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域融合与生存表达:仫佬族傩舞文化缘起

2022-07-06 11:16付宜玲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2期

【摘 要】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传统节日依饭节还愿祭祀仪式中的舞蹈。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文化的动态载体,其既是百越原生文化因素在仫佬族文化系统中的积累与沉淀,也是中原汉文化、楚文化因素在仫佬族原有的文化基礎上堆叠的产物。概言之,仫佬族傩舞是中原文化的跨域融合、楚越文化的潜下观照和农耕民族的生存表达多管齐下的综合产物。

【关键词】仫佬族傩舞;跨域融合;楚越文化;生存表达

【作 者】付宜玲,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广西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广西南宁,530004。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2)02-0124-0007

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传统节日依饭节还愿祭祀仪式中的舞蹈。“依饭,仫佬话叫‘依凡[i5 fa: n6]也是借用土拐、百姓话。‘依凡[i5fa:n6]在土拐、百姓话中即‘正在还愿的意思。”[1]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文化的动态载体,具有丰富且多层次的文化内涵。从狭义文化视角来看,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社会文化、历史发展的产物;从宏观文化视角来看,仫佬族傩舞既是古代楚越文化在仫佬族聚居区的历史遗存,又是中原文化对仫佬族文化的跨域融合的产物,是仫佬族民族内在的生存表达。

对仫佬族依饭傩舞的关注应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西卷》中的《仫佬族舞蹈》,其中对仫佬族依饭舞蹈动作进行了介绍。金涛、于欣两位先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曾对广西壮族师公舞的文化溯源问题给予过探考(1988),并提出广西师公舞受楚越文化影响的观点,这对笔者有极大的启发。随着二十一世纪仫佬族依饭节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学界关于仫佬族依饭节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这为依饭节仪式中的依饭舞(傩舞)的研究创设了良好的文化前提,此时的研究视角已从单纯的动作介绍,逐步向舞蹈的分布与种类、风格特征、文化内涵等方面辐射。如黄小明、苏水莲、廖梦华的《仫佬族依饭节舞蹈与道教文化的关系——广西罗城仫佬族民间舞蹈现状考察》,黄晓明、胡晶莹的《舞祭——广西民间祭祀舞蹈文化田野考察与研究》,韦海燕、李朝昕的《仫佬族傩舞的文化解读》等。整体来看,当前学界对仫佬族傩舞的研究关注甚微,对其历史发生问题的考究更是付之阙如,且多依附于仫佬族依饭节文化大背景,尚未形成舞蹈本体独立性的探讨。本文以前人学术为基,以自身调查、思考、研究为据,尝试对仫佬族傩舞的发生问题作本体独立性的探究,以期深入、多维地阐释仫佬族傩舞文化。

一、文化积淀:中原文化的跨域融合

中原地区,狭义上指今天的河南省。其具体范围北至安阳,东抵豫东平原,南至信阳地区和南阳盆地,西至潼关以西。“中原”一词最早可见于《诗经·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此处“中原”即“原野之中”[2]3的意思。中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是汉文化的源头,其不仅是一个地域空间,更是一个文化概念。

广西仫佬族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这主要有自然和社会环境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其聚居地的地理位置。“在古代,广西东北部地区和岭北湖南地区的交通,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从湖南境内沿着湘江,通过湘桂低谷,进入广西全州、兴安一带;另一条路,从湖南道县、江华一带通过萌诸岭隘口,到达广西的贺县、钟山一带。”[3]25~26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广西仫佬族聚居区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属于广西西北部,偏向于以上阐述的第一条路线地带附近,因此在与北方文化融合方面有一定的地缘优势。另一方面,究其社会因素,则与中原人口南下迁徙浪潮相关。中国古代历史上,或因古代战争,或因自然灾害,抑或是历朝统治者的政治治理考量所致,曾经历过几次大的人口迁徙,中国历史上的人口迁徙和文化传播都是以中原文化圈为核心,由北向南,自东向西传播辐射。人口的迁徙实质是文化的流动和交流,广西仫佬族正是中原人口向西迁徙过程中吸收了中原文化的元素,并与自身原生文化相融合,形成了再生性的仫佬族文化系统,这也使得广西仫佬族傩舞的形成离不开中原文化大环境(母体)的孕育。

