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野:戏长久,不言别

2022-06-22 23:55黄先懿
环球人物 2022年12期
关键词:蓝天野北京人艺姜子牙

黄先懿

蓝天野

6月12日晚,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下文简称北京人艺)70周年纪念演出特别设置了致敬蓝天野的环节——4天前,他在北京病逝。一道追光灯投在空荡荡的舞台上,一句句经典台词响起,是《北京人》里的曾文清、《茶馆》里的秦仲义、《王昭君》里的呼韩邪单于、《蔡文姬》里的董祀……熟悉的声音瞬间将一个个角色拉回眼前。

蓝天野在中国话剧的舞台上走过了70余个春秋,难以统计他一共饰演过多少个角色,但无论戏份多少,哪怕是臨时被拉去顶替个没有名字的龙套,他都要仔细考虑年龄、性格、着装,甚至在心里作一个人物小传。

2011年重回话剧舞台后,蓝天野不愿因自己是“高龄演员”而受到特殊照顾。他每天都早早来到排练厅,在排练现场一丝不苟,还认真指导青年演员的动作和台词,连人物摔倒的动作都丢开拐杖亲自示范。排练《家》时,由于装台问题他不慎摔倒,小拇指骨折,起身后反而向大家致歉:“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第二天照旧按时到场排练。排练《甲子园》时,有一天导演唐烨发现蓝天野说话有些鼻音,问他:“您是感冒了吗?”蓝天野一笑:“我前两天发烧了,但是没敢说,怕你们着急,现在我已经好了。”

北京人艺排练厅墙上挂着的“戏比天大”四个字,蓝天野用自己的话剧人生作出了具体的示范。

1942年,蓝天野在北平三中的小礼堂看一拨学生演曹禺的《北京人》,比他高一级的学生、后来的著名表演艺术家苏民在戏里演曾霆。这是蓝天野第一次看话剧,那些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在舞台上化身为另一个人物,离奇又含蓄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他。因为在学校办壁报,蓝天野和苏民相熟,经常凑在一起聊话剧、看话剧。1944年,二人同时考入国立北平艺专,年底,蓝天野第一次出演话剧——《日出》里的小职员黄省三。

虽然对话剧兴趣渐浓,但那时的蓝天野满心兴致都在画画上,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专业演员。直到1945年,三姐石梅带着发展地下党力量的任务从解放区回来。

蓝天野家成了地下党联络点,他也在三姐的影响和带领下开始参加革命工作。每晚固定时间,他们组装好短波收音机,收听解放区的广播,记录下来,刻到蜡版上,再油印分发。除了进行抗日宣传工作,蓝天野还成为北平地下党的交通员,靠着一辆自行车运送物资和文件。

这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同年9月,18岁的蓝天野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下的北平依然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与此同时,共产党领导的学生民主运动也逐渐展开。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蓝天野一边参加剧团演出,配合学生运动,一边从事革命工作,秘密发展党员。

这期间,蓝天野参演了两部对他的戏剧表演观念产生重要影响的话剧。

一部是李健吾编剧的《青春》。蓝天野在这部戏里饰演一个绰号“红鼻子”的老更夫。以往的演出都将这个角色演成一个插科打诨的逗笑角色,但导演石岚提醒蓝天野:“这是一个老农民,是生活当中很具体的一个人物。”自幼长在城市里的蓝天野,跑到京郊的一个村口,坐在井台上和老乡们闲聊,观察体会老农的言谈举止。“虽然这种体验生活是肤浅稚嫩的,但《青春》的‘红鼻子’让我找到了一座演剧正确方法的路标。”蓝天野说。

1946年的蓝天野(后右一)和家人。

另一部是《夜店》。首次在焦菊隐指导下演戏的蓝天野,对戏剧美学有了新的体会——各个环节都要求浓郁的生活气息,摒弃常见的舞台表演痕迹,尽量做到真实和鲜明的人物刻画,呈现“活生生的生活”。

1948年,解放战争发展迅猛,国民党开始怀疑蓝天野所在的剧团,并加紧监视。剧团按上级指示撤离北平,这时蓝天野用的还是原名“王润森”,抵达解放区后,为了安全,组织要求改名,来不及细想,“蓝天野”三字脱口而出。自此,这个名字开始在中国话剧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1952年6月12日,在史家胡同56号的小院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正式建立,年仅25岁的蓝天野成为建院第一批演员,这也成为他全新艺术人生的开始。

20世纪50年代,老舍、田汉、郭沫若、曹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热情迸发,创作出《龙须沟》《茶馆》《关汉卿》《蔡文姬》《胆剑篇》等中国话剧艺术经典之作。其中,老舍创作的《茶馆》将新中国话剧艺术推向了高峰。

