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应可商榷

2022-06-22 05:46洪光华
博览群书 2022年5期
关键词:讲义史料

洪光华

2022年3月19日,商务印书馆文津读书会公众号推送了署名涵江《史学史的“四大重镇”》一文,介绍20世纪起,培养中国史学史学科人才的“四大重镇”——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华东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及其学科带头人白寿彝、尹达、吴泽、杨翼骧四位先生。文后推介商务印书馆版中国史学史专业书籍,包括即将出版的瞿林东著《中国史学史举要》、2020年2月出版的刘节著《中国史学史稿》、2016年10月出版的谢保成著《增订中国史学史》等。

涵江写道:“1949年以后,中国史学史的教学研究一度陷入低谷,仅在1961年后有过短暂的学习热潮。”这个结论似可商榷。

刘节(1901-1977),字子植,号青松,浙江永嘉(今温州市鹿城区)人。1926年于上海国民大学哲学系毕业后,考入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受业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1928年清华毕业,历任南开大学、河南大学、燕京大学、大夏大学、浙江大学、金陵大学、中央大学、中山大学等校教职,1949年至1955年兼任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上世纪30年代曾任国立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兼金石部代主任,抗战期间曾任中英庚款会协助研究员。刘节的治学范畴包括中国古代思想史、先秦古史、金石学、考古学、古器物学、古音韵学、古语言文字学、人类学、民俗学、中国史学史等多方面。

《中国史学史稿》(以下简称《史稿》)是刘节20世纪50年代在中山大学为本科生开设选修课的讲义,1982年中州书画社(后更名中州古籍出版社)初版,1984年第二次印刷。1986年,台北弘文馆出版社推出繁体版。2020年,商务印书馆再版。

刘节与人民出版社长期合作,《史稿》最早是托其出版的。

1956年4月,刘节应约帮助人民出版社审校《历史图说》秦汉部分。7月,赴京参加高等教育部文史教学大纲审订会议,同时参加了人民出版社关于《历史图说》一书的座谈会。其间,出版社两次派人到宾馆拜访约稿。1956年至1957年间,刘节重新审订历年发表的20篇考据学旧稿,集为一册,于1957年7月27日交人民出版社,此即1958年2月所出之《古史考存》。1958年,刘节将《中国史学史稿》书稿交人民出版社。4月13日日记:“今日作函寄北京人民出版社预约史学史稿。”7月20日:“下午寄人民出版社讲义。”(本文所引刘节日记,皆见《刘节日记1939-1977》,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页码此略。)

后来,《史稿》被批判,出版社压下书稿未付梓。刘节在《工作笔记》中记录他在1959年一次会议上,回应已取代他担任中大历史系主任的杨荣国所作批评:“总之我应该感谢杨先生,假定没经过他这样一批判,我的讲稿害人更多。现在批判了之后,我已经同意人民出版社的提议,暂时不出版了,以后再说。”(刘节《关于中国史学史稿答杨荣国诸同事》,载《瓯风》第22集,文汇出版社2022年版)?这“以后”,就到了他逝世四年后的1982年。

中州社初版《史稿》编后话介绍说:“《中国史学史稿》是中山大学刘节教授的遗著。书中征引广博,史料翔实,精于考辨,多所阐发,常具独到的见解,自成一家之言,很有学术价值。”“因刘节先生已经逝世,现经曾庆鉴、林道南同志整理、校对,刘继章同志抄正,交我社编辑出版。在编辑过程中,我们在一些地方,对资料做了订正,对文字稍加点窜。”

从《刘节日记》可知:1957年10月17日“下午改讲稿付印”,22日“晚校改讲义油印纸”,1958年5月11日又一次“校改讲稿付印”,所校改者应该都是史学史讲义。因刘节日记缺佚严重,《史稿》究竟以哪一次油印本为底本则未能断定,但刊印本只有十九章,估计不是此前的《史料学与史学史》讲义。而刘节1958年7月20日寄给人民出版社的书稿,有可能是该年5月11日那一次所校改付印的讲义。