(一)汉文化的向西衍进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广西设置桂林、象和南海三郡,这打开了岭南北的通道,南北间交往和联系日益密切,加快了汉文化西进的步伐,这也为汉文化在仫佬族地区的传播提供了前提。

广西仫佬族聚居地罗城仫佬族自治县有较悠久的历史,南北朝时期,梁始置黄水县为建县之始,隋开皇十一年(591)增设临牂县,唐武德四年(621)又置安修县,天宝元年(742)并黄水、临牂为武阳县,宋开宝五年(972)置罗城县,始得现名,历经元、明、清三代。县名有更改又复其名,至清咸丰十一年(1861)后,罗城县县名沿用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天河县始置于唐贞观四年(630),历代隶属之州、府、道虽有更改,而县名沿用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不变。1952年7月,原罗城、天河二县合并为罗城县,1983年8月30日,经国务院批准,成立罗城仫佬族自治县。[4]1仫佬族现聚居地罗城仫佬族自治县的稳定格局始于南北朝时期。众所周知,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最混乱的时期。西北少数民族的入侵,给中原地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直接掀起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浪潮,中原汉族人口开始由北向南迁徙,从而加速了中原文化南拓的进程。另一方面,商周时期,中原王朝对百越地区的征服,东瓯、闽越地区对汉文化的吸收,也为汉文化进入仫佬族山乡创设了先决条件。在笔者调研地之一——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东门镇中石村石围屯的祠堂神龛两侧的对联“开封迁居始建家园枝叶茂,琳州创业祖遗德泽子孙繁。”亦是有力印证。诸如此类的外迁记录在仫佬族族群中较为常见,仫佬族诸多大姓都认定自己是由中原迁徙而来,因而对中原文化具有一定的认同感。

(二)中原傩文化的涵化共生

“傩”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史前便有之,甲骨文中已出现“傩”的记载。傩在古代中原地区汉民族中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狭义上来说,“傩”是戴面具、驱鬼逐疫的祭祀活动。广义上来看,“傩”是以祭祀的方式表达出的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是汉民族思维情怀的表达。作为中原文化的重要构成,傩文化既是一种主观的信仰理念,更是一种社会规章,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范式,表达了中原汉民族的社会秩序理念。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

中原文化自北向南、由东向西演进,作为其文化重要构成的“傩”文化也随之传播。汉文化在新的文化环境中进行自我调适,这种调适势必使其在原有的文化主体与新文化事象之间找到折中点,实现一种跨域认同。“跨越(域)认同克服了文化遮蔽所产生的差异性,使得身体符号异域化地识别并且产生激情的身体交互效果。”[5]傩文化作为其精神信仰、思维理念的集中象征,与汉族人的社会生活紧密相关,是汉族人生活模式的重要构成,是其具有代表性的身体符号。因此,即便居住空间环境发生变化,这种与人内在精神相连、日常生活相关的身体符号无法磨灭,而是与新居住地的文化形成互动,产生身体交互效果。旧的传统在新的环境中生存的出路便是与新的文化语境相适应,这就使得中原傩文化在进入仫佬族地区后,融合仫佬族人民的原始信仰,并转变为一种全新的傩文化形态,即仫佬族傩舞文化形态。

仫佬族傩舞受汉傩的深刻影响,其多元教义和娱神方式,都带有上古傩戏的深刻烙印。仫佬族傩舞通过师公戴面具象“神”,以舞蹈的方式请神、唱神,歌颂神灵的功德伟绩,祈求神灵庇护的,这种带有媚神的性质,与殷商时期的傩舞具有共同的温和特质。从仫佬族傩舞整个礼仪程序与所供奉的神灵来看,其受到由商周“宫廷傩”发展至宋代所形成“乡人傩”的影响,同时又将仫佬族本身的传统信仰与中原文化的道教、佛教多方融合,而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形式表达。

