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O要来

2022-07-04 21:59丁颜
江南 2022年4期
关键词:戒毒核桃医生

望着头顶白晃晃的大灯,望久了就像是掉进了持续涨水的河里,河水没过嘴唇,没过眼睛,没过头顶。一些更加苍白的线条就乍生生出现在眼前,亢奋地缠绕成一团,像无数混乱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想要剖出一个什么东西出来。看着可真难受。

我翻身坐起来,眼前一阵闪闪烁烁的模糊。刘医生此时正坐在窗边漆皮棕色大椅子里看电脑。平时,她就在那里,坐在桌上那几盆小小仙人掌后面,友善而温和地跟她对面的病人聊天。

她看了我一眼,问道:“你醒啦?”

“嗯,这一觉睡得可真踏实。”

刘医生笑了笑,眼睛转过去继续盯着电脑屏幕,手指继续敲电脑键盘,边敲边问:

“你喜欢吃核桃吗?”

“还行。”

“我这里昨天病人家属送过来两大箱,也太多了。嗯……我这有袋子,你装一袋子回去吃。”刘医生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给我。

我站起来,懒洋洋伸出手臂接过来,是医院里用来装药的崭新塑料袋,搓半天才将袋口搓开。刘医生站起来抱起装核桃的箱子就往我撑开的袋子里面倒,有几个核桃先从上面滚下来,滚在地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好了好了,太多了,我吃不了这么多。”我忙着拒绝,但刘医生笑着继续往里倒,说:“你去看你父亲的时候,也可以带过去一点。”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核桃从电梯下来。高原的冬日黄昏,总用那一两分隐约的暗,冲淡那八九分的明,很快的,盛大而细腻万千的夜就来临了。这么一大袋子核桃,提在手里沉沉的,说是给我的,其实应该是给父亲的。我一边乱想着,一边伸手在包里摸车钥匙。

一晃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昏黄的路灯下一次一次积下的雪层也昏黄。我开着车,一时心头仿佛被人揪了一把,泛起阵阵悔意。

前段时间,我发现父亲又开始吸毒,躺下睡觉时,好像胸口被谁猛拍了一记重掌,一阵持续的疼涌上脑袋,像一堆烧灼的乱丝,实在等不到天亮,就裹了一件大棉衣爬上了楼顶。路灯昏黄,街道空空荡荡的,下很大的雪。那个楼顶很开阔,像一处寂静的避难所,我上去过很多次,去晒太阳,或者看远处,很远处有好多个沧桑而沉静的老院子和古寺庙,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色彩沉沉的,犹如镶嵌在镜框里的一幅盘根错节的古画,而古画周围已被拆拆建建好几轮回,像老娘换新衣,腰板儿不直,脸上皱纹遮不住。时间要比我想象的快很多,各个窗口的灯光依依灭去,街灯也是,但雪依旧在下。远处的东山上白茫茫一片,山底下最显眼的是暖气公司的锅炉烟囱,一道白色烟柱越往上升就越缥缈,将山顶的一座古刹萦绕得无比虚幻。刚入冬的那会儿,听说山顶古刹旁还出现过一个飞碟,像灯笼一样,忽高忽低,里面有幽暗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鬼魅,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叫嚷着要去山顶看UFO,但因为疫情封城,各样的限制,谁都没能出去,只远距离拍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视频和照片发在了网上。由于少了日常生活的环境做平衡,网上的讨论热度就一浪高过一浪,都期待UFO再来。我长时间坐在楼顶的栏杆上想东想西,眼睛酸累,上手揉了揉,垂头看到自己的身上落满了雪,正当要抖落时,一个过路的人看见了我,这一看见让他吃惊不小,迅速跑过来问我大清早坐在楼顶的栏杆上干什么。我就随口跟他开玩笑说:“在等UFO。”这似乎让他更吃惊,睁大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半天。我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寒风飕飕,劲得很,我准备下去了,转头又看见被人遗弃在栏杆旁的一个破花盆里有一株枯萎的胡椒木,上面落满了雪,形状还挺好看,想着拿回去做插花也不错,就拔出来,使劲抖根上的土,抖不干净,又拿着在雪面上扫了几下,一抬头发现楼下一堆人,都抬头望着我,还拿手机拍我,开始向我喊话。他们以为我要跳楼。天呐,在楼顶的大风中,我慌张得像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笨鸟,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握着枯枝的手心里都是汗,从栏杆往里越的时候,脚下被破花盆一绊,摔倒在了楼顶,摔得挺重,一瞬间什么东西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已离躯壳而去,脑袋昏昏然,晕了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父亲在我身边。我要起床,父親不让。我挣扎不休,医生护士就一起过来按住我,给我打针。

真令人心惊肉跳,我求父亲带我回家,父亲不理,他听从医生的指示,叫我接受特殊治疗。我这才发现我住进了精神科,院方在我床头写的是“精神分裂”,我用眼扫了一眼病房,旁边病床上的病人,窄窄瘦瘦一道影,头发掉得后脑勺上面就只剩下几缕,也没剪,像攀岩绳一样,吊下来搭在衣领上,见我看他,就张开嘴舌头上挂着涎水冲我嘿嘿傻笑。我汗毛都立起来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着急,一句脏话飙出口。

死瞪着父亲:“我哪有什么精神病?”

