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盛唐没有岑参的边塞诗

2022-06-22 05:46阎福玲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岑参边塞边塞诗

阎福玲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画家吴冠中化用元人虞集名句、翻新徐悲鸿先生的这幅名联像一张文学地理学名片,意象化呈现了南北自然环境的差异,彰显了文学与地理的密切关系。近年来人们对古典诗词的研究,已由诗者吟咏性情的伤春悲秋、怨别叹逝的时间维度,扩展到自然人文地理的空间维度,兴起了文学地理学专门的研究方向,成为重要的学术增长点。

地理因素是文学创作诗歌写作不可或缺的空间维度。人生活在自然的怀抱,自然地理对人的性格气质与审美式样有着深刻的影响。《汉书·地理志》:“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宋代朱熹《诗集传·秦风·无衣》说:“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质直,无郑卫骄堕浮靡之习。”不同的地理环境也孕育不同文学作品的审美风貌。《隋书·文学传序》: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实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南方文学柔美香软,北方文学刚健质朴。刘师培说:

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

从南北地域差异看,江南是美丽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是宁静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江南又是忧伤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南或许是因美丽而忧伤,或是因忧伤而美丽?江南有时也是热烈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履春洲,杂英满芳甸。”塞北则是粗犷的,戈壁沙漠,风沙迷漫,“红尘朝夜合,黄沙万里昏,寥戾清笳转,萧条边马烦”。塞北是苦寒的,“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北地高寒,元戎武功,“虏酒千锤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杏花春雨的江南與骏马秋风的塞北形成巨大的地理差异,差异的自然地理因素投映在诗歌创作中便形成了文与野、粗与细、刚与柔、优美与壮美的不同审美特色,诠释了地理与文学密不可分的关系。

盛唐时代,国力强盛,政治清明,开疆拓土,武功赫赫,所谓“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文人出塞寻求功名,诗歌创作的触角由内地的中原与南方伸向了广袤的西北大漠边关,给人带来全新的审美感觉与和艺术震撼。其中最负盛名的是边塞诗人岑参,他的70多篇边塞诗作,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视觉盛宴,堪称“大漠边关壮盛唐”。

岑参出生在河南仙州(商丘),祖上世代为官,“国家六叶,吾门三相”,岑参很早就有“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的理想。“五岁读书,九岁属文”,15岁隐居嵩阳、颍阳两地,嵩山奇峰峻岭,古木流泉,陪伴他潜心攻读,啸傲山林。幽静奇异的美景不仅为他潜心学问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也初步奠定其沉雄淡远、新奇隽永的诗风。20岁岑参献书长安,经历了“出入二郡,蹉跎十秋”的奔波奋斗,天宝三载(744)岑参进士及第,授兵曹参军。奋斗五年,升迁无望,“天子不召见,挥鞭遂从戎”,天宝八载(749)随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远赴安西,充任节度使幕掌书记。在安西历时近两年,不被赏识,天宝十载(751)返回长安。安西之行,岑参留下30多首西北游历诗作。《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诗人像记日记一样描写从咸阳至陇山的旅途所见: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他一路之经过陇头、渭州、燕支山、酒泉、敦煌、火焰山、银山碛、铁门关,大漠至安西,途中写了10多首诗作,其中《逢入京使》《碛中作》《过碛》为名篇佳作。天宝十载(751)返长安途中也写了10多首纪行诗作,其中《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以描写旖旎的边塞春光而著称。

天宝十三载(754)夏秋间岑参第二次出塞寻求功名,入安西北庭都护府封常清幕府,为节度判官。安史之乱后,岑参曾领伊西北庭支度副使,到至德二年(757)返回长安。北庭之行,岑参共创作40多首诗作。去途仅有六七首诗作,如《赴北庭度陇思家》:

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

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诗中寄情能言鹦鹉表达思乡之情。而757年东归长安途中也只有三四篇。岑参的二次出塞,名篇佳作多写于安西北庭都护府所在地轮台。《轮台歌》《走马川行》《白雪歌》《凯歌六首》《玉门关盖将军歌》《天山雪歌》《热海行》《火山云歌》《优钵罗花歌》等都出于此时。

两次出塞,历时六年,“鞍马烽尘间,极征行离别之情,城障塞堡,无不经行”。他以军人和旅行家的双重身份与眼光,穿行戈壁沙漠,考察西北地理传闻,参与过充满异域情调的娱乐活动,足迹遍及玉门关以西、天山南北广大边塞地区,他以雄奇瑰丽的诗笔描绘西北边塞的自然风光,风俗民情,充满了新奇浪漫的色彩和鲜明的地域特色。

岑参是开天时代最年轻的诗人,他有机会向前辈诗人汲取艺术营养,早年隐阳嵩山,模山范水,深受王维山水诗歌的影响。王维诗:“草色绿堪染”,“深山何处钟”。岑参诗“草色带朝雨,滩声兼夜钟”;高适说:“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岑参诗:“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早年山水诗写作训练,使他以写山水诗的艺术敏感与艺术眼光审视大西北的大漠边关,他的笔下天山、金山、银山、白山、赤山、阴山、雪海、火山、热海、铁关、走马川以及奇特美丽的优钵罗花、边塞春光等一同走进了诗歌殿堂。

岑参笔下的有人们熟悉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纷纷大雪,有“平沙莽莽黄入天”的黄沙,其写景状物突出北塞的奇险与高寒。

如《走马川行》: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塞北大雪: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而《火山云歌》: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

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寒雨回。

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

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与描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大雪的温馨相反,诗人突出夸饰火山、火云的热力。其奇寒、奇苦、奇险的描写把边塞诗的苦寒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

岑参笔下的西北边塞神奇异常,雄奇瑰丽。《热海行》充满神奇的想象: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阴山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

