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人类学视阈下的农村女性“云上工作”研究

2022-07-06 10:43徐燕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2期

【摘 要】数字媒体技术为中国农村女性提供了新的文化生产和创收途径,对于助推乡村振兴建设、打破城乡二元对立、挖掘乡村价值、乡村去标签化等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但同时这些农村女性的“云上工作”也从直播动机、形象内容呈现、与粉丝的互动、舆论评价等多个层面进一步固化了农村女性在父权制观念下的性别刻板印象。因此,农村女性在“快手”等APP上的直播呈现不能被简单地归为赋权/压制的二元叙事,而应该被视为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文化观念、政治权力和消费主义等各种力量在女性身上博弈共谋所呈现出的利用—解放、赋权—压制并存的复杂叙事,以期引发学界对新媒体时代农村女主播的权利、地位、身份、角色等方面的反思。

【关键词】女性人类学;农村女主播;云上工作

【作 者】徐燕,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甘肃兰州,730000。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2)02-0113-0011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以来,伴随着互联网和智能终端的普及与发展,“短视频+直播+电商”的“流量经济”模式为赋能农村用户通过短视频及直播内容生产找到“云上工作”提供了助益。正如黛博拉·史宾托尼克(Debra Spitulnik)等学者所言,将社交媒体视为一种“纯粹的娱乐”是狭隘的,因为社交媒体可能链接着新的市场和工作机遇。[1]“快手”等APP迎合用户调性,推出了不少面向农村的活动及计划,打造出“迷藏卓玛”等一批“草根大V”。在这个“全民麦克风”的时代,越来越多的草根阶层开始加入到这种准入门槛低、可复制性强、可盈利性高的新兴产业行列。有研究显示,从历史上看,女性运用新興交流技术的速度比男性更快。[2]在“快手”这个被农村用户格外“偏爱”的APP中,农村中青年女性网民的增长最为迅速,[3]“快手”给中国农村女性这个“不太可能产生创意的阶层”带来了新的变化。[4]通过直播或上传具有乡土特色的短视频,这些农村女性不仅满足了自我表达的诉求,也通过不断吸引粉丝使提升生活水平和实现经济地位的向上流动成为可能。

但与此同时,数字媒体时代对女性和女性气质的“讨伐”仍然存在,作为内容创作者的农村女性在网络直播/短视频呈现中的表达或多或少是被压抑、被凝视的。农村女性的直播实践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言“性别表演性”[5]的强化。很多农村女主播会根据直播平台、粉丝或围观者需求,通过外表、着装、言谈举止等竭力呈现自己的“女性特质”,从而在“注意力经济(attention economy)”中获益——甚至不少农村女主播当初选择这个行业,也是因为“这种工作方式比较灵活,不用离乡离家,方便照顾孩子和家庭。”1由此,“快手”等被视为农村女性自我表达与自我赋权的“利器”,某种程度上却又充当了使其不断依据传统社会女性刻板印象及角色期待打造自身、不断固化其在父权制话语体系下所处地位的“元恶”。换言之,性别、技术使用和文化规范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相互作用,“快手”等新媒体APP在“赋权”叙事之外,还存在着固化父权制观念与性别刻板印象的“反叙事”。基于此,本研究试图从女性人类学视角出发,将直播/短视频制作这一新兴的“第361行”作为窥探当下中国农村女性在父权制观念下生存境遇的一扇视窗,探讨农村女主播如何在新媒体时代运用“快手”等APP在个体需求和结构性制约中、在传统观念和现代文化影响中找到生活的平衡点,以引发对新媒体时代农村女主播的权利、地位、身份、角色等方面的反思。

一、选择做直播/短视频的主要原因

(一)作为妻子和母亲:既得“能赚钱”,也得“能照顾家人”

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被认为比男性更适于私人领域而非公共生活,女性一度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其固定的角色就是“女儿”“妻子”和“母亲”。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父权制观念依旧根深蒂固,人们对男性和女性给予不同的性别期待——社会期待的理想女性特质是专注、细心、体贴、温柔,这些品质被认为是管理婚姻和家庭所必需的。换言之,妇女往往被置于家庭领域,管理婚姻家庭、照顾老人、抚养小孩等依旧被视为女性的专属工作。

随着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很多农村女性涌入城市,为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她们怀揣着“外出打工多赚钱以缓解家中经济压力”等愿望,以子女的身心教育、自己的健康与安全、舒适的生活环境等为代价,背井离乡,在大城市漂泊。不少人甚至面临着劳动强度大、福利待遇差、工资拖欠久、上司性骚扰等问题的困扰。与此同时,农村地区“386199”式1的留守家庭越来越多,“空壳化”引发的留守儿童身心健康问题、留守老人养老问题等日益突出。由此,当“快手”等APP使“足不出户实现创收”成为可能时,很多外出务工人员(特别是女性)选择返乡,通过在“快手”等APP上直播/投放短视频获得收益。