父亲的两眼珠像没烧透的炭,模模糊糊的,特别沧桑,说:“大半夜不睡觉,跑上楼顶?等UFO?哪一件事靠谱,哪一件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我听着,差点又一句脏话上来……若是不上楼顶,随便挑哪一处坐坐,都不见得会惹上这样的烦恼,还跟人开玩笑说在等UFO,生生被定上“精神分裂”的病症。真后悔。后悔死了。

我连哭好几天,见着父亲就哭,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细眯成一条缝,看谁身上都有我的眼泪。父亲无奈,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立即提出条件:“你自愿去戒毒医院戒毒,我就配合医生治好我的精神分裂。”心里却是另一份打算——只要你一进医院,我就立马从这鬼地方出去。

父亲往我脸上瞧了一会儿,说:“怎么敢放你一个人在医院。”就特意去找刘医生来帮我。好声好气的刘医生我自幼就认识,她是医院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跟我母亲一个年纪。母亲去世那年,我刚十二岁,哭得快要昏厥,刘医生来参加葬礼,眼眸中带丝苍凉,将肩膀给我靠,说:“意心,要坚强。”自此我就常拿刘医生来跟我母亲比,常常想要是我母亲还活着,此时也会不会是刘医生这副温善喜乐、岁月静好的模样。

父亲神色特别凝重,一点情面也不讲,跟刘医生使劲解释我这就是精神分裂。巨大的难过像潮水,向我侵袭而来,无力到说不出一句辩解。刘医生也不勉强我开口,攥一攥我的手,建议我睡一觉。我心中恍惚,莫非自己真的生了什么心理暗疾。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后来我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刘医生听,刘医生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笑着说我没有任何问题,不用住院。我顿时生了底气,要去办出院手续。刘医生拉住了我,说:“但我还是要求你每周来我这里一次,做个样子给你父亲看,让他进医院安心戒掉毒瘾。”我连连点头,为了能赶紧出院,刘医生让我做什么我都做。

第二个星期去刘医生那儿的时候,韩培也在,坐门口的长椅上等待。韩培每周来四次,我具体哪一天来,刘医生没有要求,所以时常会撞到一起。

韩培身上有股书卷气,永远低调子,看到我微微一笑,声音低低地问:“来啦?”

“嗯。”

“里面的人进去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韩培往边上挪了挪,挪出来一个位置给我坐。

“还好吧?”韩培半张脸都裹在口罩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生光看着我。

“还好啊。”

“我发现你最近瘦了。”

“我最近一直在减肥。”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在减肥,而且初见成效。

韩培皱了皱眉头,轻声笑了一下,低声说:“你们女孩子可真会自虐。”

我微笑一下,不加理会。

韩培跟我说过他的烦恼。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像是生出了另一副神经系统,要控制他本身的思想及行动。有点慌,就来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是长期受到极大的精神折磨,又不倾吐,就压抑成了抑郁症。韩培一直没有跟我说过他因什么而长期受精神折磨,我也一直都没有问过,我想过多地打听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伤害。只是发现他有时候的确很像一个得了抑郁症的人——习惯性的沉默,非常敏感,常常通过细微的动作和语言将一件事猜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对人对事都额外留神,非常严谨,常常一见我就嘘寒问暖。

医院的暖气热烘烘的,像捂在脸上的口罩一样让人感觉局促。韩培四下观望了一下,将口罩摘下来叠好装进了棉衣口袋,脸又瘦又安静。我一向喜欢安静一点的生活,但现在的这种静,像是有人自门缝里偷窥,呼吸一声一声,非常的压抑。我将口罩拉下来,包在下巴上,一会儿包出一层汗,也摘了下来,握在手里潮乎乎的,就起身过去扔垃圾桶。

刚扔进去,就看见里面的人出来了。

“我先进去跟刘医生说一声,今天我先回去,明天再来,很快。”我转身征求韩培的同意。

“可以,你进去吧……”

我敲了下门,进去看见刘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棕色漆皮大椅子里面,翻病人的诊疗册子,翻到一页,将刚打印出来的一张纸,拿订书机钉在了上面。

“今天挺忙的吧?”

“早上不忙,一个人都没来,下午一下来三个。韩培在你前面,他等不住已经走了吗?”

“没有。还在外面呢,我是先进来跟你说一声,今天我先走,明天再来。”

“今天怎么……你也忙吗?”

“忙倒不忙,就是等不住……想着在这儿睡觉跟回家睡觉也差不多吧。”

“你每周来这儿,也觉得挺无聊的吧?”

“我已经来习惯了,还挺喜欢你这里,白晃晃的大灯在头顶,照得一切都融化了,干干净净,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是吗?”刘医生说着朝门口走去,打开门,门口就坐着韩培一个人,就说:“今天我也没时间接待你了,刚医院通知待会儿要去院长那边开会,只能明天或后天了,实在抱歉。”

韩培一听,便搓着手站起来说:“没事,那我等意心一起走。”

刘医生的目光注意到我在看她办公桌下面的核桃,就笑着问我:

“上周你去看你父亲,有没有给他带核桃?”