二、兼容并蓄:楚越文化的潜下观照

(一)仫佬族文化中的“楚元素”

楚文化对广西影响深远,“据考古发现,楚文化确已于春秋战国时期传播到广西桂北地区。桂林恭城县秧家出土了一批青铜器,据考,大概为春秋晚期到战国早期,大部分为春秋晚期的器物”[6]29。“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设置桂林、象郡和南海三郡,大大加强了南北的交往,广西全州等县曾隶属今湖南的长沙郡和零陵郡,这为楚文化在广西的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7]

仫佬族现存的文化景象中充斥着楚文化符号。1.凤鸟崇拜。“楚人尚凤鸟”,仫佬族中的凤凰崇拜亦是楚文化对仫佬族影响的表征之一。仫佬族对凤凰的崇拜是不言自明的,凤凰在仫佬族人民心中是平安吉祥的象征,能予人民以幸福,予民族以庇护。凤凰图案是仫佬族民居建筑的必备,窗户上的雕刻、家具上的图案,都有凤凰的形象。此外,在罗城仫佬族自治县还有著名的凤凰山,凤凰崇拜渗透在仫佬族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与史前巫术活动中的龙凤崇拜以求生殖繁衍有別,仫佬族对凤凰的崇拜与其农耕文化相关。“相传有只金凤凰,驱走作践庄稼、人畜的鸟兽,煽退洪水,洒甘霖滋润禾苗,又扑杀作孽多端的恶龙,自己最后化为巍巍凤凰山,永远护卫仫佬山乡。所以,金凤凰也成了仫佬人的图腾。”[8]53仫佬族的凤凰崇拜是受“楚人尚凤鸟”文化观念影响的产物,这也反映出楚文化对仫佬族的影响以及仫佬族对楚文化的吸收。2.族谱记载。在现存的仫佬族的族谱中仍有关于楚国的记录。仫佬族罗姓族谱就宣称“始祖为祝融公,生于太昊时代……吾族为楚中望族……于元朝年间来游西粤,见此地山水清奇,民风朴茂,遂于凤凰山家焉。”[9]8此家谱的真实性尚不可考,因被免于其他民族迫害而改家谱以求庇护现象在少数民族中确实存在,但从此家谱中的记录来看,楚人是祝融的后裔,楚文化的源头从祝融部落集团开始,仫佬族罗姓人将祝融当作自己的始祖,并称自己是楚中望族,是对楚文化的潜在认同感和归属感,这足见楚文化历史上曾对该地区的影响之深。

(二)楚越巫术遗存

王国维先生在其《宋元戏曲考》中提出“巫觋之兴在少皞之前”的观点,可见巫术在史前时期已呈现兴盛之态。对巫的解释,学界普遍通过许慎《说文解字》得出,即“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舞形。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凡巫之屬皆从巫。”从此得出,巫具备两个要素,一是“事无形”,即通过外表的装扮,塑造一种非客观存在体;二是“以舞降神”,即通过舞蹈的方式与神灵沟通。“事无形”是形象上的模仿,而舞蹈则是手段和媒介,两者都需要艺术的想象和创造。

傩舞是以人体动作为主要手段的傩仪活动。就属性而言,它与其他的傩文化方式一样,须具备面具和驱厉的本体功能[10]9。之于傩舞,外形上,应具备面具之形象;功能上,应有驱厉之功能,同时具备一定的规范性和程式性风格。这与前面所谈的“巫”有契合。面具之形象是“事无形”的具体化表现,而“规范性、程式性动作”便是舞蹈的具体风格,驱厉之功能则是降神的具体指向。故此,傩是巫的衍生品,或是巫在不同时期发展下的新的形态,因此傩舞的形式必定受巫祀影响,广西仫佬族傩舞亦如此。