正如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等学者所言,虽然目前中国的经济发展依然植根于农业与工业化生产中的“物质劳动”,但“快手”等新媒体APP使通过非物质劳动/情感劳动2获得收益日益大众化。[6]290“快手”使“自我宣传的数字工具越来越多地为普通人所用”,[7]并大大降低了“成名”的成本与门槛。[8]正是“快手”等APP所营造的“非正规就业”模式,使其成为返乡/留守的农村妇女参与经济活动的有效渠道——在家工作一直是返乡/留守女性的首选,而这种“非正规就业模式”为妇女们提供了灵活的工作时间表,以及更多在家工作的可能性。[9]报道人汪灵谈及:“我到现在都记得,过年爸妈要回来那两天,我和弟弟一早就站在村口等……每次他们要回城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撕心裂肺地哭……作为留守儿童的那种情感缺损,到现在都是没法弥补的。所以,轮到我自己的时候,我就把家庭放在首位。”3从汪灵的谈话中可以看到,小时候作为“留守儿童”的情感创伤使她重视留守家庭的情感缺席问题,与母亲相比,她更倾向于以传统观念中的女性义务来校准自己的“责任”与“愿望”。田野调查中,和汪灵一样的女性有很多,她们在“快手”等APP上进行直播或投放短视频,以此确保“云上职业”和“照顾家庭”责任的兼容性。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这些选择“留下来”的女性,遵循着父权制传统观念下女性“责任”和“命运”的惯用脚本,在“关心”“关爱”家人的姿态中尽可能地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以一种“救赎”的心态,在有限的个人和家庭的发展中,重新塑造着家庭叙事。艾米莉·洪尼格(Emily Honig)和贺萧(Gail Hershatter)指出,女性由于承担了太多的家务和育儿责任,被认为“做饭、缝纫或照看孩子等传统工作是她们应该做的、适合做的工作”。[10]362迄今为止,社会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中的性别刻板印象及父权制价值观念不仅未被完全消除,还呈现出随市场化和私有化改革而“强势回归”的趋势。由此看来,性别意识形态的隐藏力量如此根深蒂固,在妇女是“主要照顾者”和“家庭管理者”的性别观念构建下,女性自身甚至都在努力塑造所谓“适当”的性别身份。[11]作为妻子、母亲的大部分女性在考量自身职业时,依旧将“能否同时兼顾家庭”这一因素放在首位。

访谈所涉及的农村女主播大多是兼职做主播,除“云上工作”外,她们每天的时间还被分配在照顾孩子、做各种家庭琐事等“工作”上,有些甚至承担着牲畜养殖、田间耕作等通常被视为“偏男性化”的任务——实际上,随着全球化、市场化而出现的“农民工潮”,农村大量男性中青年外出务工,留守的女性(包括近些年返乡的女性)除了承担自己的传统家务之外,还不得不承担起上述“男性工作”,这导致了所谓的“农业女性化”现象。而这一现象的出现使反思生产性工作/生殖性工作的二元划分、质疑对男性和女性所使用典型技术的常识性假设1等显得尤为必要。尽管留守女性为整个家庭付出了诸多的心力和劳动,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和牺牲,但父权制观念下对女性家务劳动的一贯漠視,对“农业女性化”现象的忽略,仍旧导致了女性“生产劳动”及“情感劳动”的普遍贬值。

当然,需要认识到,汪灵等一批新晋的农村女主播们面对父权制观念的压制,并非完全逆来顺受,在体现着“女性虔诚”的同时,她们也表现出一定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留下来做个好母亲、好妻子,不是别无选择的“不得不”,而是她们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们希望“用足不出户挣的钱,让丈夫放心,让孩子安心。”2因此,她们积极利用传统原则3,以非传统的方式打造自我实现的路径,为保持家庭的完整和谐而自觉抵制外出务工的继续,期待拥有一个“既有‘云上事业,又能尽到照顾责任的未来”。4