中州社初版《史稿》编辑庄昭是刘节的学生,1962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曾庆鉴1955年入中大历史系任助教,亦治中国史学史。林道南、刘继章皆为刘节学生,毕业于20世纪50年代。

刘继章忆述:“我是刘节老师的及门弟子。从1947年到1951年,听过刘老师《殷周史》和《中国史学史》两门课。”因新中国成立前后的1949-1950学年特别短,“刘老师所开的《中国史学史》这门课的内容无法讲完。后来,刘老师给下一届开这门课时,就通知我回校一起听课。使我能听完这门功课的内容”。(刘继章《缕析殷周史,眉批武穆评》,载《温州读书报》2001年11月期)?这“下一届”,也就是在1951年秋至1952年夏之間了。

1955年考入中大历史系的姜伯勤回忆说,他在1957年选修过刘老师中国史学史课。(姜伯勤《回忆刘老师的教诲》,见《刘景晨刘节纪念集》,香港出版社,2002年版)

为《史稿》撰写导读文章《史学史学科“必传之作”》的陈其泰,1957年入读中大历史系,1962年考取刘节的研究生,专业为中国史学史。据他说,刘老师“多年开设史料学和史学史课程”。(陈其泰《刘节先生日记序》,见《刘节日记》卷首)

而根据南开大学朱洪斌的研究,刘继章听的课可能叫“史料学与史学史”,而不是“中国史学史”。他说,刘节“1952年1月29日、30日的日记有:‘晚出史料目录学试题’。所谓‘史料目录学’,即‘史料学与史学史’一课的前半部分。”(朱洪斌《中国史学史经典范式的传承、演变及创新——重读刘节先生〈中国史学史稿〉,载《河北学刊》2020年第1期)

经查,《刘节日记》中留存了讲授“史料学”“史学史”或“史料学与史学史”课程的多次记录:

1956年9月3日(周一):“下午上史料学与史学史课。”

1956年9月5日(周三):“下午上史料学与史学史课。”

1956年9月17日(周一):“下午上史学史课。”

1956年12月30日(周日):“上午上史学史二小时。”

1957年9月24日(周二):“上午上史学史一小时。”

1957年9月26日(周四):“上午上史学史二小时。”

1957年10月3日(周四):“上午上史料学二小时。”

由此不难看出,刘节在上世纪50年代开授“史料学与史学史”或“中国史学史”课程,在较长一段时期内一直处于正常状态。仅此一点足以说明,上世纪50年代,至少在中大,中国史学史的教学并没有“陷入低谷”。

那么,全国的情况又如何呢?我们先来看看国家高等教育部的相关文件。

刘节遗物中,有一份中大油印传达的1955年6月30日高教部“综字第25号”文件——《综合大学历史系教学计划》(以下简称“25号文”)。25号文明确要求,有能力的综合大学历史系,所开选修课程应该包括史料学和史学史。与高教部将史料学与史学史分列相一致,刘节1957年既“上史料学”,又“上史学史”。

25号文强调,史学史包括中国史学史和世界史学史,首重中国史学史。如果不开中国史学史,则不可以单开世界史学史。所附“说明”这样写道:“史学史一课可以开设中国史学史,或世界史学史,或者两者同时开设。但如开世界史学史时,必须开设中国史学史。”

刘节在1958年的一份材料中写道,他在“1956-1958年教了两年中国史学史”。(刘节《工作笔记》,未刊稿)?这里清楚地写出了“中国史学史”全名,可以补充《刘节日记》中的简写。也可借而看出,中大确已根据25号文的指示,将“史料学与史学史”分设为“史料学”和“中国史学史”两门课。

再来看《工作笔记》中的另外两则记录:

其一,刘节1953年4月21日所记《两周来系务工作》(时刘节仍兼任历史系主任),“专门化”课程包括中国史学史:“……中国史教研组工作:……古代史专门化课暂拟五门,a.中国史学史……。”按:“专门化”,应该是独立成科的意思。

