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花的尘世浮生

2022-06-22 02:25苏兰朵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春华

苏兰朵

金珠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金雪花。当她以此为名,身着红裙,在并不耀眼的舞台上放声歌唱时,那另一个自我便复活了,那是她曾渴望活成、却在荒凉人生里逐渐失落的梦想中的自己。金雪花是金珠倾力守护的一个秘密,其中有爱、美,以及活着的尊严。你有这样的秘密吗?

那一天,天气不算太好。钟小菲站在镜子前,突然又后悔了,打算把身上的裙子脱下来。顾玉莲制止了她,说道,一晚上挑选打定的主意,怎么能被一秒钟否定呢?穿衣服没主意,选男人倒是主意正得很。钟小菲不敢在家流连,拿过包迅速出了门。

在靠窗的座位上,钟小菲问樊秋实,裙子是不是有点短了?樊秋实用依恋的目光望着她,你就是什么都不穿,他也不敢说什么,就是走个过场。那只假眼珠仿佛也有了温度。钟小菲抬手打了他一下,回过头时,一个妆容浓艳的女人已经站在了他们对面。她身材瘦小,簇新的西装套裙有点撑不起来,发型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少留的长直发。她在他们面前坐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从胸部散发出来,是那款有着长长脖颈的真我。钟小菲一直没舍得买。樊秋实的脸马上冷下来,这是我妈。钟小菲慌忙站起身,往下拽了拽裙子,阿姨好。女人微笑着点点头,随即从手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自如地点了一根。樊秋实厌恶地把脸转向一边。在她低头的瞬间,钟小菲注意到,她脸上的粉很厚,却依然没有遮住明显的干纹和黑眼圈。这是一张不常保养的脸,应该也不常化妆。她将一个黑色的牛津布包放在桌上。小菲啊,这是阿姨送给你的见面礼,最新款的,你看看喜不喜欢。钟小菲瞥了一眼樊秋实。樊秋实满不在乎地说,给你就收着,打开看看。钟小菲小心地打开包,惊讶地发现,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禁不住有些心疼起来。与这个华而不实的东西相比,她宁愿未来的婆婆送的是个现金红包。这个牌子的新款电脑,至少两万块。

这是十年前的场景,牢牢地刻在了钟小菲的脑子里。以至于她总是有种错觉,后来再见到的那个人,是假的。

此刻,穿着皱皱巴巴且肥大的连衣裙,一身汗味和烟味的金珠站在客厅里,正低头听着樊秋实的训斥。花白稀疏的长发在电风扇的转动声里抖动着。上礼拜不是刚给你500块钱吗?你当我开银行吗?都干什么花了?金珠迟疑了一下,嗫嚅着,看病。樊秋实大声地说,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又去按摩了吧?有病我领你去医院。美容院、按摩院是你去得起的地方吗?那就是个无底洞!我……腿疼。不是给你拍过片子了吗?骨头都长好了,阴天下雨疼一点很正常,用热毛巾敷一下不就行了!金珠慢慢侧过脸,无助地瞟了一眼钟小菲。行了,少说两句。钟小菲从钱包里拿出300块钱,递给金珠,妈,你去卫生间洗个澡吧,一会儿吃饭。金珠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笑意,接过钱,快步走去卫生间。樊秋实生气地瞪了钟小菲一眼,从胸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金珠很少来儿子家,每次几乎都是要钱。钟小菲不是每次都这么痛快地拿出钱来给她。她和樊秋实挣的都是辛苦的小钱。女儿桐桐又在学习舞蹈和古筝,每月要付房租,还要还车贷。今天之所以没旁观太久,一是因为她刚刚领了工资,二是因为金珠提到了腿。钟小菲注意到,金珠的腿最近好像跛得有点厉害了。

吃过晚饭,金珠坐在沙发上,给桐桐读《豌豆上的公主》,表情跟着书中的角色夸张地变换着,声音也拿捏得少女般纯真。桐桐张着嘴巴看着奶奶,听得入了神。钟小菲顺着厨房的门看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将樊秋实刷完的碗碟收进橱柜。要不,给你妈买点液体钙吧,好像补钙效果挺好的。你有钱吗?那东西得天天吃才有效果。别瞎想了,我看她什么事也没有,都是装的。不信哪天你偷偷跟着她,离了我们家,她的腿保准跟原来一样。钟小菲有点不高兴,你干吗总那么想你妈呢?樊秋实放下最后一只碗,待了片刻,目光暗淡地离开了厨房。只有在这种神情之下,他的两只眼珠才一模一样,分不清哪只是真的,哪只是假的。

樊秋实走进客厅没一会儿,金珠就不声不响地告辞了。她从不在这儿过夜,也从不告诉樊秋实和钟小菲她住在哪里。钟小菲已经习惯了。

隔天傍晚,樊秋实为一个熟客理完头发,将剪刀递给小工,堆满笑容地陪着客人划完卡,将对方送出大门。街市已开始热闹起来,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相拥着走进附近的商城,那些女孩子盛装之下总是出奇地漂亮,鲜嫩的脸上挂着娇嗔,让樊秋实有点羡慕。他站在风里吸起了烟。想想自己和钟小菲恋爱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张扬过,弄得就像在搞地下情。那只坏掉的右眼令他很不自信,也令钟小菲特别在意他的情绪。其实,小菲的漂亮不输于这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这是他一眼就能认定的。他带着几乎是鱼死网破的心追求钟小菲,很快发现,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因为那时候的小菲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而且有着令他意外的善良。后来的日子里,他都是带着感激的心在爱着小菲,直到拿到结婚证的一刻,才确信上天对自己总算公平了一次。

哟,出来放风了?一个令樊秋实厌恶的声音传来。肥胖的大腿踱到他的视线之内,樊秋实没有看他。生意不错嘛,晚上还这么多人。樊秋实踩灭了烟头,找我有事啊?还有烟吗?给我一支。大伟伸出手。樊秋实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半盒烟。大伟一把抓过去,抽出一根,用自己的打火機点着,使劲地吸了一口,把烟盒很自然地揣进兜里。樊秋实冷冷地看着他粗壮的胖手,没吭声。你妈又找我妈借钱了,我妈不好意思要。樊秋实依旧没吭声。二百,赶紧给我。一团烟雾之后,大伟推了樊秋实一把,听见没有啊?樊秋实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你妈的钱,你妈愿意借。让她自己跟我妈要去。嘿!什么话?欠钱还有理了?我告诉你,我妈的钱,就是我的钱。赶紧给我,你妈凭什么让我来养?樊秋实盯着大伟,我也告诉你,我的钱,不是我妈的钱,你找她要去。大伟的脸黑下来,耍臭无赖是不?我看你就是欠揍!白眼狼!吃我们家那么多粮食,还不如喂了狗。活该你眼睛被扎坏!樊秋实忍耐着,他早已经不怕大伟了,但不愿意在工作的发廊门口发生摩擦。小工似乎在玻璃门里看到有点不对劲儿,走了出来。樊哥,有事吗?樊秋实说,没事。转身推门进了发廊。大伟隔着门又骂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因为里面的音乐声太大。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樊秋实意外地发现,姐姐樊春华坐在客厅里。樊春华家离这儿很远,没有事,她不会这么晚过来。

钟小菲脸色谨慎地看了樊秋实一眼,站起身。我给你热饭去。说完去了厨房。樊秋实瞟了一眼卧室,门关着,估计桐桐已经睡了。他观察了樊春华一下。樊春华虽然皱着眉,但看上去情绪稳定,不像哭过,应该不是被姐夫打过。他稍稍放下一点心。

大伟去我们家了。樊春华突兀地说。樊秋实愣了一下,要钱去了?嗯。你给他了?没有。不给他就对了,无凭无据的,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咱爸……给他了。什么?樊秋实又是一愣。咱爸当时正好在我们家,受不了大伟满嘴的埋汰话。樊秋实在樊春华旁边坐下,半天没说话。秋实,咱妈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呀?樊春华等了一会儿,问你话呢。我哪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啊?她跟咱爸离婚这么多年,就你能见着她,她的钱也都给你了,你不知道谁知道?樊秋实脸板起来,刚想发火,钟小菲端着盘子走进来,将菜放到餐桌上,使劲看了樊秋实一眼,又回到厨房去了。樊秋实缓和了一下口气。她每次来都跟我要钱,问她干什么花了,从来就没有准话,问她在哪儿住,也不说。神出鬼没的,我不知道她都在干些啥。樊春华叹了口气,秋实,要不……你劝劝咱妈,回去吧。樊秋实奇怪地看了姐姐一眼,回去?樊春华肯定地点了点头。樊秋实盯着樊春华,是……咱爸的意思?咱爸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看有那个意思。咱爸现在条件好了,占地回迁了新楼房,两室一厅,手里也有点养老钱,而且,他的身体还硬朗。我是觉得,妈回去也能享两天福不是?樊秋实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地说,我看你是想让咱妈回去伺候奶奶吧?樊春华急了,你看看你,怎么想事情就那么歪歪呢?回去那不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我看是对你有好处吧?这些年,要不是咱爸老贴补你们家,你早就让高庆打死了。现在奶奶身体不行了,你怕伺候她的活儿落在你身上,是吧?樊秋实!樊春华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她调动有限的智商搜索着词语,就是个白眼狼,吃里爬外,咱爸白养你了!咱爸倒是没白养你,你倒是把奶奶接到你家去啊!樊秋实也提高了嗓门,让妈回去伺候奶奶,我第一个不同意!钟小菲闻声跑进来。秋实,你干吗呀?看把姐气成这样!樊春华浑身哆嗦着,走到门口,趿拉上鞋就推开了门。钟小菲瞪了樊秋实一眼,忙跟了出去。