水热如煮却有“长且肥”的鲤鱼存活,充满神奇异趣。更难能的是岑参的边景描写,不仅突出北塞高寒、大漠风烟,飞沙走石的壮伟与崇高,还偶涉优美的边塞春光:

片雨过城头,黄鹂上戍楼。

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

边地的片雨、戍楼、黄鹂、春花、柳丝等意象,也给人有别内地的奇异联想,成为古代边塞诗展现优美边景的第一诗。更为奇特的是《优钵罗花歌》描写天山雪莲:“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借花喻人,表达不受重用的委屈与无奈。

除描绘雄奇瑰丽的边塞风光外,岑参诗还聚焦充满异域情调的风俗民情。他写新疆歌舞: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诗句把轻盈飞旋的胡旋舞描绘得如在目前,而宴饮娱乐的热闹场景则是:

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

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

如其《赵将军歌》: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

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该诗描写了军中休闲场景的剪影,刻画一位争强好胜的将军形象。

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殷璠也称他“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杜确序其集称“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他以好奇的眼光,审视大西北辽阔壮伟的自然山川,莽莽瀚海,崔嵬雪山,戈壁沙漠、冰天雪地,风刀霜剑,飞沙走石,把一个全新的大西北展现在世人的眼前。不仅选材奇,其表现手法也奇特多样。

一是善用侧面衬托手法。如果把边塞诗表现边塞征战主题分为出征、战斗、凯旋三环节,高适擅长全方位展现征战全过程创作模式,《燕歌行》典型代表这种模式,而岑参则抓重一头一尾,集中铺陈描绘征途中艰苦暴戾的自然环境,以其夸张的笔调写边地的风雪、沙石、炎热与酷寒,把人物置于这种酷烈的环境中,展示他们顽强地战胜暴戾自然的威势,表现人与雄伟的大自然的决斗,通过战胜暴戾的自然淫威来达到对戍边将士所向无敌的英雄气概和无畏精神的赞颂。写得慷慨激昂、乐观开朗,有着峥嵘的气象,磅礴的力量,这种慷慨壮烈的阳刚之美,让人惊愕震颤,给人冲击与震撼,收到神奇的艺术效果。

岑参还善于运用意象组合法,扩大语言的抒情张力。其名句“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将孤灯与寒杵两个实体意象与梦境和乡愁两个虚指意象巧妙组合在一起,非常耐人寻味。“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诗人把滴落在塞外春花上的春雨想象为天涯为客的思乡泪水,把缥缈如烟的柳丝想象成笼罩心怀的缕缕乡愁,其意象组合也别具一格。“丈夫鹊印摇边月,大将龙旗掣海云”运用错位组合法,似乎是说鹊印摇动边月,龙旗掣裂海云,而实际是说行军时将军的金印在月光下摆动着,旗帜被风扯开,像湖边的云彩一般。“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意思说孤城耸立在空旷的大沙漠里,海市蜃楼迎空而现,诗人也是用错位组合法,赋予孤城、海气以人格化的生命,孤城倚靠着广袤的大漠,海市蜃楼迎着边塞的天空而隐现,句意的表达更诗意化。

二是意境鲜明。他善于颜色搭配,黄沙、白雪、青松、红旗相配合,丰富而不单调,粗犷不失温馨,造成一种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三是诗题奇、善用即事命题。其边塞诗名篇《白雪歌》《轮台歌》《走马川行》《天山雪歌》《火山云歌》都是乐府新题形式,以“歌”“行”字样为标志符,一个诗题前为题,后为事,具有以题代序的功能与效果。

四是句式奇。古典诗歌多以偶数为意群,或二或四、或六或八句为一段落。岑参的《走马川行》则三句为一意群,《优钵罗花歌》三五七言并置,参差不齐的句法形式有利于写景抒情的巧妙结合。

岑参的边塞行旅诗作,具有很高的多层面的价值意义。文学上,得江山之助,他把诗人的笔触由内地的中原与南方,拓展到大西北的天山南北,反映了玉门关以西广大国土的自然风貌与风俗人情,把边塞诗反映生活的地域由局限于长城一线,扩展到天山南北,扩大了古典诗歌的题材范围。另一方面,如果把这些写异域风光、人情风尚之诗看成山水诗,那么它是中国山水诗题材上的重大突破,在内地高山大川、小桥流水之外又增添了壮阔瑰丽、神奇异趣的边塞美景形象,填补了山水诗表现边地壮伟景象的空白,从这个意义上说,岑参既是著名的边塞诗人,也是著名的山水诗人。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别离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试想如果没有岑参的西北边塞诗作,盛唐诗歌也就少了这些雄奇瑰丽的异域风情画卷。

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还高度评价岑参边塞诗政治意义:“他的诗表现了代表盛唐文化一个方面的主题,唐王朝势力向中亚的发展。”这是唐帝国势力延伸到西北中亚地区的现实在文学上的表现,是中国封建时代鼎盛的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撞击、交融的一个缩影与证明,具有很高的政治意义和文化学价值。

岑参的边塞诗还具有深远的影响,“中原一片好景光,发泄已尽周汉唐”。元明清边塞诗创作重心自觉由征戍诗、战争诗转向边塞山水诗、风情诗。突出表现奇丽壮伟的边关景色,聚焦再现边地奇景、趣景,明显具有岑参边塞诗影响的印迹。诗体形式上,岑参的歌行体边塞诗作,也成为明清边塞诗独具特色的诗体形式。明清边塞诗著名的鸿篇巨制如赵翼《高黎贡山歌》、洪亮吉《天山歌》等一定意义上都受到唐代乐府歌行特别是岑参边塞名作的启发与影响。

(作者系河北師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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