“带了,全带了过去,医院的大夫说核桃对戒毒的人有助眠的功效,还挺高兴的,验过后全帮我收进去了。”

刘医生蹲下身看箱子里的核桃,又从抽屉里面抽出一个大塑料袋子,说:“那这些你都带走,带到医院,让大夫分给那些戒毒的人吃,也算物尽其用了。”

“這……那就谢谢你了,他们一定会特别高兴。”

我从刘医生手中接过塑料袋子撑开,她就搬起箱子往里面倒,半箱子倒完了,又搬起整箱子倒,足足有七八斤。想起父亲第一次进戒毒所时,在我心里就跟犯罪进了监狱一样,战战兢兢地问民警:“我可以去看他吗?”额头上急出来的汗顺着眼睛往下淌。民警一脸温和,说:“当然可以,你父亲生病了,现在是病人,我们在治疗他,你当然也要多关心他。”这让我意外地感动了很多年。我想我将这些核桃带过去不仅要给戒毒的人,也要分给那些帮助他们戒毒的人。

我提着一大袋子核桃出来,韩培就立马过来帮我。刘医生笑笑地看着我,可能以为我在跟韩培谈恋爱,我也不加以否认,我是一个豁达的人,不大理会这些。

“这么说,刘医生是你家的故交?”从医院出来时,韩培问我。

“不是,只是我父亲的朋友。”

我之前跟韩培说过父亲在戒毒的事,现在本想再说点什么,解释得更清楚一点,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韩培一直帮我提着那一大袋子核桃,执意要帮我提到我车跟前,一大袋子核桃一直提着挺沉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涌现,我每次伸手要帮忙,韩培都拒绝说没事。

“有时感觉刘医生挺孤独的。”

“可能吧,她离婚十几年了,没有孩子,也没有再婚,一直一个人……”

韩培点点头,随即黯然,一句话都没有,瘦削的脸很沉默。每次他这样沉默的时候,从耳边吹过去的风声就异常的荒凉。我借眼角瞄一瞄韩培,一时不小心,又不知挑到了他哪根敏感神经。街上人车稀少,风很大,淡淡的冬日阳光在脚下投下的一道阴影,像一张阴暗的脸。我看着心中生起一股不明的恼怒。我没有放弃挖掘新的世界新的朋友,但我也不该这么辛苦,我总希望尽可能过得愉快,但遇见这样时不时阴着脸与人默然相对的抑郁症患者,那又该怎么办……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时,韩培又开口说话了。

“明天我们去东山顶上等UFO吧。”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什么?UFO?”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又大大地诧异。

“是啊,去等UFO,聽说最近要来的概率很大。”

我深深叹息一声,心中暗暗好笑,又略带愧疚。

“每年冬天东山顶上都会出现好几次,网上有人做过统计……”韩培刻意放慢脚步开始跟我讲UFO,好在我从来都不相信有什么UFO存在,所以他讲再多也勾不起我的兴趣。但我也没说什么。

我第一次去刘医生那儿就认识了韩培。我在刘医生那儿睡了一觉,出来就看见候诊大厅里的韩培,一个人,起身径直走过来,穿了一件灰黑色的过膝长羽绒服,瘦瘦的,个子很高,非常含蓄斯文,像是有什么话说,又开不了口。

那一刻他给我的感觉非常奇怪,望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我也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半天他才说:“赵意心你好,我叫韩培。”

我僵立在原地,一个陌生人,从未谋过面,却连名带姓叫我叫得这么干脆突兀,他是要干吗?后来一番支支吾吾的解释才明白,那天他从刘医生办公室刚出来,就看见我进去,他就一直在外面等我出来。而他认识我是缘于一段视频。不知是谁将我坐在楼顶上说等UFO的话拍了视频发在了网上。

“你说你在等UFO,疫情封城时出现在东山顶上的UFO我也见了。”韩培翻出视频给我看,用几乎已找到知己的目光看着我。

这么些年,我骤失母亲照顾父亲,意志力坚定,见识增广,但是看到这样的人,拿一段我出丑出成这样的视频出来给我看时,仍然让我无限尴尬和局促。我盯着视频结尾处摔倒搭在栏杆上的那一只脚,不甘向陌生人解释,刻意保持缄默,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再后来好几次来医院见到清秀沉郁多愁的韩培,心底都纳闷,这样的人,他怎么就相信真的会有UFO要来,还常去东山顶上等,太奇怪了,真想不通。

一次我跟刘医生聊天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就将它当成笑话讲给刘医生听。

刘医生诧异:“他主动跟你讲话?”