出了楼宇门,樊春华的情绪依然没有平复,急急地往前走。钟小菲紧跑两步拉住她,姐,你慢点走,我给你打个车吧。樊春华突然就哭起来,抽抽噎噎,声音里有两股力量在挤压,一股想往外顶,一股在往里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钟小菲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姐,都是秋实不好,回去我骂他!快别哭了。樊春华哭了一会儿,抹了两把眼睛,小菲呀,姐求你件事。嗯,姐你说。这事啊,也只能指望你了。樊秋实那个王八犊子,不孝子!钟小菲慌忙点了一下头。这个姑姐没什么文化,比牛还能干,但心眼比针眼还小,一点委屈都承受不了。这么多年钟小菲早就看明白了,姐夫总打她估计和她这性格也有关系,说她丧气。钟小菲现在可不敢刺激她。小菲。嗯。你就帮姐去劝劝我妈,让她回去吧,啊?我知道,这个家里,她最看重你了。钟小菲愣愣地看着樊春华,犹豫了半天,小心地说道,我……能行吗?行!准行!这事姐就拜托你了!

这事让钟小菲很为难。樊家的事有多复杂,她是结了婚之后才渐渐弄明白的。四口人四个心眼儿,就像四张风干的饺子皮,根本就捏不到一块儿去。

她和樊秋实是在美容美发学校认识的。那时,她还没毕业,樊秋实已经上班两年了。因为技术好,被聘请回来当美发教员。某一日,同班一个并不太熟的女同学突然邀请钟小菲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就是在那个聚会上,钟小菲认识了樊秋实。她本能地就感觉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那种被深深喜欢的气息。她这么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被很多人或明或暗喜欢过的,但这股气息从樊秋实身上散发出来,却与以往都不同,像一股强大的磁场,令钟小菲有种不安。后来,钟小菲告诉樊秋实,当时就是有种感觉,如果拒绝了你,你就得跟我拼命。樊秋实没说什么,只是无声的笑。这要命般的爱吸引了钟小菲,她挣扎了很久,还是陷落了。后来,樊秋實跟她讲述了自己那只右眼的事。

5岁的时候,樊秋实的父母离婚了。金珠净身出户,樊秋实和7岁的姐姐与父亲樊兆荣一起生活。他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在打闹中,被人用秸秆戳中了眼睛。家里人并没当回事,奶奶用热毛巾给他敷了几次就不管了。后来樊秋实的眼睛开始红肿流脓,父亲才有点着急,想送医院,又被心疼钱的奶奶给拦下了,让樊兆荣去找金珠。等金珠赶回来把樊秋实送到医院,右眼已经失明了。

这件事成了樊秋实心底的伤疤,使他与父母和奶奶产生了填不平的隔阂。这件事也令钟小菲心疼不已,她明白了樊秋实是个从小缺爱的孩子,所以才会对她爱得那么用力。他需要她。

周末,樊春华过来接走了桐桐,说家里今天包饺子。钟小菲明白樊春华殷勤的用意,心里像压了个包袱。她问樊秋实,你看这事怎么办啊?樊秋实说,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去办吧。反正我也找不着她。说完就出门了。今天他要陪许三哥去逛玉器市场。樊秋实的老家岳西村坐落在一处玉石矿带上,从小他就对石头特别敏感。许三哥是他发廊的客人,一个开加油站的老板,喜欢收藏玉石,两人因为聊玉石成了朋友。樊秋实对这段关系非常重视,因为许三哥是他的社交圈子里最体面的人。

等了一上午,金珠也没来。下午三点多,内心焦躁的钟小菲回了娘家。

顾玉莲听女儿说完婆家的事,板着脸没吭声。对樊秋实这个女婿,她是半个眼珠都没看上,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把这对“冤家”拆散。当初她常骂钟小菲的一句话是,我顾玉莲明白了一辈子,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糊涂姑娘呢?

顾玉莲今年54岁,身材微胖,皮肤白而细腻,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相当年轻。她一辈子没有工作过,靠在马来西亚做中医按摩的老公养着。每日除了保养自己的脸和身体,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小区的麻将馆里打打麻将,是大家公认的有福气的女人。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顾玉莲和金珠只见过一面。那是钟小菲生下桐桐的第二天。樊秋实出去办出院手续,顾玉莲在帮女儿收拾东西,金珠匆匆忙忙赶来了。她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奔到婴儿床前,一脸惊喜地盯着自己的小孙女,半天都没说话,连钟小菲叫了声妈也没反应。顾玉蓮脸就板起来了。金珠伸手想抱孩子,顾玉莲走过来推开她的手臂,亲家,你身上有寒气。金珠尴尬地笑了笑,缩回了手,这才想起来说,你就是小菲的妈吧,辛苦了啊!顾玉莲依然冷着脸,我不辛苦,辛苦的是我女儿,折腾了七个小时才把孩子生下来。金珠转过脸,面有愧色地看着钟小菲,小菲呀,妈出门了,接到信儿就赶回来了。说着,她从兜里掏出来个小盒子。这个,给孩子的。钟小菲接过盒子,谢谢妈。樊秋实这时候走进房间,说,手续都办完了,走吧。说完,他看到了金珠,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往外走。我把车开到楼下去。这句话留在屋里,人已经不见了。金珠站在那儿,脸上满是失望,令钟小菲不忍心看。

金珠没有坐他们的车,说改天再去家里看钟小菲和孩子,就一个人走了。钟小菲顺着车窗看着金珠一瘸一拐地离去,心里有点不好受。她看了樊秋实一眼,樊秋实面色冰冷,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转动着方向盘。顾玉莲坐在钟小菲身旁,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个不大的翡翠挂件,玉面呈青白色,一看就不值什么钱。顾玉莲撇了撇嘴,将盒子合上扔在了一边。

我看啊,你劝劝也行,省得她总去你们家要钱。这句话说完后,顾玉莲再也没提这个茬。母女俩在电视机的陪伴下吃完了晚饭。钟小菲知道,顾玉莲对金珠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尤其对金珠没有参加自己儿子婚礼这件事耿耿于怀。因为父亲钟诚义可是坐着飞机提前一个礼拜从马来西亚赶回来的。

饭后,钟小菲陪顾玉莲去小区广场跳舞。两人走到广场附近才发现场地被占了。有个物业公司搞了演出,场面不算大,有零星几个人在观看。被灯光照得雪亮的舞台后面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枫叶正红合唱团惠民演唱会”。一对看起来50多岁的男女正眉飞色舞地唱着一首年代久远的老歌。顾玉莲有点失望,嘟囔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真是的,今天又锻炼不成了。钟小菲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对顾玉莲说,妈,要不你也去唱唱歌吧,我看比打麻将强。顾玉莲说,你少管我。

两人唱完,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一个60多岁戴前进帽的男人走上来,热情洋溢地介绍下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珊瑚颂》,演唱者金雪花。灯光这时候突然变换成了橘黄色,音乐随即响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连衣长裙的女子边唱边走上台来。钟小菲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定住了。

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一个圆润高亢、情感饱满的声音在钟小菲的周围响起。

小菲,这人长得怎么那么像你婆婆呢?顾玉莲拽了钟小菲一下。钟小菲没回答,她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舞台上这个红裙女人。花白的长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一只手拿着麦克风,另一只手做着伸展的手势,无比专注地歌唱着。那音调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令人担心她难以企及,但最终她都化险为夷地唱上去了。主持人说她叫什么金雪花?

钟小菲扔下一脸狐疑的顾玉莲,远远地跟在金雪花的后面。她再度产生了关于真假的错觉。如果不是那条跛腿,她甚至不能确信这个女人就是金珠。

她犹豫了半天要不要上去跟婆婆说话,把樊春华让婆婆回家的意思表述一遍。这样,无论婆婆作何反应,自己都可以对樊春华交差了。但是她终究没有加快脚步。不知为什么,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害怕这个金雪花不承认自己是金珠。如果是那样的话,她该怎么办?她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仿佛那高亢的声音是一件武器,闪着坚硬的光,令她不敢近身。

金雪花上了公共汽车。钟小菲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金雪花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速度掀起的风从敞开的窗口袭进来,令她惬意无比。在夜色和发动机的掩护下,她哼唱起来。她希望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最后融化在一片深渊里。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但是,就像这人生一样,这死法对她来说也很奢侈。她将脸转向窗口,风温柔地抚摸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最终,钟小菲在一幢五层旧式居民楼前,目送着金雪花走了进去。她本想顺着感应灯看看婆婆上了几楼,但是,破旧的楼道里没有亮起灯光。

回去的路上,钟小菲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这里是她从未来过的城西孤山地区,距她家28.4公里。她困惑起来,婆婆住在这里?一个人住还是和男人一起住?婆婆还能回去跟樊兆荣一起生活吗?

