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路过村庄

2022-06-22 05:50安宁
大理文化 2022年6期
关键词:唢呐煎饼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6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等。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让我在这里,将那些途经村庄的人,一一记下。犹如为大地上早已逝去的人,重新擦亮他们墓碑上,曾经响亮或者暗哑的名字。

——题记

1

村子里隔三差五就有要饭的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家里有没有儿女老人,冷了热了住在哪儿,病了有没有人照顾,死了呢,会不会有人知道。总之他们和乡下的流浪狗一样,只要还愿意每日在周围的村子里游荡,就不至于饿死冻死。随便谁家还不给一碗汤喝,不给一个白面馍吃?即便是大雪覆盖的冬夜,在麦秸垛里掏挖出一个洞来,也能避一晚风寒吧?

所以家门口来一个要饭的,高一声低一声地求人给点吃的,从来不会有谁觉得稀奇。而我们小孩子放了学,看到要饭的站在自家门口,会觉得像亲戚或者熟人登了门,朝着院子便大喊:“娘,要饭的来了!”如果爹娘不吱声,我便自己跑到碗柜旁边,看看早晨有没有吃剩下的“玉米呱嗒”。如果有,我会立刻端出去给要饭的。如果没有呢,我翻箱倒柜也要找出半个煎饼或者白面饼来,好像找不出点吃的,空着手打发要饭的走,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乡下要饭的因此活得舒坦自在,我几乎也想做个要饭的,提个打狗棒,肩膀上挂个褡裢,或者直接背一个面口袋,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要饭吃。还能吃百家饭,即便是天天吃煎饼吧,每家的煎饼也一定是不重样的。张家的煎饼里会夹点咸盐芝麻,李家的吃起来更酥香掉渣,赵家的散发着清香的野菜味,孙家的一口咬下去,还有碎花生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呢。汤水呢,也是各式各样的,咸的香的麻的辣的,想想都美得很,更不用说喝了。

大约要饭的也觉得自己的这份职业特别有趣,所以看到顺眼的小孩子,还会将那些完好无损的煎饼啊馍馍啊,拿出来分我们一块。于是我们便跟着要饭的,一起吃了一回百家饭;想到那褡裢里的好吃的,来自另外的一个村庄,或许那村庄需要翻越很多座大山,穿越很多条江河,我们便觉得这要饭的,充满了浪漫的异域气息。啊,他简直是童话里略带忧郁沧桑的流浪王子!

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要饭的老头忽然间出现在我们家的火炉旁边,还伸手烤着旺旺的炉火,好像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或是跟我们有密切来往的亲戚。他一点也不觉得跟我们有什么隔膜,以至于他那样熟络地跟父母说着闲话,我竟然生了气,搬了马扎,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远远地瞪视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是母亲最先发现了大门口站着一个要饭的。那时,天已经蒙蒙黑了,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在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庄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停歇下来的意思,好像雪根本不关心有多少人挨饿受冻,或者艰难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它们只顾着下,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地下。所以那老头出现在迎门墙边的时候,几乎成了一个雪人。母亲出去倒没了酽的剩茶水,一推门,见一老头窸窸窣窣地倚墙站着,吓了一跳,马上缩回身来,紧张地问父亲:“迎门墙那里站的是谁?”我和姐姐慌得要躲到里屋去,可是一想,里屋也黑黢黢的,无处可藏,只好胆战心惊地站在母亲身后,像看鬼片一样,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则努力瞪大了,去看大雪地里到底是谁。父亲胆大一些,或许他也只是装胆大吧,所以只隔着房门,用袖子擦擦玻璃上的霜花,透过清晰的一小片地方,看向黑咕隆咚的天井。

在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找到手电筒去照一照那里是否是个活物时,雪人竟然又向前移动了几步,站在了我们家的大水瓮旁。水瓮里的水,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并落满了雪,雪看上去便不像是落在了瓮里,而是长在了里面。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难道他要砸开冰,取水喝吗?就在他似乎还想继续移动的时候,手电筒射出的一束强光,让雪人忍不住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他胸前挂着的搪瓷缸子,也随即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那响声在静寂的雪夜里,格外地清晰,好像一块冰裂开的脆响,或一片树叶飘落在河面上溅起的水声。就是这样的一点响动,让父亲确凿地下了结论:这是一个要饭的!

其实不用要饭的开口,全家人都知道,他在大雪天里无处可去,恰好看见我们家被炉火映得暖意融融的窗戶,窗户上还有梧桐树疏朗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光欢快地起舞。要饭的大约被这雀跃的影子吸引住了,于是从门口走到了迎门墙边,又从迎门墙边挪到了水瓮一侧。如果不是母亲及时发现,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一定会继续向前挪移,一直走到堂屋门口的吧?不过也或许,作为一个要饭的,他会以随随便便闯入人家天井为耻,他们的界限,一向只是倚在大门口,且从不逾越这样的界限。

不管怎样,要饭的老头坐到了我们家温暖的房间里,并用他的搪瓷缸子喝着滚烫的热茶。茶是母亲新沏的,就像要饭的是我们远方的一个亲戚,许久没有音信,突然间想念我们,便千里迢迢在雪夜里奔来,就为了跟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叙一叙家常,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烤一烤奔波中冻僵的双手,听一听火炉里煤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脆响。

我知道母亲的热情里,带着几分村里女人都会有的好奇。她很巧妙地打探着要饭的私人生活,譬如他从哪个村子里来?他离家已经多久?他有没有老婆孩子?他走街串巷地要饭,会不会想起他们?每天晚上他睡在哪儿?最多的时候他能讨到多少粮食?尽管母亲这样八卦,她的语气里却带着深切的同情,以至于这样的时刻,连父亲也不再当众训斥母亲多嘴,任由她细细碎碎地将要饭的内心隐秘,像一团毛线一样,一点一点从他的心里向外牵引。而我则惊奇地从蓬松的越扯越多的毛线团里,发现要饭的原来跟我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庸常的男人一样有家有口,只不过他的父母早已去世,他的老婆则因为家穷,早早带着孩子离开,改嫁他人。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牵挂,他就这样要了很多年的饭,走过不计其数的村庄。他将那些讨来的粮食卖掉,换成钞票,不能卖掉的饼啊馍啊粥啊,就自己吃掉,或者带回去给村里人吃。可是谁会吃一个要饭的讨来的东西呢?我努力地想,除非……除非他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要饭的!啊,想到这一点,我又重新觉得要饭的身上,有了遥远神秘的光芒。那光芒是我不能够抵达的远方。远方在哪儿呢?就在要饭的离开的那个村庄,那里的每一个人,都过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他们从来不会种地,或者,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除了山,还是山。那山上是荒芜的,连一株草都不长,于是整个村庄的男人,都纷纷背了褡裢,离开家人,外出要饭。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我因为这样的想象,忽然间对低头呼噜呼噜吃着面条的要饭老头产生了好感。就连他荒草一样芜杂的胡子,都被红通通的炉火涂抹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白胡子老人。啊,我真希望他再说一些什么,关于他们村子里其他要饭的男人,或者过年的时候,他们怎样从四面八方赶回贫穷的山村,彼此热烈地交换着十里八乡要饭的经历。只是那些历经的风霜雪雨,见识过的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经过的无数个不同模样的庭院,也足以将他们跟每一个从未离开过村庄的男人,区分开来。