“是啊。”

刘医生不语,然后说韩培患有抑郁症,刚开始来医院时哭着说自己想死,动过自杀的念头。我一听心里有些许静止。刘医生说:“他不想用药,就选我做主诊,我给他做心理疏导时建议他放轻松一点,转移或分散一下注意力,关注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也许他就是想分散注意力,就对最近吵得火热的UFO起了兴趣,也许他以前就感兴趣,现在为了让自己从抑郁症里走出来,就愈加关注。但无论怎样,这对他来说都是好事,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我点点头,明白了,真不该笑他。

我在刘医生这里来来去去也快三个月了。隔三差五就遇见韩培,一见准等我一起走,开始我以为他对我有意,刻意表示好感。但自刘医生说了他的情况,就没有再多想,跟他讲话一直平心静气,有时下班他打电话约我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我都去。

第二天去刘医生那里,还是照常地睡觉,睡醒后收拾一下,围上围巾,穿上羽绒服,准备要走,可是刘医生却留住我:“意心,你先等等,我有事还要问你。”

我迟疑一下,看了看时间。今天和韩培约好去东山顶上等UFO,从这里出去,吃个晚饭,再开车到山脚下,爬上山,天就应该黑透了。其实于我来说,答应跟韩培一起去等UFO,与答应跟他一起去吃饭一起去看电影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有时挺怕一个人早早回家的,阒然无声的房间,将我的孤独一点一点钓出来,恍似阴云聚合,越来越晦暗昏沉,心情阴郁到极点,平躺着想要撒手人寰。

刘医生将我今天来过的记录打印出来,拿订书机订在诊疗册子里面后问:“你这周去看你父亲了吗?”

“还没有,我准备明天去,将你昨天给的那些核桃也一起带过去。”

“已经治疗了三个月了对吧?”

“嗯,整整三个月了。从明天开始强制戒毒期就结束了。”

刘医生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欲言还休,似乎开不了口。我除了笑笑,也没有别的办法。刘医生见我笑,就又吞吞吐吐,喉咙里哽着什么一样问:“我明天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父亲?”

我禁不住笑出来,真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赶忙说:“可以,当然可以。”

刘医生看着我,脸上是她惯有的职业性的微笑,说:“我之前申请过远程视频探访,但没被通过,说需要提供与戒毒人员的关系证明。”

我笑着说:“你应该在关系证明上写,是他女儿的心理医生。”

刘医生又笑,说:“我倒没想到这一茬儿,不过我跟你一起去应该会让我进去吧。”

“不会有问题。强制戒毒期结束后,会轻松一点,给的自由也会稍微多一点。”父亲三番五次地戒毒,我已经熟门熟路。

刘医生松口气,说:“我本来也想早点跟你一起去看看的,可是今年疫情反反复复,医院忙得常常连双休都被占掉。”

我只笑。有时我感觉自己挺理解刘医生的,而刘医生有时也挺理解我,这种相互理解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那,我们明天几点钟过去?”

“早上十点可以吗?我开车。”

“可以再早点,我怕下午医院又有事。”

“那八点呢?八点可以吗?八点就可以探视,我们六点出发,两个小时到达。”

“可以。”

刘医生朝我微微一笑,又说:“韩培还在外面等你吧,快去吧。”我想要问她,明天去戒毒所路上要不要带点吃的,怕太早出发,黑咕隆咚的来不及吃早餐。但一看刘医生一副健康模样,算了,不问了,明天我自己带一点,到时她要没吃就分给她吃。

在医院电梯里,我就跟韩培说了明天要跟刘医生一起去戒毒医院的事。今天我得早回去早休息,明天早起床。韩培没有说话。

我说:“我们也可以明天去等UFO。”

“明天不知道行不行,我一整天都得上班。”

“上班?”一周四天在医院,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无业游民,“你在哪儿上班?”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植物园。”

“工作这么轻松?一周可以请四天假。”我在图书馆工作,一周兢兢业业完成所有工作,再去請两个半天的假,还得看馆长脸色。

韩培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笑了一下,说:“冬天植物都休眠,就相对轻松一点。”

受疫情影响生存不容易,医院对面特设了一条美食巷子,都是篷布临时支起的小吃摊儿,一个一个灯火明亮,热气腾腾的,看过去很温暖。我跟韩培一直往前走,想找个更合心意的,谁知后面来了一辆小汽车,喇叭大响催人,这么窄的巷子,两边都是摊位,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结成的脏冰,竟还有人将车开进来。只能侧身先进身边的一个小布篷。

小布篷很小,两张桌子,四条长凳。卖醪糟汤和各种炒面。没什么生意,炒面的女厨,戴一副翡翠耳环,两腮上的高原红,像盛开在礁石上的红玫瑰,格外的灵动,见我们进去,马上倒两杯开水端上来,不再给我们走出去的机会。

炒菜的热气和烟火气顺风飘向篷布外面,暮色迷离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朵被灯光映得昏黄,平添进来不少人世间的温情。韩培坐在我旁边,摘了口罩,手揣在衣服口袋里,气定神闲地等待上菜。我看着他,完全看不出他患有抑郁症。很多时候看起来,他真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我想,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人人都有病吧,都是病人,街上擦肩而过的一个看似正常的路人,或许是个毫不起眼的瘾君子,或许是个身患绝症的可怜人,或许是个狭隘富足的偏执狂,只是谁也不认识谁,匆匆忙忙完全看不出来而已。

我跟韩培解释了一下刘医生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看我父亲。

“不是亲属,连远程视频探视也不行吗?”韩培在端上来的面里面加醋,加了一点,看了看,又加了一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嗯,强制戒毒期不行的。”

“刘医生是不是喜欢你父亲?”

