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写师遗情录

2022-06-28 21:06房伟
上海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帕克社区人类

房伟

题记:这不可理喻的世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

我叫柳原,是一名精神侧写师。我属于1084社区精神侧写部文艺管理研究所文学组。

几百年前,大洪水时代来临,一切看似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了。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土地,连带曾经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暴雨不断,海面暴涨,很多沿海城市与国家,被悄然淹没。地球百分之七十的城市,泡在了水里。雨水腥黑,有硫磺的刺鼻气味。科学家束手无策。成千上万人死去,还有成千上万人逃亡。第五年,雨水间歇期变长,海水上升速度减缓。不甘心的人类,开始了疯狂自救。他们发动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从低地迁移出人口和财产,在更高的山峰,建起一个个巨型社区。

我们脚下的山峰,几百年前叫禹王山。山下有座苏城,曾是一千三百万人的家园,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1084、1085与1086、1087四大社区,就是它的继承者。而四个社区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二十万人口。你用探测仪凝视,将发现西南三十度有个小塔尖,那是著名的虎丘塔,传说是几千年前一位凶暴的王建造的。如今它只剩下这么一点,剩下的部分泡在水里了。

社区高耸入云,大約八十层,分为中心区、生育区、地下区、自然区、古迹区、平民生活区、水电解区等区域。我与薇龙第一次相遇,就在自然区。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被老师带来这里,了解曾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胆怯的鸽子、嗡嗡叫的蜜蜂、凶猛的狮子和狡猾的鬣狗。我认识了几百种生物。我们跟随意识共享,进入虚拟自然空间。我有时在山谷探险,有时在草原骑马奔驰,也会在看不到头的森林,狩猎麋鹿和狍子。

七年前,我在社区大学毕业,为了庆祝一下,我先参观实物展览,又链接展览馆意识共享。有人来搭讪,问可否去雪地结伴打猎。我在意识共享里是个有浓密大胡子的壮硕男人,对方是个瘦男孩。我们搭建帐篷,埋设陷阱,捉住了不少雪兔,用弓箭射杀麝牛。小男孩还教我很多野营知识,比如,如何防备雪豹偷袭,装死躲过棕熊,怎样才能找到狼埋在雪地的“储备肉”。

有什么用?世界早没有了雪豹、雪兔和麝牛。男孩说,自然是好的,我们要在陆上飞奔,也要在大海生存。我说,你怎么像我的老师,喜欢教训人。男孩拎着只雪兔,在雪野飞速奔跑,边跑边说,人类有双腿,不但要奔跑,也要比鱼的尾巴更有力!AI创造的虚拟雪野,风在耳边呼啸。我拿出伏特加,喝了一口,口腔火辣辣的,我仿佛感受到,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就像抚摸到合金雕像。男孩还邀请我参加海洋生存体验,我拒绝了,我害怕水。我说,咱们身边的水够多了。小男孩笑着说,所以咱们才该成为适应海洋的人。

退出意识共享,我们相约见面,对方居然是一个高挑漂亮的姑娘。那女孩也发现,我也不是粗壮的大胡子男人,而是一个羞涩白皙的男学生。她叫薇龙,和我一样,社区大学刚毕业。她学习生物科技专业,目前刚被生物科技部录取,即将成为物种研究所的科研人员。

故事开始了。我们约会、吃饭、游玩。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没人管我,毕业后,顺利进入精神侧写部。薇龙很早搬出父母所在的生活区,靠编写软件程序养活自己。她对我的职业不感兴趣,她想培育更多海洋自然物种。她认为,社区应建造仿生条件的“海洋社区”,以刺激人类对大自然的真实感受,而不只是虚拟体验。社区高层不同意,人类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如何与海水作斗争,制造可生长的土壤。

薇龙的工作受到阻碍,脾气越发古怪。她看不起我干的事。精神侧写师是高尚的职业。最起码,在社区大学,老师是这样对我讲的。我的社区大学老师正是兰成。他后来到精神侧写部,我也分配到此,也算是有缘分。百年前,哲学、伦理学、历史学和文学等文科专业,被社区大学合并为精神侧写学。我生性懒散孤僻,就被分配到文学部,学习枯燥的古代文学作品,也要写些人们喜欢的小故事、歌谣、社区戏剧等。按照文艺组安排,每隔几个月,我要到社区各区域采风,了解他们的生活。

你们真无聊,浪费社区资源,你该成为电子工人,或机械工程师,也许还有些用处。薇龙略带讽刺地说。

我们经常争吵,工作分歧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结婚后,社区住房非常紧张,房价与大洪水时代之前的人类城市相比,毫不逊色。我们收入不高,只能龟缩在三十平米的小房。薇龙以此为借口,也不要孩子。社区里,私自生育是非法的。为了控制人口规模和质量,也为了防疫需要。人类繁衍下一代,要通过批准,由社区统一安排,培育基因优良的下一代。

有太阳的日子,是幸福的。我坐着漂移机回家,所有玻璃都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人人喜气洋洋,甚至那些仿生人,步伐好像也变得更轻快了。阴雨的日子,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社区总亮着灯,无人区域就是一片寂静黑暗。这样的日子长了,我甚至忘记了阳光的感觉。今天的太阳非常好,直到六点,天边还残留着铁锈般的带状红云,仿佛神秘的唇印。

薇龙拎着酒瓶,伴着轻快的音乐,缓缓起舞。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古人对黄昏的精神侧写多美。薇龙歪着头,想了想说,精神侧写通识课老师讲过这个案例。她眯起眼,喃喃地说,我好像看到,阳光下有小溪,溪水被晒得发烫,金色的小鲤在游泳。小溪的岸边,有无数野花,又香又甜……我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薇龙停下舞步,摆脱了我的手,点起一支烟。烟雾缭绕,薇龙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说,部里通过了她的生物计划,要派她去养殖厂实验,大概几个月才能回来。

薇龙莫名地走失数月,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置可否地点头说,如果有个孩子,你走到哪里也无所谓,反正有事忙就好。薇龙吐着烟圈,我很清楚,那张精致的脸上,此刻肯定满是不屑。她觉得我在算计她。我们吵了这么久,彼此也无聊,如果离婚,按照社区法律,我必须搬出住宅,另觅住处。为了买下这个单元,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我买不起别的房子。我将流落在长廊和躺椅上,或者被迫搬入地下区。如果我们有孩子,即使我离婚,房子归薇龙所有,也可让她为我支付买房或租房的一半费用。薇龙没主动提出离婚,也不答应要孩子。

薇龙将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下。她还踢翻了桌子,咒骂了几声,就去洗澡了。我通过意识共享招呼我们的管家——站在门口的仿生人帕克,让他来收拾。帕克是男型仿生人,CJS1988旧款,家庭服务型仿生人。我们买不起高级仿生人。帕克高鼻深目,身材高大,仿照古代北欧白种人样貌,这是薇龙喜欢的类型。房间狭小,帕克平时在门口储物间安置,只有听到召唤,才来房间活动。帕克额上的识别码闪烁,蓝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对我说,主人放心,很快打扫好了。我坐下,也喝了点酒,让帕克将房间内的音乐,从凯尔特人通灵曲变成中国古筝曲《云水禅心》。现在很少有人喜欢听这么生僻的曲子,还好人类发达的电子存储功能,让我们保留了文明记忆。精神侧写师的职业,也让我更多接触到这些东西。

浴室门被“咣”地踢开,薇龙阴着脸,赤裸地站在我和帕克面前。她俊美的脸上,一滴滴的水珠,顺着光洁的皮肤滑下。那一瞬间,窗外的夕阳消失了,我们又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每月十五号的采风是例行活动。

悬浮梯闪烁,我和金刚来到十五层,此次采风,也是我们两个组的联合行动。负责接待的刘女士早在此等候了。刘女士是社区第十小学的负责人,五十岁左右,态度恭敬。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仿生人,是学校的护工。我点点头,没多说些什么,就被他们簇拥着,来到小学入口。学校规模不大,布置得很温馨,墙上贴满孩子的多维电子动态图,还有从大海搜集而来的稀奇古怪的物件。对于孩子们来说,记住已消失的动植物是困难的。电子产品陪伴着他们长大,他们喜欢在共享空间进行仿真游戏,特别是那款叫“怒海追鲨”的竞技游戏。

他们正在吃加餐,是些养殖加工肉做成的肉泥、土豆泥和牛奶。社区物资有过极度匮乏的岁月。后来生物科技不断进步,我们种植出很多陆生食物。由于空间、光线和条件的限制,很多动植物都是快速催熟的,缺乏有效生长发育的时间,营养自然大打折扣,在地下社区还出现了仅能糊口的“能量团”。各种美食信息,不能对孩子讲太多。我也受够了单调食物,只能偷偷利用职权,了解法式鹅肝、中国八大菜系、日本料理。我们的确没那么多食材。你不能让人们对不存在的事物抱有太多幻想,我们要的是忍耐、纪律和坚韧的奋斗精神。这才是优秀的侧写师要做的。我的老师、现在的组长兰成这样教导我。我隐隐了解到,我们现有的物资供应,除了社区科技培育,就只能依靠船员冒着巨大风险从海里获得,包括科技需要的矿产。很多疯狂的科学家,正研究重塑冰川、制造陆地的办法。他们称其为“息壤”计划。

我们还有精神力,兰成的信心很足。作为精神侧写师,他颇有几分悲壮之意。他相信人的责任感和创造力,能帮助人类最终回到陆地,一代人不成,就期待下一代。因此,他格外重视对青少年们的精神侧写。此时金刚已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他是“怒海追鲨”的超级玩家,有很多装备和攻略心得,孩子们自然被他吸引。

玩闹了一会儿,我推了推金刚,清清嗓子,想好的词语,在心里盘旋着:

伟大的社区,你高耸入云,

屹立不倒,仿佛我心中的英灵殿,

又好似庄严的大禹祭台

英勇的人类,你们抵抗着恶魔的入侵,

你们深入大海,和惊涛骇浪做斗争,

你们埋头苦干,用科技创造奇迹,

你们绝不认输,向暴虐的雨发出怒吼!

