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齐如山在“梅剧团”中角色的反思*

2022-06-28 13:56刘建平胡芳培
艺术百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身段梅兰芳剧团

刘建平,胡芳培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民国时期,齐如山与梅兰芳的合作是戏曲界的一段佳话,齐如山在“梅剧团”①里曾发挥重要的作用也是不争的事实。许姬传认为:“冯幼伟、齐如山、吴震修、许伯明、李释戡等,对梅兰芳的事业起了支柱的作用。冯幼伟是扶植梅兰芳艺术的核心人物,而齐如山、李释戡则从编剧到艺术创作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人利用业余时间代为设计决策,后来齐如山则专业从事艺术合作。”[1]18问题在于,齐如山是以什么身份与梅兰芳“从事艺术合作”的呢?换言之,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扮演的角色究竟是什么呢?对此问题,学界众说纷纭。有观点认为齐如山是“梅剧团”的总导演,如高宇认为齐如山在“梅剧团”中的角色“相当于西方剧院‘总导演’”[2]6;也有人认为齐如山是“梅剧团”的导演之一,如李军认为“在齐、梅合作排戏时齐如山没有起到‘总导演’的作用,而用‘舞蹈导演’比较合适”[3]74;还有学者提出齐如山不是“梅剧团”的导演,如马明认为齐如山只是一个“京剧理论家”[4]43。我们不难看出,学界对齐如山所扮演的角色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他是不是“梅剧团”的导演这一问题上,对此问题的辨析和澄清对于我们重新认识齐如山与梅兰芳、“梅剧团”之间的真实关系,进而客观评价齐如山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原始文献对齐如山所扮演角色的记述及辨析

首先我们看关于齐、梅的一手文献是怎么说的,这主要包括齐、梅的论著,具有时效性的文献及其他回忆性质的文献等。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梅兰芳说:“我排新戏的步骤,向来先由几位爱好戏剧的外界朋友,随时留意把比较有点意义、可以编制剧本的材料,收集好了。再由一位担任起草,分场打提纲,先大略地写了出来,然后大家再来共同商讨”,“我刚才所说经常担任起草打提纲的这位朋友,就是齐如山先生”。[5]277-278什么是“打提纲”?齐如山说:“国剧处处都有特别的规定,所以一切事情都有提纲,提纲者把该事预先详列一表,以防遗忘差错也。如新排一戏,则所有场子先列一表,第一场某人上,第二场某人上等等,该场谁先谁后,都详列表上,此种名曰场子提纲,这种提纲,归后台管事经理。”[6]234可见,齐如山在“梅剧团”中的工作类似于确保戏曲演出按场次有序进行的后台经理——行话叫作“管事”师傅。

齐如山和梅兰芳对于拍戏曲电影《生死恨》曾有过一次长谈,梅兰芳当时认为,拍戏曲电影完全遵从戏曲的演法和特点是不行的,比如[慢板]有些拖沓,在戏曲电影里看着不太合适,又如拍全景时,戏曲演员的面部表情也不容易凸显出来,所以要结合电影拍摄的特点适当进行调整。齐如山则认为,梅兰芳的折中办法是不可取的。因为,只有明了戏曲表演的原理,才能拍好戏曲电影,但是梅兰芳不懂戏曲表演的原理,电影导演可能更加不懂。在齐如山看来,如果有徒弟向梅兰芳请教唱、念、做、打的要诀,梅兰芳可以分析得很清楚,但是梅兰芳无法这般清晰地向电影导演阐释唱、念、做、打的要诀,所以戏曲表演真正精彩的地方,电影导演根本拍不出来。基于这一考虑,齐如山特别向梅兰芳强调,一切与拍摄手法有关的工作可以遵从电影导演的意见,但是一切与唱、念、做、打有关的工作只能由戏曲演员自己做主。此外,齐如山也深知,自己虽然更懂戏曲表演的原理与要诀,在唱、念、做、打方面却上不了台面。基于这种判断,齐如山特别向梅兰芳强调:“若按技术说,您比我强万倍,不但您比我强,是一个票友都比我强,因为他们能登台,能唱几出,我则不会。”[6]318由此可知,齐如山不是“梅剧团”的教戏师傅,也不是“梅剧团”的导演,并且他是把站在摄像机后面掌控全局的导演当成一个不懂行的角色来看待的。