(二)作为女儿和姊妹:多赚钱,助力家中的待婚男性

在中国农村(尤其是西北地区),婚姻作为一项“成年礼”,标志着男性向成熟、稳重与自立的过渡,是凸显男子气概、显示家境家教的重要方式。如果一个达到或超过法定结婚年龄的男子迟迟未能结婚,或以“入赘”方式结了婚,都会被人们打上“不正常”“没能力”等标签,其家人也有被污名化的危险——人们会对这个家庭的经济情况、为人处世等提出质疑。因此,在中国性别比例失衡较为严重、结婚成本不断增加的情况下,农村家庭成员试图通过买房、买车等各种方式助力家中的待婚男性,提高他们找到婚姻伴侣的机会,以此来维持该男子的“男性尊严”,甚至是整个家庭的尊严。他们通过简·沃德(Jane Ward)所谓的“性别劳动”5[12]来增强家中待婚男子的阳刚之气,表现出家人之间彼此关爱的姿态。在中国农村,家庭为几代人之间的集体“性别给予”[13]提供了重要的基础,亲属之间的彼此团结与支持依然普遍存在,且发挥着重要作用。近年来,随着农村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创收途径的增加,“照顾”开始沿着代际轴流动,农村青年女性成为大家庭中情感和物质照顾的重要提供者。农村女主播许梅是家中的长女,她的弟弟许亮今年26岁,算不上大龄,但在农村是一个应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迄今为止,许亮“连个适合结婚的对象都没有”:“我弟弟性格内向,社交圈子很小,认识女孩子的机会不多。我们给介绍的女孩子,他也不怎么会跟人家聊。再加上我们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没钱给弟弟买新房,所以他一直都找不到适合结婚的对象。”1在许梅看来,许亮内向腼腆的性格发生改变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她们全家把助力许亮结婚的希望放在了“努力挣钱,早点给许亮买个婚房”的目标上。

许梅的父母都年近60岁了,依然辛勤地在田间地头劳作,靠种植娃娃菜、荚豆等经济作物维持生计。许亮不喜欢读书,初中就辍学外出务工了。许梅是家中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毕业后她在镇上小学任教,收入比其他家庭成员更稳定、更丰厚。因此,家人将许亮买婚房的希望寄托在许梅身上。为了早日攒够钱帮弟弟买婚房,许梅每天下班后都会开直播,跟粉丝聊一些有关孩子教育的问题——乍一看,中国农村家庭中所涉及的“性别劳动”似乎主要体现为经济支持,但其实还需要投入诸多的“情感劳动”。以许梅家为例,除了要努力赚钱,为弟弟“买婚房”提供助益外,许梅还经历了与弟弟之间无数次地沟通,试图说服许亮尝试改变内向的性格,努力将自己的时间、精力投入到自我实现中,增加自己的“男性魅力”。许梅全身心地关照着弟弟的“人生大事”,全然顾不上自己也是个在邻里乡亲看来“已经28岁还未婚的农村大龄女青年”。

对于许梅来说,她努力赚钱帮弟弟买婚房,不仅能帮弟弟“找到幸福”,还能让长期被儿子“还没结婚”的现实所困扰、把所有责任归咎于自己太贫穷的父母安心。许梅家的情况在笔者调研的西北村落属于较为普遍的现象,很多农村中青年女性出于所肩负的“家庭责任”,为了帮助家里的待婚男性买婚房,都会在“正业”之外靠着互联网等途径“搞副业”。由于在中国农村,中青年男性依然被视为“延续家庭”和“代表家庭”的“主要人物”,[14]因此,“给予性别”既是待婚男性自我实现的重要手段,也是整个家庭“自我实现”的重要方式,所有的家庭成员在道德上都被期望为该男子的婚姻而努力。换言之,由于中国家庭的幸福及其追求具有内在的关系性和代际性,因而当自我概念被融入亲属关系时,每个家庭成员都无法与家庭彻底脱钩,一个大家庭中的女性受尊敬程度与其男性家庭成员的受尊敬程度密切相关——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便家中某些待婚男性不负责任的生活选择令女性成员不满,她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帮助待婚男性成员早日完婚。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但是,进一步分析许梅等农村中青年女性为家中待婚男性所付出的“性别劳动”,会发现其中潜匿着这样一条悖论:一方面,这种“关心”与付出的姿态彰显出这些女性社会经济地位和家庭决策权的提高;另一方面,这种为了整个家庭的“尊严”而“自我牺牲”的行为,意味着性别不平等的持续存在。因为这些女性越是尽职尽责地扮好“女儿”与“姊妹”的角色,就越是在固化和维持着父权制观念的权威及其所塑造的男性霸权——她们倾尽一切地帮扶家中的待婚男性,实际上表明了中国农村家庭对于男性尊严、地位的重视依然深植人心,并影响着人们对家庭关系的处理,包括女性在内的整个农村社会都在默认和接受男性“天然具有的家庭地位”,以及女性为维持男性的地位所“应该做出的牺牲”。