当洪水退却,群山依旧巍峨

美丽的阳光,你终将再次来临!

这其实是太阳日祷词。我要结合人類与洪水斗争的历史,讲解诗句蕴含的伟大情感和美妙旋律。现在的孩子,根本不晓得大禹是谁,不了解禹王山和淹没在水下的苏城的来历。可他们不关心这些,他们沉迷于超能游戏。其实,这祷词也是陈词滥调。我本要给孩子们编写儿歌,但由于和薇龙吵架,影响了情绪,编了几天都没有编好,只能拿这些东西来凑数。

我尽量拿出虔诚的语气,高亢的声音,悲悯的眼神,这些都是优秀侧写师的必备手段。很多受欢迎的侧写师后来专职给富人做心理辅导,而不再给大众服务。我当年也是这样被兰成老师诱惑,觉得精神侧写师是高尚的职业。然而,时间越久,我越来越怀疑这一点了。

我的嗓音嘶哑低沉,没啥魅力,刘校长和几位专职老师都认真聆听,孩子们开始还能绷住,后来渐渐懈怠了。他们有的偷玩游戏,有的打瞌睡,涎水流在桌子上。他们的眼神只是单纯的空洞,好似干枯的井口,镶嵌在娇嫩的脸庞上。我甚至怀疑,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儿童,而是仿生人假扮的。刘校长威严地拍手,尖利地训斥,孩子们,打起精神!你们都是未来小勇士!她拎起个熟睡的孩子的耳朵,其他孩子吓得坐好,张开乌鸦般的小嘴,高声唱起《暴雨中向前》。这是小学必修歌曲,教师们也跟着一起唱,激动地挥舞手臂。我看到刘校长头发凌乱,露出一小块白色斑秃——这是缺乏阳光导致的。她应该去生活区日光美容店保养一下……

我胡思乱想,抬头一瞥,发现刘校长也飞快扫视了我,又将目光移向别处,继续情绪高昂地唱歌。她肯定想,为何精神侧写部这样的高级公务员机构,竟有我这样惫懒的职员。好在金刚机灵,看出了我的尴尬,赶紧申请和孩子们做侧写游戏,并大声宣布,谁能赢过他,就奖励一张信息装备卡。金刚拯救了那些烦闷的孩子,也拯救了我。

我尴尬地站在一边,无聊地望着玻璃窗。玻璃房光线不足,孩子们的歌声刺耳,撞在玻璃上,又反射进我的耳朵,变成嘈杂的噪声。我退到门口,将身子扭到一边。我听到了“扑哧”的轻笑声,似是嘲讽,又像怜悯。我恼怒地回头,没发现有人在身边。我看向远处,有一群仿生人女侍,缓缓地经过,像是中心区仿生接待员。她们被设计得异常美丽,专门服务中心区的精英。我似乎看到一双窄窄的眼,正带着讥讽的神情看了我几下。

我被一个仿生人耻笑了?我愣住了。怎么可能?虽然高级仿生人具有几百种人类表情,但只是针对特定任务目标。它怎会无缘无故地嘲笑我?

我问金刚,是否看到一个仿生人对我笑。金刚没看到什么,耻笑我的神经质。我茫然地搜寻,试图找到那个女型仿生人,但她们没有再回头,只留给我一群穿着中式旗袍的美丽背影,在走廊洁白晶莹的地面上,不停地晃动。

孩子们嘈杂的叫喊在房顶金属层回荡,走廊的环形灯闪闪烁烁,我有些发呆,仿佛无数金丝从脚底不断升起,缠绕着我,有种怪异的宿命感浸入了心灵。那天开始,我的世界改变了,如同大海淹没了大陆,天崩地裂。

雨又开始肆虐,不断击打着玻璃,发出“啵啵”的声音,仿佛无数手指,慢慢地敲击,无数黑茫茫的风,在玻璃上摩擦,夹杂着砂砾。这些玻璃是社区开发的金刚级保护罩,无比坚硬,可以抗击十几级飓风的打击。

人们匆匆忙忙,对玻璃的声响习以为常。人们操纵着各式各样的漂移器。社区空间珍贵,大洪水时代之前的汽车等交通工具显然已不适用了。这些漂移器轻巧方便,可上可下,闪着蓝绿色光芒,如同飘动的萤火虫。仿生人辅警笔直地站在社区楼层中心位置,扫描检查来往的人群。空间的柱子和顶部,还有无数AI幻化出的奇幻形象,性感摇摆的女郎、奔跑的小鹿,还有各种卡通形象,比如“怒海追鲨”游戏里日式装扮的美少女和怪里怪气的鲨鱼。当然,还有巨型电子光幕,上面都是斗志昂扬的画面,比如,航海英雄在海面上与风浪搏斗的场景。那些健壮黝黑的船员们露出粗犷的笑容,不断惹得人们驻足观看。

回到家,薇龙早已不见踪影,桌上是一张费用账单,我轻轻打开意识共享,传来她冰冷的语音留言。她让我交上费用,并在她回来之前,将自己的物品规整好。她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我们婚姻的未来。她受够了婚姻,也受够了这种生活,她正在策划大计划。如果成功,她不想再见到我了。这意味着我可能在数月后,被薇龙从这个温暖的房间赶走。我试图连线薇龙的意识共享,没有任何反应。那就听天由命吧。

帕克准备好了晚餐。还是土豆泥和人造肉,外加一杯基因豆奶。

帕克沉稳地站在一边,捏着餐盘的两个角,盯着我的脸。他英俊的脸庞,一成不变,就连蓝色的、大海般的眼眸,也波澜不惊。

我看着餐盘上的食物,不禁想起僵尸般仰着脸唱歌的孩子。他们眼神空洞,充满了麻木和不耐烦。他们接触的信息太有限了。有段时间,大洪水时代之前的文化信息可以随便查阅。八十年前,社区精英管理者认为,不能让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扰人类抵抗洪水的决心,于是进行了有计划的控制。只有精神侧写师,才能在内部资料分享区拿到观看权限。

我敲了敲桌子,放下了勺子,有些黯然。

帕克走来,问我,主人,菜品不合口味?

我苦笑着自嘲说,我还能挑剔什么?很快,我就不是你的主人了,我倒想吃牛排和烤鸡,可我有这么多虚拟币吗?我不是难为你,而是觉得自己挺失败。

失败?帕克说,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了想,还是无法向仿生人解释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人类的情感总有微妙之处,这是仿生人很难理解的。

我又问帕克,仿生人会嘲笑人类吗?

我的程序没有这样的设计,帕克挺立着说。他额上的金属磁条散发着蓝光。这是仿生人的标志,也是主人监控他们的手段,无法清除,如果自行拆解,仿生人将无法使用。

我是说可能性。我继续追问。

也许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帕克说,这没有实际用途,仿生人不能伤害人类,仿生人必须服从人类,这是仿生人法令首要条款,除非这款仿生人设计者,想要让仿生人挑战人类。

我同意帕克的判断,也许是出现幻觉,也许是羞耻心,让我在被刘校长羞辱之后,产生了幻听。这就是事情真相。不会有什么爱冷笑、和人类顶嘴的仿生人。我摇了摇头,没心思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我现在需要找点乐子,以度过薇龙回来之前这段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只能联系金刚,讲述了郁闷的心情。金刚在意识共享区暧昧地笑着,说,不快乐,就去“阳光咪卡”房吧。

“阳光咪卡”比较隐秘,是成年人放松心情的去处。和大洪水前的酒吧、夜总会、按摩店等休闲去处不同,它将仿生人服务,变成实践与虚拟结合体。一间间类似蜂巢般的咪卡房,你可以在仿生人引导下,体验光影声色的酒吧生活,也可以选择与喜欢的仿生人喝酒聊天,有的咪卡房还有“非法服务”。当然,这只是传言,我是精神侧写师,不能违反社区法律。