走进家门的时候,樊秋实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钟小菲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令她没想到的是,樊秋实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从始至终眼睛都没离开过手机。钟小菲看着樊秋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知道什么?妈住在哪儿。不知道。钟小菲观察了樊秋实一会儿,那……妈叫金雪花,你知道不?樊秋实白了她一眼,继续看手机。钟小菲拍了樊秋实一下。樊秋实平静地说,有啥奇怪的,你不是还叫桐宝妈吗?钟小菲愣了,网名?

钟小菲还是不能释然。樊秋实从未系统地给她讲过自己家的事,信息都是只言片语透露的,需要钟小菲自己拼接。她从未深问过,害怕触到樊秋实的痛处。而且,就算她深问,樊秋实也未必都说。金珠越来越像一个谜了。钟小菲实在想象不出,她是怎么活着的。金珠好像不喜欢做家务,每次来,除了要钱和陪桐桐玩,基本不做别的。就算是这样,金珠也去给人做过保姆。有一次,是她自己跟钟小菲讲起了这事。起因是沙发。钟小菲让她帮着卸掉布艺沙发的外套,准备洗一洗。她忽然说,陈姐家的皮沙发是我见过的最柔软的皮沙发,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也换个皮沙发吧。钟小菲问,哪个陈姐?金珠顿了一下,低声说,我帮着干活的陈姐。钟小菲不解地问,帮着干活?金珠说,嗯,住家保姆。就她一个人,住130平的房子。人倒是也不坏,可就是嘴不好,什么难听说什么。钟小菲愣愣地看着她。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在那儿干了不到一个月。这是钟小菲唯一一次知道她的收入来源。她觉得这份工作其实很适合婆婆。后来就再没听婆婆提起干过什么,却越来越多地说起身体这里或那里不舒服。樊秋实告诉钟小菲,别搭她的话茬,就让她自己说,想要钱,也让她自己提。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樊秋实背对着钟小菲躺在床上。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却一动不动。无数个夜里,骗过了钟小菲,让她以为他睡着了。这个本事是在大伟家练出来的。大伟是他的表哥,金珠的哥哥金铁的儿子。樊秋实眼睛坏掉之后,金珠似乎心有愧意,把他带走了一段时间。樊兆荣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是樊老太告诉樊兆荣,走到哪儿去,他都是你儿子。

金珠没有把樊秋实带到她的新家,而是送到了金铁家里,舅舅金铁和舅妈杨珍有点勉强地收留了樊秋实。金珠赔着笑脸说,等眼睛里的皮肤组织恢复好了,安了假眼珠之后就走。最不高兴的人是大伟。他是家中的独子,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他的。现在樊秋实要吃他的好东西,玩他的好玩的,还要跟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且,樊秋实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看一眼都招人烦。

大伟给樊秋实定的第一条规矩是,如果有同学到家里玩,樊秋实就滚远点。瞎子弟弟让他觉得丢人。于是,每当有同学要来,樊秋实就得到楼外面去。正是冬天,樊秋实冷得不行,只好在附近的便利店转悠。便利店的老板很不友好,怀疑他是小偷,往外撵他。有一天下大雪,他没地方去,就进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很破旧,只有一个老头,在给另一个老头理发。老头对樊秋实说,理发呀,孩子?快到暖气跟前暖和暖和。樊秋实忽然心里一暖,凑过去烤手。另一个老头走后,樊秋实没有理发。老头也没说什么,就跟樊秋实聊起了天。那天,樊秋实待到很晚,店里再没有来过一个客人。后来,每当樊秋实从店门前路过,老头都走到门口,叫他,樊秋实,进来,陪我唠唠嗑。

大伟后来给樊秋实立了很多规矩,这其中就包括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许翻身,不许发出声音。

樊秋实后来还发现了一个秘密,晚上上床之后,大伟经常被杨珍叫出去,那通常是金铁回来晚的时候。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大伟重新进屋,钻进被窝。背对着大伟,面朝墙壁的樊秋实就闻到一股未来得及散去的肉味。他会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分辨,有时候像是熏鸡,有时候像是香肠。

樊秋实在大伟家待了三个月,金珠只来过三次。除去送他来和接他走,中间只来过一次,给樊秋实带了一件羽绒服和一双棉鞋。却给大伟买了一套变形金刚玩具,给杨珍带来一串珍珠项链,给金铁带了一个白酒礼盒。杨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这些得不少钱吧?金珠对杨珍说,老康带她旅游去了,去了海南。珍珠项链和酒都是当地的特产,玩具是在机场的专柜买的,正品。杨珍说,坐飞机去的?都是他花的钱?金珠点点头。杨珍说,唉,你说你,当初要是听你哥的话,何苦腿变成這样?金珠忙岔开了话题,让大伟拆玩具包装。大伟拿起玩具,说,我回自己屋拆去。杨珍想起了什么,大声地说,秋实啊,去,跟你哥玩玩具去。樊秋实坐着没动,他知道,大伟不会让他碰的。杨珍于是笑着对金珠说,孩子想你了。又温柔地对樊秋实说,跟你妈亲近亲近,我做饭去。

屋里只剩下金珠和樊秋实。金珠小声问,大伟欺负你没?樊秋实视线落在金珠的腿上,没说话。金珠有点不高兴,妈问你话呢。樊秋实还是不说话。金珠自顾自地念叨着,唉,你说你像谁呢?跟妈都没句话。等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看看眼睛长得怎么样了。她抬手想去摸樊秋实的眼睛。樊秋实抬起胳膊挡住了她的手,然后起身出去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金珠已经走了。

星期天的下午,金珠前脚刚进门,樊春华就带着桐桐回来了。

金珠看到樊春华,愣了一下,随即打量了两眼女儿。樊春华迅速瞟了一眼钟小菲,迟疑地叫了声妈。金珠拉过桐桐,语气温柔地问,桐桐去哪儿了?樊春华失望地白了一眼金珠,充满怨恨地一转身,去了洗手间。樊秋实从卧室走出来,漠然地朝洗手间望了一眼,问钟小菲,桐桐是不是该上古筝课了?把车钥匙给我,我送她去。随即,桐桐又被樊秋实领出了门。

金珠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钟小菲站在厨房的水槽前,一边洗水果,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洗手间的门响了一下,不一会儿,樊春华出现在钟小菲的身旁。樊春华压低声音问,跟她说了没有?钟小菲关上水龙头,对樊春华摇了摇头。樊春华一把推开钟小菲,去,现在跟她说,我来洗。樊春华拧开水龙头。钟小菲为难地说,姐,要不,还是你跟她说吧。樊春华板着脸,我不爱跟她说话。钟小菲还想说点什么,但看了看樊春华的表情,放弃了。钟小菲在金珠旁边坐下,厨房的水声消失了。

妈。金珠看了钟小菲一眼。你的腿好些了吗?好不了了,对付一天算一天吧。金珠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钟小菲不知再说什么。她最不会接这样的话。她曾经在心里暗下决心,有一天她老了,绝不对桐桐说这样的话。顾玉莲就从不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也许还没到时候。

妈,我爸他……钟小菲斟酌着词句。他带话过来了。金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将电视调至静音。怎么?他在马来西亚……遇到什么事了?不是。钟小菲狠了下心,是桐桐的爷爷,他想……他想……让你回去。钟小菲长出了口气。哦。金珠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再没说什么,继续看电视。钟小菲等了一会儿,意识到,原来这句话说出来还不算完,只好硬着头皮又问道,你……同意不?金珠就像没听见。

樊春华突然走出来,站到金珠的对面,挡住了电视。我爸现在上楼了,他说,你要是愿意回去,他可以让我奶奶去我二姑家住。钟小菲心下一动,看来樊秋实那天的话还是起了作用。这么看来,公公还是很诚心让金珠回去的。金珠依然看着电视。你……身体不好,你回来,我们都能照顾你。金珠的神色微微动了一下,抬起脸,盯着樊春华看了片刻。金珠低下头,轻声说道,行吧。樊春华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去看钟小菲。钟小菲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们都没料到,这事竟然没那么难。樊春华又说,干脆,今天就搬过去吧,我和小菲帮你去收拾收拾,等我弟回来,让他开车去接。你在哪儿住呢?金珠又恢复了冷淡的神色,说道,忙什么,不用你们,我自己能收拾。樊春华的笑僵在脸上,撇了一下嘴。