二、农村女主播的直播/短视频呈现

艾伦·科斯科夫(Ellen Koskoff)曾指出,女性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整体,女性群体内部的差异甚至比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更大。[15]150~176当中国进入到一个阶层日益分明的消费主义时代,女性往往被分为接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较高社会地位的富裕消费者和低素质、购买力有限的消费者[16]。前者在大众话语中有时会被贴上“败家女”的标签,但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推崇和赞誉——在这些赞誉者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参与炫耀性消费,这种消费水平背后是个人能力的体现;而后者则被认为需要更加努力,以提升个人能力与消费水平。实际上,即使“农村女主播”内部也存在着诸多的差异性——她们当中有人迎合消费主义时代对“女性气质”的要求与期待,以“网红式”审美为参照,对自己进行严格的身材颜值管理,通过强化女性特质和更好地进行情感劳动来吸引更多粉丝(通常情况下男性粉丝居多),从而获取更多收益。这有点类似于劳拉·汉密尔顿(Laura Hamilton)等人所提出的“父权交易”,即妇女遵从父权制观念下的“女性期待”,以此作为获得经济、社会和其他个人利益的手段,但这会进一步强化她们的从属地位。[17]这类女主播的短视频/直播内容主要以美妆、穿搭分享等为主,但容易成为“厌女症”的受害者,被认为是“利用她们妖娆的身体与谄媚的姿态从男人那里获得打赏”;另一些农村女主播则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将自身形象打造得更加“中性化”或“缺乏女性气质”来对抗上述“父权交易”。这部分农村女主播秉持着“男女平等”的观念,以“铁姑娘式”审美为参照,将自身形象重新定位为“自然”“可以从事和男人一样的体力劳动”等。这类女主播往往穿着朴素,素颜上镜,其短视频/直播内容主要呈现出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一面。劳拉·汉密尔顿等人指出,将妇女描述为仅因性别而处于不利地位的理论方法限制了对于女性如何通过在不同时间及背景下实施不同女性特质来获得权力的理解。[17]“铁姑娘式”审美与“网红式”审美提供了消费主义时代的农村女主播如何利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背景下塑造的典型女性特质来获得权力、利益的视角,对既往研究视角是一种有益补充。

(一)“网红式”审美的呈现特点及内容

在“网红式”审美中,“美”不再仅仅是一种感官体验,而是一种可以被“打造”的事业。美丽的身体被降级为一种营销和消费手段,“网红”也因此被很多人视为“美丽=成功”这个等式的化身——通过在社交媒体上展示自己高于平均水平的身材/颜值,获得大量粉丝,实现“流量变现”,甚至可以通过与淘宝等电子商务领域的合作,“变现”一份普通工作难以获得的高收入,这种“粉丝经济”的“神话”听起来就很诱人。因此,千篇一律的“网红审美”虽遭到非议和嘲笑,但仍被很多年轻人视为值得追逐的“美丽梦想”。

在很多人眼里,迎合“网红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们是爱慕虚荣的,是杂糅了整容、整形、权色交易等“负面形象”与“白手起家成为富翁”这种“美丽梦想”的“矛盾综合体”。女主播们精心打造和优化的“外表”构成了社会讨论整容整形实践与“梦想”之间关联性的“投影面”,她们愿意让自己服从市场的审美标准和性别刻板印象的呈现策略,从而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和瞩目。这种行为本身无可厚非,但“美丽=成功”的方程式一旦被提升为一个社会正常化的教条,将对理解身体和妇女的自我形象产生严重后果。“身体”本身将成为一种手段,人们将通过“改造”身体以达到提升社会地位和积累财富的目的。“美丽”不再被视为少数幸运者天然得到的一份礼物,而被视为只要自律并掌握必要的技能,任何人都可以达成的目标。对于农村女主播等资源有限、阶层流动性不强的群体而言,为了“拆掉”身上“农村女孩”“土里土气”的标签,为了搭乘“网红”这趟“便车”,越來越多的人不惜倾尽积蓄“改造”外在形象,以期改变自身阶层和生活状况。但并不能就此认为这些农村女主播只是爱慕虚荣或“被洗脑了”,她们所有的决策背后都或多或少有理性的考量:有的为在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中获得有利身体资本,有的为了逾越“土”和“洋”之间的身体文化区隔,有的将美好外在形象视为迈向更高社会阶层的象征性阶梯,也有的出于上述多种因素的综合考虑。而迎合“网红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其短视频/直播内容也多以美妆和医美产品为主,她们不仅会向粉丝介绍各种实用的美妆技巧来应对不同的场景,例如“约会妆”“学生妆”“OL妆”等,还会适时推出有广告合作的美妆产品,甚至会根据自身整容整形的经历,向粉丝介绍各种术后修复产品。