我现在必须找个地方发泄一下。根据金刚说,这里女型仿生人的服务非常好,也是人类常去光临的地方,不仅有男人,也有女人——总之,都是些不快乐的人。

我离开家,顺着天路一号通道下去,走过三个路口,坐浮梯下降至地下第四层,才到达咪卡房的所在。社区一层是公共走廊,从此进入地下,或升入地上,都要经过电梯管理员的资格审查。那是个高大魁梧的T28型公共仿生人,能自动进行眼部身份扫描,从而识别不法分子和不合手续的人类。地下六层到二层,聚集着各种奇怪的行業,比如电解区清污员、垃圾分类操作员等。这里也混杂居住各类下等人,付不起地上社区房租的穷人、残废的船员、不良职业者、流浪汉等闲杂人类,据说这里还有非法仿生人交易。悬浮电梯下降速度很快,无声无息,沉入地下的一瞬间,世界黯淡了一下,似乎某种预警。我像穿行在社区巨大无比的身体里,从高贵的心脏堕落到肮脏的内脏。电梯里有几个穿工装的大汉,漫不经心地抽着雪茄。

我跟着侧写宣讲团来过地下世界。两年前,高层觉得地下社区也需要精神抚慰,让我们十几个侧写师来这里宣讲。我对这里冒着刺鼻气味、长满苔藓和污物、不断喷吐小气泡的楼层地面感到震惊。这里潮湿、污秽、阴暗,如同躲在其中的老鼠和野猫。这里有无数生锈的废旧金属,从天而降或四处飞舞的多维立体电子广告,还有露天烤肉摊和酒桌,男男女女们肆意地大声尖叫和喧哗。他们充满汗臭味的身体,彼此挨挨蹭蹭。烤肉不是干净的人造肉和基因培养肉,而是船员捞到的变异鱼类,及外面世界的变异动物肉。科学家曾说过,变异生物的肉有毒素,不能长期食用,但地下世界的人们不管这些。这里也有女型仿生人,穿得性感暴露,对我们露出迷人笑容,而不像地上世界的服务女型仿生人,永远都是灰色或蓝色套装,冷冰冰的模样。然而,那次宣讲不是愉快的经历,一群人类和仿生人一言不发,像看泡泡鱼般盯着我们,眼中都是不屑和嘲讽。我还被偷走了婚戒,惹得薇龙大发雷霆……

我在一家“阳光咪卡”店门前停下脚步。

店门两侧是玻璃展示橱窗,一个个仿生人站在那里,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服装,等待着人类的挑选。橱窗灯光黯淡,我凑近观察,它们的衣服上,都印着“快乐体验”字样。店主舍不得将宝贵的电力投放在仿生人身上,也故意让它们显得神秘。我刚靠近店门口,手腕上意识共享区的指示灯就亮了,我打开意识共享,脑海里响起悦耳声音,阳光咪卡问候您,请问您喜欢哪个仿生人?

我尚未回答,却被一个女型仿生人惊呆了。

她穿着一身白底丝绸旗袍,印着奇怪花纹。她身材瘦削骨感,胸部甚至有些扁平,脸又白又瘦,一双单眼皮的窄眼,搭配着薄薄的、上扬的嘴唇,说不上漂亮,有种慵懒摄人的浓艳媚态,就像洁白的纸上,被人凭空用油彩堆出了兩扇刺目的窄窗。我在那双慵懒的眼睛中,看到了淡淡的讽刺意味。那是在社区小学见到的那双眼?更令我吃惊的是,女型仿生人修长的手指上,赫然戴着一只银质大丽花图纹戒指。那是我遗失的婚戒!

我盯着那双眼,那双眼也盯着我,还冲我眨了几下,我才在服务器的催促中醒过神,看清了女型仿生人额上的编号:CJS2000-21,咪卡名:爱玲。

咪卡房内部空间不大,窄窄的,像爱玲的身体。我第一次见到爱玲,不知为何,总有种熟悉感。那不是欲望的涌动,而是一种痛惜。离开地下世界,我不断回想那次和爱玲的相遇。从此之后,我每隔几天就要去咪卡房找爱玲,为此花光了虚拟币,还透支了很多信用,险些导致意识共享区被关闭。

但是,我不后悔。

我常重复一个怪梦。一片声色光影的海,无数光,蓝、青、红得耀眼,白得刺目,那是霓虹灯、街灯、车灯,还有青白滚圆的月亮、无数灿烂的小星。声音也热闹,街边小贩的叫卖、酒店迎来送往的高唱、不知何处传来的歌曲、女人的浪笑、男人粗鲁的叱骂、孩子欢快尖利的啸叫。我茫然站在街头,远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宽宽窄窄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经纬,大网似的将我笼罩其中。人群匆匆而过,一阵阵活人气息的风,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从不停留,又让我迷醉。他们脸上写满焦急的心事。我抬起头,路旁黄翠的梧桐树叶在晚风中摇曳,摇着摇着,便倏地飘下,划出一条精白的线。此时,我的右手凭空多出一只女人的手,软绵绵的,有异常香味。那只手拉着我,视若无物地穿行在成千上万的人之中,好似融化在一幅浓笔重墨的画中……

古代海城,爱玲说,几百年前,它有数千万人,是地球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

为了配合解说,手抖动几下,我的耳边传来一首歌,一个低沉性感的女声,富于磁性魅力,歌词依稀听去:“夜海城夜海城,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这是古代文明?意识共享区人影波动,似乎是影像卡顿,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社区,也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繁华的体验。爱玲说要带我在AI意识共享区感受古代海城,我半信半疑地跟她去了咪卡房。我抖动手腕,沉浸在震撼性的感受中。我们已失去了海城。它地势太低,靠近江海,几百年前,永远沉入海底。精神侧写师都尊称它为“东方沉睡之神”。

我关闭了意识共享区,久久才睁开眼,眼前还是半明半暗的咪卡房,手里却多了一只温暖的女人的手。那是爱玲。她的手没有通常仿生人肢体僵硬死板的触觉,温暖又有弹性,就像活人的手。我抬头看去,还是那双似笑非笑、带着淡淡嘲讽的眼。

你的设计师是谁?我说,把你搞成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我不知道,爱玲说,诞生那天起,我就是咪卡房专用服务女型仿生人。和别的仿生人一样,我每天服务人类,但我的脑袋里,总闪过一些奇怪画面,有着奇怪的声音,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做出出人意料的事。

包括混入地上社区?偷我的戒指?什么人指示你这么做?我盯着这个不守规矩的仿生人,心中突然有些恼怒。

我不想被当成变异仿生人处理,爱玲垂下眼睑,求求你,不要这样。

我的怒气消了几分,但要求她必须解释。爱玲的解释心不在焉,无非是两年前无意捡到戒指之类的托词。但她承认,她的确混入地上社区,看到了我的宣讲。她不是嘲讽我,而是觉得那些祷词很可笑。

可笑?我有些纳闷,爱玲的确与众不同,她难道是“变异仿生人”,有了自主意识?但她的自主意识非常奇怪,似乎对精神侧写有浓厚兴趣。

精神侧写对仿生人来说,是无用功能,有此功能的仿生人,对人类来说也是无用的,人类怎能将精神侧写这般任务托付给仿生人?

爱玲的眼神中有着几丝迷惘。她低声说,我喜欢文学这种古老的精神侧写技艺,因此才特别留意你。她又说,你也不相信那些祷词吧,你宣讲时心跳很乱。

那又如何?我们身处海水暴雨的包围,社区是我们最后的依靠。我说。

一切都是徒劳的。爱玲叹息着,伸出右手,昏暗的灯光下,摆出了一个奇怪的握紧手掌的手势。什么意思?我问她。她说,符号不代表任何事,不过是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我们的世界剩下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们最终走向无意义的死亡。

爱玲是奇怪的仿生人。她可能被设计成“文艺女青年”型号,这是古代女性亚种,她们多愁善感,神经质,又出口成章,擅写诗歌小说,也是精神侧写学前身。然而,文学对后洪水时代的人类而言,太过奢侈。诺贝尔文学奖已在八十年前那次洪水危机后停办,以节省人类的能源。社区大学随着最后一批文学教授退休、死去,只将精神侧写学作为选修方向,招生人数很少,青少年们对此感兴趣的也很少。

我恰是其中一员。听兰成老师说,地下世界,还有默默存在的文学小组。这些人自发写作、阅读、开小型研讨会,由于他们过于激进,有些被当成意识游击区精神犯罪分子捕获。意识游击区是存在意识共享空间的特殊角落,传说,那里潜伏着危险的犯罪分子。还有一类人,他们危言耸听,腐蚀人类抵抗意志,挑拨地上和地下的关系,宣扬颓废个人主义观念,是社区重点盯防人群,也是精神侧写师要批判的人群。也许爱玲就是被那些人设计出来的。