樊秋实回到家后,听说这事也有点吃惊。钟小菲说,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她跟你爸能和好,我们就少操不少心。樊秋实若有所思,冷冷地说了句,别高兴得太早。钟小菲不高兴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你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你就不能……樊秋实站起身走了。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樊秋实站在狭小的阳台,点了一支烟。母亲这个词,是在遇到钟小菲后,才在他心里有了温度的。确实如此。钟小菲喜欢烹饪,尤其擅长做面食。樊秋实最喜欢她做的芹菜馅包子。他的岳母顾玉莲做菜的手艺都远远不如钟小菲。钟小菲也让他在穿衣服这件事上感受到了一年四季的变化。每到换季,钟小菲都会把去年就清洗干净的衣物和被褥从柜子里倒腾出来,该晾晒的晾晒,该添置的添置,甚是隆重。有时候为了给樊秋实买一双鞋,会上几次街,在网上店铺退几次货。本来除了眼睛那件事之外,樊秋实也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好。但跟钟小菲结婚之后,特别是有了女儿桐桐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家和家之间是如此不同。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他的感受却正相反,这些感受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进入社会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总是埋怨父母的男人是不会有好的社交前途的。比如许三哥,经常在饭局上讲他陪着母亲去泰国旅游,去北京看病的事,于是人们认定他人品好,值得交。从这个意义上说,樊秋实没有交心的朋友,因为就算是钟小菲,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感受。他还能对谁说?况且他还是个男人。平心而论,金珠总是跟他要钱,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份对父母的责任感他还是有的。他生气的不是她花他的钱,而是她的愚蠢。

在樊秋实看来,金珠这一辈子做过无数件蠢事,她活成今天这样一点都不意外。金珠在师范学校临毕业那年,跟着全班同学去岳西村上劳动课,只因为在樊兆荣家吃了顿饭,就一见钟情,连金铁托人给她找好的小学老师的工作也不要了,自作主张地跟青年农民樊兆荣结了婚。这是她干的第一件蠢事,自此她的人生就偏离了轨道。樊秋实有时会想,如果金珠当初没有嫁到岳西村,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样子。谁知道呢,也许那样的话,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人了。

樊秋实已近而立之年,对未来的事业有着隐秘的焦灼和渴望。他并不打算一直给别人打工,他想自己做老板,开创有希望的未来,住自己的大房子,开30万元以上的车,在上了年纪之后,被周围的年轻人尊重。他看准了一个行业——玉器生意。在为许三哥购置玉器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里面的水很深。同样一件货,在懂行和不懂行的人眼里,价值差之千里。而他恰恰是那个懂行的人。他为许三哥省下的钱已经抵得上他一年的工资了,但许三哥的感谢不过是请他喝喝酒吃吃饭。他有心自己开个玉器店,但是没有本钱。哪怕只是租个卖小件玉器的柜台,也得几万块钱。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金珠。金珠和樊兆荣离婚后,跟了一个姓康的,樊秋实见过一面,叫他康叔。康叔后来车祸死了,留给金珠一套房子。在樊秋实結婚之前,金珠把这套房子卖了。那台死贵又没用的电脑就是那时候买的,现在白给别人都没人要。这是金珠干的又一件蠢事,那套房子如果留到现在的话,价值翻一倍都不止。卖房子的钱有一部分给樊秋实办了婚事,剩下的就不知所终了。樊秋实一直怀疑金珠手里有钱,但是金珠总是说她没钱。樊秋实倒真希望金珠能给她自己留点钱养老,但据他对母亲的观察和了解,不像。他也打过岳母的主意,只是想从顾玉莲手里抠出钱来太难了。剩下能考虑的就只有许三哥了。

有一次樊秋实跟许三哥喝酒。兴许是喝多了,也兴许是对刚买的一件货很满意,许三哥用玩笑的语气说,这玩意儿,利太大了,要不怎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呢,说多少就是多少,要是不懂行啊,准得当冤大头。要不,咱哥儿俩也开个店得了?樊秋实当时还没动那个心思,所以没说什么。许三哥之后也没提这个茬,这事就过去了。现在樊秋实经常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琢磨着,让许三哥投资开个店也许有门儿。

说到这位许三哥,樊秋实其实不太喜欢他。他身上肯定有令人佩服的地方,比如说他这人特别有亲和力,天生一副笑面一张巧嘴,无论跟谁,见一次面就能弄得很熟络。樊秋实肯定做不到这一点。工作的时候,他总得提醒自己,要面带微笑。通常状态下,他面无表情,也不主动和人说话。樊秋实最佩服许三哥的是,靠着这张笑面和这张巧嘴,他就算占了你的便宜,也会让你感到舒服。但许三哥有个樊秋实特别不喜欢的毛病——好色。许三哥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泡女孩的路数却十分新潮。他精通各种社交软件,也特别擅长聊天。基本聊个两三次之后就能谈价钱约地点。乐此不疲,他甚至还到大学附近,尝试过约女孩子。自然,和朋友一起喝酒时,这些艳事就成了他的谈资。开始的时候,樊秋实也不算反感,毕竟人各有所好。但是有一次他带着钟小菲跟许三哥一起吃饭,许三哥色眯眯地看钟小菲,还不停夸她漂亮,惊讶于樊秋实艳福不浅,樊秋实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厌恶。此后,他再也没带钟小菲参加过许三哥的饭局,但是,和他的关系还得维系着。

金珠是在晚上回去的。那天下午,她突然给樊秋实打电话,跟他约了个地点,让他五点多开车去接她。樊秋实说,你能不能早点,五点多正堵车呢。金珠什么也没说就收了线。

四点钟,钟小菲和樊秋实把放学的桐桐送到了顾玉莲家,两人一起去接金珠。此前,钟小菲已经给樊春华打了电话,让她转告樊兆荣,金珠今天回家。樊春华马上说,我这就回父亲家,得张罗一桌晚饭,老两口十多年没见面了。说着声音有点激动,提高了调门,我跟你姐夫一块儿过去。

当钟小菲得知金珠约定的地点是公交车站时,有些奇怪地问樊秋实,她怎么没让你去她家接她呀?樊秋实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见到金珠后,钟小菲发现金珠除了平时背的那个挎包外,手里只是多了一个拉杆箱而已。那样子就像是要出去旅游,哪里像是搬家呀?她琢磨着,莫非金珠只是先回去看看情况,要是不满意,还准备离开?她看了樊秋实一眼,樊秋实望着金珠,绷着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兆荣见到金珠的瞬间,明显有些失望,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表情。他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尽量将目光放柔和,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金珠并没有看他,她微垂着头,被樊春华和高庆拥到屋里。钟小菲和樊秋实也跟了进来。不大的客厅里一下子挤满了人。高庆说,妈,你快坐。金珠抬眼打量了高庆一下,高庆满脸堆着笑。这个女婿金珠没见过几次,如果不知道他总打断樊春华的话,光看眼前的样子,还算热情,也机灵。金珠说,洗手间在哪儿?钟小菲忙说,妈,我带你去。两人前后脚走了。樊兆荣有点讪讪的,他将目光移向樊秋实。樊秋实转过头去,顺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递给高庆一根,两个人点着烟,往阳台走去。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待金珠从洗手间走出来,樊秋实这根烟也抽完了。他对钟小菲说,走吧,回去吧。樊春华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这饭都好了,走什么呀?樊秋实说,不在这儿吃,我晚上还有事呢,你们吃吧。说完就径直出了门。钟小菲无奈地看了看金珠和樊兆荣,爸、妈,那你们吃吧,我们走了。

樊春华有些生气,一边将菜端到桌上,一边嘟囔道,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烦死人了,眼睛瞎了就了不起了,好像全家人都欠他似的。樊兆荣的脸阴沉下来。高庆瞪了樊春华一眼,你少说两句。说完,将桌上的白酒包装拆开,爸,我陪你喝两盅。樊兆荣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四个人坐下吃饭。金珠问樊春华,你奶奶呢?樊春华说,啊,我爸送她去我二姑家了。金珠再没说什么。高庆举起了酒杯,爸、妈,我敬你们二老一杯,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你们俩在家吃饭呢,咱们这也算团圆了。樊春华说,谁说的,咱俩结婚的时候,不是也一起吃过吗?高庆瞪着樊春华,提高了嗓门,那不是在饭店吗?我说的是在家,你长耳朵都听什么了?樊兆荣举起杯和高庆撞了一下,喝了一口酒。高庆又和金珠撞了一下杯,妈,你就以水代酒。说完将自己满满一盅白酒都干了。四个人默默吃了会儿,樊春华问金珠,妈,你就这么点东西呀?要是还有什么没搬完,让我弟弟帮你搬去。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你看看,我爸这儿现在条件是不是还行?金珠没吭声。樊春华又说,我奶奶现在有点糊涂了,走路都走不稳,她再也不敢打你了。金珠正在夹菜,突然停住了筷子。樊春华还在继续说着,我跟我二姑和我大姑也都说了,她们谁再敢打你,我就跟她們干,看谁能打过谁。金珠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樊兆荣也有些不自在。高庆忙制止樊春华,我说你好好吃饭行不行,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樊春华看着高庆,怎么就胡说八道了?既然回来了,好些事都得说清楚,要不以后再打起来怎么办?高庆伸手搡了樊春华一把,我说你是不是虎?樊春华脸色变了,怎么着?在我家还敢打我呀?你再打一下试试?樊兆荣将筷子一拍,粗声道,要打仗,回家打去!樊春华委屈地看着樊兆荣。高庆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筷子,缓和了一下语气,爸、妈,我俩吃得也差不多了,你俩慢慢吃,我们就先回去了。说完拉了一下樊春华,走吧,妈刚回来,让她早点歇着。樊春华翻了樊兆荣一眼,不情愿地站起了身。