我们再来看看具有时效性的文献。张厚载在为齐如山《中国剧之组织》作的序中写道:“及剧界巨星梅畹华君,以《奔月》《散花》等古装歌舞剧,震动国内外。一时,男女名伶竞起摹拟,成一时风尚。虽东、西洋,亦有仿行者。或谓诸剧身段、穿插均先生所手创。余初不深信,先生亦未尝为余言。其后,余偶过缀玉轩,适梅君与诸伶排演《洛神》。先生指示动作,诸伶相从起舞,恰如影剧中之导演者。乃知先生于剧艺舞蹈,实负绝技。”[7]1“恰如影剧中之导演者”是一种比喻,从“先生指示动作”和“诸伶相从起舞”看,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扮演的是类似于“教率”的角色。刘豁公在《戏剧月刊》上刊发了一张剧照,标题是《俊袭人之导演》,其中人物除姜妙香、魏莲芳、梅兰芳、姚玉芙外,还有齐如山。[8]20这张剧照反映了历史真实情况,径直以导演来指称齐如山,这说明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所扮演的角色类似于时人所理解的导演,而时人称齐如山为“导演”,更多是受流行语的影响所致,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导演的功能并不相同。这种指称主要想强调的还是齐如山为梅兰芳及“梅剧团”比画身段动作等内容,其所扮演的依旧是类似于古代戏曲中的“教率”角色。

最后我们看看其他回忆性质的文献。许姬传曾说,齐如山后来是与梅兰芳“专业从事艺术合作”。这里的“合作”是指梅兰芳搭建戏班时,齐如山常在幕后代他主持班中及后台之事,而非导演之谓。1930年赴美演出归国后,梅兰芳出任中华戏曲音乐院北平戏曲音乐分院院长,齐如山出任该院副院长,这也可以说是齐如山“专业从事艺术合作”的具体所指。不过,真正招生兴办的学院是程砚秋出任院长的南京戏曲音乐分院,而北平分院“虽在北平,实徒具空名,仅成立一院务委员会而已”[9]129。这种合作并不“专业”,故而并非许姬传所指的对象。齐如山的女儿齐香曾回忆道:“一次,梅兰芳到我家,和父亲一起研究舞剑的姿势,木剑把电灯泡都打碎了。一天,罗瘿公先生到梅家,见到父亲正指教梅兰芳舞的姿势,特别送了他一首诗……”[10]25这里所提到的齐如山为梅兰芳比画、匡正身段,正是中国古代戏曲中“教率”角色的分内之事。陈纪滢说:“每出戏编好之后,就交梅兰芳排练,然后修改,再经排练,等完全满意后,再上演。”[11]24我们从编戏的情形可以发现,齐如山在这里扮演的是类似剧团编剧的角色。总体看来,据原始文献所载,齐如山在“梅剧团”中主要是扮演“教率”、“管事”、编剧等导演之外的辅助性角色。

二、围绕齐如山是否是“梅剧团”导演展开的争论

在学界通过解读原始文献论证齐如山是不是“梅剧团”导演的问题上,高宇用功最勤。高宇的论证可以分为四个步骤:首先,高宇预设了一个前提,即齐如山虽然不大注重导演的名分,对戏曲导演学也不具备基本的认知,但在他的头脑中是存在着潜在而强烈的“导演意识”的。而后,高宇又提炼出齐如山的导演特征。他认为,齐如山在构思时是编、导同步,在排戏时是编、导合一。鉴于此,高宇径直将齐如山认定为“戏曲编剧兼导演艺术家”。最后,在营构齐、梅合作佳话的基础上,高宇总结道:“这一系列的新戏,都是由一个‘演出创作集体’同心合力共同创造出来的!尤其不能忽视的是领导这一创造集体的编导艺术家齐如山先生。”[12]51作为结论,高宇认为齐如山不但“是”导演,而且是“梅剧团”“名副其实”的导演。