那个夜晚,我将马扎搬到要饭的对面,以比母亲还要好奇的视线,注视着这个一脸刀刻般沧桑的老人,我甚至因为他进了我们的家门,与我们同吃过一个碗里的菜,同喝过一个锅里的面条,而觉得有在小伙伴面前骄傲的资本。我想等到天明,这个故事一定会发了酵,我怀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走到学校里去,会连老师也给吓住的吧?

可是,要饭的终究没有等到天明,就从我们家偏房里爬起来,永远消失了。我早起上学,蹑手蹑脚地经过偏房门口,推开半掩的房门,看到母亲专门放置的一盆炭火早已经熄灭。铺开的草苫子上,有要饭的躺过的痕迹。可是,也只有这么一点痕迹了,就连他离去的脚印都被天地间飘飞的更大的一场雪,完全地覆盖。

要饭的究竟去了哪里呢?没有人告诉我。

所有行经过村庄的要饭的,他们都没有来处,也了无去向。

2

奶奶发丧这天,大人们都忙着丧事,没人管我。于是我照例顶着羊角辫上鲜艳的红纱巾,拥挤在看丧事的人群里。按道理,我是该老老实实“跪棚”的,无奈我跪不住,到处乱跑。王战的奶奶就颤巍着小脚,赶着训斥我:你奶奶死了,你还戴着个红纱巾,还不用个白布条绑上,让人笑话!

我不理她,反而在她身后报复似的笑喊她:“老妈子!老妈子!”

王战奶奶气坏了,颠着小脚骂道:“不害臊,我看长大了也是个女唢呐!”

啊,在王战奶奶这老顽固的眼里,正在三叔家院子现搭的戏台上,风情万种地跟某个男唢呐对唱的女唢呐,简直是个撩骚的狐狸精,是引诱男人女人们犯错的坏胚子。瞧,为了看她翘着兰花指唱情歌,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都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了。我奶奶若泉下有知,得跳出骨灰盒来,和王战奶奶一样,叉腰站在大街上,对着南来北往的人,骂我们这些不孝儿孙们,借着她的名义,大行男盗女娼之苟且事吧?

女唢呐是特意化了妆的。红艳艳的嘴唇赛过甜蜜蜜的樱桃,总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小口。那眼睛里也汪着一湖水,男人们看上一眼,就晕眩着要掉进湖里。头发呢,是新烫过的,一个波浪一个波浪地簇拥在一起,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简直要把人席卷进去。她的手指呢,则修长白皙,引人遐想,以至于让我觉得它指到哪儿,哪儿就旺旺地着了一小盆火。

唢呐班有6个人,女唢呐是主唱,还有一个长相颇英武的男唢呐,是她的对唱搭档。但在所有人看来,女唢呐都是绝对的主角,缺了她,这唢呐班简直就得解散,不解散也没有人请他们出山。一群老爷们凑成的班子,即便讲的都是荤段子,可缺了一個代替女人羞红着脸听荤段子的女唢呐,谁还稀罕看这样的热闹?大家看的就是女唢呐当众唱情歌时的那股子风骚劲,至于哭丧的人,再怎样卖力地表演他们对死者生前的一片孝心,跟女唢呐的生动表演一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女唢呐可不是轻易就开口唱的,她得养嗓子。她就那样轻巧地嗑着瓜子,喝着好茶,外加一支徐徐燃着的香烟,笑看着等得猴急猴急的男女老少。一直等到男搭档三四首歌唱完了,掌声震得树叶都落了,司仪郑大也派人加送了两条好烟过来,她才清清嗓子,说道:给老少爷们唱个《天仙配》里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吧。说罢,她还拍拍手,将沾的瓜子壳上的碎屑扑打掉,而后深情地朝搭档一点头,开口唱道: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只第一句,就换来如雷的掌声。以至于父亲和三叔这些哭丧的男人们,也忍不住从棚里跑出来,憋着笑看上一会。父亲可是最爱听戏的,他还曾经自己做了一支笛子,花钱去城里买了一本歌词本,照着谱子自己在家里呜呜咽咽地吹,直吹得母亲生了气,将父亲笛子上的膜给弄坏了。所以此刻尽管是奶奶的丧礼,父亲还是被女唢呐的歌声暂时吸引了过去,从世俗的礼仪里暂时跳出来,并借这婉转的歌声,清洗一下内心淤积的人生烦恼。

但也只是片刻的安静而已。很快,四个姑姑的到来,和招待前来吊唁的人吃喝拉撒的琐事,让父亲无暇关注女唢呐的歌声,于是他便将失去娘亲的悲伤藏起,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希望声声唢呐能让这场丧礼看起来更为得体,热闹,并给整个家族的颜面增添光彩。

可是,偏偏女唢呐刚刚打开夜莺般的歌喉,就不唱了。看戏的人起初还一直叫好,喊着“再来一个”,后来见女唢呐始终闲闲地坐在那里,听其他人唱,不声不响,不争不辩,便开始起哄。

女人们都说:“瞧她那德性,唱了人家明星的歌,还真以为自己是明星了?!不就是长得骚气一点,唱得好听一点么?”

男人们也满腹牢骚:“这是哪儿请的这么大架子的角儿,多唱两首就噎着了怎么的?”

有知情的就附和着解释说:“这女人是东乡来的,听说架子大得很,是唱两首就要开口费的角儿,谁供得起啊!”