1.楚巫的渗透。公元前387年,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于是南平百越。这为楚文化向岭南地区的传播创造了条件。在宋代,广西桂林地区的跳神活动已普遍流行,且分布于岭南岭北的交通古道上,是楚巫西进的产物。

“王逸《楚辞章句》谓,楚国南部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比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11]8这其中所提到的“楚国南部之邑,沅湘之间”指的是沅水和湘水之间,即今日的湖南省境内,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曾长期流浪沅湘间。以上足以说明当时楚地祭祀景象之繁盛。而广西与湖南交界,仫佬族聚居区又处于广西西北部,对楚文化的吸收在所难免。据史料记载,战国初期,桂林地区荔浦以北划入了楚国的版图[7]59。因此,在战国时期盛行的楚巫之风便无可规避地进入到了广西界域。

“‘信巫鬼、重淫祀的风气不仅在楚国民间流行,而且在楚国统治阶级上层也同样很盛行。”[12]《九歌·东皇太一》写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皇。抚长剑兮玉琪,谬锵鸣兮琳琅……扬抱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这对楚巫祭祀表演时的形式和情景做了详细描述,介绍了楚地巫舞的时间、服饰、道具及配饰,同时也看出歌舞表演在其过程中的重要性。楚地巫舞具有以巫扮神、以舞降神的基本特点,其结构多由三段组成。仫佬族傩舞仪式由师公戴面具扮神、唱神,以舞请神、娱神,这是楚地巫舞“以巫扮神、以舞降神”特点的沿袭和发展。此外,从仫佬族傩舞仪式的结构程式来看,其具备类似的三段体结构。由此,仫佬族傩舞亦受楚巫文化影响,是楚巫的遗存。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

2.越巫的遗存。作为广西的世居民族之一,仫佬族历史上属于古老的百越地区,带有百越文化基因。岭南越巫早在秦汉以前就出现。《史记·风俗(占卜)》载:“是时既天南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见鬼夕数有效。昔东贩王敬鬼,寿至百六十岁。后世漫怠,故衰耗。乃令越巫立越祀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13]

仫佬族是古代百越民族中的一部分,其文化深受越文化的影响。首先,共同的图腾崇拜。“在古代百越民族的原始文化中,狗图腾崇拜是重要内容。现今的闽南地区,也不同程度地流传着狗崇拜的习俗。”[14]在仫佬族族群中,尤其是吴姓氏的仫佬人亦有不食狗肉之风俗,这是百越狗图腾崇拜的遗存。其次,相类的祭祀方式。柳宗元的《柳州峒氓》诗中写到:”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墟人。鹅毛御腊缝山屬,鸡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15]42由此可见,在唐宋时期广西柳州一带便有越巫鸡卜的风俗,盛行于广西其他区域。仫佬族聚居区罗城县与柳州相毗邻,并在秦朝时期同属桂林郡,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编印的《天河县志》有“罗城秦属桂林郡,为琳州峒地”的记载,这为越巫在仫佬族地区的传播创造了有利的地缘条件。再次,相似的舞蹈动作。仫佬族有历史悠久的巫教崇拜,其傩舞动作中有较明显的越巫文化烙印。

仫佬族群体中有自闽中迁徙而来者。据清代同治年间四把乡新村谢氏立的《谢氏祠碑记》所述:“远祖颜政,于明朝自闽中播越北部,始基立郊田之杨(阳):名曰谢村……创业立籍。”[16]149闽越地区历史上曾是“楚觋越巫”盛行之地,正是这种人口迁徙,使得仫佬族傩舞在动作上与闽越的巫术动作有文化互鉴的前提。具体从舞蹈动作来看,仫佬族傩舞中的典型步伐为“罡步”,其来自道教的“踩罡踏斗”,源自古代星宿说。无独有偶,闽西北傩舞中常用的“禹步”也叫“七星步”,是巫舞中的常见步伐,即一脚向前迈步另一脚跟上虚点地,重心在一只脚上的步伐类型。[17]此类相同的步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两者在共同的文化圈中的傩文化所显现出的共性特质,具有历史渊源关系和一脉相承之处,也同时是对仫佬族傩舞深受越巫文化影响的有效例证。