我们不难发现,高宇的论证存在两个问题:其一,他通过分析指出齐如山具备潜在的“导演意识”,具备导演的若干特征,这些都没有问题,但是怎样经由齐如山“像”导演进而确证齐如山“是”导演,他却没有加以论证。也就是说,高宇对齐如山是“梅剧团”导演的论证存在逻辑瑕疵。其后不久,高宇或许觉察到了这个问题,在《话说梅兰芳与齐如山——兼论中国戏曲导演学在近代的再起》一文中,他又一次就齐如山为什么就“是”而不只是“像”导演这个问题作了补充说明。“这恐怕是最早发现:齐如山不仅仅是编剧或起草‘提纲’,而且是‘手创’了《奔月》《散花》及《洛神》等‘诸剧身段、穿插’,并在排演时‘指示动作’。以‘眼见为实’,感受颇深为依据,确认齐如山在戏曲艺术创作中的身份,是‘恰如影剧中之导演者’的论述吧!——不仅如此,这里所记述的齐如山,还是一位学者型的戏曲导演艺术家。”[2]4高宇认为,值得学界探讨的应是戏曲导演学者齐如山与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的关系问题。这也就是说,在高宇看来,齐如山作为“戏曲导演学者”的身份不是“设定的”,而是“实际存在”,“戏曲导演”齐如山与戏曲表演艺术家梅兰芳的关系是一种实然关系。一方面,高宇并未认识到这些具有时效性的文献存在语意偏离的问题,而且他是以今人对“导演”概念的理解为基础,去征引和解读这些文献,才得出诸如齐如山是“学者型的戏曲导演艺术家”这种有待进一步辨析的观点。另一方面,除去这些原始文献,高宇仍未回答齐如山为什么就“是”而不只是“像”导演这个根本问题,他所作的补充论证仍然停留在分析、指认齐如山具有类似导演的特征这一环节,并未证明齐如山“是”导演,因而也未能有效证明齐如山“是”“梅剧团”的导演。

其二,高宇的论证在细节上不够客观和真实。高宇指出,梅兰芳早在1930年访美演出时,就已向外界明确宣布张彭春是剧团总导演,杨素在报幕时也向美国观众传达了这一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徐兰沅曾向许姬传讲述张彭春对“梅剧团”的指导:“《汾河湾》里薛仁贵在窑外的大段唱工全删,只唱两句散板就进窑了。《刺虎》里,费贞娥的主曲【滚绣球】也删去,其他唱词和身段也有精简,我们事先反复排练。张彭春先生拿着表,掐钟点……时间的准确使美国人感到非常惊讶。”[13]20可见,张彭春只是依照美国观众的口味对表演进行删减,他在“梅剧团”中没有承担严格意义上的导演职能,因而在“梅剧团”的花名册上,张彭春的正式职务是总理,不是导演。[14]390不仅如此,高宇认为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西方剧院‘总导演’”,又认同“张彭春是‘梅剧团’的总导演”。然而,这两种观点却是完全相反的,究竟谁是“总导演”?高宇认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演艺界所谓的“内行”们囿于封闭排外的行帮陋习,孤陋寡闻,对戏曲导演这一客观存在的事物不予承认;某些戏曲史论家也不加反思,随声附和。对戏曲导演及其重要性认知的不足,甚至成了阻碍中国戏曲走出发展低谷的一大障碍。但其实,演艺界“内行”们不熟悉导演话语和现代话剧表导演理论体系,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们更应该做的是从实践出发,以融贯中西的哲学和艺术话语去重塑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而不是用西方的导演话语硬套中国戏曲实践。高宇对齐如山“是”导演以及齐如山“是”“梅剧团”导演的论证,在逻辑上是难以成立的。