又有人补充说:这女人现在也没有嫁出去,听说,是看上了早就结婚生子的男搭档。你瞧她那眼神,不知道诱惑了人家多少次,可惜人家不上她的钩。这会两人正闹别扭呢,我看呐,不是嫌主人家给的礼太轻,而是觉得人家男唢呐情歌唱得没真心。

外人这样一解释,大家即刻发现秘密一样恍然大悟。再看女唢呐,果然貌似从容自若的神情下,有隐隐的期待在。期待什么呢?主家的红包?烟酒糖茶?当然都不是,而是那个长她大约10岁的男人眼睛里,会有跟她一样的爱意流转。

啊,那可是一个视自由恋爱为洪水猛兽的年代。一个被用来烘托丧事热闹的女唢呐,在公开场合跟人打情骂俏也就罢了,竟然还将私底下那点不道德的情爱,和因此带来的情绪,摆在了台面上。而这场戏在村里人看来,可比她唱的那几出精彩多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这一花边新闻,比任何瘟疫都传播得快。跪棚哭丧的女人们,看人来吊唁都不哭了,只象征性地干嚎两句,便窃窃私语起女唢呐的绯闻。十里八乡前来吊唁的亲戚,可是最好的人肉搜索的工具,他们带来的关于女唢呐的新闻越来越多。有说她在东乡就出了名的风骚的,这男搭档可不是她第一个引诱的对象。有说她爹妈都羞死了,尽管她唱得好,可是这样四处跟着唢呐班子跑,而且还都是男人,失了多少次身还不知道呢!还有说她从小就水性杨花,所以像男搭档这样的好男人,怎么会喜欢上她呢?更有说她跟男搭档怀过孩子,可惜不能要,于是打掉扔在了荒山野岭。

这些流言蜚语,很快让家族里的男女老少意识到,再蔓延下去,只会让这一场丧事变了味道,成为笑柄。给钱多少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掌控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唢呐,让她不至于因为别人的笑闹真的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枯燥乏味的唢呐班,和一群专看笑话如何收场的看客。啊,想想吧,即将“起灵”的时候,王家的男人女人们,都披麻戴孝地准备大哭一场,在全村人面前表演对我奶奶的一片赤诚了,忽然间唢呐班缺了个主唱,听唱的人也觉得没意思,全都回了家,那这场哭丧的表演可真寂寞!所以无论如何,让女唢呐顺顺利利地坚持到最后,便成了葬礼的头等大事。

最终,会计和郑大给我们家族开了个简单的小会,决定塞给女唢呐一个大红包。用郑大的话说:“拿钱砸死她,还怕她再造反不成?!”

对,钱是个好东西。家族里的每个女人都早就算计着这场丧礼结束,能分几尺白布“帐子”。就连全村来吊唁的人吃剩的饭菜,也得打好包,分个均匀,一碗肥肉拿回家炼出油来,可是够吃好几顿的。还有瘦肉丸子、油炸鲜鱼、粉皮炖鸡,可都是值钱的好饭菜,拿回家给男人们下酒,小孩子开胃,啧啧,不夸赞媳妇能干都不行。所以女唢呐见了钱,能不忽然清醒自己这一趟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果然,当郑大派人将一个一捏就知道有份量的红包,放到女唢呐手里的时候,她终于笑了。接着端上来的好烟好酒,也让整个唢呐班为之一振。女唢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的搭档一眼,而后站起身,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像个女侠一样笑道:今天主家的老太太仙逝,我们唱戏的没别的本事,就多献几个好曲,给老人家送送行,唱得好呢,大家就给点掌声,唱得不好,也添点笑声。

接下来,女唢呐真是跟先前完全换了个模样,好像这戏台子成了她一个人的,她唱哪一段,唢呐班就得集体吹哪一段。她连那男搭档也不要了,一脸嫌弃他拖后腿的样子。的确,那男唢呐可真不是她的对手,她一个人能连唱10首都不带气喘的。男唢呐则不行,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原来里面都是空瓤子,只跟她对唱了3首,便连连摆手说累了累了,歇会再唱。

看戏的人都笑着喊:“别轻饶了他!”

女唢呐也跟着嘲弄道:“我看今儿个就饶了他吧,不过,回去他媳妇可不饶他,我也不饶。”

这句含义丰富的荤话,立刻让墙头树上看戏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有那么几个,还差一点从墙上栽下来。还有一个大胆的小年轻,冲女唢呐喊:“嘿,你今儿不唱满意了,我们也不饶你。”

女唢呐的热情一直持续到奶奶的骨灰盒被埋入了墳里,五彩缤纷的花圈也铺满了傍晚的坟头,看热闹的村民们,一边交口称赞着我奶奶这场丧礼的圆满,一边各自走回家去。至于我奶奶的魂魄,被这样热闹的唢呐声发送到了哪里,没有人再去关心。

3

玩戏法的一扎下营盘,便开始绕着村子敲锣打鼓地招揽观众。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用那么卖力地吆喝,整个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他们要来的消息,就差将小马扎排好,列队迎接他们了。于是他们闲庭信步地扯嗓子喊了一圈后,便歇了锣鼓,等着男女老少从院子里快步走出,聚拢到临时搭起的表演区来。

在观众的数量还没有到达玩戏法的预期之前,会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不停地敲着大鼓。鼓明显年岁长久,油漆剥落,连皮子都卷了起来。但这丝毫不影响沉郁的鼓声,传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间或,男孩也会重重地敲几下锣,并在最后的一敲过后,迅疾地捂住锣声,似乎锣声多一点,都是浪费。其他玩戏法的男人们,则不停地走来走去,活动着手臂和腿脚,为马上就要到来的惊险杂技热身。

在全村人将玩戏法的围了个水泄不通之后,他们终于不再无休无止地拖延下去,用一声震耳欲聋的鼓声,让吵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开始照例是相对轻松的小魔术,比如将一沓白纸变成实打实的钞票。这魔术尽管我们年年都看,但每次看都信以为真。我和二芹还热烈地讨论着,如果跟他们学会了这个戏法,以后岂不是像神笔马良或者聚宝盆的故事里讲的那样,想要多少钱就能有多少钱了吗?二芹毕竟比我精明一点,她转念一想,质疑道:“既然他们能变钱,干吗还吃胸口碎大石的苦头?”这个问题的确把我难倒了,我只能犹豫着解释说,或许,他们变钱的魔法,仅仅在玩戏法的时候才能施展吧?