三、生存表达:自然与超自然的精神寄寓

人类认识自然与世界是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思想和精神意志在人类认识自然与世界之初起着主导作用,“傩”便是這种思想和精神意志的产物,它是人类思想和智慧的凝练,同时又反映出人类与自然的微妙关系。“傩”是一种历史的思想记忆和行为仪式的积淀。仫佬族傩舞的产生离不开仫佬族人在与自然的迎合和博弈中所形成的集体思想和超自然的精神意志,这也是任何史前仪式形式共同的根基。“傩”实质是人们希望借自然之力,以驱逐疾病苦难。在形色各异的傩面之下,镌刻的往往都是人类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恐惧,以及人们企图与疾病和灾难做斗争的信念意识和艰辛历程。

(一)对自然的迎合与博弈

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位于广西北部,地处桂西北十万大山之中,山高谷深,平地稀少,出门爬山过坳,生活都靠肩挑背驼。“家门对着山,鼻尖碰着山,出门上下山,山外还有山。”[4]1“一片荒山,沃壤殊少,僅於黄金寺門兩谷中,得觀稍許平地。”[18]凡此种种,皆反映出仫佬族聚居地自然环境之恶劣,耕作条件之贫瘠。此外,从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县志记载,历史上仫佬族聚居地区数次受旱灾、水灾、地震、风灾、蝗灾的影响,各地几乎每年都有不同程度的旱灾发生,因其高山环绕,常有强对流天气,历史上冰雹灾害异常频繁。这样的自然生态使得仫佬族一方面依赖大自然,一方面又有强烈的改造自然的夙愿。

人是大自然的产物,如同自然界的植物一般,人的外部形态、生活习性与气质品性与自然生态息息相关。人又是大自然的适应者和改造者,这种适应是一种被动状态,正是由于这种被动状态又让人具备了主动改造自然的勇气。先秦时期,老子强调与自然天道相融,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自然观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尤为明显。仫佬族傩舞是在仫佬族人对自然与超自然的思想博弈中应运而生的。他们一方面崇敬自然、顺应自然、感恩自然,一方面又改造自然、参与自然,希望与自然平起平坐。自然的状况限制了仫佬族文化对知识的获取,同时又扩展了人们的主观想象思维。仫佬族人热爱并崇尚自然,对不确定的自然力充满崇敬和好奇,认定大自然是神秘莫测的。处于恶劣自然环境之下的仫佬人,以鬼神信仰的方式,增强自身心理调节与平衡能力,从而实现与自然协调生存发展的目标。这不仅仅是对百越信仰文化的传承,更是应对现实而不得不为之的手段。仫佬族人民拥有敬畏自然、迎合自然又期盼与自然博弈的多重心理结构,这使其具有强烈的原始信仰,构建了本民族的神灵、传说、精神领袖等等,这便是仫佬族傩舞的文化前提。

(二)超自然的人神思维演变

泰勒在1871年发表的《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了人类文化进化的三阶段论,而在宗教演化过程中又具体的表现为从万物有灵论(Animism)过渡到多神教(Polytheism)以及最后到一神教(MonoP21theism)三个阶段。[19]20~21对自然的神秘和猜想,催生了仫佬族人民主观世界的联想,“神”应运而生。仫佬族人民的人神关系思维实质经历了从“人神平等—人敬仰神—人神合一”的演化过程,而这种思维演变过程恰是其傩舞形成的主观前提。

