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如何可能?

2022-07-05 05:23赵依
书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小说集口音作家

赵依

我更愿意将周洁茹的小说集《美丽阁》作为一种记忆空间来打开,甚至主观上模糊起散文和小说的风格边界:对记忆的回望,叠加在结构和叙事层面上的虚实,一场追忆的美学将城市与个人之间鲜活的血肉联系进行强制性的拆解。被反复提及的周洁茹的标签,无论是赴美中断写作,还是香港返场,已经可以不再多做讨论。近年来堪称丰硕的创作成果和实绩,把读者从对作家本人的好奇拽回对她作品新意的关注上。

空间美学和“人”的场域

确切地说,周洁茹小说故事的发生地不能简单归纳为城市,而应是在城市空间里。不仅在加州、布鲁克林或香港、常州,也在地铁、巴士站点,或餐厅、居所和山顶、海滩。这种空间地图还可以以肉身为方法—“在手臂上”,或困于“51区”和小尺码的名牌服饰—人,总是别无他途。因此,小说集《美丽阁》的全部故事说到底还是写“人”的场域,与此前的“到”系列和“去”系列的空间美学一脉相承,关注行动及位移所带来的人的心理景深。移动总在进行中,按理说是此时此刻当下的或朝向未来的,周洁茹却反在以此不断追忆和求索,抒写过去的消逝和悬置在人物身上的旧日隐喻与迷茫寻觅。

流动随性,点状的地理定位被人的行动连接,人与人由此产生关联,开掘出生活的普遍境况和无意识的意义探寻。不仅是在《佐敦》,以阿珍为姓名的女性出现在《婚飞》和小说集外的其他作品,故事单元里的“她们”,香港新移民的身份焦虑并不通过隐秘幽微的情绪呈现,而是被周洁茹直接具象为一张切实的身份证的取得。“物”的形式上的获取成为某种身份进阶的“礼拜”,所承载的日常景观和常见信息透露出故事人物身上那些从属的、引起幻觉的、带着无声目光的重复性的挣扎。生活的节奏受不可替代的“物”的宰制,人之后的存在是“物”的丰盛和工具,勾连阿珍辛酸的家庭生存乃至下一代的入学资质,不仅是她反复给格蕾丝强调的“真货来的”的燕窝反过来对人实施起包围与围困,阿珍所遭受的搪塞和施舍,连同勤劳女性的自我成长史,又伴隨了原生家庭的挤压和老公“给家用时候的脸”。

《美丽阁》周洁茹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年版

对照周洁茹小说自身的谱系,新意之一便是写作的克制和耐心。面对历经艰辛磨难、力图改变命运的女性人物,作家一一直陈其事却不撕裂,也不渲染痛苦和煽动读者,白描的笔触与阿珍们的直面之勇气同构,而坚韧的姿态才是生活的真相,隐忍而不激烈,没有频繁的波动和大起大落,通过“人无完人,家家有经”的开阔,确认人物一以贯之的认真生活之魅。终结的时间感、悬置的空间概念抑或历史的延伸,再宏大的创作意图,在短篇小说中有赖于作家选取的截面和装置。《布巴甘餐厅》讲述两个女人似真又幻的友谊,并以此折射社会与人生变迁。偶然又不失戏剧性的相遇使“我”与珍妮花在十年前有了两次碰面,周洁茹以此勾勒出主人公“我”的生活情态,恋爱、交际与为人处世,充斥着内心的某种彷徨。贯穿小说的这次十年后的约见,在平顶山山顶,作家以“顶点”的英文“peak”为喻,从汉堡王到布巴甘餐厅,从那些拍照的人到女人衣服的尺码和名牌包等,正如上山时景点以游客名字里是否有“p,e,a,k”这几个字母来选择性地提供优待,女人的友谊跟她们口中刻意说着的英文一样勉强。

事实上,“我”和珍妮花总是同时出现,在《盐田梓》《51区》《拉古纳》《帮维维安搬家》《洛芙特》中,显示出周洁茹中断写作数年的“新”积累—作家不浪费经验,信手拈来的即兴叙事,适时调度的自我暴露,生活轨迹、旅游片段、感情沉浮、友谊聚散,以及笔力技法的灵活熟稔和恰如其分,统统不辜负。这几篇小说堪称对现代都市女性的真诚观照和集体侧写,深刻的幽默和对生活真相的洞见,在叙事和结构上也别出心裁,作家特别地以第一人称的开合打破时序,兼以意识流等现代小说技法的运用,沉静克制、用笔俭省。女性友谊总是不免分歧,不单是去不去桥咀洲的路线规划,餐厅、食物、舟车、风物的选择差异,关于文学、电影、服饰、背包的话题,对口音(常青藤口音、广东普通话、“乡下人”口音等)的执着鉴别和对拍照打卡的持续性鄙夷,铺陈于女性友人之间的抬杠、较真、八卦乃至相互的“甩锅”和俏皮式“脏话”。周洁茹在诉说普遍的、真实的女性友谊及其存在的典型范式—陪伴、争吵,但陪伴—并非网络风靡的“塑料”情,动辄将女性推向某种污名,这也是周洁茹笔下这类小说对当代文化建构所提供的不动声色的真知灼见和新意义指向。