但我和二芹还来不及就这个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就到了惊险刺激的胸口碎大石的节目。那个躺在红色的垫子上,胸前被压了一块厚重石板的男人,立刻引来全村人的关注和同情,扛着大铁锤的“凶手”,则不停地走来走去,尽力渲染着这一锤砸下去,可能出现的毙命结果。他不愧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很快便让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一边希望大锤不要落下去,或者最好是砸偏了,在地上震出一个大坑来,一边却又希望男人别再啰嗦,尽快一铁锤砸下去,来个要么命丧要么石断的痛快结局。但那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啊说,一直说到有人憋不住了,骂一声脏话,随即兔子一样冲出人群,跑到某棵大树后面,将一泡尿嗖一声发射出去,又迅疾地提着裤子跑回原位。终于,那刽子手抡起了大锤,就在砸中的瞬间,有大人将小孩子的眼睛给蒙上了,也有小孩子自己惊骇地闭上了眼睛,当然只闭上了一半,另外一只眼留出一条缝,紧张地窥视着明晃晃的电灯下,“杀人”者和“被杀”者,有怎样惊心动魄的表情。事实上,“杀人”者并不邪恶,好像这是一桩司空见惯的表演,“被杀者”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恐惧。甚至,在石板断裂的瞬间,他一下子轻松地跳起来,并骄傲地绕着全场,英雄一样抱拳走了一圈,好像,应该慰问的是我们这些观众,而不是躺在石板下,等待不长眼睛的铁锤决定生死的他。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接下来的表演,自然一个比一个惊险刺激。比如那银枪刺喉,两个男人的喉咙顶在尖锐的银枪上,并用气功让银枪两端尽力地朝一起靠拢的时候,所有人真怕两个男人忽然间一起倒地毙命。那枪头当然是真的,在表演之前,每个观众都会被允许触摸一下。夏日夜晚的星星,如果看到两个涨红了脸、鼓着腮帮、憋着一股子气努力折弯银枪的男人,一定也会吓得躲进云层里去吧?但每一次,这些表演者竟然都能化险为夷,于是我们的心就这样一整个晚上,提上去,落下来,又提上去……

但最为惊恐的,怕是卸胳膊了。每年来表演卸胳膊的,都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有一张和铁成或者钢蛋一样稚嫩好看的脸。我和二芹都怀疑他生下来就没有爹妈,否则,谁家会舍得自己孩子的胳膊天天被卸来卸去?或者收养他的一定是后爹后妈,只拿他当挣钱的机器,哪管他的胳膊会有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每次到卸胳膊这个残忍的压轴“好戏”,那玩戏法的头目,都要先领着男孩炫耀似的绕场两圈,让每一个人都看清这个面容有些清秀的大男孩,这一刻是多么地健康活泼可爱,而即将面临的又将是怎样的一场酷刑。果然,在这样反差巨大的情境下,有女人开始恳求头目,不要卸孩子的胳膊了,我们不看这个节目,实在是太可怜了啊!还有孩子被敲锣打鼓的气氛渲染着,吓哭了。更多的人,是怀着期待被惊吓的热情和好奇,观看即将到来的演出的。玩戏法的当然拿定了看客的心理,所以根本不顾及小孩子的哭声,像对待一个动物或者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将男孩的脑袋朝下按,让其弯下腰去。在告知村人们,他即将给男孩的两条胳膊做360度旋转时,有胆小的女人早已捂上了眼睛。但是,一切都是阻挡不住的,随着“咔吧”一声脆响,男孩的胳膊瞬间就被转了一圈,并随即像柔软的面条一样耷拉下来。那男孩竟然一声都没有哭,但眼尖的人,还是看到了他的眼泪。在头目将男孩弃之一旁,又喋喋不休地诉说了一通男孩的痛苦之后,终于在人群的叫喊抗议声中,又轻而易举地给男孩的胳膊复了位。村里人都不懂这是脱臼,我们小孩子更是不明白,只觉得这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每每都是这样的恐惧和震撼,让我们那一颗跟着玩戏法的人,走遍天涯海角卖艺的心,瞬间变得小小的,隐匿在村子的某个角落,遍寻不着。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噩梦中跟要卸掉我胳膊的人拼死搏斗的时候,玩戏法的头头已经带着惨遭他卸胳膊的男孩,挨家挨户地讨要打赏了。那男孩一脸的漠然,好像昨晚的疼痛,从未在他的身体里留下过任何的印记,一觉醒来,他又成为一个走南闯北、心肠冷硬的人。他提着大大的麻袋,站在人家门口,不发一言,任由那个长相凶蛮的头头,在女人们不舍得施舍更多粮食的时候,将他一下子推到人面前,以不容违逆的语气逼迫道:“大姐,行行好嘛,看在这孩子昨晚胳膊都被卸断了的份上,怎么也得多给我们几斤粮食吧。”大多数时候,女人们是会发慈悲的,看一脸漫不经心的男孩一眼,叹口气,拿着葫芦瓢,扭头去大瓮里再舀上一些,而后边将灰尘仆仆的麦子倒入大张着嘴巴的麻袋,边歉疚地笑道:“只能这些了,多了真没有了。”那头头知道哪怕他再卸一次男孩的胳膊,也换不来更多的粮食,于是变了脸色,将还弥漫着尘灰的麻袋拽住口,哗啦一提一蹾,便甩上肩,扭头走人。麻袋在他的身后,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似乎有万千的沙子和麦子,在彼此排斥,又不得不委屈地拥挤在一起。

玩戏法的人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才能挨家挨户地将全村的粮食收敛完。有时候,会遇到胖婶一样精明的女人,知道他们上门讨要,早早地就扛起锄头下了地,借此躲开这烦人的债主。玩戏法的也没有办法,看一眼无情闭锁的大门,知道这家人是铁定不会打赏哪怕一粒麦子的,于是恨恨地探头朝墙内看一眼,恰好跟一只狗视线相遇,狗一声怒吼,显示出对于主人的耿耿忠心,人也气愤地骂一句粗鲁的脏话!只有那个男孩,在烈日下疲惫地倚墙站着,一声不吭。