我正端起一碗醪糟汤在喝,听到这话,不禁一呆,说:“要是的话,早就跟我父亲结婚了。”

“她可能也不想再结婚吧。”韩培坦率到极点,一边拿筷子拌面,一边继续说道:“刘医生的前夫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单位同事私底下好多次议论那个人家暴上瘾,已经打走了四个老婆。刘医生这么暖性一个人,当年竟也被打得肋骨断裂,脾脏受损。”

我突然觉得瑟缩,又恍然像是碰翻了什么东西,整颗心往下坠,胸腔里一阵刺痛。

我只知道刘医生离婚后,一直未再婚,没想到她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受过这么大的伤。

更没想到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觉察。我回想很遥远的一些时光,那时候刘医生很年轻,娘家跟我们家住同一条巷子。刘医生身材高挑,比我母亲略微瘦一点,非常白,每次见她,她都一身长裙,像是被精工细琢描出来的一只花瓶,不张扬不放肆,透着沉静的气息,给人非常舒服的感觉,但母亲对她一直有敌意,每次看见,嘴皮底下总低低的没好话。我当时已经看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以为好看的女人都一样,像水一样流动在日光之下,女人嫉妒,男人祸害,祸害轻贱了,就一起嫌弃。现在想想,还不是这么回事,那样一种白到病态的沉静,应该是遭家暴之后,表现出来的巨大隐忍。

一种疼痛感依然在心里涌动,但刘医生说:“你今天状态真不错。”

我转头笑笑。我昨天睡得早,睡了足足八个小时,眼底浮肿自然消失,早起洗了头,敷了最营养的面膜,跟着化了妆,就与往日已判若两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镜子,减肥也颇有成效。每次去看父亲都这样,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放心我绝对不是神经病。

戒毒医院十分现代化,管得也严,又查行程码,又看打疫苗的记录,最后还要进行详细登记。在门口一步一步的,寒风呼呼直往我羽绒服里灌。高原天寒地冻,疫情一次也没发生过,可是各类消息亦真亦假,铺天盖地,非疫情区的人好像比疫情区的人更恐慌,彼此互发警告,将几乎毫无意义,甚至自相矛盾的信息相互传来传去,在各个进出口搭起简易防疫间,都有执勤的人,一身白从头裹到脚,转来转去,虽冷不死,但也够受的。

刘医生戴着口罩,头发严密地用一方丝巾包裹着走在我后面,我做完登记,将笔递给刘医生,笔管里墨水好像尽了,刘医生将大衣拉严一点,用力甩了甩笔尖,写好“思悯”俩字,又重新过去描写“刘”字,换行写日期的时候,笔尖又泛白,执勤的医生边忙着找其他的笔,边说:“这样就可以了,没写显的,我帮你描清楚。”

我提着袋子边走边问:“做医生是不是很辛苦?”

刘医生笑笑:“偶尔也会觉得有些辛苦吧,时间久了就都习惯了。”

高原上的阳光,无论冷暖,一直都是明亮干爽的。健康了很多的父亲,换进了新病房,双目有神,鼻梁高挺,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父亲看见刘医生先是一愣,忽然露出非常可亲的笑容,问:“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看看你。”刘医生将所带的水果鲜花一并放在桌上,惊讶于父亲的变化,说:“你看你现在多好,头发削短,整洁得不似生病。”

带我们进来的医生,身段高大,精神奕奕,笑着说:“这一次他很配合。”又转头说:“你们在这里聊天或者出去在院里散散心都可以,我还有点事办,回头再来找你们。”

刘医生这才将口罩摘下来,在父亲身旁坐下说:“这些年,意心的心都挂在你身上,这次好了就别再犯了,让她省省心,她还是个孩子。”

我一听这话,心头一阵酸涩,眼泪都要涌上来。我走近沙发,站在他们的对面,盯着父亲的眼睛。父亲好像也挺难过,一时眼睛鼻子全红了,要哭。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眼睛转向刘医生。

父亲往前坐了坐,握紧我的手,用我的手背掩住眼睛,肩头颤抖,抽搐地痛哭起来。我知道过去的很多事对他对我都不好过,但他现在这样,这样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天塌下来都不掉眼泪的人。我目瞪口呆站着,有点恍惚。刘医生朝我微笑着说:“他想哭,就让他哭,哭一哭洗净胸中毒素,以后就健康了。”又转身从纸巾盒抽出两张纸巾拿在手里等父亲哭完。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手背上的眼泪暖暖的,从手指缝隙流到了手心。我想起父亲起初吸毒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吸毒。他点着烟斗,吸将起来,那阵阵焦香味儿传入我的鼻孔时,似乎也是这种暖暖的舒服。