屋里安静下来。樊兆荣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口都喝了。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我知道……以前,有点对不住你……金珠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樊兆荣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指着右边,那屋都收拾好了,这桌子……我收拾。金珠抬起头看了樊兆荣一眼。这是她走进这个家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她意识到,他老了,年轻时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

金珠坐在床上,打量着这个房间。显然,她回来以前,这是樊兆荣母亲的房间。柜子里都是她的衣服,床头柜里塞着她的血压计和电动按摩棒,还有她常吃的去痛片。她脾气暴躁,总是头疼,一犯病就吃去痛片,一次能吃四五片。所以她总是买很多去痛片放在家里,那几乎就是她的万能药,只要不舒服,就吃几片。吃几片,她就特别精神。金珠忽然感到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

遇到樊兆荣那年,她21岁。樊兆荣是她活到21岁遇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他的脸像雕像一般,目光和善。她和其他四个同学一起被村主任派到他家里吃饭。当他穿过庄稼地来接他们时,正好与她迎面相遇。他从阳光中走过来,金珠的心怦的一下就跳了起来。

在他们的关系中,始终都是金珠主动的。没办法,她就那么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他,是一种如同经期一样的生理反应。后来她明白了一个词——鬼使神差,对,它说的一定就是那个意思。

他们开始偷偷约会。等到毕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樊兆荣虽然感到意外,但是表现得很有担当,当即就向金珠求婚了。金珠那时候感到很幸福,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家了。父母去世得早,她一直跟哥哥一起生活。自从哥哥结婚后,她就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后来,她怀着樊春华嫁到了樊家。樊兆荣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金珠,并且心里对她充满了鄙视。婚后不到一个礼拜,樊老太就开始用“不要脸的贱货”来骂金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母亲和妻子的战争中,樊兆荣是从来都没有站到金珠一边的。他以沉默和躲避的方式,默许了母亲对妻子的辱骂。这无形之中纵容了他的两个姐姐加入了这场对金珠的欺凌,直到后来动起手来。说实话,樊兆荣是从来没有打过金珠一下的,但金珠就和村里有些人家的媳妇一样,经常的,身上、脸上就有了被殴打的痕迹。在外人看来,她虽说是从城里嫁过来的,但也和村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那美好浪漫的情愫在金珠的心里渐渐消失了。

樊春华就是在这样的惊吓中长大的。她的胆子其实非常小,敏感多疑,特别在意别人的脸色。当她母亲总是处于被欺凌的位置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站到了姑姑们和奶奶的阵营中,有时候也和她们一起辱骂母亲。她因而得到了奶奶和姑姑们的奖赏,却和母亲之间产生了隔阂。直到金珠和樊兆荣离婚的时候,她已经上小学了,还和奶奶、姑姑们一样,觉得金珠走了才好呢。金珠走了,家里就其乐融融了。

樊春华是在自己结婚的时候,才意识到,终究只有金珠是自己的母亲,而姑姑们,只是姑姑。婚礼的前夜,当她从樊兆荣的手中接过姑姑们的礼金时,忽然伤心地哭了。从小到大,她把两个姑姑当成母亲一样对待,她这个侄女,比她们亲生的女儿出力还多。大姑身体不好,帮着买药、陪着去医院这种事,向来都是樊春华做的。大姑总是对她说,我命里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闺女一样啊。二姑倒是有女儿,可是初中毕业就去南方打工了,她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来找樊春华帮忙。二姑常说的话是,还是你跟姑亲,樊秋实就是个白眼狼,怎么焐都焐不熟,见到我连姑都不叫,就跟不认识似的。就是这样两个在樊春华心里像母亲一样的人,在自己这么大的日子,每个人只出了三百元礼金,加上奶奶的四百块钱,正好一千块。而多年不联系的金珠,为她添置了新房里全部的家用电器。樊春华的心里产生了剧烈的动荡。在婚礼结束后的团圆饭上,当着新郎高庆和他父母的面,跟两个姑姑大吵了一架。金珠默默地坐着,什么也没说。樊老太觉得很没面子,骂了樊春华两句,就带着两个女儿走了。从那以后,樊春华就不怎么跟两个姑姑来往了。而她与金珠之间,也和从前一样,关系没有明显的改善。或许她内心产生过一丝感动,甚或有过似是而非的悔过,但她没有令这种情绪长大,很快就被“横竖她是我妈,多出点钱是应该的”这种想法抑制了下去,进而重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很多年没有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了,没想到竟然是坐在她的床上。金珠苦笑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一天。

那是深秋的一天,她去市里给两个孩子买入冬穿的棉衣。久违的自由令她浑身舒展。逛完了商场,她站在影城的入口,忽然很想看一场电影。看看时间,天黑之前赶回去应该来得及。她给自己买了一张电影票。坐在影厅舒适的座椅上,她忘记了一切,完全融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投入地流泪,会心地微笑,感觉心就像被雨水洗过了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她放慢了脚步,沉浸在电影的情节当中。结婚多年以后,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一个人真好!

走进家门的时候,全家人都冷冷地望着她。樊春华没好气地说,妈,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怎么,还没吃饭吗?我倒是想吃,谁做啊?樊老太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樊兆荣皱着眉在吸烟。买个衣服买了一天,你上哪儿嘚瑟去了?!小荣累了一天,回来连口热乎饭都没有。孩子也不管。金珠看了一眼樊秋实,他正坐在地上吃饼干,碎渣弄得满身都是。金珠将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去了厨房。她心里有气,弄出来的动静就大了点。樊老太走进厨房,骂道,你摔什么摔,你还委屈上了?金珠回敬道,我要是被车轧死了,你们是不是都得饿死啊?樊老太诅咒道,你最好被车轧死,一辈子别回来!我们家不缺你这个贱货!金珠将盆狠狠地摔在灶台上。樊老太回身对樊兆荣喊,小荣,你的老婆,你给我好好管管,没大没小的,跟我摔摔打打,我看就是欠揍!樊兆荣烦恼地拿起外套,出了门。樊老太在他后面恶狠狠地喊,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个窝囊废,连个媳妇都收拾不了!

樊兆荣走后,樊老太觉得心里的恶气没有出,就打发樊春华去找她的大姑和二姑来。樊兆荣的两个姐姐前后脚进来后,就按照母亲的吩咐,将金珠打了一顿。樊春华的二姑抄起金珠擀面条的擀面杖,向她的腿砸去。结果,就像樊老太命令的那样,金珠的左腿被打折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当樊兆荣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发现金珠不在家。他走进厨房,看到早上吃剩下的饺子还在,冰箱里的菜也没有动过,因此猜测她上午就出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能去哪里呢?他走进樊老太的房间,看见金珠的拉杆箱还放在原处,心略微放下来。樊兆荣回到厨房,把饺子热了一下,一个人吃起来。

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金珠还没有回来,樊兆荣坐不住了。他思量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掀开了里面的一个鞋盒子。他担心的事发生了——里面的三千块钱不见了。把现金放在衣柜里的鞋盒子,是他多年的习惯。这个习惯,金珠是知道的。

金珠一夜没有回来。

樊兆荣躺在沙发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黑暗中的天棚。他早该知道,一切不会这么顺利的。自从金珠的腿被打折之后,他们之间那条脆弱的情感之线就跟着断了。或许更早,金珠就开始失望了,他并不是金珠期待的那种男人。她根据他的外貌,在想象中完成了对他的判断,并信以为真。那时候他们并不懂得这些,但樊兆荣接受了金珠做自己的妻子,从未后悔过。金珠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她和他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不一样。比如,金珠喜欢看小说,还喜欢听歌,那构成了一种隐秘的吸引,使他下不去手打她。在他母亲和姐姐的眼里,他不像个男人,连老婆都挟持不住。他是她们战争中不存在的人,他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去忤逆母亲吧。

金珠被樊兆荣的姐姐打断腿之后,樊老太有点害怕,找了附近诊所的大夫给看了一下,见没什么大事,渐渐放下心来。樊老太对樊兆荣说,用不着担心,过两三个月就好了。金珠在家里躺了一个多礼拜,就拄着拐下地了。樊兆荣的母亲后来说,那天金珠走出屋门,在院子里靠着墙晒太阳,她忙着做饭,不知什么时候,金珠就不见了。