在迎合“网红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身上,除了上述作为“主体消费者”通过“身体资本”进行“自我赋权”的印记外,也深刻体现着权力机制的运作——化妆、整容、整形等是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等各种力量在女性身体上的共同书写。[18]1~17“网红式”审美作为消费主义时代建构起来的一种“女性特质”想象,通过利润为导向的消费者话语倡导一种性别本质主义,认为女性具有“审美敏感性和内在性”,[19]这种话术在塑造女性主体性的同时,也将女性转变为消费对象。从“巴掌脸”“A4腰”到“蝴蝶背”“仙鹤腿”……消费主义时代的媒体话语塑造了人们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一时间女性的身材及容貌成为“可量化的标准”。面对“女性气质”越来越商品化的局面,诸多女性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复合势力的裹挟下,产生“身材及容貌焦虑”。艾华(Harriet Evans)指出,如今在中国有一种关于性别本质差异的论述逐渐掩盖了公众对“男女平等”的关注,女性可以“与男性一样”的想法实际上被女性解放的话语所替代[20]13——“女性解放”在“铁姑娘”时代是一个以参与社会主义生产为前提的集体项目,如今却被分解为通过消费引导的“分散的个人努力”,结构性的不平等被归因于个人能力的不足。这种消费主义话语建构下的“女性气质”投射出一种强烈的中产阶级规范,购买力低下的女性会被谴责为“缺乏女性气质”。换言之,女性的“气质”是由她的消费能力来定义的,消费能力反过来又将她的身体塑造成男性渴望的对象,这在无形中推进着传统父权制下性别规范的复兴。玛丽·塔尔博特(Mary Talbot)将这种“消费者女性特质”称为一种“进入女性日常生活的物质和视觉资源”,认为很多女性利用这些资源来使自己更加女性化,[21]138这一观点为现代性和性别话语提供了交汇点。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二)“铁姑娘式”审美的呈现特点及内容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劳动分工呈现出“去性别化”的特点,“铁姑娘”是对这一时期中国女性去性别化行为方式的称誉性评价,也是那个“反性感”时代的审美。在“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最高指示下,“铁姑娘运动”在举国上下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由此,任何肯定女性身体性征美的展示都被斥为“臭美”,而黝黑的皮肤、结实强壮的身体、朴实自然的作风、吃苦耐劳的工作精神等成为“铁姑娘”的主要标志,也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审美。

然而,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劳动力女性化的浪潮得以兴起:大批农村女性被吸引到城市,其中一部分在工厂从事制造业工作,另一部分在颜值、身材方面更具优势的年轻女性则加入新兴的城市服务业——从豪华酒店服务员,到美容产品销售员,再到时装模特……一个独特的城市“粉领阶层”就此出现。城市劳动力中女性参与度的提高,进一步促进了其消费能力的增长,并催生出一批以职业女性为消费对象的行业,如高端购物中心、美容院和整容医院等。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劳动力女性化和消费主义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传统性别规范的回归,强化了性别本质主义。特别是消费主义时代,无论是作为媒体和其他文化产品的消费对象,还是作为消费主体,女性都被鼓励通过消费行为寻求自我价值。由此,有关中国女性的审美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女性气质、身材、容貌等重新成为界定“女性美”的标准。

安吉拉·默克罗比(Angela McRobbie)认为,性别秩序始终是整体政治经济结构的组成部分,在经济当道的消费主义时代,购买能力强的女性被誉为国家乃至全球经济背后的驱动力,相关话语将她们建构为女性主体性的典范。[22]进入市场化和全球化的中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购买力较为低下的农村女性被视为受教育水平低、“女性气质”不足、需要“转型”的群体。面对这样的污名化,部分农村女主播选择重新诠释某些被污名化的特征,使其在道德上反而优于购买能力强、能够追求现有话语体系下“女性气质”的中产阶级女性。例如,她们将“头脑简单”界定为“淳朴”、“具有人情味”,并将其与中产阶级女性的理性计算、斤斤计较进行对比;她们利用“铁姑娘”时代的审美观,将“女性气质不足”“土里土气”的污名化标签重新诠释为“自然美”“真实”和“接地气”,而形容符合网红审美标准的女主播为“整容女”;她们将被污名化为“穷乡僻壤”的乡村描述为“田园牧歌”……这种对某些被污名化特征“美好面向”的强调是一种美学上的重新分类和规范倒转,使得“符号等级”被颠倒过来,被排斥和轻视的范畴反而会成为一个在道德、审美、文化等方面都更占优势的一方。

这类农村女主播的直播内容以泛生活类为主,主要呈现一些在田间地头及屋内屋外的日常生活情景。其中,吃播是一个重要的分支。这些农村女主播们往往“就地取材”,做些家常菜,边吃边播,或者对整个做饭、吃饭过程进行直播,其大块朵颐的样子让很多围观者大呼“畅快淋漓”。这类视频大多缺乏技术含量,更像是普通农村妇女以视频方式写下的“朋友圈”,但却恰恰因为其“接地气”的下沉特色而吸引了一批围观者。

