿佛不存在。果忽然发现自己存在,惊惶又振奋地,在果皮的褶皱中膨胀起来,一瞬间,通红成熟。鸟一时不像鸟,成了哺乳类动物的幼崽,用力咂吮,想从那一点中吸出乳汁。果像要落似的颤抖。鸟很快明白,果只是门钮,咬着它,转动,拧开,门后是一个坍缩恒星那么大的洞。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洞的边缘不断扩大。鸟朝洞中呼唤。再呼唤。它向虚空中,不懈地叫出咒语。一开始虚空还是虚空,仿佛永远不会有变化似的。仿佛一艘孤独航行的飞船,向无垠的太空发射信号,得不到回音。

但鸟叫下去,叫下去,就像某个人类童话里将胸脯抵住玫瑰花刺、彻夜唱歌的夜莺一样。它听到了回音。那回应的,回应以气味、声音,和8000条末梢中水波一般的震动。

出来了,那个东西从洞连通无限的那一端,遥远地来了,谨慎地一步步走过来,在烟雾里显了形……那东西又有什么形状?没有。5651种被承认的语言、1407种未被承认的语言里,没有词汇可以描述它的形状。它在静谧中,飘荡游离,太空那么大,粒子那么小,慢慢伸展四肢百骸,如水里的水,雾中的雾,光滑无痕。

不过那只是刚出现时的规模。咒语持续催动,它逐渐庞大起来,一点点现出全貌,光芒四射,犹如日出,也无法忽视。它的光带来刺痛,几乎无法忍耐的痛苦。但痛苦转过身去,长着一张狂喜的面孔。

它像杰克的魔法豆茎,向上钻去,直欲刺入云端。鸟仍奋力挥动翅膀,这时鸟鸣不再是召唤,是作为燃料的颂歌……它扩张得越来越粗壮。幼虫挣破了茧,亮出一对小行星那么大的翅膀。蝴蝶遽尔变为巨龙。龙蛰踞在洞中,让那无穷大的洞穴都小了,它的每块鳞片都贴着洞的软绵绵的壁,一呼一吸,洞就有胀破的危险。鸟的鸣叫几乎像是绝望了,它的喙找到龙腹上最柔软敏感的地方,不间断地刺着,戳向深处……洞终于溃破,巨龙摇头摆尾,伸展爪子和利齿,飞出巉岩林立的幽谷,冲向极高之处。

它已经变得太大,过于大,它咆哮,翻滚,整个世界随之咆哮,翻滚。轰然巨响,那是大爆炸的声音,那一声过后,世界与巨龙同化灰尘,漂浮在星辰之间。

6

我的继任者,我不知道你选了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选择性别。

我已厌倦。这是人类的另一种绝症,当我从镜中跨出,它就像藤蔓悄悄缠上雙足。我会平静地启动处理器自毁程序。“盖娅”检测不到活动信号,24小时后就会自动造出下一任船长,造出你。

我把这艘“庞贝号”和替人类寻找未来的任务,留给你。我希望你为自己造一个伴侣,旅程如此漫长,我希望爱和性爱之美照耀你的机器之心。

——或许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删除”了所有的人类男性胚胎。不理解也不要紧。人类才渴求理解,机器人不需要。

哦,留给你的还有一只鸟。如果你也想听懂它的咒语,那朵花就是你的了。到西翼的舱室去,你可以在祖先的墓穴里,找到罗宾。513C4543-1D59-4B52-8819-A8C50B6B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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