除高宇外,李军也颇认同齐如山是“梅剧团”导演的观点。首先,李军通过解读原始文献认为,与齐如山的合作使梅兰芳表演风格发生了较大变化,仅就身段和穿插来说,齐如山起到的作用类似于导演。其次,齐如山没有正式的舞台演出经历,因而李军认为齐如山不是像师傅教徒弟那样教梅兰芳身段(舞段),而是提出一个舞蹈框架,而后由梅兰芳将其具体化为身段(舞段)。在李军看来,齐如山在此起到了主创人员的作用。最后,李军认为:“在齐、梅合作排戏时齐如山没有起到‘总导演’的作用,而用‘舞蹈导演’比较合适,毕竟在身段和舞蹈方面齐如山确实起到了导演的作用。”[3]74李军所谓的“舞蹈导演”有点类似于“艺术指导”。一方面,“齐如山起到了导演般的作用”并不代表齐如山发挥了导演的核心功能,“与齐如山合作后梅兰芳的表演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并不能表明齐如山就是“梅剧团”的导演,毕竟戏曲编排过程中的其他角色,如“缀玉轩”的票友,在“梅剧团”中也能够起到类似作用;另一方面,齐如山提出“舞蹈框架”后,梅兰芳“将之完美实现在舞台上”的史实,也不能证明齐如山“起到了主创人员的作用”,毕竟身段是梅兰芳通过齐如山的比画自己悟出来的,梅兰芳才是新戏身段的主创人员。因此,李军所持齐如山是“梅剧团”导演的观点同样难以服众。

马明认为张彭春是“梅剧团”赴美演出时的导演,“当梅剧团访美演出期间,是张彭春,以芝加哥大学客座教授和梅剧团总导演的双重身份,不仅与纽约的新闻界、戏剧界、知识界的新老朋友频繁接触;并且每晚演出之前,著大礼服,先向观众发表介绍京剧特点的简短演说,同样也是张彭春;张还介绍包括斯达克·杨在内的美国戏剧家与梅兰芳见面;和梅一起解答对方提出的各种问题”[4]40。这一观点相当于间接否定齐如山是“梅剧团”的导演。的确,赴美演出前,精通导演理论与实践的张彭春曾应邀指导过“梅剧团”,他的执教风格严肃苛刻,就连梅兰芳都很怕他,剧团也是按照他的要求进行排演。但是张彭春如此做主要是“为了中西演员与观众的有效理解与沟通”[15]131,他对“梅剧团”的指导还说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导演式指导;赴美演出期间,张彭春更多是扮演接触新老朋友、向观众发表简短演说等类似外交人员的角色,而非导演角色。也就是说,通过论证张彭春是“梅剧团”的导演,从而证明齐如山非“梅剧团”的导演这一途径,在逻辑上同样不能成立。不仅如此,因为马明认为“梅剧团”需要一个导演角色,所以即使他得出上述结论,他也不能证明在齐、梅合作的其他时段,齐如山非“梅剧团”的导演这一观点。总之,马明对齐如山不是“梅剧团”导演的论证虽独辟蹊径,但在逻辑上并不自洽。

三、齐如山是不是“梅剧团”的导演?

什么是导演?或者更确切地说,什么是现代意义上的导演?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导演要为“整体演出、艺术的完整性和演出的表现力负责”[16]222。丹钦科认为导演是具有三种面貌的人物:“(一)导演是一个解释者,他教给演员如何演,所以,也可以称之为演员导演,或教师导演。(二)导演是一面镜子,要反映演员个性上的各种本质。(三)导演是整个演出的组织者。”[17]135导演是“剧本的解释者”“演员的镜子”和“演出的组织者”,这种说法被普遍接受。从实践层面看,齐如山虽然既不擅长唱工,也不擅长做工,但他却能由古画得到灵感,创制一些适合古装新戏的身段,并为梅兰芳及剧团成员比画示意,从而在“梅剧团”中扮演类似于“教率”的角色。从学界既有的研究成果看,说齐如山是“梅剧团”的导演的观点,原始文献或学界的相关研究未能为其提供充分的证明;与之相对的是,说齐如山不是“梅剧团”的导演的观点,原始文献或学界的研究亦未能为其提供有效的佐证。这就引出两个更需要澄清的问题:齐如山究竟是不是“梅剧团”的导演?“梅剧团”需不需要“导演”这样一个角色?