总之,农村女主播们积极利用时下“怀旧风”“田园风”等各种借以表达复古情绪的消费风潮,将大众想象中具有“他者性”的乡土社会打造为一种超越庸常社会生活之上的“乌托邦”。[23]这意味着一场“他者”的逆袭——一度被视为边缘化、处于劣势地位的乡村文化成功进入消费前台,成为唤醒城市居民根基性情感和抵御全球化趋势下文化同质化危机的有效凭借。在此,“他者的想象”发生了倒置,“慢节奏”“朴实简单”的农村生活在全国各地的影响不断扩大,这似乎给“乡土想象”增加了一层道德净化的面纱。[23]通过“家园净土”“从前慢”等社会修辞术,“乡土想象”实现了某种超越,缔造了一个大众流行的人文地理学神话。[24]相应地,一些农村女主播“泛生活类”的直播以其朴实的美感赢得人们的喜爱——对那些隔着屏幕观看直播的粉丝而言,“观看”即是对乡土社会的一次“间接旅行”。

可以说,遵从“铁姑娘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们用“颠覆性”的审美规范重新塑造了一套得以抵制“网红式”审美的话语术及象征符号,充分体现着这类女主播的能动性与自觉意识,但她们在努力解构着“网红式”审美的同时,却又陷入了父权制观念下“勤俭持家”“贤妻良母”的传统女性角色规范中。

三、性别差异化的粉丝互动

通常情况下,女主播的收入渠道有三:直播、电商和广告合作。对于农村女主播而言,通过直播获取粉丝的礼物和打赏是上述三种方式中成本最低、最普遍的收入渠道。而針对男粉丝与女粉丝,女主播们的“互动策略”呈现出鲜明的性别差异。

(一)与女粉丝的互动:分享与劝购

迎合“网红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和遵从“铁姑娘式”审美的农村女主播,其粉丝互动具有如下共同点:当女主播直播带货时,参与互动及进行消费的主要为女粉丝。可以说,直播间是一个性别化的空间,女粉丝参与购物消费的背后,潜匿着消费主义时代国家、公司、媒体和互联网用户等多重力量“共谋”下,女性“多元化”角色被重新简化为“消费者”这一单一角色的过程。2014年“双十一”后,马云曾感谢“总是为别人着想”的所有中国女性:“她们买东西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父母、丈夫和孩子”1。与此同时,新浪财经专栏作家梁海明也强调了提振中国女性消费的重要性。2“消费者”角色将女性再次与“贤妻良母”的传统形象进行了捆绑,并建构出一种只有通过“正确的”消费才能实现“贤妻良母”之责的话语场——作为一个有女性气质的人,作为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女性应该学会购买“具有性价比”“物美价廉”的生活用品给家人。基于消费的对“本质化性别差异”的承认,实际上推进了女性“重返家庭”的步伐。[25]74~160

新中国建立初期“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等话语号召妇女们积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寻求妇女解放——尽管与此同时,几乎没有呼吁男性分担家务或养育子女的责任,但这种号召依然是推进“性别公正”的重要举措。这与当下认为消费是不同社会阶层的中国女性彰显女性气质的最显著方式之风气形成了鲜明对比。[26]西方女权主义者曾批评“古典资本主义中消费者角色的性别特征”[27]36,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在《女性的奥秘》中指出,广告鼓励女性认为,为了更有效地完成家务,她们需要购买专门的产品。[28]276然而,从公众到家庭的撤退,从平等到女性化的转变,却被很多女性视为一种“解放和进步”。这种看法为消费主义建构“女性为最重要的消费者”提供了最佳条件。通过构建性别化的消费主体,传统父权制观念下以丈夫为重心、以家庭为导向、默默付出的女性形象,与“女性解放”后,在个人主义、消费主义观念影响下抱持着进取心与独立意识的女性形象意外得到了调和,二者之间的复杂互动为“女性消费者主体性”的生成提供了性别脚本。这种传统性别分工的回归与复兴将妇女为家庭提供的照料工作缩减至商品购买层面,而儒家观念下的女性“美德”也被消费主义话语利用,以减轻“过度商业主义”的痕迹,这对于中国在性别平等方面取得的进步而言,或许是一种阻滞。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二)与男粉丝的互动:暧昧与被污名

女主播和男粉丝之间的虚拟礼物及打赏关系被描述为“持续的和普遍的负债、感激、期望、记忆与情感”。[29]但是这种“情感”背后所潜匿的可能并非充满人情味的“关怀”,而是女主播们“一切为了利润最大化”的理念和男粉丝们“在直播平台你能享受多少完全取决于你想付出多少”的特权思维。为了巩固这种虚拟空间中的亲密关系,特别是维系与“打赏大佬”的关系,女主播们日复一日地进行着看似表露“亲和力”,实则充满机械性的“粘贴复制”型工作——农村女主播汤汤表示,粉丝就是她的“衣食父母”,每天早上她都会把写有同样内容的“关怀信息”复制粘贴发送给每一位打赏榜单上的“土豪粉”:“这些关怀信息中,没有一个能表达我的真实感受……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台复读机,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1这种商品化的虚拟关系被不断放大,进一步“物化”了女主播,也使其“情感工作”陷入枯燥乏味的“每日循环”中。对于主播而言,越有能力“收获”虚拟礼物的人越具备赚钱的“潜力”。各流媒体平台都尽可能地谋取利益,因此相互之间不断竞争,很多主播为了得到更多粉丝的关注和“打赏”几乎全年无休,将自己的情感和身体负担推向了极限。