爱玲的身上有很多谜团。我没多问,也没要回戒指,当是送给她了。反正薇龙不久也要离开我。我时常流连咪卡房,满足于爱玲的服务。我沉溺在虚拟的古代生活场景不可自拔,或者说,根本不愿自拔。古代海城,我和爱玲生活在低矮的窄巷。她说那叫弄堂。弄堂是潮湿而私密的,藏身于高大的棕红色洋房背后,像一条潜伏的青灰色灵蛇。我们相互依偎,我闻到她身上有股紫罗兰香水的诱人气味。爱玲懒懒地支开窄窗,翠绿虎耳草垂下身子,闻着弄堂湿漉漉的舌息,隔壁评弹声“嘈嘈切切”,很是悦耳。头顶纵横交错,犹如钢铁藤蔓般的衣架上,飘荡着花花绿绿的衬衫和内裤。白鸽“扑啦啦”飞过,掠过惊恐地迎风飞舞的衣物,没有软软的云,天蓝得要滴下,我凭空感到一种幸福的眩晕。

我和爱玲还去游历虚拟古代港城。爱玲喜欢购物,对稀奇古怪的古代地名耳熟能详,什么铜锣湾、屯门,我听着非常新奇。她拉着我在街头闲逛,吃各类好玩的港式小吃,和小商贩讨价还价。我帮她提着买的东西,累得浑身大汗。她却兴高采烈,拉着我登上港城巨大高耸的明珠塔。我们可看到繁忙的港口,吐着黑烟的巨船穿梭进出,大大小小的集装箱堆积在码头,还有无数黑蚂蚁般的工人不停忙碌着。爱玲紧握着我的手,兴奋又矜持地笑着。我望着她,心中涌动着悲哀。那座千万人口的港城,也在大洪水中毁于一旦,只有高耸的明珠塔尖露出海平面,成为航海人残存的标识。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我喜欢上了古代。有个女人愿意陪我穿越时空,在虚拟中体验人世酸甜苦辣,有时我想,如果爱玲是个真正的女人,那该有多好……

我常涉足咪卡房,还是被兰成知道了。大概是金刚对他讲的。金刚本意让我放松一下,可看到我沉迷于此,也很担心。他劝过我几次,可我置若罔闻。兰成严肃地找我谈话,甚至痛心疾首。做为曾经的大学老师、现在的上级,兰成欣赏我,希望我能成为优秀的精神侧写师。可我现在,却沉溺于和仿生人令人羞耻的“关系”,毁了前途。

我不是拿爱玲当性偶,尽管爱玲的确具备这样的功能。这一点很难向兰成老师启齿。但事实是这样。我喜欢和爱玲在一起,不是发泄性欲。爱玲虽是仿生人,但和其他仿生人不同,甚至和其他女性也不同,她体贴我的情感,对我的虚伪又毫不留情地讽刺。她有很强的精神侧写能力,很多事情上非常有见识。她吟诵的很多古代诗文,我也没听说过。我着迷于和她生活在古代,哪怕只是片刻虚拟。

这样说或许不准确,我甚至可以说,对她有“爱”的感觉。

你简直疯了!大洪水过后,古代一去不返,你要面对现实!仿生人再精致,也不是人类!兰成愤愤地拍打桌面,眼里闪烁着光芒。他坚持认为,我是因为和薇龙关系破裂,才变得如此怪异。我说,这和薇龙没什么关系,爱玲让我体验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她在一起,我就不会想社区外面的海水了。

也许,明天海水就会冲决而入,淹没社区的一切,我们的精神侧写,又有何意义?我反问兰成老师,目光中也有微微讽刺。这大概是受了爱玲的影响吧。

我执迷不悟,坚持和爱玲“约会”。“阳光咪卡”可以提供远程意识共享,收费相对较低。可我更愿意直穿地下,在真实时空和爱玲约会,然后再手牵手进入虚拟意识共享。我似乎习惯了地下凌乱肮脏的场景。我不再穿那件蓝色制服,而喜欢穿一件复古夹克套头衫,或者灰色古典西装。地下区的人类,很少有服装的标识。

我们在虚拟古代空间待久了,爱玲也带着我出去逛逛。开始我排斥这样做。我毕竟是人类,在大街挽着仿生人的手臂,是很尴尬的。很多人类都拥有仿生人性偶,但少有人公开,这是件暧昧的丑事。我不想曝光和爱玲的事,她似乎有些失望,也不再积极与我互动。我们坐在蜂巢般的咪卡房发呆。我让她再多说说古代的资料,谈谈女作家的创作。据爱玲说,她的名字,本来自古代一位女作家。

爱玲只是笑,讲话很少,我追问几句,她才慢慢地说,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不爱说话,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这也是女作家的想法?古怪的文艺女青年程序设计?或者说,这是变异仿生人的自主意识?我不禁哑然,小声说,可你不是女人。

爱玲转过脸,眸子转动,嘴角显出冷笑,一字一句地说,女型仿生人也是女人,我们可以不恋爱,但我绝不会否认这一点。

我看着这个想成为真正女人的仿生人爱玲,一时间也无语了。她已深深陷入预定程序。过了会儿,爱玲又主动凑过来,搂住了我。我吓了一跳。无论虚拟空间,还是现实地下区,我们彼此温存,但奇怪地没有结合。我不忍亵渎那份梦幻感觉。仿生技术发达,为主人提供性安抚的仿生人更和真正的女人相差甚微,甚至某些方面,还胜过一筹。但是,我不能想象,和一个冰冷的机器做爱,这让我恐怖。我宁可在虚拟时空与她牵着手,慢慢走着,直到世界末日。

爱玲的主动,让我很不适应。她不管不顾,瘦瘦的身体趴在我的胸膛上,像一片精美的白瓷,凉凉的,滑腻,有质感,触久了有种亲切的温度。我甚至感觉到类似心跳的声音。我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一点点地深入。她猛地蜷缩起,像受了什么惊吓或痛苦,左手有力地擒住我。我们在咪卡房狭小的空间起起伏伏,海浪般摇动,巨石般安静,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迅速击碎了,眼泪顺着眼角流淌出来。

爱玲好奇地用食指挑起我的泪,凑到鼻端闻了闻,说,这是人类的泪水?咸的,含有无机盐、蛋白质、溶菌酶、氨基酸。男人也流泪吗?

我尴尬地抹了把脸说,有人说,男人的心,这辈子总要被击碎一次,而击碎他的,一定是个在他眼中独一无二的女人。

那又怎样?爱玲又问。

他会失去理性,变成毫无心机的傻子,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女人。

你编出来哄我的吧,你被我击碎了吗?爱玲盯着我,她的眼中,似乎有着某种金属的光芒,刺穿了我的灵魂。

我紧紧搂住她,说,天意如此,不需要解释……

我决心离开地上区,离开干净整洁、秩序井然却冷冰冰的世界,投身于混乱的地下世界。虽然,我可能被抢劫,住宿卫生环境差,光线阴暗,但我不后悔,因為爱玲会和我在一起。我会拿出所有积蓄,再向金刚借点钱,买下爱玲的专属使用权。为此,我愿意辞去那份收入不高但稳定舒适的精神侧写师工作,当一名地下水电解区的清污员。

金刚听完我的想法,沉默了许久,说,柳原,虚拟币不是问题,你疯得有些过,你和薇龙离婚,没了住处,可搬到我这里。你不能和仿生人鬼混。

我真的爱她,不想离开。我嗫嚅着,还是下定决心说出这番话。

人类会老去,仿生人寿命是我们的几倍,他们只能陪伴,不能和你生儿育女,金刚耐心地说,我也听过和仿生人结合的事,但都没啥好结果。

我拒绝了金刚的规劝,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帕克还是面无表情——老款仿生人缺乏丰富的人类表情。我告知他这一切,他问我,精神侧写的力量如此强大?仿生人能和人类相爱?我没有回答,只是说,精神或情感都是奇怪的东西,人类拥有他们,会产生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帕克蓝汪汪的眼继续闪动。他默默看着我,不再发问。

我联系了薇龙,告诉她,离婚协议拟好,会传送给她,我会很快搬出公寓,住入地下世界,从事新的工作。薇龙气愤地指责我是变态,喜欢仿生人,为了一台披着人皮的机器,就和她分手。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平静地说。薇龙暴跳如雷,我干脆关掉了意识共享。

你真是傻瓜!兰成将杯子摔得粉碎,同事们纷纷走过来,都默不作声。兰成语气沉痛:精神侧写师是外表轻松但实际沉重的事业。我们需要高昂饱满的情绪,感染大众,安抚教育大众,给他们彷徨的心灵以勇气与希望,我们也会自我怀疑,被稀奇古怪的念头侵入,我年轻时也有荒唐想法。我想当船员,和海怪搏斗,死在狂风暴雨中。后来,我终于明白,这样的工作不适合我,我能干的就是精神侧写。这个发现有些沮丧,也说明我们的工作卓有成效。