他们其实也没有收到多少的粮食,村人习惯了看免费的演出,比如铁成他爹放的电影,就从来不会挨家挨户地收刮什么。所以像盼着他们快点来演出一样,全村人都盼着他们快点离开,好像那个被卸了胳膊的男孩,在村里多待一秒,便在人们心里多压了一麻袋的粮食。那麻袋那么沉,银枪一样一直压到喉咙,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我特意跑到巷子口,注视玩戏法的赶着马车,从大道上离去。那个男孩坐在一麻袋的麦子上,仰头冲蓝得耀眼的天空,轻松地吹着口哨,好像他们即将要去的,是一个开满了花朵的梦幻之地。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会再被人残忍地卸掉胳膊,也不会有银枪无情地刺向喉咙。

正午的阳光重重地砸下来,落在脊背上,有微微的疼。我在越来越远的口哨声里,像男孩一样,仰头看向正午的天空。那里除了无穷无尽的深邃的蓝,什么也没有。

4

“卖煎饼的来了!”邻村的大人小孩都这样沿街叫喊,于是那个骑三轮车卖煎饼的男人憨厚一笑,亮开了嗓子,略带羞涩地站在街头喊道:买——煎——饼——喽——

这个每天准时出现在邻村大街小巷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为了陪父亲去卖一次煎饼,我早早地就醒过来。夏天的早晨,有水洗过一样的清凉,暑气还没有蒸腾上来,知了也尚未开始鸣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父母和姐姐搬运煎饼到地排车上的声音。想到父亲即将带我去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像卖豆腐的、卖馒头的一样,走街串巷叫喊上一天,我的心里竟有隐约的兴奋,仿佛即将开启一次浪漫的旅行。

我坐在裝满煎饼的地排车上,看着父亲弓着腰,费力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和地排车依靠两根粗壮的麻绳,结实地牵引在一起。我神经紧张地蜷缩成一团,让自己变得小小的,似乎这样,就能减少身体的重量,让父亲稍稍轻松一些。我又恨不得跳到自行车的后车座上去,帮父亲用手拽着地排车的车把。但似乎除了将煎饼卖出去,我所有的做法,都对减轻父亲心理和身体上的负担,无济于事。于是空旷的大道上,每路过一个行人,父亲便满含着希望叫卖一声:卖煎饼喽!那声音在空气里飘荡开去,很快便消失在夏日的暑气中,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在那个走路的人眼里,父亲不过是外村来的卖煎饼的一个小贩而已,买不买,完全是他的自由。甚至,他连看一眼也不必,只一心一意沿着大道走下去,而后在一个拐角处一转身,就不见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父亲于是将叫卖的声音喊得更高了一些,也更频繁了一些。似乎他还在跟那个将我们视作一团空气的男人较着劲,一定要将喊叫声传到他们家院子里去。可是那人究竟住在哪个角落里呢,父亲并不清楚。父亲跑过十里八乡,也结识了许多人,但是作为沿街叫卖的小贩,他显然还是第一次。他没有经验,像一个刚刚结婚的羞涩的小媳妇,手足无措,想要获得外人的认可,却又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叫喊的时候,就高一声低一声地,躲躲藏藏,完全不像卖豆腐的狗剩那样,带着一股子天生就是小贩的随性与自然。

终于有人将父亲叫住了。作为“开市”的第一份生意,自然是要便宜一些的,买煎饼的女人也透着娇媚劲,笑嘻嘻地就掰下一半煎饼,咯吱咯吱地吃起来。父亲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已经高高的秤杆,也没办法再低下去,只能自认吃亏。女人带来的麦子,全是陈年的,生了虫子,又散发着一股子霉味。不用问也知道,她家的新麦子都封存在大瓮里,等着年底卖一个好价钱。父亲看着袋子里掺杂了许多“大麦”的麦子,想要皱眉,却最终只笑着说了一句:“这麦子,成色不好啊!”乡下的女人一结了婚,就脸皮厚起来,因此女人听了父亲暗含深意的话,脸都没有红一下,照例闲适地嚼着煎饼,笑嘻嘻道:明年你再来,保证粒粒饱满。

父亲没工夫跟她计较这些问题,因为又有其他的女人,循着叫卖声,走出了巷子,隔着十几米远呢,就喊:“卖煎饼的,上这边来一下,我家也买点。”又有遥问价格的,见父亲忙,我就跟着回应:“一斤麦子换七两煎饼。”说完了我就脸红,好像要登台表演我最不擅长的唱歌一样。那女人果然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用所有女人都会用的方法,教育她身边馋得一直在咽唾液的小儿子:“瞧见没,学习不好,以后你也得像她一样,跟爹出去卖煎饼!”

啊,我真想在那一刻,化作一个煎饼,哪怕被那个女人吃进肚子里去,也好过被很多女人好奇又同情地注视。我却无处可逃,我只能帮父亲扶着麻袋,把称好的麦子倒进去,又在尘灰飞扬中,将麻袋口紧紧地闭上,似乎,女人们故意在麦子里掺的沙子啊碎屑啊泥土啊,一旦跑出去,会失了斤两,让父亲转卖到粮库里的时候,也跟着折本。不过闭住了口袋,我的脸上还是灰扑扑的,很快成了土人。我和父亲两个土人,就这样在女人的喧哗声中,孩子的喊叫声中,狗流着口水对着煎饼的狂吠声中,不停地装着麦子和煎饼。

我希望煎饼可以很快卖完,这样我和父亲就能轻松地骑车回家。但煎饼被卖到一半的时候,就似乎累了,慵懒地趴在车上,再不肯朝人家袋子里跑。于是父亲将车推到树荫下,把空了的煎饼袋子铺在地上,让我坐在那里不要动,然后从地排车上摘下军用水壶,去对面的一户人家讨热水喝。

“有人吗?”父亲站在门槛外,犹豫地朝院子里喊。很快,一个矮胖的年轻媳妇从堂屋里出来,看了父亲一眼,随即扭头回了屋。我有些紧张,又替父亲难堪。倒是父亲,满怀着期待,像乡下常会见到的要饭的一样,倚在人家门框上,闲散地看着院子里奔跑的鸡鸭和猫狗。我看到一只精瘦的鸡,“嗖”一声飞上了墙头,更多的鸡则在墙根下,漫无目的地散步,或者拉屎。还有一只肥硕的猫,沿着梧桐树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平房。一只狗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眯眼瞅着父亲,却懒得叫上一声,向主人表达它作为一只看家狗的忠诚。我在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声里,觉得父亲也似乎化成了院子里的某个物件,只不过这物件是依附在黑色铁门上的。