就像这次一样,金珠一夜没有回来。樊兆荣在家周围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给金铁打了电话,也说没去他家。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金珠失踪了。当大家都在劝樊兆荣应该去报案时,金珠拄着拐从外面回来了。樊老太非常生气,质问她干什么去了,腿折了也不安分。金珠没理她,当着大家的面,走到樊兆荣跟前,说,我要离婚。樊兆荣惊讶地望着金珠,不知说什么好。樊老太也觉得很突然。她呆立了片刻,忽然感到颜面扫地,于是理直气壮地吼道,我儿子早就不想跟你过了,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樊兆荣依然觉得,这婚离得有点糊涂,很多话没有讲清楚。他知道,金珠心里是装满了怨气走的,他就算拦了,也拦不住。他心里对母亲很不满,但是又不能说什么,母亲守寡多年,在家里始终说一不二。他只能暗暗地与母亲较劲,对母亲为他张罗的相亲对象从来都不看。如果女子被领进了家里,他抬腿推门就走。樊老太拿他也没办法。后来,他听樊秋实说,金珠和一个姓康的小学老师在一起过了,不清楚有没有登记。他心中失落了好一阵子。

樊兆荣想让樊秋实给金珠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他还没来得及问金珠的电话号码。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半夜三更让孩子跟着着急。总之,天亮了再说吧。

清晨,樊兆荣在迷迷糊糊中被厨房里发出的动静弄醒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被子。金珠系着围裙,端着一盘凉拌菜从厨房里出来。他惊讶地望着她。金珠像个没事人似的说,你起来了?洗洗脸,吃饭吧。说完,她回身又走进了厨房。樊兆荣看到,餐桌上已经摆上了油条和两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樊兆荣什么也没说。金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倦。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早餐。当金珠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时,樊兆荣说,那三千块钱是不是你拿走了?金珠愣了一下,说,是。樊兆荣说,你把碗放下,我有话问你。金珠犹豫了片刻,重新坐了下来。

樊兆荣说,我是诚心诚意想让你回来过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金珠没吭声。樊兆荣接着说,你要是外面还有人,我也不勉强你,但是你不能拿我的钱给别人。金珠低着头,说道,钱,是我……欠别人的,拿去还债了……我……你……你把你妈接回来吧,我伺候她。金珠说完,拿起碗走进了厨房。

樊兆荣默默地抽了一支烟,出门干活儿去了。虽然钱的事令他不快,但在他看来,金珠等于是做出了承诺。原本请她回来一起生活,他的母亲是个很大的障碍,但是现在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她也是多方考虑过,慎重做下的决定。但是樊兆荣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算把母亲接回来,他想等金珠适应一段时间再说。母亲现在有点老年痴呆的前兆,有时候大小便失禁,姐姐来照顾更方便一些。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就这样,金珠住了下来。两人之间虽然交谈不多,但樊兆荣每天回来,起码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他要求不高,像个家的样子就行。有时候,他会偷偷瞄一眼金珠的背影。跟年轻的时候比,她明显地憔悴了,那条腿瘸的程度比他预想的要严重。他心里有些愧疚,随之而来的,他也感到些许心安。金珠现在没有房子,也没有经济来源,对她来说,回来也是最好的选择,两人各取所需,总好过半路夫妻。

然而这种平静却没有持续多久。樊兆荣发现,每周总有那么两三天,金珠会在他离开家之后出门,然后天擦黑的时候才回来。问她干什么去了,她只说出去溜达溜达。一个月后,当樊兆荣发现自己放在鞋盒子里的钱又消失了,疑虑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他忍住心中的不快,去找樊秋实。

时值中午,父子俩在一个面馆点了两碗面,边吃边说。樊秋实听完父亲的述说,也有些疑惑。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偷偷跟着她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樊兆荣说,我跟着她,要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如果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还怎么面对?樊秋实抬头看了樊兆荣一眼,我又没说让你去捉奸。你胡说什么呢,哪有儿子这么说妈的?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又不敢去。樊兆荣瞪了樊秋实一眼,放下筷子,说,我回去了。樊秋实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怎么着你也得先跟着,差不多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

两天以后,樊秋实在工作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让他马上到市中心医院来。樊秋实当即请了假,因为停车场太远,他出了店门就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住院部的楼下,樊秋实看到了一脸焦急的樊兆荣。樊兆荣告诉樊秋实,在四楼,出了楼梯口往右走,最里面的房间。樊秋实有点惊讶,她一直在里面?樊兆荣点点头。从樊秋实接到电话至此刻,至少半个小时过去了。如果是普通的探望病人,不会这么久。樊秋实心中充满了疑虑。他想了一下,对樊兆荣说,你先回去吧,免得在这儿撞见。有什么事回头我告诉你。樊兆荣面色沉郁,看了看樊秋实,转身走了。

樊秋实走进住院部。在四楼的楼梯口,他停下了脚步。他向右边望了一眼,大概有四五个病房,走廊空无一人,很安静。这么说,她隔三岔五的“失踪”,其实是来这里。樊秋实思忖着,他缓缓地向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隔着门玻璃,樊秋实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坐在正对着门的一张椅子上,头向一边侧着,睡着了。一抹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灰白的头发融在光晕里,出奇地安详。樊秋实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他甚至怀疑这个人不是金珠,金珠的脸上总是纠结着焦虑、紧张与憔悴。当然,除了小时候那模糊的记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睡着的样子了。金珠甚至连他家的床都没有坐过,樊秋实感到鼻子莫名地酸了一下。

他低头看门上的标签。那上面有四个人的名字,看起来都像是男的。金珠是来看望谁呢?这时候,樊秋实看到金珠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慌忙离开了门口。

樊秋实回到楼梯口,在长椅上坐下。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金珠那张熟睡安详的脸,他感到一丝嫉妒在身体里涌动。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人是谁。他站了起来,却看到金珠在逆光中向这边走来。

金珠看到樊秋实感到很意外,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焦虑和紧张,秋实?你怎么在这儿?我……我来看一个朋友。你……你这是……干吗来了?樊秋实突然变得结巴起来。哦。金珠看着樊秋实,却什么也没说,匆匆下了楼梯。樊秋实跟在后面,一股熟悉的愤怒充满了他的身体。在住院部一楼大厅,樊秋实拉住了金珠。实话告诉你吧,我都看见了。你必须把话说清楚,病房里那人是谁?我跟我爸的钱,你是不是都给他花了?金珠惊讶地看了樊秋实一眼,有些窘迫。她沉默了片刻,甩开樊秋实,加快了脚步,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院的大门。

樊秋实懊恼地站在大厅中央,望著玻璃门外金珠的背影,感觉一块石头堵在了胸口。不能就这么回去,必须得查清楚那个人的来历。他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径直来到了收款处。他对窗口里面的一位中年大姐说,是金珠安排他来缴住院费,但是忘记了病人的名字,请她帮忙查一查,有没有金珠缴费的记录。中年大姐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手点击着电脑的键盘,嘴上问道,哪个病房的?樊秋实忙说,401。樊秋实从中年大姐的嘴里听到了一个名字——康明。姓康?樊秋实的心动了一下。他接着询问,康明得的是什么病啊?中年大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地说道,现在不欠费,你想预缴也可以。她看着樊秋实,缴不缴?樊秋实忙说,啊,先不缴了。下一位。樊秋实还想说什么,后面的人已经把他从窗口挤开了。樊秋实无奈,狠了狠心,重新回到了四楼。

他推开了401的房门,在靠窗的病床前,终于看清了康明的脸。令樊秋实意外的是,这个正安静昏睡的人是个女人,看样子很年轻。而接下来,从护士那里得到的消息,令他更加感到吃惊。康明是个植物人。

樊秋实在医院的大门外站了很久,才将这些信息告知樊兆荣。电话那边,樊兆荣也很吃惊。是个女的?还是个植物人?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拿着电话,半天没言语。樊秋实说,我问她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你自己问吧,那女的姓康,没准是康叔家的人。

天黑的时候,樊兆荣回了家。金珠已经做好了饭菜。两人默默坐下吃饭。金珠不时小心地瞟一眼樊兆荣。樊兆荣勉强吃了一碗饭,待金珠也吃完,他把碗往旁边一推,说,秋实都告诉我了。金珠的身体一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给我个说法。上次你说欠人钱,一个病人,你怎么就欠她钱了?金珠低下头,半晌,缓缓说道,我何止是欠她的钱,我这条命都是她捡回来的。什么?樊兆荣显然没听懂,一个植物人,还救过你的命?金珠点了一下头,是。你还记得我腿被打断的事吧?樊兆荣没吭声。那次我失踪了一天一夜,其实……其实我是去寻死。要不是遇到康明和她爸爸,我早就被火车轧死了。什么?这件事樊兆荣头一次听说。他望着金珠,不敢相信。金珠继续说道,我欠这孩子的,现在她爸爸不在了,我不能不管她。这么说……樊兆荣疑惑地看着金珠,她是……那个姓康的女儿?对。樊兆荣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脸渐渐冷下来。樊兆荣郑重地对金珠说道,我的钱,连我自己家的人还养活不过来呢,不能给一个外人花。我得跟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想继续跟我过,就不能再管那孩子了。我就不信,他们家一个亲戚都没有?樊兆荣望着金珠。金珠看了樊兆荣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樊老太的房间。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金珠提着她的拉杆箱,连夜离开了樊兆荣家。