再想下去,时光倒退,早在十三岁时我已是个小大人。一次父亲浑身发抖,脸色青白,在地板上打滚,我才知道他染上了毒瘾。那天下午,我紧紧抱住父亲,额上急汗直流。但还是没有抱住,父亲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爆裂,挣扎太厉害,跌跌撞撞出了门。我在家孤单一人,无限恐惧袭上心头,脚步浮沉,如踩在棉花堆上。

此前一年城市规划重建,旧巷子整改拆迁,我们搬进了新楼房。家里气氛变了,母亲瘦削憔悴,脾气也不似往日。那时她已经得了抑郁症,但我还小完全不懂,父亲心大不装事,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发现,就只觉得在母亲或郁郁寡欢,或咒骂撕扯中,家好像是夹在石头缝隙里的一座活火山,随时准备爆发。父亲筋疲力尽,常常不回家。我不知道父亲是那时染上毒瘾的,还是母亲去世后。母亲一直提着那股一犯躁就哭泣咒骂的劲儿撑到最后,撑得自己似活骷髅一般,跳了楼。我放学回家,楼下面聚了很多人,我走近时,人群里有人喊,不要让孩子看见,把孩子带远。但在一双大手捂上我眼睛之前,我已经看清楚了,母亲脚上穿着细带子的牛皮凉鞋,血从浓郁的长发里面流出来,流了一摊,黑红黑红的。我内脏翻腾起来,在浑身痉挛般的颤栗之中,魂魄都没了。

这段黑暗的记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像新鲜的鬼画符一样,在我头顶无声而缓慢地飘浮,浸透了我的每一寸时间。很多个夜晚,我完全睡不着,将家里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地想,好像想明白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在卫生间的地砖上,常有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纠缠在一起,像是被撕烂了的服丧的黑纱。

同时父亲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父亲此前做过珠宝生意,母亲抑郁症跳楼,父亲始终认为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日子很消沉,吸毒又使尊严凋谢成了一地碎片,就拿积蓄的利息出来很含糊地活着。一次放学回家,我先一步抢进卫生间大呕大吐,酸涩胆汁呛得满眼睛满鼻腔都是,喘不上气。父亲见状面孔焦虑地都皱了起来,像是老了很多,带我去医院检查。在医院又见了刘医生——自从搬上楼房后就不易再碰到她。

刘医生脸上露出恻然神情:“这孩子怎么这样了?”帮忙给找了医生,下午下班后又来家里看我。

多日没打扫的地板上满是灰尘,父亲坐在沙发上沉默,脸很颓丧,拼命地吸烟,将整个人埋在云雾里。

刘医生说:“这样下去,意心很快就会精神崩溃,你应该早点给她看看医生。”

“她妈没了,我管她管得少,没想到就这样了。”

“她这是压抑过度,这样的就得小心,不然一到极点便万马脱缰,发泄得不可收拾。”

我在隔壁房间,无可抵挡的困倦之雾罩着我的双眼,但我仍强打精神,在听他们说什么。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自己病恹恹的,却听从医嘱精心护养我,刘医生也好多次打电话来询问我的状况。后来父亲直接被抓进了戒毒所,一住上楼房就没有邻居,平时有来往的亲戚,个个也都是怕你富嫌你穷恨你有笑你无的主,躲得连个人影都找不见,就只有刘医生会时不时来家里看我,有时还会帮我做饭,满室的饭香味使我悬在胸腔里的那颗苍茫无依的心平静了许多。

父亲渐渐镇定。

可我被触动心事,含着的泪再也忍不住,汩汩流下,刘医生站起来将手搭在我肩上以示安慰,我嚎啕起来,刘医生也伤感,拿纸巾轻轻拭自己眼角的泪水。

我收拾情绪平静下来,转头擦眼泪时,看见刘医生鬓角有几丝白发,沉沦在黑发间,特别像褪了色的往事。时间过得可真快,父亲在我这样的年纪时追求过刘医生,我是从母亲患抑郁症后沙哑怨毒的哭泣咒骂中知道的。都是婚前的事,但母亲好像特别计较,死揪着不放,还恨起了刘医生,无理的恨意像极了柔软花茎上的直白尖刺,这让我对母亲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情,倒挺希望父亲那时候就追求到刘医生,并跟她结婚。而我又是母亲的女儿,这种不应有的想法,像一杯一杯灌下去的烧酒,整个人的状态一会儿不似一会儿,且一次比一次窘迫,真对不起母亲。

后来母亲去世了,刘医生也孑然一人,我一度以为父亲会跟刘医生结婚。我想父亲若真跟刘医生在一起了,我也不介意。因为他除了是我父亲,他还是他自己,他有权选择自己的婚姻生活,这一点我很明智。但始终都不见动静,此起彼伏的各种怪念头终使我忍不住问父亲,为什么不跟刘医生结婚,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已占全。

父亲说:“要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

“为什么?”我立刻伸长耳朵,探听原因。

“她心中有神,我从小一心向太阳。别的不说,就连做一顿饭,都得分开做,各吃各的。”父亲深深地叹息,“就是我肯跟她在一起,她也不会妥协。”