你不要怀疑自己,你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兰成拍着我的肩膀。

洪水要来了吧,我不想考虑这么多,我只想活得快乐点,哪怕这快乐如此短暂。

社区首领承诺,优先考虑精神侧写师转移,我们是古代巫士,没有我们,人类难以安定渡过难关!兰成大声地说,看着众人,声音充满坚定喜悦。大家都面露喜色。

我什么也没说。上层不过安抚我們吧,可能带走少数侧写师,像我们这些低等侧写师,是没有机会的。我穿行在白色走廊,身后是越来越远的同事。我将远离这些熟悉的一切。

晚上,咪卡房中,我突然醒来。人们在外面热闹地喧哗,耳边不断传来喝彩声与笑声。爱玲披着衣服,头发披散下来,她静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他们在庆祝呢。

一个新生儿诞生了。这是传自古代的庆祝仪式。我和爱玲打开咪卡房门,看到人们蜂拥在交叉口的一棵铁树附近。那是地下社区标识物之一。铁树由不同金属制成,铁枝条紧紧贴着空间顶部,四下里伸展着,仿佛无数长长的怪蛇,树身跳跃着不同光芒,无数小彩灯挂在上面,树干有很多声音传感器,人们可以摸着树干,留下自己的心愿。

两个人正托举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婴儿踢着胖嘟嘟的小腿,闭着眼,发出有力的哭喊,好似天籁之音,压住了所有喧嚣。一刹那,人们安静下来。昏暗之中,明亮璀璨的花火在铁树附近点燃,将婴儿照得通体光华,仿佛钻石体小行星。这里没有天空,也就没有黎明与黄昏,然而,五光十色阳光般的光明绽放,人类或仿生人都面露安详。我的心中流淌着温暖的魔力。这是有人释放烟花,这也是古代游戏。

花火闪亮,我惊讶地发现,仿生人和人类,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失去左腿的男人,在一个高挑性感的女仿生人的搀扶下,幸福地走着。还有两个仿生人和几个人类少年快乐地跳着舞。我来过地下区这么多次,从没有认真关注这些。

爱玲挽着我的胳膊,说,这里仿生人可以和人类相爱。也许明天洪水袭来,无论仿生人还是人类,都在劫难逃。即使没有洪水,时间也会打败一切,肉体会衰败,钢铁也会腐蚀生锈,精神和情感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血肉和金属的区别,那么重要吗?

活着真好,人类和仿生人,都是有生命的,我喃喃地说,心中也有些同意爱玲的想法。但如果仿生人有了自主意识,还能叫仿生人吗?它和人类的关系又将如何?

爱玲额上的金属牌在烟火下闪动,她垂下眼睑,轻声说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上个太阳日过后,太阳再也没有出现。

暴雨呼啸,禹王山警戒水位线一点点地被逼近。刺耳的警报响起,地上社区和地下社区很多人类和仿生人,都被紧急动员,成为志愿者,加固地基,加紧电解水工程。我也被抽调去社区入口处填特质海沙。精钢铁门缓缓打开,我的眼几乎不能睁开,迎面全是苦涩的雨,那股冷寒气息让我浑身颤抖。我套上防护服,在两名仿生人帮助下,将海沙用浮动装载车运到码头堤坝。海浪汹涌,疯狂拍打着金属堤坝,似乎随时冲决而入。我飞快卸下海沙,却在远处听到了奇异的声音。防护服头灯很亮,射穿雨幕,我看到几个人类在齐声宣讲什么。风雨太大,将他们吹得歪歪斜斜,险些滚落水中。他们还在坚持,用高音喇叭,对着忙碌的人群诵读着什么。我仔细听去,依稀听到几句,像是:

当洪水退却,群山依旧巍峨

美丽的阳光,你终将再次来临!

仔细辨认身影,赫然发现,居然是兰成老师在暴雨中宣讲。兰成脸色灰白,强打精神,鼓励着身边的人。史学部和哲学部的几个主任,也都到了这里。兰成也发现了我,放下喇叭,径直走来,抹了把防护服上的雨珠,大声说,柳原,你也来了,太好了。

望着他鬓角上的白发,我鼻尖发酸,想说什么,不知如何说起。兰成踌躇了一下,继续说,本不想告诉你,社区到了危急地步,也没有瞒你的必要。你的那个变异仿生人,我举报给了安保部门,他们会很快予以抓捕。

为什么?我惊怒交加,我信任有加的恩师和上级,居然出卖了我和爱玲。

兰成淡淡地说,我只说你受了蛊惑,想来你被派遣,也是考验安排吧。洪水暴涨,大敌当前,所有人都必须统一精神,和雨水作殊死斗争。社区不能容忍变异仿生人搅动大局,同样不能容忍怪异思想的人类。

我扭头就走,身后远远传出兰成的声音,你会理解我的苦心!雨越下越大,墨绿色天空,如同漆黑的大脸,海面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雷电急走,无数人类小船在海面漂浮着,如同可怜的树叶,随时会倾覆。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社区的金刚玻璃。玻璃窗仿佛被压迫得凹进去,眼看着要碎裂开来。我目眦欲裂。

我丢掉海沙,脱下防护服,自顾自地回到社区门口。两个仿生人辅警紧盯着我,不想让我回去。我捡起旁边的金属工具,将他们打倒,在一片惊呼中,夺路而逃。我能逃去哪里?智能手环光芒晃动,我不敢打开意识共享,又忍不住打开,邮件箱有一连串质询通知,是保全部门发出的指令,要求我马上接受质询。爱玲的终端,已经联系不上了,处于盲机状态。

我想了又想,只能找金刚商量。他没有被抽去当志愿者,而在家照顾刚出生的儿子。我看到他忙碌的样子,不忍心打扰,只说了事情的变化,请他帮我找爱玲。金刚沉默着,搓着鼻子。他的妻子抱着孩子,从窗户一边看着我们,目光中全是疑惑。产后的少妇,脸上都是疲惫,孩子睡熟了,白嫩的小脸蛋,都是安详和幸福。

我帮不上什么,金刚的声音带着歉疚。我转身就走,他猛地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套干净衣服和一块有虚拟币的存储器,悄悄地说,去找那人,给你换个身份,再去地下区找找,这里有些钱,能管点用,剩下的,看你的运气了。

我打开电子卡,上面有个人的名字和地址。我回头看去,金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扇全金属公寓门,此刻紧紧关闭。单元空间的门都关上了,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外面是昏暗街道,电子广告牌发出幽暗又冷酷的光,映衬出整条街上无数的废弃物。暴雨当前,地上社区愈发混乱,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我从此将告别正常生活,被抛入不可知的深渊了。但已行至此,也不可能退缩。想到爱玲脉脉含情的眼,我又有了很多勇气。

金刚告诫我,不能再用原来的身份,他认识个地下商人,可帮人转换身份,但价格不菲。只有如此,我才能顺利进入地下,找到失踪的爱玲。她也许被保全部带走销毁了,也许正在逃亡,变成和我一样没有身份的人,但不管如何,我都要去找找。

我穿起那件套头装,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街上巡查的仿生人辅警,在几小时后,到达了C4区一处阴暗所在。那是栋独立小房,电子铭牌闪烁着“振保修理部”字样。我按了门铃,热扫描口投出阵阵红光,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冷漠的声音,你是谁?有什么事?我赶紧说是金刚介绍的,我是他的朋友,來找振保。

沉默了一会儿,金属门发出“哐当哐当”的解锁声,我的头顶,凭空出现一个黑色感应器,它诡异地飘浮空中,在我身上转了几遍。声音又说,没有武器?我赶紧回答是的。感应器发出“嘀嘀”声音,红光不再闪烁,我才放心地进去。屋内光线昏暗,我看到一个邋遢肥胖的男人,正拎着一瓶酒冷冷地打量我,身上散发出隔夜宿醉的气味。

房间不大,堆满各种机器零件,杂乱无章。客厅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画报,我凑上前去,看到是一张火车画报。茂密的森林,洁白的蓝天,皑皑的雪山,一辆红轮黑身的火车,正冒着白气,在钢铁轨上飞速前进。

古旧瓦特式蒸汽火车,几百年前被悬浮机车替代了,我说道。

男人搔着头皮,抿了口酒,说,难得你认识古代运输工具。我的先祖原是春城火车司机。他认为火车是世上最好的工具。可你瞧,在钢铁罩子里,用不到火车,大陆也快消失殆尽,也根本用不上它,现在的小孩,只能在精神侧写的历史部教材,才能识别它们吧。

我说,您是振保先生?