仫佬族人从自身群体中派生出富有超自然意识的人,这种人便是我们所知道的“巫觋”,他们通过超自然的想象使得人竭尽所能实现与神的沟通,以期与神平等对话。然而,当巫师在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面前开始力不从心时,这种鸿沟便开始出现,人与神有了地位上的差异,人开始对神产生敬畏心和崇敬感,人民开始在神灵面前献媚讨好,以期获得神灵的庇护和福泽,这时的人—神关系开始出现层次,神灵开始变得高高在上,接受人们的致敬。然而,世俗化神灵的出现改变了这种不平衡的关系。现实中仫佬族民族英雄、伟大的祖先人物让仫佬族人再次看到自身的能力,他们坚信凭自己的能力亦能扭转一些现象,而自然神灵或主观世界的神灵们亦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仫佬族人开始在人与神之间找到平衡点,努力建构出人神和谐共处、合作协助的关系体。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

人神思维的演化的三个阶段,实质是仫佬族认识自然和世界的进阶过程,正是这种思维的变化,使得仫佬族对神性的精神世界和客观的物质世界有着自身的判定和认知。一方面,仫佬族人崇尚神灵,但并不畏惧神灵,而是让神灵参与他们的世俗生活。另一方面,仫佬族人民肯定自身的存在价值。民族英雄形象的精神树立便是典型表征。在漫长的生存发展过程中,仫佬族形成了祈盼“人神合力”“人神合一”的思维观念,这也为仫佬族傩舞的产生和形成奠定了明确的思维导向。

(三)稻作民族的生存表达

稻耕文化影响下的群体,农事信仰活动与祭仪相辅相成,不论是稻作还是祭仪都依赖于“活体”传承,即人的传承。“在传统舞蹈口传身授过程中,师者经过岁月洗刷、生活磨砺、人生感悟所沉淀下来的、自然存留在他们身体上的韵味。”[20]这不仅是个体经验传承与创造,更是稻耕文化在民族集体无意识下的群体认同与持续感。

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属中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丰沛,日照充足,无雪少霜,气候温润,比较适合农作物生长,因此,农耕生产是仫佬族的主要生产方式。仫佬族是历史悠久的农耕民族,在《宋史》中就有关于龙江沿岸包括仫佬族人民在内的百姓种植水稻的记载:“川原稍平,合五百余家,夹龙江居,种稻似湖湘”[21]14。

仫佬族有鲜明且典型的农耕文化符号,这可以從三个方面得到体现。1.农耕神灵。仫佬族民间有六月初二祭三界公,以祈丰;六月初六祭雷王庙,以保丰收的民间生产习俗。此外,求雨也是仫佬族民间生产习俗的重要内容,即若遇大旱,仫佬族人民便请鬼师到社王前去祭祷。2.依饭节。仫佬族最重要的节日依饭节是农耕文化的典型符号。关于依饭节的起源传说,仫佬族民间有多个版本,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传说文本都与农人耕作、农业生产紧密相连。3.民间传说。仫佬族民间流传着罗义射狮和罗英训牛的故事。这些故事都与农耕生产紧密相关。罗义射狮制服毒蛇猛兽,为保庄稼;罗英训牛用牛耕种,为开垦天地,庄稼丰收,虽然形式不一样,但故事的宗旨一致。而这些神话故事,都是人们从客观现实出发的主观想象,虽是主观臆想,但又具备一定的客观性和现实依据,这就是他们所生存的环境。凡此种种,无不彰显出仫佬族对“农业生产第一位”的民族价值理念。

农业生产离不开天地眷顾,对天地的神秘和猜想,催生了仫佬族人民对主观世界的联想,“神”“赋有神性或超自然力量的人”便是联想的产物。事实上,“对神灵的崇拜是人类崇拜自身的社会和彼此关系的象征性手段”[22]11。人类的主观联想实质是以客观的物质现实为基础。比如,现实中的生产劳动、耕作方式都具有严谨的秩序、规则和规范,也存在一定的禁忌,这也使得人们主观创造出抽象的精神仪式总是充满着现实的形象和影子。