樊秋实在电话里听樊兆荣说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就一个人默默上了床。他面朝着墙,陷入无法描述的自怜当中,他觉得母亲再一次抛弃了他。钟小菲感觉到了有事情发生,但是她怎么问樊秋实,樊秋实也不说话。她从未见过樊秋实这样,那毁灭般无助的气息向她袭来,她感觉有点害怕。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樊秋实的身体上,抱住了他。

第二天,樊秋实没有去上班,整整一上午都躺在床上。中午,钟小菲赶回来看他,他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他把金珠和康明的事跟钟小菲讲了。钟小菲一下子明白了樊秋实内心的感受,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樊秋实。在与母亲的关系这件事上,他貌似冷酷无情,其实比谁都不堪一击。她决定去找金珠。

钟小菲将车开到了城西的孤山,凭着记忆,找到了上次她跟踪金珠时来过的那幢居民楼。她从一楼的第一户人家开始敲门,一直敲到顶楼,当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打开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婆婆。金珠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脸色暗灰,疲倦的眼神望到钟小菲,闪出一丝微弱的惊讶。她犹豫了一下,让钟小菲进了屋。

屋里很暗,钟小菲适应着光线,看出这是个一室一厅的老式住宅。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里外两个房间,竟然各自靠墙摆放着四张单人床。一股酸腐的味道扑鼻而来。钟小菲在几个老妇人的注视下,跟着金珠穿过客厅,走进里间。她注意到,屋里的空地上堆放着很多旧纸壳,味道应该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在一张比较干净的床铺前,金珠对钟小菲说,坐吧。钟小菲疑惑地坐下,抬起头时,对面床铺坐着的老妇人正死死地盯着她,她慌忙转过头来。

金珠说,这是明明的床,我的床租出去了,反正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住。钟小菲艰难地叫了一声妈,对面的老妇人眼睛亮了一下,脸色变得生动了些。钟小菲看了她一眼,有些踌躇起来。金珠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大家一块儿住着,都没什么秘密。钟小菲侧了侧身,避开老妇人的目光。妈,康明是怎么回事啊?秋实说,以前没听你说过康叔有孩子啊。

金珠思忖了一下,好吧,既然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这些年,妈也品出来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金珠讲,腿断了之后,她就不想活了。以前只是偶尔生起一些念头,这次她想付诸行动。她横想竖想,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她不属于这个家,从一开始走进来就是错的。她曾经说服自己认命,毕竟这个男人是自己选的。现在她终于承认,是她选错了。她和樊兆荣不是一类人。他甚至连保护她都做不到。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三十岁还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那天,她离开了家。虽然拄着拐杖,但她走了很远,一直走到有铁轨的地方。她坐在那里,等火车过来。她坐了很久,也没有等来火车,却等来了一对父女。男人见她坐在铁轨上,一脸落寞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告诉她,火车出了故障,停在了半路,他和女儿觉得离家不太远了,就提前下了车。他提出送她回家。她摇摇头。女儿将背包里的饮料拿出来给她喝。她说,我快死了,不渴。女儿说,你不会死的。我们不让你死。他们于是陪着她在铁路边坐了很久,女孩还唱歌给她听,试图让她高兴起来。她从未见过这么令人温暖的女孩。她羡慕地看着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康明,你叫我明明就行。

天渐渐黑下来,终于有火车行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最后,金珠对男人伸出了手。男人如释重负,他把她从铁轨上拉了起来。后来,她随父女俩来到了他们家。

老康的妻子生下明明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老康的家很朴素,和平常的人家一样。大概是因为缺少女主人的缘故,东西摆放得有些杂乱,但老康家里有一架钢琴。那天晚上,父女俩为了开解金珠,一起为她弹琴唱歌,康明还给她跳了一段新疆舞。金珠的心从未被如此滋润过。从那一刻起,她就喜歡上了这个家。她无比羡慕这个弹琴的男人,可以把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养得这么活泼、可爱、善良,她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夜里,康明像一只温柔的猫一样,伏在金珠的胸口睡着了。金珠在黑暗中流下泪来,与其说是她温暖了康明,不如说是康明温暖了她。

金珠看到了另一种家庭生活。她忽然觉得,既然没死成,就得好好活着。她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跟樊兆荣提出了离婚。等金铁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他骂金珠是个蠢货,还告诉她,别指望我会养你。金珠说,我自己能活着。

谈离婚条件的时候,樊老太先是不打算给金珠钱,但是金铁带着两个哥们儿上门吓唬了一通,说要告她伤害罪,樊老太害怕了,最后答应给金珠两万块钱。但是得抚养一个孩子。樊老太让金珠把樊春华领走,可樊春华死活不跟金珠走。于是樊老太说,那我就只能给你一万块钱。金珠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同意了。结果又被金铁骂了一顿。

离婚后,金珠先是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那套房子现在是哥哥金铁的,他拿它出租。为了收留金珠,他提前撵走了租客。杨珍心里百般不乐意。

金珠后来常常去老康家。那个地方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每次去都令她十分开心,只要走进去,她仿佛就变了一个人。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温婉贤淑的自己。那正是走入婚姻前,她想象中的自己。那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和婆婆恶语相向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就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在婆婆的辱骂中,她知道了自己无尽的缺点,不会做面食,不会织毛衣,又懒又馋,个子小,根本配不上樊兆荣。她渐渐相信了,并开始讨厌自己。现在她明白了,想象中的那个美好的自己不是虚构的,是真实存在的。康明特别喜欢她,总是搂着她,有说不完的话。老康话不多,但看得出他也很期待金珠的到来。房间明显比以前整洁了,有时候,他还会在花瓶里插上一束野花。他静静地看着女儿和金珠玩,按照女儿的指令为她们弹琴伴奏。金珠十分享受那一刻。她跟着康明一起唱歌。第一次有人赞美她的嗓音甜美。老康还有些惊讶地告诉她,你的音域比一般人宽很多。

钟小菲看到,讲述中的金珠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的光晕。那是金珠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一种光泽。她也完全没有想到,木讷的婆婆表达能力竟然这么好。她听得入了神。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樊秋实从未走进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金珠与她了解的截然不同。那才是金珠喜欢的世界!她忽然明白了这个叫康明的女孩对金珠意味着什么。想到自己的丈夫,钟小菲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伤感。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见金珠停了下来,钟小菲问,康明怎么成了植物人呢?

金珠的脸色一下子痛苦起来,都是我的错。钟小菲疑惑地看着她。你不该问她这事儿。对面的老妇人突然插话道。金珠摆了摆手,没事。她从身边摸到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会儿,继续讲述。

老康父女俩有个爱好,就是旅游,节假日几乎不在家里待着。金珠和老康结婚之后,一家人经常出去玩。大多数时候是在省内的小景区游玩,一日游两日游之类的,花不了多少钱,但是三个人却非常开心。为了让腿有残疾的金珠出行更加方便,老康想买台车。在康明十七岁那年,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老康用一个暑假练习开车,考到了驾照。这台被老康擦得崭新的二手车载着兴奋的一家人出发了。金珠说,都怪我,我不该张罗去岫岩玩儿。去那儿的路有一段盘山路,我坐在后面都很害怕。可是,我们的车开上去就下不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头萦绕着。我不敢说话,害怕我的情绪影响他。他小心翼翼地驾驶,还故作镇定地跟我和明明开着玩笑。只有明明是真正轻松的,她始终没有感觉到危机的来临。悲剧还是发生了。在转弯处,一辆货车飞一样冲过来,老康拼尽了全力躲闪,还是没有躲过……

钟小菲感到一股沉重的呼吸向她袭来。她听樊秋实讲过,康叔是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的,想来就是这一次。但是她没想到,有一个樊家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的人,在这次事故中,以一种更悲惨的方式留在了金珠的身边。对樊家的人来说,康明曾是金珠的一个秘密。她守着这个秘密,就独自守住了一份不被打扰的快乐。而在车祸之后,这份快乐成了一堆碎片。唯有回忆可以令它完整。钟小菲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金珠总是给人一种虚幻感。因为真实的那个她更愿意活在这个秘密里。随即,钟小菲想到了舞台上那个身着红裙深情歌唱的金雪花。那也是秘密的一部分吗?