男人丢下酒瓶,搓了搓肮脏的通红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振保,不是什么先生,好孩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他上下打量我,说,遇到麻烦了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感应器爱玛说的,它说,你的意识共享区识别码变成红色啦,你不是好孩子,倒像危险人物。

他的手按在裤袋上,里面鼓鼓囊囊,应是武器。我赶紧解释了目前的处境,讲述了我和爱玲的故事。爱上了仿生人?振保的眼鼓着,似乎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摇头说,洪水暴涨,暴雨不断,这末日里让人安稳死去都那么困难。我让他帮我改换身份,去地下区寻找爱玲。

振保显然是奸诈的不法商人,他提出两个方案,一是换个人类身份,但价格不菲;另一个是帮我做个假的仿生人电子铭牌,让我冒充仿生人,潜入地下区。反正你只在地下区待一阵子,铭牌三天后失效,你就成了无身份的野人,小心警察的抓捕,如被抓住,要被派往码头做苦工。

你的钱,只能支付后者,爱玛早告诉我了。他狡猾地笑着,露出被烟酒熏黑的牙齿,那台感应机器人发出蜂鸣,应和着他的言语。

我的确没多少钱,只够买仿生人假身份铭牌。他麻利地开启按钮,房间内部还有一个整洁的作坊,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都整齐地摆放着。他让我在门口等候,嘟嘟囔囔地说,要不是洪水来了,1084社区不保,为了移民上位社区,我的钱不够,我才不会接受这等不法业务呢。

我歉意地笑着,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说,你要寻找失踪的女型仿生人?CJS2000型玩偶?名字叫爱玲?

我重重地点头,胖男人振保露出开心笑容,说,早说嘛,爱玲在我这里。

兰成老师成为我的社区大学导师,是在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我依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穿过教室窗户,在兰成老师手上,形成一道道七彩光柱。教室很安静,大家默默看着兰成。这是大一新生的第一堂精神侧写课。兰成老师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他不断翻转双手,仿佛在万人瞩目的舞台,演奏一曲抒情唯美的世界名曲。他的声音飘荡在教室空间。他说,这类似古文中的散文。他为我们讲述了一个美好梦境:金黄的阳光,鲜艳的红色跑道,灰白的鸽子在蓝天飞舞,绿盈盈的小草上挂着晶莹晨露,跑道是真实泥土夯实的复古型跑道,踩上去硬硬的,有颗粒触觉,还带点软软的异质感。兰成老师说,顺着这条跑道,一直跑下去,不要回头,不要停,就能找到大陆,看到高山、森林和草原,遇到你最爱的人……

兰成老师变成了兰组长,成了我的上级,也不再写那些美的文字,而热衷编写粗鲁海员和勤奋工程师的小故事、令儿童讨厌的儿歌,但我始终不能忘记那一幕。我刚想删除腕环的身份标记,意识共享的呼叫感应闪动不停。我犹豫了一下,看到是金刚,还是接通了。终端那边的金刚说,你见到兰成组长了吗?我说,昨天看到他在码头宣讲。金刚焦虑地说,一号码头就要守不住了,兰组长不肯退回,他联系我说,要和你最后通次话。我有些疑惑,难道他要劝说我放弃?还是让我重返志愿者岗位?我的脑海浮现出多年前那堂精神侧写课,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了。我悄然走出振保修理部,在一处安静所在,打开了联结兰成老师的终端投影。很快,我前面的那堵墙上,出现一号码头纷乱的场景。

狂风,乌云,金属码头摇摇欲坠,发出痛苦呻吟。闪电和雷鸣,间断地闪现着一群即将崩溃的人类。他们有的还在奋战,最后抵挡着海水进攻;有的惊慌失措,哀号着舞蹈;有的则长跪不起,瘫软发呆,喃喃自语。只有人类前面的仿生人,悍不畏死,手挽手地站在海水慢慢升起的堤坝旁,他们的身体拴着金属链,紧紧靠着堤坝边缘,形成一道肉身盔甲。此时兰成老师疲惫不堪,他摘掉眼镜,抹了把脸上的水,忧郁地说,最后时刻到了,我不会撤离。

我说,兰老师,不是坚持与否,而是这样是否有价值。你要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兰成老师苦笑着说,我出生就在1084社区,我一生所做的,就是守护它。

我有些哽咽,不知如何劝说。

兰成老师大声喊,时间不多了!你还记得,我在课堂上对你说过的话?精神侧写有用,文学有用,人类灭亡,地外生命也会在遗迹上发现我们的尊严和骄傲、希望和梦想。

我的泪涌动,手腕轻轻抖动,金属墙上兰成的影子也不断抖着。

兰成老师拍了拍脑袋,说,你还年轻,要活下去,这世上有比爱一个仿生人更重要的事,你要把我们的故事都侧写下来,包括你自己的。

我说,有什么用呢?

兰成老师挥舞着手,斗志昂扬,他嘶吼着,糊涂!这是我们唯一存在过的文字侧写记录,我们都会死,侧写精神不死!

他从身边拎出一串粗大金属链,缠绕在身上,另一端和那些仿生人固定在一起。兰成老师将自己也绑在了堤坝旁。镜头晃动,模糊不清,我只听到兰成老师最后的声音:“没想到,最后时刻,竟和仿生人在一起,他们比人类坚强。柳原,如果洪水退却,你会看到,我的白骨和誓言一般长久,成为1084的纪念碑!我存在过……”兰成老师的话语,被一片更大的海水风暴淹没。投影中一片黑茫茫,如同无边夜空。

兰成老师的死,有种激动人心的仪式感。他为什么找我这么惫懒的家伙完成使命。我不过是想自私地活着罢了。我拯救不了别人,我连爱玲都救不了。

不知何时,振保悄悄站在我的身边。他吐出口烟,表情漠然地问我搞不搞了,再耽搁世界末日就来了,他也要收拾东西跑路。我跟着他,走回修理部,开始了快速的身份转换。我的脚下,还摆着“爱玲”部件残肢,振保说送给我当纪念。

振保的地下室,七八个女型仿生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地下室幽暗潮湿,振保的感应型智能机飘浮在半空,不停发射着青紫色光芒。我仔细辨认着,这的确是爱玲,又不是。她们都穿着特制旗袍,白皙优雅的脖子,精致的鼻子,弯弯的眼眉,还有窄窄的眼,乌黑的头发烫着古代发卷。不同的是,她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散发着莫名的死气。她们摆出各种僵硬造型,被定格在了某个特殊瞬间——也许,是在阅读或书写。

振保抱着粗黑油腻的胳膊,在身后注视着我。他故作正经地说,你是侧写师吧,和金刚一路货色。你们这些人,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爱好,这款古代女作家型仿生人,是地下世界的一个女人设计的。相传,她也曾是侧写师,后来逃亡到地下世界,靠设计女型色情机器人谋生。这款“爱玲”是她的杰作。

这不是我要找的爱玲,我身体瘫软,似乎跪在了地上。

有什么分别?振保耸耸肩,反正都是用,这些都是被弄坏的,卖给我当废品处理。

我在仿生人尸体上翻找着,她们似乎像我的爱玲,又好像全都不是。我不敢央求振保将她们全部开机。振保说,损坏的仿生人,只要开机,还会保存一定记忆,除非用户强行删除。如果她真在里面,我该怎么办?我在这些“爱玲”之间彷徨无计。我简直要崩溃了。

振保剔着牙,打着酒嗝,斜眼看着我,猥琐地笑着说,你不会真爱上仿生人了吧,这还真有些诡异……

我去地下世界找找。我不相信,爱玲就是那些地下室的破烂,我的爱玲独一无二,我对她的爱也是独一无二,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末日来临,我不想有什么遗憾。

改造是痛苦的。振保在感应机器协助下,将伪造的电子铭牌镶嵌在我的额上,并为我特制仿生人智能手环,存储了虚假身份信息,以躲避扫描检查。我原有的意识共享,他没有删除,只是加上了一层密码锁,暂时关闭。密码锁在半天后失效。他也不敢擅自刪除意识共享,那样我可能变成白痴。然后,他用特殊材料,做了一张南方人面孔的人皮面具,覆盖住我原有的脸部。当然,这些小伎俩只能骗过临时安检,只要DNA检测,我照样会被揪出来,振保说要看我的运气了。不过,现在这时候,估计没人专门找我的麻烦。

改造非常快,看着振保娴熟的操作,估计他没少干违法的事。几小时后,我终于站在镜子面前,当振保清洗了双手,让我睁开眼,我才慢慢地睁眼,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我。那是个黑黝黝面孔的中年人。他目光忧郁,又有几分决绝。我抚摸着脸上的仿生人铭牌,感受着仿生人的体验方式。我到底是人,还是仿生人?

你要给自己起个仿生人名字,振保说。

“邵之雍。”我说。他也是古代女作家笔下男主人公的名字。我只希望,爱玲看到我,还能一眼认出我。我坚信,爱玲是自主意识觉醒的仿生人,她会记得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记忆。我变成了CMS2002型玩偶仿生人,咪卡名就叫“邵之雍”。

一号码头被海水攻破,二号码头的防御也就危险了,估计还有大半天可以撤离。我早为这一天准备了,我有特殊通道船票,振保炫耀地摇着手指,又不无悲哀地看着修理部的一切,说,可惜,要告别这里了,恐怕今生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只有这些时间,他停了停,又对我说,你必须在这个时段内出来,找到可以容纳你的逃生船,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如果地下区找不到爱玲,她有可能在哪里?