终于,女人提着一暖瓶水,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那暖瓶是鲜艳的红色,上面画着一支娇羞的牡丹。我猜测女人是刚刚结婚的小媳妇,因为她的凉鞋也是红色的。她的脸上还露着一些紧张,朝父亲水壶里倒水的时候,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一眼。大路上有男人骑着自行车缓缓而过,速度是故意放慢了的,视线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窥探。女人因此更紧张了一些,水便不小心洒出来,滴在了崭新的凉鞋上,她“哎呀”叫了一声,这一声让我和父亲立刻生出愧疚与不安,好像我们欠了她不只是一壶水,而是一车的煎饼。于是父亲转身去车里拿出一个煎饼,歉疚地笑笑,递给女人。

女人愣了一下,还是用沾着泥灰的手接过去,又飞快地看一眼正午的阳光下空荡荡的大道,便笑着转身回了院子。院子里那条懒惰的狗,忽然间来了精神,讨好地蹭着女人的腿,又不停地摇着脏兮兮的尾巴,并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射到那块煎饼上。女人一口咬掉大半个,又低头看了一眼,便随手将剩下的半个丢给了营养不良的狗。狗立刻兴奋地叼住,跑到鸡鸭看不见的角落里,一门心思地猛吃起来。

我和父亲忽然被那条狗的吃相,弄得有些心烦,于是胡乱吃了几口煎饼,又咕咚咕咚朝肚子里灌了半壶水,便从树荫下起身,推起车子,沿着连影子都看不到的大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这次,我没有坐在地排车上,而是在后面卖力地帮父亲推着。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整个村庄都沉寂在无边无沿的午休里,就连知了也隐匿了嘶鸣。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缓慢地移动。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吱呀吱呀地响着。也只有这枯燥单调的声音,肯来陪伴我和父亲。

我们这样走了有多久呢,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小的村庄,忽然间变得那么那么地大,大到洪荒宇宙一样,将我们一瞬间吞没,连悲伤,都来不及。

5

我们家院子里接待过多少来堕胎的女人呢,怕是连母亲自己都数不清了。

來的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的,或者没有什么关系,也会絮絮叨叨地扯出一个熟识的人来。在骑车一个小时就能互相抵达的相邻村庄里,因为有了嫁出去的女人们维系着,大家多少都能追根溯源扯上亲戚关系的。当然,这样的关系不过是为了让母亲给女人堕胎的时候,会手下留情,温柔和缓一些;男人呢,在接下来女人堕胎的漫长时间里,也好跟父亲有些话说,不至于面对面坐着,生出尴尬。

那时姐姐已经稍稍懂事,模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并因此充满了好奇,跟在母亲后面问东问西。这让母亲心烦,想将她苍蝇一样轰开;于是父亲一声压低了嗓门的吼声,便将她轰上了床。父母不知道我是早熟的孩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便放任我像个猫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将一切姐姐想要窥视的细节,尽情纳入眼底。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母亲进进出出地,将手术钳子、镊子、剪子、酒精、棉球、卫生纸、垫子、脸盆之类的用具,以专业医生的细致,一样一样搬进她和父亲的卧室里。这时的母亲,有乡镇医院妇科大夫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骄傲的沉默,所有人都在她的忙碌和沉默中,成为夜晚粗糙的石灰墙上,灰色模糊的背景。这背景时不时地会动一下,好像被一阵风悄无声息吹过的露天电影幕布,或者月色笼罩下的安静池塘,忽然间蹦出一只梦游的青蛙,于是水面便漾起细小的波纹。背景中的父亲和男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聊的话题我并不感兴趣,不外乎是收成啊播种啊雨水啊施肥啊之类庄稼人的事情。若在平时,两个男人在夏日庭院里聊天,声音会越过墙头,飘到另外一家庭院里去。但是那晚有些不太一样,父亲和男人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像墙角的蟋蟀,总是担心有人从墙角走过,于是声音就自动降低了,有时还会完全地消失掉,许久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愁些什么。茶水续得很慢,常常都已经凉了,父亲和男人才想起来去喝,因为凉,也便一口喝干了。他们还会下意识地发出“吱”的一声,好像喝了一杯劲辣的白酒,只是声音里夹杂着一些茫然,这茫然是有方向的,它们指向亮着昏黄油灯的卧室。

卧室里母亲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完全不知,但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却断续传来。呻吟声是压抑住的,有些尖锐和咯人,好像石子在玻璃上划过。我听了觉得难受,我想父亲和男人之间的谈话,之所以总是被无缘无故地打断,大约也是受了这声音的影響。听得出女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声音。在这呻吟的边缘,还有母亲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絮语。母亲在跟女人聊着什么,可是这场对话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说,女人则用时强时弱的呻吟声,勉强地回应着。

邻居胖婶家的狗忽然间叫了起来,叫声诡异怪诞,又意味深长。父亲忍不住起身,朝大门口望去。果然,一个男人缩着肩,闪进了胖婶家。父亲松了口气,朝有些紧张的男人道:西边又开牌局了,一晚上在灯下,也不怕蚊子将血吸净了。听到这句,我的心里忽然凉飕飕地,生出一丝惧怕。卧室里传出一声钝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瓷盆里。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但却想不出来,便只有冒着风险假装回屋睡觉,又趁父亲和男人没有注意到我,一闪身走进了堂屋。

卧室在堂屋的东侧,没有门,只隔着一个褪色的灰白帘子。帘子上印着稀疏的竹子,昏暗的灯光落在上面,便添了一丝鬼魅,好像它们不是印制在帘布上,而是鬼魂一样飘在半空里。我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朝那片飘荡的竹子走去,我想那一刻,任何声响都会让我吓得尖叫起来。