货车司机赔偿了一笔钱。金珠料理完老康的后事,就开始为康明治病。她租了一辆面包车,带着康明跑了很多地方的医院,康明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没过几年,赔偿款就花光了,金珠只好到旧物市场变卖衣物、家具。最后,把老康留下的房子也卖掉了。

钟小菲想起了与金珠的第一次会面。那应该就是她卖掉房子不久。为了给未来的儿媳一个体面的印象,她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高雅时髦的女人,甚至买了那么贵的一件华而不实的见面礼。钟小菲感到一阵难过。并意识到,那些来的路上替樊秋实想好的问题,在此刻提出来是很不合时宜的。这些年来,钟小菲和樊秋实只把金珠当成了母亲,却从未把她当成她自己。

钟小菲握住了金珠的手。妈,你别在这儿住了,回我家吧。以后就待在我家,哪儿也不用去。金珠愣愣地注视着钟小菲,良久,微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小菲,有你這句话就够了。我哪有资格麻烦你们啊。

很多年以后,钟小菲一直很后悔,那天没有带着樊秋实一起去见金珠。她的表达能力远远逊色于婆婆,没有将在金珠那儿感受到的一切准确完整地传达给樊秋实。因而,在樊秋实听了她的讲述后,震惊之余,心中原有的嫉妒和怨恨不但没有释怀,反而加深了。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之后就如常地上班。那以后,他禁止钟小菲在他面前提起金珠。桐桐偶尔提到奶奶,樊秋实总是沉默不语,仿佛没听见。

钟小菲后来又去了一次金珠的住处。上次见过的老妇人告诉她,雪花搬走了。钟小菲愣了片刻,马上转身去了医院。在住院部,护士告诉她,康明早就出院了。钟小菲不解地问,她的病好了?护士说,现在好没好我不知道,出去的时候还是昏迷的。唉,她妈妈也够不容易的。钟小菲怅然若失。

金珠就这样再一次消失了。

顾玉莲听了金珠的事后,感慨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么蠢的女人。自己亲生的孩子不管,守着别人半死不活的孩子遭罪。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上次在广场上见她唱歌,我就觉得她不太正常。还取了个艺名,叫什么来着?你看看我这脑子,就在嘴边上,怎么想不起来了?钟小菲坐在顾玉莲的对面,艰难地咽下一口饭,什么也没说。顾玉莲摇了摇头,穿上新买的运动鞋,出去跳舞了。

钟小菲扫视了一眼这纤尘不染的房间,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妈,我爸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你就不怕他在马来西亚有别的女人啊?

你懂什么,他按月往家里寄钱,就是心里有我们。早晚他都得回来。

妈,你让我爸回来吧,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回来谁给你挣钱啊?就靠樊秋实,你什么时候能买上房子?

妈,你不想他吗?

我一个人在家挺好,想几点起来就几点起来,想买啥就买啥。他要是现在回来呀,我还不习惯呢。

顾玉莲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拎得清的女人,在重要的事情上从未含糊过。比如,她亲手把钟小菲的奶奶伺候到去世,也亲手把钟小菲的女儿带到上学。光凭这两件事,她就能牢牢控制住丈夫和女儿的心。她常对钟小菲说,我享福,是因为该做的事我都做到了。随着婚姻生活的日久,钟小菲越来越无法理解母亲的生活了。

樊秋实后来如愿开了一家玉器店,许三哥投了近一百万。樊秋实辞了原来的工作,起早贪黑地忙活起生意来。

钟小菲见樊秋实太累,提出干脆也辞了工作,到店里帮他。樊秋实却不同意。许三哥有事没事都会去店里坐一会儿,他不愿意钟小菲见他。钟小菲嘴上嗔怪樊秋实小气,心里却也有一丝温暖。她知道,樊秋实还像追求她那会儿一样在乎她。

因为店里的玉器越来越多,晚上也需要人照看。樊秋实跟樊兆荣商量,让他晚上去店里打更,一个月给他两千块钱。樊兆荣爽快地答应了。父子俩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有时候樊秋实出去进货,樊春华也会到店里帮着照看一下。每次樊秋实都会给樊春华一二百块钱当钟点费。因为中间有个老板许三哥,樊兆荣和樊春华觉得这钱拿得心安理得,钟小菲和樊秋实也落得心里没有负担。一家人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密,高庆对待樊春华也比原来好了些。樊秋实似乎有很多感慨,但思绪万千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夜里躺在床上,他对钟小菲说——还得赚钱啊!钟小菲在黑暗中不置可否。在家庭生活中,钱确实可以掩盖很多矛盾,让亲人间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钟小菲知道,那些矛盾和伤疤其实都还在。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着,没人再提起金珠,小心躲避这个名字久了,就成了习惯。仿佛金珠真的不曾存在过。只有钟小菲会偶尔想起她来。当金珠所有的画面组合在一起,依然令钟小菲感到不真实。

十一

冬至这天,一大早就飘起了晨雪。

钟小菲煮了饺子。三口人正准备吃早餐,樊秋实的电话响了。许三哥在电话里语速飞快地说道,秋实啊,我这儿出了点事,你赶紧过来。我发个位置给你。樊秋实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许三哥就把电话挂断了。

樊秋实匆匆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套上羽绒服就出门了。

到了地点,是个小巷的路口。透过挡风玻璃,樊秋实看到前面聚集了一堆人。樊秋实把车停在路边。许三哥看到了樊秋实,冲他招手说,秋实过来。樊秋实挤进人群,发现许三哥的车前倒着一个人。怎么了,撞人了?许三哥一脸焦躁,碰瓷!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樊秋实有点意外,碰瓷?人没事吧?不知道有没有事,一直躺地上不起来。先不用管他。我记得你有个同学的哥哥是交警支队的,赶紧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办。我这车也没装摄像头啊。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男人说,他就是碰瓷的,老在这附近。樊秋实疑惑地望了一眼地上的人。那人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长大衣,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儿,花白凌乱的短发挡着脸。三哥,我看还是先送医院吧。万一有点什么事……许三哥为难地说,我也不敢动他呀。还是先把你那个同学的哥哥找来吧。哎呀,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添乱。我今天还要帮一个哥们儿迎亲呢,眼看着要到点了。樊秋实这才注意到,许三哥的貂皮外套里面,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这时,旁边又有个人说,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起来,别是死了吧?许三哥吼道,我车速连40都没到,怎么可能撞死人呢?他就是装的!周围的人不再出声,但也没有走的意思,都站在那儿,表情木然地看着许三哥。樊秋实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许三哥皱着眉看着地上的人,对樊秋实说,要不你过去看看,问问他,要多少钱。樊秋实收起手机,走到那人的跟前,蹲下身去。

大叔……叔的音只发出一半,樊秋实停住了。他缓缓地抬起手,拨开那人脸上的头发。一张憔悴苍白的面孔展露出来,眼皮抖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眼睛,望了樊秋实一眼,又疲倦地合上了。樊秋实待了片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

金珠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去医院的途中,她一直握着樊秋实的手,当救护车到达医院时,她的手已经没有了温度。

许三哥跟到了医院,听说人已经不行了,当时就紧张起来。他不停地向樊秋实解释,兄弟,真不是我撞的。我要是知道她是你妈,立马就能送到医院来。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樊秋实忍住心里的怒气,没有理他,急匆匆跟着护士去处理母亲的后事。

下午,樊秋实找到同学的哥哥,查到了那个路口的监控录像。视频显示,金珠确实是自己向汽车撞去的。那决绝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碰瓷,更像是自杀。樊秋实盯着已经暂停的画面,半天没说话。许三哥没有撒谎。同学的哥哥也安慰他,按照录像显示的状况,应该是脏器被严重撞伤。就算马上送到医院,怕也救不回来了。

因为与许三哥有着复杂的关系,樊秋实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同意以自杀结案。许三哥心怀歉意,加之玉器店的生意还要靠樊秋实打理,就转了一笔钱给樊秋实,算作丧事的份子钱。

樊秋实和钟小菲开始准备葬礼。樊春华和高庆也来了。四个人忙活到半夜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没准备遗像。樊春华说,糟了,咱妈的照片都被奶奶给烧了。高庆问,一张都没留下吗?樊春华摇摇头,没有。钟小菲想了想,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说,你们看看这张行不?樊春华拿过手机看了看,惊讶地问,这是我妈?什么时候拍的?钟小菲说,就是她回咱爸家之前,跟一个老年演唱团在我妈家的小区演出,正好讓我碰见了,就顺手拍了一张。樊春华说,拍得还挺好的,就是……红色怕是不行吧?高庆说,洗成黑白的不就完了?樊秋实在旁边突然说道,那张不行!樊春华说,怎么不行啊,我看挺好的。樊秋实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没好气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樊春华不高兴了,你跟谁甩脸子呢?嫌我出的钱少了?我这就不错了,你是儿子就应该多出!许三哥不是还给了不少钱吗?再说了,有她这样当妈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碰瓷!我都嫌丢人!樊秋实大声吼道,樊春华,你给我滚出去!

樊春华被高庆拽走了。钟小菲忙追出去安慰了樊春华两句。待她重新回到屋里,发现樊秋实坐在那儿,正低着头,用双手捂着眼睛,低声呜咽着。那声音绵长低沉,在阴冷的房间里回荡着,令钟小菲骇然。她走到樊秋实的身边,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一股悲伤涌了上来,她仰起脸,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

最终出现在葬礼上的遗像是樊秋实提供的。他偷偷保存了一张金珠与他们姐弟二人的合影。是在照相馆拍的。金珠坐在凳子上,樊秋实站在她的身前,樊春华站在她的身后。钟小菲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风华正茂的金珠看起来特别清纯,眼中的希望还没有泯灭……樊秋实到影楼将这张旧照片PS成了金珠的单人照。

是的,金雪花就这样结束了她的一生。这个名字从没有被她的亲人呼唤过。在作为存在证据的户籍中也不曾出现过。当然,随着她的离去,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个冬天,雪特别大。气象部门说,五十年未见。

原载《十月》2022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谷  禾

本刊责编  杜  凡0DC2E62D-679C-4012-A6CE-E7AA64B10F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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