《岛上蔷薇》周洁茹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51区》。作为整部小说集中少有的带有未来性的作品,“我”和珍妮花的沙漠之旅,既是被偶然逼迫的放逐与逃离,更是人物主动促成的有意探索—在其他小说里吐槽拍照打卡行为的女性们终于唯一一次拿起相机猛拍起来。小说文本与经典电影构成互文,渐次出场的隐匿于地图的区域、张贴的电影海报和“51区”之名,掩映主人公卸下女性身份枷锁而展望的人类“飞地”。尽管,故事最终以人之为身体的囚徒作罢,但十足的问题意识已然显示出某种未来现实主义的独特方法,在科技不断实现大突破的当下,“一条彻底离开的路”或许不必再归属于科幻文学的专有区块,人物处境在小说中昭示的可触及性,已通往科幻的实然现实和文学议题里新的应然向度。

语言、叙事与人物

不单是小说集《美丽阁》所包含的全部作品,周洁茹的叙事语言常一两句一行,字里行间一种强大的控制力在暗中作用,经由有限的篇幅不断拓展内部空间的幽深、丰富与复杂,引人触摸生活的真实表情以及人性的隐秘地带。正如周洁茹在某次访谈中所说:“我的语言是我的骄傲,如果有人说我的语言不好,我一定非常愤怒。”毫无疑问,感悟性的、随笔式的真诚叙事,加之作家将自我敞开、融入,周洁茹的语言得以拥有真正的读者,并与读者建立起深刻的精神与情感联系。F40E610E-4486-48CE-84CD-F9A9CA9D23DC

《中国娃娃》周洁茹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2年版

黑色幽默和诙谐调侃的语调,凝聚作家长久以来对根基性问题的思考,读来反倒尤为严肃、复杂且具孤独况味。周洁茹借助自身拥有的敏锐时间感,在小说里反复标识特殊的时刻并以某种重复性的语言风格进行张扬。这些精确到分秒的小说时空定位,既是叙事节奏的张弛急缓,更是异常文学性的时刻,交织着作家预设的人物命运、精神脉络和终极归宿,同时又如生活本身般不着痕迹、复杂莫测,疼痛、伟大以及可敬可爱。有时候,周潔茹会在不同的小说里写下雷同的片段(对话片段或日常生活片段),或者几部小说共享近似的开头,以此显示它们的同题性和文本的超链接属性;或者在同一篇小说的前后部分重复相同或相似的片段,以诚如其实、如其所是的方法给定小说的叙事时序,从而拒斥参差难辨的论者阐释(如《682》《黄蜂爬在手臂上》)。

相当一部分小说的文本主体是人物彼此间的对话,但偏不加引号,仿佛周洁茹时时刻刻在场,提防人物在诉说中出现常见的情绪冗余和情感溢出,以使痛苦而不至于号啕,愤怒而不至于咆哮,悲伤而不至于崩溃,却也丝毫不回避冲突、问题和真相,以平淡几句话勾勒人物沧桑,简要词语追问人性内核,宛若时过境迁的记录和溯源。细数小说集里个中人物风格,周洁茹恐怕把“新香港人”的语言写得最为生动,蹩脚的广东普通话,精英的常青藤口音,或者暴露原乡的发音,乃至叙述话语中各类名称的音译词,都成为抵达讽刺意味的元素。一方面,那些老公生意失败或老公患癌、瘫痪的女性的确不幸,需要以口音为道具谋求模糊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那些偏要说英语的和操持华丽口音的优渥女性,虚伪、苛刻,却也相应为难着自己,就像她们翻检彼此的朋友圈、甄别包包的真假显示区隔,也依然虚无、空洞和缺乏方向与行动力量。也有与作家旅居生涯相伴、在“到香港去”之前发生的故事,《生日会》描述情感褪色后的记忆变形,叩问情感真实乃至生活真相的虚妄;《三打一》中的人物,快要动身去香港,友谊如何地久天长?《盛夏》写常州、北京两地,去年今夕两人的颠倒处境,人生倏忽错落如斯;《美丽阁》中的阿美、阿丽异体同心,女性人物的口音流转,选择使用的语种和语气,终归要与她们的所在地、家庭境况、营生好坏不谋而合。而旧日时光、此刻当下、未来留待,都不妨借小说集之名寻觅—美丽,如何可能?F40E610E-4486-48CE-84CD-F9A9CA9D23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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