当我轻轻挑起帘子的一角,从只容一双眼睛透过的缝隙里看向卧室时,我的确被血腥的一切吓住了。风从纱窗里徐徐地吹进来,蚊帐落在四面墙壁上的影子,便不停地摇晃。母亲大约被这影子晃得有些头晕,便将桌上的灯移得更近一些。女人裸露的下体,就这样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正将一个冰冷的细长的器械,伸进女人的身体里,不停地旋转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动作让我想起冬天母亲坐在灶房里,用铁钩子寻找着她埋在锅底柴灰里的地瓜,地瓜却跟母亲捉着迷藏,让她怎么也找不到,母亲担心地瓜跟柴火一起烧成了灰,便着急起来。不过掏挖女人下体的母亲并不着急,她很仔细地用感觉寻找着身体里的东西,在那一刻,手边油灯的光亮似乎也是多余的,她成了村里杀猪宰羊的李正,手法游刃有余,娴熟淡定,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断有块状的血,从女人的身体里流出,滴进搪瓷盆子里。那声音轻微,却又有些尖利,仿佛石子划过人的鼓膜。以至于女人每听到一次,就紧张地全身抽动一下,母亲也便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放松点,放松点。”可是母亲越说这句话,女人就越是身体发抖,我想她一定是怕冷吧,她的下身什么也没有穿。那冷隔着帘子,很奇异地传染给了我,我听到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盆里,也跟着发抖起来。我想飞快地逃开,远离那难闻的让人惊惧的血腥气;可是我的双腿却动不了,好像它们被粘稠的血结实地沾在了地上,又好像夜里做了噩梦,被鬼缠了身,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恶鬼的魔爪。明明女人疼得呻吟,我却听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笑,那笑声越来越近,终于哗一下罩住了我。在一个巴掌大的橡胶娃娃一样的肉团,从女人的身体里啪嗒一声跌落在搪瓷盆子里的时候,我也惊悚地“啊”一声尖叫起来。

那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先是母亲骂了我一句:“死妮子,看什么看?!”而后父亲一个箭步冲进堂屋里,将我的一只耳朵轻而易举地提起来,让我头晕目眩地原地转了两圈,又揪住我的眼皮,低低地警告道:“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看你以后还偷不偷看!”我的耳朵和眼皮立刻火烧火燎地疼。好在父亲这样的打骂,我从小就经受,也便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让一个外村女人听见我被训斥和打骂,可真是人生耻辱。等我揉着红肿青紫的眼睛和耳朵,钻入薄薄的毯子下睡觉的时候,姐姐的声音悄悄地传过来:“有什么好看的没?”我翻个身,蒙头不理姐姐。她恼怒起来,恶狠狠地嘲笑我:“挨顿揍,脑子也糊涂了吧?”我忽然间生了气,用脚奋力地踹向姐姐的屁股。姐姐天生不是吃气的人,又回踹我一脚,这一脚恰好踹在我的骨头上,很疼;反弹回去的力也咯疼了姐姐,两个人又惊又吓,怕父亲听见了过来甩一巴掌,便忍着痛,竖起耳朵倾听着门外的声响。

一切声音都好像消失了,连狗叫声也没有。又好像男人女人的到来,只是我和姐姐的一场幻觉,或者午夜的梦境。所有人都睡下了,包括蚊虫和蚊帐上的壁虎。女人什么时候走的呢?怕有人听到她发出的声响,她走的时候,会不会故意丢掉了鞋子?她是被男人抱上车后座的吗?她的脸色一定惨白极了,像人死后活人穿的白色孝布吧?还有,那个从她身体里挖出来的橡胶娃娃呢?那个娃娃紧闭着眼睛,是因为它也跟女人一样觉得疼吗?摔到搪瓷盆子里的那一刻,它一定很疼很疼吧?或许眼皮也跟我的一样,是青紫的。想到明天就可以看到那个橡胶娃娃,我便迫不及待地闭上眼睛,化作一尾鱼,倏然滑入梦中。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想起那个橡胶娃娃,我光脚跳下床去,跑到父母卧室门口,先四下张望一番,才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房间里还是简单的陈设,早晨的阳光从绿色纱窗里透进来,落在床前昨晚放搪瓷脸盆的地方。那里除了有一两滴风干的模糊的血迹,显示着昨晚发生的那一场隐秘,再无任何可疑的地方值得我去探究。父母的床上,依旧是叠得整整齐齐像一片钙奶饼干一样的黑蓝色条纹毛毯。红砖铺成的地面上,有笤帚清扫过的细细的划痕。屋檐下的燕子又跳到窗台上,雀跃地叫开了。院子里传来父母边轧猪草边拌嘴的声音,新的一天,又千篇一律地开始了。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6

关于半熟儿老婆的来历,有N个版本。

一个说那是半熟儿跟着人去东北跑车做生意,那时还不是半熟儿老婆的她软磨硬泡,说半熟儿老家那边有自家亲戚,让半熟儿带自己去。中途便赖上了半熟儿,让他将自己带回家去。当然,没有哪个正经女人会这么干,唯一让她自降身份的原因,皆因她是一个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只不过她被男人暴打,试图逃走,恰好遇到“二了吧唧”的半熟儿,相信了他的谎言,才让她的出逃计划成真。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半熟儿到了东北后,勾引了人家老婆,怕那男人追杀,才不得不带着她逃回了山东。当然,也有人说,是女人主动献身给了半熟儿,目的不过是想过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则,就凭半熟儿这样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计刚刚踏进我们村口,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反正不管流传的什么版本,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半熟儿将别人的老婆拐回来了。那年头民风保守,拐别人老婆的事,像是一个炸弹,将全村人的热情都点燃了。男女老少几乎第一时间将半熟儿家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看新娘子,是村里保持许久的传统,但凡谁家娶了媳妇,全村人能将这个新娘子来来回回看好几个月,直到这家墙上的大红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懒得抹,混入扛着锄头下地的女人们中间,灰头土脸地看不出来了,大家才将兴奋的视线恋恋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显然,谁家的新娘子也没有半熟儿家的更招人眼。只要她一开口,满口珠圆玉润的东北普通话就会惹来一群人的关注。操普通话的人,在我们村都被嘲讽为“侉子”,大约像北方人称呼南方人为“南蛮子”一样。尽管东北话跟收音机里播音员的普通话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一旦这个播音员跳到了村子里,大家还是会因他(她)的口音不同,百般挑剔他(她),笑话他(她),全然不认为普通话是学问高的人才会使用的优雅腔调。