其二,1956年4月16日中山大学《历史系一九五六——五八年工作计划具体项目(讨论纲要)》,“一、教学改革工作”,第(乙)项:“系内每一门课程应配备三至四个教师,并大力培育师资;目前系内师资力量,安排如下:……史料学及史学史:刘节。”意思是以老带新,着力培养年轻教师。史料学和史学史课程,由刘节负责。

由此又可见,上世纪50年代,至少在中大历史系,中国史学史的教学、研究以及培育师资的工作并没有停顿。

刘节《工作日记》有记工作时程安排如下:“每日上午八时至十时——甲:史料学与史学史(年内上午批判胡适思想)……”此则笔记虽未注明时间,因批胡运动始于1954年末,故可推知写于1955年。就文意看,估计是指每日上午八时至十时无课,计划用来撰写《史料学与史学史》。

已刊《刘节日记》仍为残本,1950年、1951年、1955年、1959年整年缺失,1953年7月3日至年底、1954年4月25日至年底、1958年10月10日至年底,一并缺佚。尽管如此,依然能够找到撰写《史料学》《史料学与史学史》《史学史》的记录:

1956年1月4日:“晚写史料学稿。”

1月6日:“下午写史料学。”

4月25日:“草史料学及史学史。”

4月26日、27日:“草史料学与史学史。”

4月28日:“上午草史料学。”

6月25日:“上午草史料学毕。”

8月1日:“整理史料学讲义。”

8月2日:“整理史料学。”

该年撰写、整理《史料学》的记录,共计41则。

随后,从1956年8月17日上午开始,刘节转入《史学史》的撰写。直到1957年7月9日,“上午草史学史第十九章毕”。第十九章正是《史稿》的最后一章“章学诚的史学”。在不到一年的日记里,撰写《史学史》的记录多达170次。此外,现存1956年至1958年的刘节日记,尚有多处“准备功课”“写讲稿”“看讲稿”“校讲稿”之类的记录。这些“功课”“讲稿”,可能就有“史料学与史学史”“史料学”或“中国史学史”。

朱洪斌在其《重读刘节先生〈中国史学史稿〉》一文中,引刘节著《中国史料学与史学史》讲义目次(刊于《中国史学史参考资料·中国史学史目录十种》1961年6月),说明刘节所授“史料学与史学史”有两部分。查此讲义目次,包括上部“史料学”7章,计划六周讲完;下部“史学史”22章,上下部整个课程一学年讲完。刘节1956年8月18日日记:“下午填史料学与史学史本学期日历。”这个“学期日历”,应该就是根据《中国史料学与史学史》讲义来安排的。

根据刘继章所言,刘节最迟在1950年已开设“史料学与史学史”。按照刘节的习惯,开课前先拟好讲义大纲,然后一边写讲义,一边上课,课程讲完,整套讲义也有了。下次开讲,再修订讲义,上课前一天,“准备功课”。

1939年七八月间,四川省教育厅在成都为中学历史教师开办暑期培训班,刘节应邀讲授史料目录学,其授课进程和内容在日记里略有留存:“演讲题目为史料目录学。分成三讲,对史料搜集之标准、史料搜集之方法,及史料目录进步之三阶段。”(1939年7月30日) 而笔者所存之18纸大纲遗稿则为:第一讲、史料收集;第二讲、史料分类;第三讲、史料目录之应用。(未发表)?刘节《史料学与史学史》中史料学的目次:一、序言,史料的意义和价值,二、史料搜集的标准和范围,三、史料搜集的方法,四、史料的分类和编纂,五、史料的目录,六、史料的考订,七、有关史料学的其他学科。對比可知,1939年刘节所授之史料目录学,包含在他后来所授的史料学之中。

到1956年“草史料学与史学史”,应该是将此前讲义稿整理成书。根据刘节《中国史料学与史学史》讲义目次,“史学史”除《史稿》中十九章外,另有以下三章:二十、经学小学与史学,二十一、新史料与新史学,二十二、结论。