仫佬族傩舞是仫佬族农耕文化大背景下的生存表达,其动机是“农业生产第一位”即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形式是“劳动生产方式”即具备一定的秩序、规范和程式;内容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结构,即既有物质层面的生产写照,又有精神层面的主观构建。精神世界的想象需要物质世界的现实去构建。仫佬族傩舞中,傩面神灵多元,与农业相关的神灵不在少数;内容有大量涉及劳动生产的动作和场景;精神主旨则有祈福纳祥、感恩回报、期盼丰收的诉求。仫佬族傩舞中每一帧都带有客观现实的影子,这种客观现实便是作为农耕民族的最原本、最直接的关乎民族赓续发展的生存表达。

结 语

仫佬族傩舞是中原汉文化、楚越文化以及仫佬族原生土著文化的综合产物,是汉文化的和融,是傩文化向西衍进的扩容涵化,是仫佬族悠久的农耕文明的酝酿。仫佬族傩舞文化从古越的神灵崇拜到中原儒释道教的一体化过程,是百越民族文化与外来汉族文化相互交融的产物,是百越民族的原始信仰、祭祀文化与汉族宗教观念、传统文化的结合。其既是百越原生文化因素在仫佬族文化系统中的积累与沉淀,也是中原汉文化、楚文化因素在仫佬族原有的文化基础上堆叠的产物。因此,对仫佬族傩舞文化的研究是多维度的综合性的文化探讨。

参考文献:

[1] 龙殿宝.仫佬族依饭法事及对神灵梁吴的民族认同[J].河池学院学报,2003(6).

[2] 郭胜利.从家族记忆到文化认同[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0.

[3] 黄休荣.广西历史地理[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5.

[4] 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志编纂委员会.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

[5] 刘厦静,王列生.论舞蹈语言的符号性认同[J].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1(1).

[6] 林聪荣.广西恭城县秧家出土青铜器研究[D].太原:山西大学,2017.

[7] 于欣,金涛.楚越文化交融的产物——壮族师公舞试析[J].民族艺术,1988(2).

[8] 李大西.仫佬族文化的生态智慧[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

[9] 黎学锐,黎炼.仫佬族依饭节[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10] 罗斌.假面阴阳——贵池傩舞田野考察与研究[D].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2007.

[11]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北京:朝华出版社,2018.

[12] 龚倩,伍彦谚.论梅山巫傩手诀的特征及其与楚巫舞的关系[J].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19(2).

[13] 于欣,金涛.师公乐舞与女巫舞之比较[J].民族艺术,1993(2).

[14] 彭维斌.从百越巫鬼信仰到汉式佛道宗教——闽南民间信仰历史变迁的分析[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6).

[15] 孙冒武.柳宗元传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16] 金涛,何玉竹.广西民族舞蹈史料汇编(1)[G].《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西卷》编辑部,1987.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

[17] 林荣珍.区域文化视域下闽西北傩仪舞蹈形态分析与内涵阐释[J].三明学院学报,2020(6).

[18] 李捷.广西羅城黄金寺門附近地質[J].地理学报,1936,3(1).

[19] 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20] 廖燕飞.传承:将过去送给未来——记“第二届非遗传统舞蹈保护研讨会”[J].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1(1).

[21] 黎学锐,黎炼.仫佬族依饭节[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

[22] [美]大衛.科泽.仪式、政治与权力[M].王海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CROSS-REGION INTEGRATION AND SURVIVAL EXPRESSION:A STUDY ON THE CULTURAL ORIGIN

OF MULAO PEOPLE'S NUO DANCE

Fu Yiling

Abstract:Mulao's Nuo dance is a dance in the votive sacrifice ceremony of Mulao people's traditional Yifan Festival. Mulao's Nuo dance is the dynamic carrier of Mulao culture,and it is both the accumulation and legacy of Baiyue's original culture element in Mulao's culture system and the result of the overlapping of Central Plains Han culture and Chu culture element over Mulao's original culture foundation. In a word,Mulao's Nuo dance is a comprehensive product of Central Plains culture's cross-region integration,Chu Yue culture's latent reflection,and farming ethnic minority's survival expression.

Keywords:Mulao's Nuo dance;cross-region integration;Chu Yue culture;survival expression

〔责任编辑:李 妍〕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