首先,从形式上看,如果齐如山在“梅剧团”中获得过导演职务或者名分,那么他毫无疑问是“梅剧团”的导演,反之则不是。事实上,无论是在早年试编话剧期间,还是在与梅兰芳合作期间,齐如山从未获得导演的正式名分或正式职务。齐如山早年在欧洲游学时接触过现代话剧,具备一定的导演思维,但他归国后与春柳社友人合作试编话剧时更多扮演的是编剧的角色,而不是导演的角色,还谈不上是以导演的身份主导话剧排演。他编的话剧市场反响平平,齐如山意识到,自己彼时编话剧的能力还不够强,所以很快就收手了。由此看来,在早年试编话剧期间,齐如山既没有获得导演的正式名分,也没有获得导演的正式职务。在与梅兰芳合作期间,特别是合作后期,齐如山会简单哼唱一些戏曲名段。不过,彼时正处于名角挑班的时代,“梅剧团”并未建立导演制。齐如山作为“缀玉轩”的票友之一,虽然会打提纲,会为梅兰芳比画及匡正身段,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任“梅剧团”的导演。1930年,“梅剧团”赴美演出,齐如山主要负责宣传事宜,其正式职务也不是导演,而是剧务主任。此外,笔者从掌握的齐、梅的一手文献中,也根本找不到任何梅兰芳或“梅剧团”称齐如山为导演的证据。可见,在与梅兰芳合作期间,齐如山从未获得导演的正式名分或正式职务,从形式上看,齐如山不是“梅剧团”的导演。

其次,从事功上看,如果齐如山在“梅剧团”中发挥了导演的核心功能,那么他就是“梅剧团”的导演,反之则不是。我们结合前述对导演概念内涵的界定可知:(一)京剧发展至民国时期,在表演上已有成熟的功法体系,它注重的是“如何演”,而不是“演什么”,其唱词并非富有文学意味的台词,也不需要专门的“剧本的解释者”。所以齐如山是“梅剧团”的编剧,却不是“剧本的解释者”,他所扮演的编剧角色,与依照剧本进行“二度创作”的导演角色也有着实质性区别。(二)编排新戏时,齐如山偶尔会为梅兰芳比画身段动作,不过这种比画是齐如山示其形状,而梅兰芳得其神韵。齐如山无法达到或超过梅兰芳的艺术水准,无法在艺术体验的层面给予梅兰芳相应的指导,所以他无法被誉为“演员的镜子”。在此意义上,齐如山所扮演的角色与导演同样有着实质性区别。(三)编排新戏时,齐如山时常会为“梅剧团”打场子提纲,不过这只是众多提纲中的一种,并且其对场上演出的影响也不大。相比较而言,场子提纲的效用仅仅是“管事”师傅用以确保演出按场次有序进行,而导演却要为“整体演出、艺术的完整性和演出的表现力”负责,所以齐如山扮演的此种角色与作为“演出的组织者”的导演依旧有着实质性区别。齐如山所扮演的角色与“剧本的解释者”“演员的镜子”或“演出的组织者”均有实质性区别,故而从实际事功上看,齐如山在“梅剧团”中也没有发挥导演的核心功能。在此意义上,齐如山不是“梅剧团”的导演。