笔者推论,根据25号文的指示,将史料学和史学史分为两门课讲授后,刘节也把《史料学与史学史》中的中国史学史部分十九章单独成书,寄给人民出版社出版,这应该是与出版社商议之后的结果。至于刘节1958年4月25日日记所言“计划写经学、小学与史学一部分讲义”,4月27日所称“下午计划草经学、小学与史学”,朱洪斌认为,“经学、小学与史学”“仅有‘计划’,可能并未完成。”笔者则以为,他是在原讲义基础上的“写”和“草”,不仅仅是“计划”,因为《中国史料学与史学史》题下编者注曰:“中山大学油印讲义,印刷年月不详。”(笔者:编辑为何未与作者核实?),估计是编辑部根据刘节讲义摘录的目次,而不会有目无文。以《中国史料学与史学史》的架构出版全书,方为刘节本意。

从以上资料可知,涵江“1949年以后,中国史学史的教学研究一度陷入低谷”的说法并不确切。

瞿林东在《近五十年来中国史学史研究的进展》(载《史学月刊》2003年第10期)中写道,上世纪50年代“是中国史学史研究的低潮”,“除了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修订本(1957年)以外,几乎没有新的著作问世。一些个案研究成果的发表,终究未能引起人们较多的关注。”

瞿文所称“低潮”,是指“中国史学史研究的低潮”,而非教学上的低潮。如前所述,不仅教学活动没有停顿,而且主管部门对中国史学史开课还有明确的要求。

牛润珍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史著作述评》(载《中国史研究动态》2001年第8期)也道出当时的实际情形:“新中国建立后,中国史学的教学和研究又有新的发展,杨翼骧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白寿彝在北京师范大学,吴泽在华东师范大学,刘节在中山大学,各主讲席。”

牛文所说的“新中国建立后”,当然没有排除上世纪50年代。刘节在此期间开设课程,1958年将中国史学史研究成果《史稿》寄给出版社,都反映出那段时期教学、研究并未中辍的历史事实。

1961年9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讨论和试行教育部直属高等学校暂行工作条例(草案)的指示》,在教育部直属高等学校讨论试行《高教六十条》(即此“工作条例”)。次年3月,周恩来在全国人大二届三次会议上宣布:具备条件的高等学校,都应试行《高教六十条》。这就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重视教学质量的“小阳春”。在此背景下,中国史学史研究迎来了一个小高潮。

瞿林东是著名史学家白寿彝的研究生,他的总结尤应留意: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50多年间,中国史学史研究经历了两落两起的发展轨迹。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史学史研究,与三四十年代相比,显得比较寥落。60年代前期,中国史学史研究出现了十分活跃的局面,论者蜂起,百家争鸣,令人鼓舞。

在罗列了先后组织或参加中国古代史学史问题讨论的陈垣、尹达、白寿彝、刘节、吴泽等专家名单后,瞿林东接着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参加这些讨论会的历史学者,可谓极一时之选。此种盛况,前所未有,确是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见上引瞿文)

这一时期,报刊上发表了刘节的《谈史料学和史学史》(上海《文汇报》1962年6月14日)等不少高水平的专题研究论文。而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也于1962年6月由中华书局推出新1版。

洋洋数千言,只因涵江《史学史的“四大重镇”》文中一句话,笔者似有小题大做之嫌。其实不然,因为历史须以实证说话。行笔至此,想起笔者2019年4月12日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的一篇文章——《一张屡被误作钱稻孙像的照片》。此前数日,该报刊登了《一封关于钱稻孙创泉寿东文书库的信》文,其公众号推送时的配图,错用了刘节的照片。钱稻孙是刘节的岳父,这真是错到“家”了,颇觉好玩。但从史實来说,当然不应走样。世界进入信息爆炸时代,接受可靠的资讯尤为重要。信息源出错,以讹传讹,影响可能很深远,落笔不可不慎。

(作者系心理学博士,刘节研究专家,现供职于澳门城市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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