除此之外,这些农村女主播们还面临着“陌生人困境”的问题。作为女主播,每天在直播间面对着形形色色的粉丝。这些在婆婆等老一辈家庭成员眼中类似“陌生人”2的存在,通常被视为“对儿子儿媳婚姻构成威胁的不利因素”。访谈中,有几位丈夫外出务工、自己留守家中的农村女主播谈及,婆婆等女性长辈常常援引传统伦理观念,指责自己与陌生男人间的“暧昧关系”。出于种种舆论压力,她们往往需要向这些长辈承诺“在直播间里会规范与男粉丝的交流用语”,并坚决避免以任何方式与男粉丝进行“线下交往”。这反映出妇女在一夫一妻制婚姻关系中被强加的“文化期望”——即规范的性别期望约束妇女与其他异性间的互动,以构建适当的性别身份,并保持男性在婚姻中的主导地位。卡拉·瓦利斯(Cara Wallis)曾在有关北京女性农民工的民族志研究中指出,技术有时会加强社会约束。[30]6上述女主播们的遭遇便是对这种“技术约束”的体现——互联网技术使得“陌生人”关系不再是处于亲人、朋友关系对立面的“生人关系”,而是充满了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虽然“云上工作”的性质允许(甚至倡导)女主播与男粉丝等异性个体之间产生虚拟空间的“亲密联结”,但是,当传统的农村社会等级制度及父权制下教条式的性别期望对陌生异性个体之间正常互动的道德性产生质疑时,部分女主播会选择放弃职业保全名声,维系家庭和睦。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农村女主播都会对来自婆婆等权威的“舆论压力”逆来顺受,也有一些女主播会挑战这种在她们看来有些“陈腐”的观念。女主播木子认为她在网上与男性粉丝的互动都在正常交往的尺度范围内,但她的婆婆以及村上一些上了年紀的妇人,还是指责她在网上通过妖艳的外表和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从陌生男人那里“骗钱”,让她停止继续做女主播。这种指责,作为一种父权制下的“荡妇羞辱”,裹挟着已婚妇女“不安分守己”的怨恨情绪,将木子的正当职业妖魔化了。在“向婆婆妥协,放弃做女主播”与“继续自己的正当职业”之间,木子选择了后者,她认为既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让女性无论身处何地都难以摆脱父权与夫权的压迫,那么不如干脆以长辈看来“离经叛道”的方式将社会强加的性别压迫转为谋生手段,从而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积累筹码。木子的这种观点,代表了一部分农村女主播的心声。

结 语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以来,随着我国双创实践与“互联网+”新业态的深度融合,大量区别于传统工作模式的数字劳动(digital labor)快速生成。近年来,网络直播正成为吸纳中青年数字劳动者就业的“新蓝海”。[31]这一“大环境”下催生出了“农村女主播”等数字工人阶层。从信息无主到网络劳动,数字工人阶层的形成过程不仅初具规模,而且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互联网和新媒体技术使这些处在社会底层/边缘,并且由于传统观念影响、自身文化学历限制、农村地区发声渠道缺失等因素而一度处在“被诠释”“被发声”地位的农村妇女们可以通过直播与家人、朋友、粉丝分享她们的生活,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通过数字技术建立的“在线互动”打发孤独的时光,缓解焦虑、抑郁的状态;可以不断进行个人改造,提升自己的知识技能;可以充分利用新媒体提供的“赛博空间”找到新的创收方式,帮助家庭缓解经济压力;可以实现“自我”的延伸,产生新的自我认同感,并获得家人的尊重;可以打破阶层固化、实现社会底层的向上流动,甚至对下一代的生活、教育产生深远的影响……就此而言,农村女性的“云上工作”对于助推乡村振兴建设、打破城乡二元对立、挖掘乡村价值、乡村去标签化等具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但本文认为,上述“新媒体赋权”的相关叙事是不完整的,这样的叙事狭隘地聚焦于不断增长的经济,以及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却忽略了父权制社会中根深蒂固的性别观念对农村女主播们所造成的持续挑战。吉塔·森(Gita Sen)将权力界定为“对资源(物质、人力、智力、财务)的控制”和“对意识形态(信仰、价值和态度)的控制”,[32]在分析有关“女性赋权”的议题时,这两个维度应该区别开来。因为对资源的控制本身并不代表着女性对自己生活可控能力的持续增加——要实现这一点,必须伴随着意识的转变。换言之,“赋权”并不能被简化为“赋予资源所有权”,而是涉及到意识的转变,以及规范人们生活的正式法律和文化规范的转变。在一个行动空间已被既定的处境里,直播作为一种实用策略能够让女性在个人层面发挥个体的能动性,通过积累身体资本等方式实现创收,并重新调整自己和周遭世界复杂而又矛盾的关系。但从群体层面来看,只要有关性别刻板印象的意识观念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非正式的文化规范/正式的法律政策没有发生系统性地转变,这种看似“自由”的选择就不会突破既有的制度框架,“赋权”之路依旧任重而道远。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