社区坟场,振保说,如果被处理,十有八九在那里,那可是个瘆人的地方。

你的玩偶有点奇怪,振保又想了想,说,不过,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问他看出什么,振保说,根据他多年修理仿生人的经验,他感觉我的意识投影中的爱玲,的确和他修理的这几个不太一样。我问他哪里有区别,他嘿嘿地笑着说,爱玲看着和你一样,不是一个真正的仿生人,她应该也是人类。

人类?我被他的判断弄懵了,问他判断的根据是什么。振保想了想,无所谓地说,没看到爱玲本人,也不好断定,不过,真正的仿生人,没那么有光彩的眼神。这一点,他可以断定,爱玲即便真是仿生人,也应该有些古怪。

我有些目瞪口呆。没啥稀奇,振保拍拍我说,我能帮你伪装,别人自然也有这样干的。

说完,振保吹着口哨,指挥机器人打开各种柜子,将零件整理后塞入箱子。他为在撤离之前还能做成一单生意感到高兴。

1084社区陷入一片混乱。

消息无法封锁了。街头的灯被人砸碎,路边商店被打劫,光滑的地面被疾驰的飘浮器撞出一块块触目惊心的裂缝。很多人急于出逃,导致飘浮器事故率大增,街面空荡荡的,无数被遗弃的物资堆满了通路,玩具、衣物、各种储物箱,甚至是被毁掉的仿生人。很多逃跑的自私人类,认为仿生人妨碍逃生空间,就关闭它们的系统,将它们拆毁,丢在路旁。仿生人的程序设计,让它们无法反抗人类,只能单调重复“亲爱的人类,你破坏仿生人生命系统,已违反社区法令”。整条街上,到处响着这样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仿佛置身于海底巨型狼鱼的噬咬之中。只有人类警察和仿生人辅警使用的,涂有“警用”字样的灰色金属飘浮器,不时掠视过各街区和公寓,寻找着不法匪徒。巨型《怒海追鲨》仿真游戏广告,还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投射下性感美少女和游动鲨鱼的影像,平添了几分诡异。无数暴民四处游荡,寻找着逃生资源。他们已失控。他们毫无顾忌地在公寓房门前大小便,砸毁社区行政标志的徽章。暴民根本没机会逃走,他们发泄着最后的疯狂和恐惧。

我刻意躲避暴民,遭遇了几次仿生人辅警巡查,所幸振保仿造技术过硬,得以蒙混过去。我成功到达悬浮电梯,只要能顺利潜入地下,就有希望再见到爱玲。我这样鼓励自己,慢慢稳定下情绪。我找到一件橙色雨衣,将自己打扮成工程人员,默默跟在一群人后面,登上拥挤的悬浮梯。电梯下降速度飞快,我感受到挤在我身边的那些人散发出的各种气味,有浓重的汗臭,掺杂着海水苦涩的腥味、雨水的硫磺味,还有一丝危险气息。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紧靠在我的前面,聚集在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跌落在电梯底板。

那是我的前妻薇龙。她没有认出现在的我,只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看到我额头的仿生人铭牌,厌恶地扭过了头。看来她又找到另一个伴侣,过得还不错。那个壮得像土山般的男人,揽着她的肩膀,裸露的手臂泛着点点青色光芒,似乎经过了某种基因改造。他们是要去哪里?我本想和她聊聊,但想想现在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地闭上了嘴巴。

悬浮电梯刚停在社区大厅,冲过来一群警察。枪指向我们,发出“嘟嘟”警报。侦查定位仪放射出雪亮刺眼的光芒,我的心猛然下沉,难道这次艰难的寻爱之旅,刚到这里就要结束?我不甘心,想反抗或逃走,却根本没机会。我被薇龙,还有那几个男人紧紧挤在电梯后面。

薇龙喊了一声,壮汉抛出一个烟雾类武器,瞬间,大厅弥漫着呛人浓烟,他们利索地翻出电梯,左冲右突,从门口夺路而逃。恰在此时,远处的人群又爆发出了巨大呼喊,惊雷闪过,围堵的警察队伍也骚动不安。利用这间隙,薇龙和几个人逃离出口,薇龙脱下上衣,我看到,她的皮肤居然出现了厚厚角质,长出一层淡淡的墨绿色鱼鳞。鱼鳞不多,只在腋窝、腿部和肋骨上,但看著触目惊心。薇龙打倒几个警察,飞速向码头跑去,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我非常困惑,她不是说去研究政府开发的植物项目?我这才想到金刚对薇龙的猜测。薇龙热爱自然,渴望成为高贵的野蛮人,看来她即将如愿。她多次声称,不会寻找什么新大陆。她的研究,和海洋生存有关。她和那些经过转化性基因改造的人们,最终会在1084社区灭亡中投奔大海。他们将以船为家,直到创造出在海中生存的基因改造技术。

我望着薇龙的背影,感到如此陌生。她的选择是对的,还是兰成老师是对的,我不能判断。她就这样消失在眼前,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注定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当她变成了一条快乐的人鱼,是否还能记起我们在AI幻境的旅行呢?

我趁乱溜走,顺利到达了地下世界。比之地上社区,这里也乱成一片,但也有很多人安之若素。他们大部分人没有船票,只能听天由命,几个老人安静地听着音乐,有的一家人在公寓门口,坐在长长的椅子上,手拉着手,唱着轻松的歌。很多残疾人在铁树周围祈祷,恋人们甜蜜地拥吻。不断的冲击下,巨大的铁树也摇晃不已,很多祈愿光符抖落,铁树黑黝黝的树枝,有的也已断裂,但围在旁边的人毫不畏惧。他们每人手中,都摇晃着一个白色光柱,无数小小光柱,穿破黑暗和恐惧,在铁树四周留下神奇刺目的色彩,仿佛那天我和爱玲看到的焰火,短暂,灿烂,却能照亮人心。

我流下了泪水,又飞快擦去,生怕别人看到。仿生人不会流泪。我现在只是“邵之雍”,和“爱玲”一样,是服务人类的仿生人。我又来到熟悉的咪卡房。大门大开,两侧的旋转展示窗都破碎开来,里面的仿生人踪迹全无。我站在门口,打开意识共享区,耳边响起智能感应器的声音,阳光咪卡问候您!往常悦耳的声音,在这末世之中,竟如此诡异。

爱玲在吗?我试着提问,心中惴惴。

感应器沉默着,许久,传出声音,咪卡仿生人爱玲,违反仿生人禁令,脱离程序控制。

被警察抓走了,还是失踪了?我有点懵,还是走进那一间间咪卡房搜查。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仿生人。他们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只有我最熟悉的那间咪卡体验房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投影仪,在墙壁上投射下若有若无的信息:我会等你,爱玲。

我心中狂喜,马上联结爱玲的信息共享,依然毫无反应。看来,爱玲刚刚匆匆写下这一笔,就被人强行带走了。那面墙上还镶嵌着我送给爱玲的那枚大丽花戒指。

我想带走它,又颓然作罢。一切都是徒劳。没有奇迹,也没有光。我瘫软在地上,痛苦地揪着头发。我不会逃走,就让我在最后的崩溃中走向灭亡吧。我不会去新社区,活下去当一名记录历史的侧写师,我要和爱玲一起毁灭。我这般浑浑噩噩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浪迹在地下世界。所有人都在忙着最后告别。他们紧紧抓住生活,希望挽留最后的时间。一切都将过去。这些故事都将沉入深深海底,成为无人问津的尘埃。科学家说,地球曾经历过数次毁灭和重启,但我们都不了解过去辉煌文明的故事。记忆不可靠,侧写只是人类的一种执念吧。

我不知不觉地深入地下社区深层所在。我的脚步软绵绵的,七扭八拐,好似喝醉酒的人。深黑色的水在我的脚下悄悄地蔓延,那些黑色妖火,灼热,狰狞,还有着致命诱惑。它们耐心地跟着我,从一处到另一处,时快时慢,浸湿了我的鞋子。威胁临近了,我反而安定下来,带着好奇心向地下社区最深处走去。我经过水电解区,那些巨型化学池子仿佛沸腾开来,“咕嘟咕嘟”冒着白色气泡,底部却沉淀着黑色物质。人类希望通过科技解决波涛汹涌的海水,也是痴心妄想。继续向下走,温度骤然上升,黑红两色光焰,不停在我身边闪动,如耀眼光斑,让我短暂地看不清环境。我闻到腥臭腐烂的气味。那是一扇巨大铁门,电子信息牌标识“死亡坟场”字样。这应该是社区最底部,听振保讲,如果爱玲被处理,十有八九送到了这里。