我愕住,原来跟我之前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而刘医生信神,敬畏和尊重人心之外的秩序和力量。这是他俩之间的死结,没在这一方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是完全不可能懂的。我故此沉默起来,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我从父亲的病床那边搬来椅子,坐在父亲和刘医生的对面,细细欣赏父親的病房,墙壁雪白,有一个大窗户,阳光照进来,四面都亮堂堂的,也安静。前几次来看他,是在另一个病区,左右病房呻吟不断,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祈求。刘医生接起一个电话,说是韩培打给我的,问我手机怎么关机,我一看自己手机还真没电关了机。接过刘医生的手机跟韩培讲话,韩培说网传今晚一定会有UFO来,问我几点钟回去,要不要跟他一起去东山顶等,我忍不住嗤一声笑,说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父亲问:“有什么要紧事?”

我说:“朋友约我去东山上等UFO。”

父亲长长叹口气:“还等UFO!还不死心!”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但也不想解释,就说:“一直都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刘医生脸上充盈着笑,很委婉地安慰父亲:“年轻人精力多,对什么事都可以有好奇。”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父亲发怨言:“她就是这么难管束,不让做的事偏做给人看。”

我跟刘医生相视笑笑,都不去理他。

父亲边将我提来放在桌子上的核桃袋子打开边说:“怎么拿来这么多?上次拿来的还有。”

“还是刘医生给的,说这次多拿点来,让你给医院里的其他人也分点。”

父亲找来一个小一点的塑料袋子往里面捧了两捧,说:“走,我带你们到医院各处转转。”接着走过去又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夹核桃的夹子,握在手里。

刘医生说:“可能没时间转了,我们得回去,下午还得上班。”

父亲看看手表:“现在十点不到,你们转一会儿再走,不耽误上班。再说,这样的地方,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也没机会进来。”

我听着来气:“情愿一生都不要有这样的机会。”

父亲苦涩一笑,往刘医生的脸上看了看。

外面阳光明晃晃四处流动,天空异常的清澈。我深呼吸,极之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慢慢走过许多小径,两边都是松树,上面有积雪,风一吹就如碎屑纷纷飘落。父亲与刘医生并肩走在我前面,我跟在后面看他们的背影。人过了中年向老年滑行的时候,连背影都给人一种即将腐朽的气息。这气息无来由触动我某根神经,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刘医生对于父亲,懂的成分多于情。情是一团火焰,双向的时候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单向的时候就像母亲那样,不可理喻的深陷痴缠,疯狂占有,忌恨煎熬。而刘医生对父亲只是看了个通透,心生慈悲和同情,愿帮一二。

也许就是我想的这样的,也许不是。太阳底下,看不懂的事有很多,都像碎玻璃一样凌乱锋芒,倒是脚底下的雪厚绵绵的,摇曳的树枝倒影像铺上去的印花床单,不禁想让人躺上去试试。父亲和刘医生已经走远了,父亲回头说:“前面有个亭子,能看到医院的全景,我们过去坐一会儿。”

“好的。”我几步追上去。

是一个石砌的白色亭子,在一个平缓小山丘的顶部,柱子上缠满枯败下来的藤蔓,整个看上去就像一株死亡的植物在寂静中腐烂。坐下来,父亲就开始将袋子打开放在膝盖上,挑挑拣拣的,说要给我们夹核桃吃。

“前几天,意心带来的核桃我拿了一些给周围的医生和病人,他们可高兴了。”

“意心跟我说了,这次我们来就多带了点。”

核桃夹子的螺丝好像松了,老将核桃囫囵个儿地蹦出去。父亲眉皱得紧紧的,手上使更大的劲接着夹,又蹦出去一个,直直滚到了刘医生脚边。刘医生捡起来,从亭子旁边找了一块石头,蹲在地上砸了起来。砸好的核桃仁,起身过来放进父亲的塑料袋子里,又拿几颗囫囵核桃过去砸,一个接一个的。

我也蹲下来帮刘医生捡核桃仁。砸得太碎的,沾了灰土的都不要,只捡那些饱满的、白净的过去装进父亲的袋子里。

刘医生这会儿没有戴口罩,嘴唇的线条很明显,鼻梁竖直,脸上沐浴着阳光,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和阳光糅合在一起,看上去非常闲适,仿似世间万物都为她所有。

我捡了满满一把核桃仁,一抬头,看见父亲正侧着脸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我将核桃仁放进袋子,父亲微笑了一下,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刘医生戴在手上的镯子有一条亮光,随着手腕的起伏,好像一种蜕壳多次的软体动物,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晃得我心里空空的,像一场空梦,醒了就不记得了。