1956年12月2日,北京人艺《茶馆》剧组建立,蓝天野被分配饰演秦仲义。建组以后,导演焦菊隐并没有马上组织排练,而是请老舍和研究老北京的专家金受申讲老北京的掌故和风土人情,安排演员去体验生活。体验分两个阶段,先是泡茶馆、逛地摊儿、访问老评书人,在生活中寻觅、了解各种有关老北京的人和事,再集中到与自己角色有关的人物上。蓝天野在一位企业家身上找到了秦仲义的特点:一位把开拓事业当成唯一乐趣,从封建世家冲出来的新兴资本家。

正式排练前,演员们根据体验生活所得,排演角色生活小品。戏中秦仲文与庞太监见面时,有一段矛盾尖锐的对话。为了把两个人物之间这种矛盾的历史背景挖掘出来,蓝天野构思了一个名为《鹌鹑斗》的人物小品,情节是两个人曾经为了争买一只价值连城的鹌鹑,发生了极大的不愉快。他找扮演庞太监的董超一起演,对进入角色产生了很大帮助。

后来回顾《茶馆》的首次排练,蓝天野说,花在体验生活上的时间和精力,比用在排练过程中的还要多。对一个角色从不熟悉“磨”到熟悉的过程,让他受用一生。

1980年,北京人艺《茶馆》演出团先后赴德国、法国和瑞士进行演出,这是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9月30日,《茶馆》赴欧洲的首场演出,在德国曼海姆民族剧院拉开帷幕。观众的热烈情绪从第一幕开始,3个小时内丝毫未减。当全剧结束帷幕徐徐落下时,剧场里暴风雨般的掌声持续数分钟之久。演出结束,演员们用了将近20分钟一遍遍谢幕,但是观众仍然迟迟不肯离去,抛撒的鲜花落满了舞台。

随后,《茶馆》相继在德国的11个城市以及法国、瑞士巡回演出,历时1个多月,每到一处都引发轰动。欧洲媒体纷纷报道演出盛况,德国戏剧评论家把《茶馆》称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

蓝天野演了几十年、近400场的《茶馆》,随着时代变化、年龄增长,他对秦仲义的理解处理也在不断调整。1992年最后一次演《茶馆》时,蓝天野已年过花甲,接近秦仲义最后一幕的年龄。为了将第一幕秦仲义的年轻气盛、风华正茂体现出来,他设计了一个打马而来的亮相动作,以此展现人物的潇洒不羁。这年,第一批《茶馆》老演员“告别演出”谢幕时,几个小伙子冲上台,拉开一个很大的自制横幅,上面写着“戏魂国粹”四个大字,现在这条横幅还保留在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里。

1987年夏天,年满60岁的蓝天野从北京人艺正式离休。告别了耕耘40多年的话剧舞台,他又迈进了表演艺术的另一方天地。

1988年,电视连续剧《末代皇帝》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这部由溥仪自传《我的前半生》改编而成的电视剧,讲述了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位皇帝跌宕起伏的一生。剧中溥仪生父载沣的扮演者正是蓝天野,虽然他戏称这是“被绑架去演的王爷”,但他将清朝最后一位摄政王演绎得入木三分,得到了溥仪后人和清史专家的认可。

随着《末代皇帝》的热播,蓝天野收到了更多的剧组邀请,成功塑造了许多家喻户晓的影视人物形象。特别是《封神榜》中仙风道骨的姜子牙,让观众至今难忘。

1988年,这部由内地与香港合拍的电视剧筹备拍摄,蓝天野接到剧组的邀请后,照例提出要先看剧本。蓝天野从小就痴迷于古典神话故事,对这一题材颇有兴趣,但是看过剧本之后却犹豫了,他觉得这种过度商业化的写法艺术格调不高。片方再三承诺会修改剧本,又有《封神演义》的故事打底,蓝天野才答应下来。

尽管这部电视剧娱乐色彩偏重,但蓝天野依然秉持着严谨认真的表演态度。姜子牙是神话人物,也是史实上真实存在的人,为了更好诠释角色精髓,他仔细阅读相关的道教书籍,还专门到北京的白云观向道长请教道教法术的规矩和手法。

拿到修改过的剧本后,蓝天野发现仍有不妥。比如西伯侯访贤一段,剧本写成姬昌在渭水河边找到姜子牙后,姜子牙感念姬昌的知遇之恩,匍匐在地,感激涕零。而蓝天野认为,姜子牙下山垂钓于渭水河畔,就是为了等姬昌,他钓鱼用的是直钩,“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于是,他与导演商量后,动手重写了这场戏——二人相见后,姬昌恭敬心诚地跟姜子牙搭话,姜子牙接了一句:“姜尚在此等候多时了!”

姜子牙在戏里的武打动作,蓝天野坚持自己做,不用替身。“如果连这点儿动作都不能做,我就不接这个戏了!这场戏不光是打,主要还是演人物。用替身,只能拍个背影,一看就是假的!”