最后,从中国戏曲表演发展的历史看,传统京剧表演中需要“导演”这样一个角色吗?如果“梅剧团”需要一个导演角色,那么齐如山就有成为“梅剧团”导演的可能;如果是反之,则称齐如山为剧团“导演”不过是用西方戏剧的概念来硬套中国传统戏曲角色的穿凿附会之说。众所周知,京剧讲究“唱念做打”,讲究“身上”的玩意儿,它是“纯粹运用艺术技巧来表现人生”[18]206。所以在京剧戏班里,导演的必要性得以成立的基础就是,它能够在玩意儿上给予演员指导。然而正如康德所言,“天才1.是一种产生出不能为之提供任何确定规则的那种东西的才能:而不是对于那可以按照某种规则来学习的东西的熟巧的素质;于是,独创性就必须是它的第一特性。2.由于也可能会有独创的胡闹,所以天才的作品同时又必须是典范,即必须是有示范作用的;因而它们本身不是通过模仿而产生的,但却必须被别人用来模仿,即用作评判的准绳或规则”[19]116。京剧的功法体系并非是艺人模仿导演,也即由导演导出的,而是由艺人自己创造出来,并在一代代艺人的继承当中逐渐发展成熟的。所以在传统京剧戏班里,作为戏曲外行的导演并无存在的必要。齐如山虽然会根据古画创制身段,但这些身段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戏曲程式,二者在进行创制时所依凭的美学理念也有着根本性差别。此外,正如李渔所言,“学书、学画者,贵在仿佛大都,而细微曲折之间,正不妨增减出入。若止为依样葫芦,则是以纸印纸,虽云一线不差,少天然生动之趣矣”[20]76-77。如果我们认同“倏作变相”处的“生动之趣”就是梅兰芳怎么做怎么好看的美之所在的话,那么要求演出“以纸印纸”“一线不差”的导演在“梅剧团”中无疑是个多余的角色,“梅剧团”并不需要一个我们现代意义上的“导演”。

结语

综上所述,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扮演的角色是“教率”“管事”或编剧,但不是导演,他所扮演的这些角色只是导演的辅助性角色。我们这样说并不是否定齐如山之于“梅剧团”或梅兰芳表演艺术的贡献,而是要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澄清齐如山与梅兰芳、“梅剧团”之间的真实关系。李紫贵认为:“解放以前,戏曲剧团基本上没有导演这个名词,在节目单上一般也没有导演的名分。但是,导演的工作,却是自有舞台演出以来就有了。可以说,没有导演这部分工作,根本演不了戏。”[21]1这话是颇有道理的。在欧洲领略过现代话剧的齐如山就不但具备潜在的导演意识,而且具备显在的导演知识与导演能力。但同时,李紫贵进一步指出:“在戏曲里执行今天这样的导演职能的,我认为应该说欧阳(予倩)老是第一个人。”[21]14这就意味着,齐如山不能被认定为现代意义上的戏曲导演。学界之所以流行“齐如山是‘梅剧团’的导演”的说法,不过是因为用西方话剧导演的标准来套中国传统戏曲中“教率”“管事”这些表面类似但实质根本不同的角色罢了。其实,要找齐如山在“梅剧团”中所扮演的角色与导演的相似之处当然不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导演概念的内涵终归应该有个严谨而清晰的界定,不能泛泛地说“教率”是导演,“管事”也是导演,或者汤显祖是导演,齐如山也是导演……对导演角色认定的泛化,必然导致导演概念内涵的泛化;而导演概念的泛化,又必然导致我们在以“导演-演员”的模式来剖析齐如山与梅兰芳、“梅剧团”的关系时,会离真实的历史情形越来越远。并且,在史实辨析上似是而非、唯西方戏剧的话语和标准马首是瞻的基础上构建的中国戏曲表演理论体系,最终也只会是一个不伦不类的空洞体系。

① 1907年,梅兰芳正式搭班喜连成。之后,梅兰芳曾改搭鸣盛和、双庆社等戏班。1922年,梅兰芳组建承华社并任班主。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承华社遂获“梅剧团”之称。齐如山与梅兰芳的合作主要集中于1912年至1932年之间。为叙述方便,齐、梅合作期间梅兰芳或搭或建的戏班,本文皆统称为“梅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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