砸完核桃又坐了一会儿,我们就在亭子处告了别。

回来的路上,刘医生跟来时一样,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凝望窗外的草原,仿佛一直都在沉思默想。路边有一个磕长头向前的苦行僧,反毛皮的皮袄非常旧,身体完全俯下去,四肢紧紧贴向地面,额头叩在地上,一步三叩,非常专注。车子走得很快,我怎么一歪头,竟从后车镜里看见路直直地竖了起来,那苦行僧犹如陷入万丈深渊,攀一根由车轮烙印出的笔直绳索往上爬,我惊恐得几乎窒息,赶紧将车速放慢了一点。车窗外是冬季的草原,路一转,阳面一片枯黄,就像被太阳晒焦的一个死寂的梦,再一转,阴面一场一场覆盖下来的大雪没消融,雪地里被猛禽叼光皮肉的动物骨架覆了雪,白得发亮,一只粘在雪里的牛皮马靴,靴筒翻出来像一只裂开肚皮的死羊,被冻得凝固住了,连腐烂都成了一种奢望。

“我还是喜欢活着的世界。”

“嗯?你说什么?”刘医生转头问我。

“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没有答案,所以人都能够在没有答案的状态下还抱着希望,很认真地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吗?”我有感而发。

“你这孩子……”刘医生笑了笑,闭上眼睛养神。

回来后我先将刘医生送回了家,然后自己在街边匆忙吃了一碗面,就去上班。

下午下班走出来,空荡荡的街上起了一阵大风,风势很凌厉,将一阵雪末旋得满地打转。这条我从小逛到大的街道,承载了太多的喧嚣回忆,而现在却是这一种空空荡荡的、充满末世的冷清,我突然想起早上开车走过的那些荒凉雪原,那些死寂的、凝固的东西,就感到难过,如果……如果这条街有灵魂,它会不会哭。坐进车里,各种恍惚的情绪不停地碰撞着我,心跳得手都在抖,开了车窗,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没抽几口,兜面而来的大股冷风,像被烧灼的情绪,激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灭了烟,在座椅上躺了一会儿,就打电话给韩培,他还在上班。

“不是要去東山顶上等UFO吗?还去吗?”

“可能得稍微晚点,我手头工作还没有做完。”

“得做多久?”

“顺利的话,再一个多小时就差不多了,我尽量快点。”

“我已经下班了,我先回家。你结束了联系我。”

“好的。”韩培说完,就忙挂了电话。我开车回了家。一天开车来来去去,换的环境太多,到下午脸上的妆干得像是裹上去的一层壳,令人疲态毕露。我关上浴室门,用滚烫的热水淋浴,胸闷疲惫是过去了,但饿意一阵紧似一阵烧灼着胃。

打开冰箱,疫情封城期间父亲囤进去的面条和鸡蛋吃也吃不完,我给自己煮了西红柿鸡蛋面,开着电视,边看边吃面。吃完又将头发吹干,拿卷发棒卷了半天,又冲了一杯热茶,拆了一包零食,反正就是各种消磨时间。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韩培来电话了,说在我们家楼下,我一开窗户,他就按响车喇叭回应。裹上羽绒服,围了围巾,在镜子前照照,顺便再捂上口罩跑下楼梯。

“不好意思,今天我下班晚。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你呢?”

“我买了馍馍,待会儿饿的时候,咬几口就可以了。”

“饭都不吃,你就那么想等到UFO啊?”

韩培笑笑:“其实我还有点害怕,害怕等到它,一旦等到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等了。”

干凈的黑眼仁儿里都是书生气,我想笑但没笑出来。

开车到山脚下时,太阳已经彻底下了山,天空变成了阴暗的灰色,飘着一星半点的星光,一闪一闪地像碎钻。老式而颓败的房屋之间有的是空地,我们随便找了一处将车停下来,一路爬上山顶,感觉到寒风的确刺骨,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寒冷。意外的是,山顶上竟然有十来个人,说不好也都是来等UFO的,都安安静静的,大有一种古人立足于至高之处,极目远眺的苍凉情怀。

韩培脖子上缠着一条厚厚的围巾,默默地坐着,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四周有点幽暗,从另一面山坡上来的人,都往旁边的古刹里面走。清冷的空气中洋溢着焚香的芬芳和低沉的祝祷。我问韩培:

“那边怎么上来那么多人?”

“都是进去拜佛的。”

“拜佛?”我又转向古刹门口看去。

“那里面供着一尊药师佛菩萨,疫情发生后就有很多人来拜。”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

“疫情防控,禁止众人聚集,寺院斋堂不对外开放,所以人们就只能在天黑后悄悄上来拜。”

忽然之间,我看到古刹里面灯火大亮,一道光华自门口泼出来,铺出半截昏黄的道路,远远望进去,古刹里面烛影飘摇晃荡,人影或叩或跪或立或焚香……纷纭缭乱,不像人间。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山风冷冷刮过来,像一剂刺骨的清醒剂,帮助克服周遭的芬芳带给人的迷幻。感觉凝聚在眼睫毛上的冷霜要遮住视线了,眼球翻上去,就看见一天繁星,像钻石镶嵌在暗蓝色的丝绒上面,仰头看了半天,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星空,而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另外一个景象,很像过去生活的零碎片断在记忆中重现。

作者简介:丁颜,1990年12月末生于甘肃临潭,出版有小说集《烟雾镇》。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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