1990年,《封神榜》播出后引起了巨大反响,蓝天野饰演的姜子牙更是成为一代人心中的经典。

同年,蓝天野参演的另一部电视剧《渴望》也大获成功,播出时万人空巷,创下那个时代的收视巅峰,引发了一场关于真善美的全民大讨论。蓝天野饰演的王沪生的父亲王子涛,既是温文尔雅的学者,又是可敬的父亲、慈爱的爷爷,受到许多观众的喜爱。

除了参演影视剧,蓝天野离休后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绘画创作中。自1996年起,他先后3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他的老师、著名国画家许麟庐为他的画展题字“勤于笔墨,独辟蹊径”。

自1992年演完最后一场《茶馆》,蓝天野远离了话剧舞台,不导戏、不演戏,倏忽间已近二十载。就在蓝天野以为自己彻底告别了话剧艺术的时候,没想到一个电话又让他重新回到了北京人艺的舞台。

2011年初春,时任北京人艺院长张和平邀请蓝天野、狄辛和朱旭、宋雪如到剧院食堂吃饭。席间,他提出打算重排经典剧目《家》,请蓝天野、朱旭在戏里演个角色。

左图:电视剧《渴望》中的王子涛。右图:电视剧《封神榜》中的姜子牙。

蓝天野在画室作画。

蓝天野对此很是意外。且不提自己离开话剧舞台多年,如今已过耄耋之年,记忆力也已衰退,演得动吗?记得住詞吗?蓝天野没有立即回复,但是在犹豫不决的日子里,他已经自然而然地开始琢磨这个戏了。最终,几乎没有演过反派的蓝天野打破常规,出演了冯乐山。

话剧开排,原先担心的生疏感并没有出现。“我从进到排练场的第一步,就觉得好像我从来没离开过。”蓝天野认为,演员创造角色,不是在接到剧本和角色时开始,而是从决心当演员的那一天起。虽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演冯乐山,但从刚演戏起,他就不断在心中储存种种人物创作的“积蓄”,这些年的经历也让他的“积蓄”更丰富了。他从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提炼、取舍,又不断寻找新的资料,最后凝聚成他心中那个用儒雅伪装本质之恶的冯乐山。

冯乐山的造型也是按蓝天野的构想设计的:长髯飘胸,须发相连,身穿呢料长袍,头戴椭圆黑丝绒帽,手持竹手杖。就连第一幕冯乐山出场时手里拿的纸,上面有几首以高老太爷身份作的诗,也是蓝天野题写上去的。

蓝天野出演《家》之后的第二年,恰逢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剧院决定排演剧作家何冀平的《甲子园》,纪念这段长达一个甲子的不凡历程。院领导再次找到蓝天野,请他担任艺术总监,并出演男主角黄仿吾。

排练时,蓝天野几乎事无巨细地操心,从人物角色的丰满,到服装的颜色、纽扣的款式,再到舞台的台阶是20厘米还是25厘米,都考虑得细致周全。“我们老说人艺像一个家,很多时候只要他在,我们就觉得这个家是有主心骨的。”唐烨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黄仿吾的台词量极大,一人就占了全剧台词的1/6。演员吕中回忆,演《甲子园》的时候,她担心蓝天野忘词,就把他的台词也练习了,想着万一他忘了好接得上。刚开始排练时,蓝天野有时候确实会忘词,但等到了台上,一句都没错过,“他都这么大岁数了,简直神了。”

在出演了《家》《甲子园》两部戏后,蓝天野表演创作的欲望更加强烈。后来见着张和平,蓝天野对他说:“现在我感激你的‘鸿门宴’,我的生活还是应该在舞台上。”

此后几年,蓝天野一直活跃在话剧舞台上。2014年,他作为导演复排了《吴王金戈越王剑》;2015年,他与李立群在《冬之旅》同台飙戏,105分钟从头到尾不下场;2017年,他与青年导演韩清联合执导历史剧《大讼师》;2020年北京人艺68周年院庆,93岁的蓝天野再演冯乐山和董祀;2021年初,再次复排《吴王金戈越王剑》……

去年,他生病住院,但仍记挂着话剧。夏天,唐烨执导的新版《雷雨》上演,刚刚从医院治疗回来的蓝天野,坐着轮椅到剧场观看了演出,当晚就与饰演周朴园的濮存昕畅谈了一番,从人物解读到台词语速,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自从年少时与话剧结缘,蓝天野就未曾真正放下过表演艺术,始终执着地追求自由创造的艺术境界。正如张和平所说:“在他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艺术家的风骨和一个革命者的胸怀。”

蓝天野:1927年生于河北饶阳,原名王润森,表演艺术家。曾参演话剧《北京人》《茶馆》,电视剧《封神榜》《渴望》等,获中国戏剧奖终身成就獎,2021年获颁“七一勋章”。2022年6月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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