如果一个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粘在屁股后面,跟著学她说话的腔调,见她回头,还朝她吐舌头,做鬼脸,笑话她是个侉子,早就有因为被孤立而想要离开的心了。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上吊自杀的想法。毕竟,每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又被人指点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半熟儿媳妇却像东北寒冬里的松树,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岿然不动。她甚至主动走出家门,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门,都叼着烟卷。这在女人抽烟是道德败坏的乡下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举止。但半熟儿媳妇不怕,她还主动凑到男人面前,借人家烟头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红艳艳的,显然是抹了口红;脸白生生的,村里女人们便说,大概半熟儿做馒头用的面粉,每天会有半袋子敷在她的脸上;她的指甲呢,是鲜亮亮的红,用女人们恶毒的话说,是吸了半熟儿的血染上去的;她的头发则是烫过的大波浪,大约是从明星的脑袋上直接抠下来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当半熟儿媳妇这样高调地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谁不多看上几眼,几乎会让人怀疑眼睛瞎了。男人女人们也学着她的样子,怪腔怪调地拽着普通话,然后自己边说边笑,差一点笑崴了脚。半熟儿媳妇才不管这些,她风情万种地接受着全村人的检阅和指点,将那些关于她和半熟儿的风言风语,只用一个轻飘的烟圈就全给吹散了。

更让村里人看不上眼的是,他们两口子亲密起来,竟然可以视别人为无物。男人们都该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礼节的吧。偏偏,半熟儿还在东北的时候,坐在媳妇家炕上,当着一脸威严的丈母娘的面,就跟媳妇亲上了嘴。这样“有伤风化”的事,传到我们村里来,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儿觉得丢脸,好像他间接地也羞辱了我们村的名誉一样。女人们都说:半熟儿啊半熟儿,不怪别人起这样一个外号,就不能长点脑子吗,晚一会在被窝里折腾媳妇能死啊你?!

但是谁也没有我更清楚,半熟儿究竟被媳妇迷到什么程度。我猜想,或许全村只有我一个人,亲眼看到过半熟儿和媳妇躺在床上,深情缱绻、四目相对的画面吧。当然,我也是无意中撞见的,如果专门闯到半熟儿卧室里偷窥,非得被他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门不可。那次是母亲让我去买馒头,推开门,喊了好多声都无人应答。看到堂屋的门开着,我傻乎乎就走了进去,又撩开左手边东屋的帘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们臆想了无数次的画面。

事实上,两个人都穿戴非常整齐,不像半熟儿他娘说的那样,连床都不起。他们大约刚刚吃完了饭,正躺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神仙一样面对面地吞云吐雾。只是抽烟也就罢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还穿越重重烟雾,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那眼神好像要将对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我想,他们在对方眼里,大概都是一支清凉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热的天里,明明都已经快要化掉了,还舍不得吃下去,只是温柔地舔着,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气里消失掉了,他们徒留一脸的忧伤。

我完全没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应该咳嗽一声提醒他们。我就那样傻乎乎地撩着帘子,看他们用眼睛融化着彼此,在连着说了两遍“我要买馍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就再也不发一言。他们终于抽完了一支烟,从虚幻的烟云中回过神来,看到我奇怪地站在卧室门口,这才欠起身,慵懒地回复我的问题:“今天歇着,不做馍馍了。”

我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对谁也不提及。或许,即便我说了出去,半熟儿媳妇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从东北逃到这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么,这些风言风语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柜一样,对半熟儿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只很悠闲地吸着烟,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半熟儿媳妇生了儿子之后,就泯然于村妇的行列,除了她从未改变过的东北话,很少有人会再刻意地将她从人群里放大出来。如果她和村里大部分女人们一样,跟半熟儿厮守到终老,那么,所有人都会将她忘记,即便是死亡,也不会让多少人能够记起她年轻时逃婚到此的叛逆壮举。可是,半熟儿媳妇终究是半熟儿媳妇,个性里的狂放大胆,历经了十几年,不仅没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乡的情绪酝酿得愈发浓郁了。

半熟儿媳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新的出逃的呢,没有人能想清楚。就连半熟儿,也没有窥出蛛丝马迹。那一年,半熟儿的儿子15岁,村里许多人纷纷外出打工,人们因为外面的世界躁动不安,半熟儿媳妇出逃的念头,也就在那时“啪”一下跳了出来。

一点征兆也没有,半熟儿媳妇逃回老家的消息,就在整个村子里蔓延开来,然后便是各式各样的传说。有的说,半熟儿媳妇重新回到原来男人和大儿子身边,决心脚踏实地地跟着他们生活。有的说,半熟儿的儿子千里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面前。又威胁说,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远都不会起来。有的说,半熟儿每天早晨,都要一个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妇一个小时。有的说,半熟儿媳妇已经发下狠话,一辈子不再回来了,哪怕儿子因此跟她断绝关系。还有的说,半熟儿媳妇想让儿子留在东北,不再回到半熟儿身边……

种种流言蜚语,再一次搅动了因为打工而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村子。即便是千里之外打工的村里人,也通过电话得知了这些传闻。于是人们纷纷说,看,跑来的媳妇终归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儿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守得住一个从来不做家务的媳妇呢?

谁也不知道半熟儿媳妇是否还能够回来,村里人都抛弃了不能谋生的田地,走进城市里去。他们其实和半熟儿媳妇一样,抛弃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种想象中热气腾腾的生活。

在一时的热闹之后,也没有多少人再关注这个新闻。半熟儿还在蒸着他的馒头,而他的儿子,则在留与去之间犹豫徘徊。

半熟儿媳妇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而我,记得她耀眼的红唇,吸烟时性感的烟圈,面粉一样白皙的脸,美艳的指甲,神秘的黑色连衣裙,却惟独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编辑手记:

作家安宁的散文《有人路过村庄》,写的是记忆中一些途经她村庄的人,从他们留下的身影与余音中,在他们那梗概式的人生中,我们看到了乡村变迁过程中,那些已经消失的身份与职业,也看到了由个体折射出的关于群体的命运感。要饭的人,为了缓解葬礼悲伤的唱戏人,为了生计到处流浪的表演残酷戏法的人,卖煎饼的父亲,堕胎的女人,最终逃跑的半熟儿老婆,他们中的很多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来处,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处。作家以悲悯之心回看和反思这些人的命运时,有着童年记忆中的那种美好想象,同时里面也缠绕着强烈的残酷意味,那是生的残酷,也是命运的残酷。当这些记忆真正成为记忆之时,当那些因现实的裹挟带来的残酷与不堪都随风而逝之时,村庄真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许多人的生活也伴随着村庄的变化正不断向好。50F9EAE8-BD6A-47A2-9F0A-B2AB8EE04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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