巨型铁门半开着,没有人,看守可能逃走了吧。我径直进去,只见到几十个旧款仿生人还在默默工作。他们对脚下渗透来的黑水视而不见,站在一个传送带前,先操纵分离器,将一具具仿生人身体拆散,再遥控抓取器,将那些流淌着蓝色营养液、裸露着电子元件的残躯,放置在传送带上,传送至桶型处理装置。令人惊讶的是,传送带上不仅有仿生人的身体,而且还有人类尸体,也被切成数块,血肉模糊地堆在上面,缓缓地移动。我的耳边,只听到不断冲压、锻打和塑形的声音,机器另一侧,赫然出现一个个块状物,这些东西又被浸泡入一箱箱绿色营养液。我这才想起那些传说:社区死亡坟场,无数人类和仿生人尸骨,血肉和金属,都被做成复合岩,人类血肉提供养分,仿生人金属组件支撑岩石组织。这些复合岩附着培养一种类珊瑚体的、生长速度很快的生物。它们是“恶之花”,也是希望之花。社区科学家想利用它们制造出大大小小的岛礁,如果所有社区都能执行这一计划,按照这个速度,一百年后,大陆将慢慢重新逼退海洋。这应该就是“息壤”计划的一部分。

我在血肉和金属中翻找,希望找到爱玲。直到两手血污,精疲力尽,也没有任何收获。正当我准备放弃,突然听到了微弱声音。侧耳听听,再向左边一堆废弃仿生人看去,却发现了一个仿生人侧面躺着,下半截身体不知去了何处,他艰难转过头,脸上人造皮肤脱落,露出恐怖的金属骨骼。

他是帕克,不知为何流落到此地,居然还未完全关机。

是主人吗?帕克说,能否将我转过来,我能和你更好地说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问他为何被抛弃在此,但想想已变成了“人鱼”的薇龙,还是忍住了。

能在这里遇到您,主人,真是太好了,帕克说,您怎么变了模样?

我摸着他残破的头颅,苦笑了两声,不知从何说起。我只问他为何能发觉是我。帕克说,您的外貌改变了,意识共享区识别码未变,我们添加过共享信息,我通过它感应到了您。

您到这里干什么?帕克问我。我从意识共享区翻出爱玲的照片,帕克歪头看了看,说,我在这里半天了,没见过这个仿生人。

我松了口气,有些失落。帕克盯着影像看了半天,说,这个戒指,是您和薇龙主人的婚戒吧。

我说,是我给了爱玲。我又问帕克,这个仿生人有什么问题?帕克眼珠转动,片刻功夫,又摇头说,很奇怪,有种人类的感觉。

我的脑袋响起无数雷鸣。振保如此说,我当他是玩笑;帕克也这样讲,我不禁想起和爱玲交往的点滴。比如,她有类似心跳的感觉,我从未看到她使用仿生人补充营养的电解液。我当时也对她如此敏锐的情绪波动感到过好奇,再智能化的仿生人,似乎也没有达到如此完美复制人类情绪和精神的能力。

如果爱玲是人类,为何要冒充仿生人?如今又去了哪里?我的情绪一团糟,理不出头绪。帕克开口对我说,主人,拜托你一件事。

我清醒过来,看到帕克半截身体,黯然点头。帕克平静地说,请关掉我体内电源,我想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看到远处依然一丝不苟地工作的仿生人,想说什么,不知如何说,只能答应,摸索着帕克残缺的身体,我很害怕帕克那平静到波澜不惊的眼神。我想起和帕克相处的日子。

我颤抖着,要关掉电源,帕克又问我,主人,我们是朋友吗?

我咬咬牙,说,一直把你当朋友,我既然能爱上仿生人,也能和仿生人交朋友。

帕克晃了晃,身体内似乎发出一声叹息,说,“心痛”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无法回答。帕克又说,大概是种精神侧写能力吧。我很想“心痛”一下,这样我是不是也有了精神,也是人类了?

我依然无法回答,只能按下开关,看着帕克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地消失……

帕克的提醒,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起了那枚戒指,我在咪卡房见过它,當时并未在意,如今我要回到那里,重新寻找爱玲。

黑水还在蔓延,咪卡房还是离开时的样子,水位涨到了膝盖。信息读取器的信息,还映衬在房间内的墙壁上。那枚戒指镶嵌在墙上。银质大丽花戒指,蒙上些许尘土,由于我的粗心,差点错过这重要物件。我拿起戒指,果然戒指亮了,信息读取器也跟着亮了,我的意识共享区,似乎收到什么讯息。我赶紧打开,墙上再次出现了爱玲的身影。那一刻我热泪盈眶。

爱玲还是穿着那件碎花白旗袍,目光平静慵懒,声音却有着无限沧桑:

你重新捡起戒指,说明你还珍惜我,也不是你找来的警察。这也说明我没看错人。可惜,我现在不能真正戴上它。你说过,你的心已被我击碎。我有秘密瞒着你,我的心只被你击碎了一半,现在我坦白这些,不是为了成全这份爱,而只想让那半边的心,碎得更加彻底。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留在我身边……我的真名叫流苏,“爱玲”是化名,纪念尊敬的古代女作家。我就是设计CJS2000女型仿生人的设计师。我也是精神侧写师,不能忍受那些沉重的责任,我只想写古代女作家写的那些属于自己的文字。存取器也有我阅读的心得体验,你有时间可以看看。我沉溺在侧写的世界,去寻找古代女作家说的那些真正的爱情。我假装仿生人,就是要寻一个能“爱”的人。他不会因为我“是什么”,而放弃对我的爱。古代女作家笔下,有过这样一对男女,他们彼此三心二意,互相试探,又不甘心放手,最终,那座大城沦陷了,他们才走到一起。天崩地裂的末日,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我已经走了,存取器里有两张船票。一张去往藏城,那里是牦牛长跪流泪的太阳之地。我在那里等你,那里的生命为自己活着,简单地爱或被爱,我们也可以永远地生活在虚拟古代。另一张通往昆城,是社区总部,人类“息壤”计划最后的大本营。那里有抵抗的责任,还有精神侧写义务。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会等着你来。

信息器在我的手中颤抖,仿佛爱玲柔软的手掌。我能成为真正的侧写师?我要记录社区最后的抗争,还是记录个人真实的感受?我的耳边,有着无边的水声,汩汩而出。我仿佛看到,兰成、薇龙和金刚,还有无数人,都在水中苦苦挣扎。禹王山晃动,古塔最后的塔尖也要没入水中。海中不断闪现着古代大城,海城、苏城,或不知名的城。数十丈巨浪,形成了惊人的墨绿水墙,不断拍打着社区摇摇欲坠的墙体。然而,暴风雨似乎小了很多,一片火红的飘带,正由东向西高悬于苍穹,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最后一篇阅读笔记。我读完爱玲所有作品。这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女作家,又是个奇怪的女人。我想象着她最后离世的情景。每一个黑夜,都是短暂的死亡。没有爱的女人,如同身处漫漫长夜,没有尽头。爱玲最后的时光,不停搬家,她的行李很简单,随时可以抓起逃离。她害怕那些虫在耳边轰鸣。傍晚时分,当夕阳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暂时沉入黑暗,虫的大军狰狞地飞临了她的耳边。它们总让她想起过去。她一生寻爱,却爱而不得。也许,这也成就了她苍凉的文学侧写与孤高心性。她想着那个翘着嘴,坏坏地笑着的中国男人,那个衰老但温柔的西方男人。她最终明白了,世上最强大的,不是金钱和权力,而是短暂又漫长无比的时间。它们抢走她的健康和容颜,她的写作能力,还有安全感。只有漂泊,只有新环境,才能让她稍微放松。她不喜欢稳定空间,那意味着定型,也意味着僵化,她喜欢突如其来的变化,又在承受能力范围内,不至于过分不舒服。年轻时她如此热爱生活,喜欢生机勃勃的行人,飞短流长的苏州娘姨。她倾听午夜弄堂里叫卖馄饨的小贩悠长的声音,电车悄然滑过的动静。可当死神一步步地走向她,她的抵抗方式,卻是简单的死寂。她的房间,一些书和物品,随意丢在大纸箱里,堆在房间一角。她只需要简单的床和被褥。她害怕别人打扰,仿佛安静就是她最大的武器,简陋寒碜的房间,可以让死神遗忘那个对一切都冷漠而随意的女人。人总是这样,年轻时有无限生趣,年老了却只有对死的恐惧。

午夜时分最难熬。天灰蒙蒙的,刚下过一点雨,空气有点土腥味,一缕白色的光扭动着身体,在与黑暗进行暧昧的胶着。屋内一切都只露出轮廓,头脑兴奋,身体僵硬,呼吸陷入瘫软的停顿。她想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拉开墨绿色灯绳,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没交待,但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安静就是大休息。没有什么是她的了,她只是暂时的保管者而已。她愿意就此消失,像无声无息的尘埃,所有的人生都是尘埃,都要归于泥土,往昔的繁华与热闹终究过去,如果有来生,她还要成为一名侧写作家?侧写有什么用,难道就是记录人生的耻辱和创痛?会有更好的东西等着她,即便世界末日,还会有爱情、自由和希望。没什么永恒,但尘世中总会有人在为你等待。我也坚信这一点,天崩地裂,如能成全爱情所在,也是值得的。我等待着柳原,我要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他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反正他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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