“賦权”的首要障碍是父权制下的陈规定型观念。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历史性问题——中国社会一直以来所遵从的儒家思想中,父权制观念占据着重要位置。受父权制观念的影响,中国人赋予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性别期待。妇女被置于家庭领域,承担着做家务、繁衍后代等各种墨守成规的“性别分工”。[33]南希·乔多罗(Nancy Chodorow)提出,女性在社会中的从属地位主要是由认同过程造成的——父权制规范规定了性别角色和性别关系,而年轻一代的女性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习女性“该有的立场和行为”。很多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父权制观念的培植与影响,在涵化过程中形成其性别认知图式,并建构了个体女性的参照框架,其自我感知也在母亲等女性长辈的言行影响下被塑造。[34]43~66[35]173~211访谈中,不少农村女主播表露出“女性比男性更擅长管理家庭事务,而且照顾家庭是女性‘应尽的义务”的认知。这种认知被代际传承下来,以至于这些看似琐碎的家务劳动、家庭照护等工作,尽管需要付出大量的“情感劳动”,却一直都处在“被忽视”的境地。正如女主播梨姐所言:“作为母亲,你得耗费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小孩,但你没法在简历上写‘全职妈妈。”1这种对“情感劳动”的忽视和贬低,使得长期浸润在对女性充满偏见和刻板印象环境中的农村女主播们大多“习惯性”地低估自身能力,认为自己“受的教育不多,就会干些琐事,每天分享的视频也都差不多是重复的日常生活”,这种自我认知进一步导致了她们的低自尊和低自信,以及对长辈权威的“逆来顺受”。很多农村女主播认为“我的感受不重要”——在笔者所调研的中国西北农村地区,人际关系被放置在一个重要的位置,而情感则处于相伴随的地位。[36]很多时候,为了保持一个“好的名声”,为了在村中赢得“好的人缘”,不少农村女主播主动放弃了这项“因出头露面而招致非议”的工作。

由此可见,尽管新媒体为女性提供了诸多的便利和“自我拓展”的空间,但陈旧的父权制观念依旧围绕着新的技术得以巩固和维系——正如乔纳森·唐纳(Jonathan Donner)等人所言,新媒体所带来的“赋权”更倾向于程度层面的变化(比如带给人们更多的信息、更方便的工作模式、更多的客户等),而并非结构层面的变化(比如意识、观念的转变)。[37]数字媒体技术为中国农村女性提供新的文化生产和创收途径的同时,也从直播动机、形象内容呈现、与粉丝的互动、舆论评价等多个层面进一步固化了农村女性在父权制观念下的性别刻板印象。目前,农村女主播们依然面临着诸多因素的交叉排斥——这些因素中,结构性性别歧视的影响最甚。因此,农村女性在“快手”等APP上的直播呈现不能被简单归为赋权/压制的二元叙事,而应该被视为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文化观念、政治权力和消费主义等各种力量在女性身上博弈共谋所呈现出的利用—解放、赋权—压制并存的复杂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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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RURAL WOMEN'S CLOUD-BASED WOR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INIST ANTHROPOLOGY

Xu Yan

Abstract:The technology of digital media has provided new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income-generation ways for Chinese rural women,and it is of important promoting function for facilita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rural revitalization,breaking urban-rural binary opposition,digging out rural values,and de-labeling rural areas. However,at the same time,many rural women's cloud-based work has also further solidified rural women's gender stereotype within patriarchal values in terms of many aspects including the motive of live show,the demonstration of image and content,the interaction with fans,and the public opinion evaluation. The live show demonstration of rural women in APP like Kwai cannot be simply categorized as empowerment/oppression binary narratives,but should be considered as complicated narratives of coexistence of exploitation/liberation and empowerment/oppression when different forces such as cultural ideologies of Chinese social transforming era,political powers,and consumerism play games and roles on women,which brings forth the public' reflections on the rights,statuses,identities,roles,and cultural values of rural female hosts in the new media era.

Keywords:Feminist anthropology;rural female hosts;cloud-based work

〔責任编辑:罗柳宁〕2F3DC776-A569-421C-A0E1-582B8AFEF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