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呆头鸟

2022-07-13 23:16冯祉艾
北京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油坊糖水白糖

冯祉艾

几年前生了一场病,在医院的病床上无聊地躺了三十来天,到了新年的鞭炮声在窗外遥远地炸开时,我竟然这般麻木,一点也没有往年新年到来时的心情。浑身酸痛,应该说是麻痛,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立即丢下床向窗外奔跑。过年是人头攒动最为活跃的时期,我住的却是个格外冷清的“VIP”病房,几十平米的地方只是摆放着三张病床,两张还是空着的,这让我住的地方倒成了一个异类。

医院的小窗户嵌在一方白墙上,那是我这个井底之蛙向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那儿摆着一盆绿萝,年前没人照顾,蔫蔫的,总是一副活不过明天早上的样子。在我住院期间来了个小护士,典型的江南女子,跟我这样脾气暴躁的病人说起话来也是抱足了耐心。小护士倒是将这盆濒死的绿萝照顾得不错,她将它摆在窗边靠床的位置,我每天一偏头就可以看见它。

我的视线仅限于床边那盆小绿萝,我盯着它看得十分会神,甚至将它的十三条藤蔓连同着枝条上的绿叶一起,来来回回数了三遍。所以我清楚地注意到在鞭炮响起的时候,在那接连不断的“噼里啪啦”声中,那盆在寒风中也不曾抖擞的绿萝竟然细微地颤抖了几下。

不知怎的,我的灵魂仿佛注入了那盆绿萝之中,我感受到了一株弱小植物的无助与孤独。我就这样日日看着这株绿萝,似乎觉得我的生命也和这盆绿萝一样被禁锢在这医院里,直至时间消逝。我一直这样沉寂落寞着,直到我听到了“呆头鸟”的故事。

“呆头鸟”的典故来自小护士家乡的一个传说。在绍兴柯桥的安昌镇里,十来米宽的一条清水河,河水清澈透底,墨绿色的长叶水草成团地挤在圆滚滚的石头缝里,河面时常伴有微风,花骨朵似的淙淙水流随着水面向岸边铺展盛开。河水激荡在岸边的岩石上,浪花被拍碎,细碎的水珠子散落在岩石上、草地上,路过的人都会往外走开一步,只有一只灰白色的长腿尖嘴的鸟儿直挺挺地站在最高的巖石上。河水落在它羽毛上,阳光下还带着粼粼细闪,那呆头鸟仿佛定了神,依旧一动不动地傻站着。

没有人知道呆头鸟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江南小镇上的具体时间,等到所有人都知道这只呆头鸟的时候,它已经在这儿待了很多年了。镇上有老一辈人说,这鸟是在找鱼。这种鸟类擅长入水扑鱼,它身上光滑的羽毛可以让它们宛如鱼儿一般在水里游动,它们的嘴细长锋利,一旦它们发现了浮于水面的猎物,就会立马钻入水中,长嘴就像是一把钳子死死地将鱼儿咬住……这只呆头鸟是个例外。

它既不捕鱼,也不吃鱼,只是一整天都站在石头上,黄豆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一旦有什么鱼儿浮到水面摆一下尾巴,它的身子都紧绷了起来,像是立马就可以进入战斗。可是之后它又继续傻站着,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侥幸地潜入河底。镇上有老人说,这呆头鸟既倔强又记仇,这条河里有一条鱼它总是捕不到,它便天天站在河边守着那条鱼儿。一年又一年,江南的时间比别处都要慢些,之后再没有人知道这只呆头鸟在这里站了多久,它又可以活多久。

小护士说,我就像那只呆头鸟,我仔仔细细在心里琢磨了半天,除了想到我和它大约一样笨拙,便怎么也没有找到我与那呆头鸟的共同之处在哪里。这也让我对那只传说中的呆头鸟感兴趣起来。

年后小护士给我送来了一袋真空包装的腊肠。这腊肠是她家乡安昌最有特色的小食之一,到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几大串腊肠,外地人来了当地买特产,少不了的就是腊肠、酱鸭、鱼干、腊肉。这和湖南的腊味不一样,湖南的腊味讲究的是柴火味浓郁。而安昌的腊味带着一股执拗的严谨,他们把制作腊味的手艺和读书结合起来。安昌人爱读书、会读书,在早些年走出安昌水乡的师爷高达万余人。当年安昌师爷意气风发,一叶乌篷小船在透净的水面上越行越远,他们离开家乡,沿着大运河闯荡天下,安昌腊味就是他们随身携带的特产。当时大运河在安昌并没有连通水路,安昌师爷就经常在安昌的一个码头上守着,在水乡长时间的烟雨朦胧中,河面上终于有三两条乌篷船驶出云雾笼罩的河面。

安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安昌的江南又是什么模样呢?

正式出发去安昌是在早春三月中旬,此时的天气像极了一个脾气多变的坏孩子,上一秒还是春光灿烂的一片好光景,稍有不慎就容易上当受骗落了满身的雨。我赶上了水乡最早的一批雨,梅雨季节的雨湿湿凉凉,被丝丝春风吹到衣服上,凉意似乎可以穿过夹棉外套直触皮肤表面。毫不夸张地说,这和我幼时待过的江南水乡的模样简直是毫不相干。此时我正躲进一家早茶店里,店面临河而建,窗户双开,正好可以看到屋脚下的三米来宽的河道。

店家给我端上一壶热茶,茶壶外面雕刻着三叶竹,旁边写着“烟雨江南”四个字。可不就是烟雨江南,外面湿漉漉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水滴顺着二层屋檐高高翘起来的角尖落下,在脚下形成一圈圈的螺纹涟漪。

静,静得连呼吸发出些许声音都感到罪过。

走了一会儿,天又暗沉下来,明明是下午三四点左右,却以为天都要黑了。我觉得要下雨,赶紧两步并三步地跑进了一条搭棚小巷。小巷是当地的一条风情街,属于老街,两边商铺的中间只有两米多的距离,来的人不多,站我一个人似乎是刚刚好。我旁边是一家榨油店,我躲在雨棚下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家竟然还是手工榨油。这倒是稀奇了。手工榨油成本高,又耗人力,这个年代是见不到几家油店是手工榨油的。我好奇地靠在门口看着,油店的工作间就在门口附近,一个巨大的榨油机放在门板上,下面搁着一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大盆,新榨出来的油就从大盆上面的筒口流出。剩下的油渣被挤压成一片片油饼从榨油机的屁股后面吐出来。

一袋菜籽从顶上的入口倒进去总共不过十来分钟,机器吱吱呀呀、轰隆轰隆的一阵摇摆,冒着热气的菜籽油就顺着下面的凹槽流下,店家在旁边照看着,手上拿着一把铁铲时不时翻动一下凹槽里面沉积的油饼。我就站在门口兴致昂然地看了许久,一是因为这样子的纯手工的操作是我许久没有见过的;二是因为这幅画面太久远了,让我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家乡附近的油厂和空气中挥散不去的清油香。

我小的时候也曾在这样的手工油坊玩耍过,那儿的工人一身灰蓝色的工服总是脏兮兮的,身上却是一直带着一股洗也洗不掉的油香味。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闻过这样熟悉的味道了。

我盯着看了许久,老板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冲我摆摆手,示意我站远些,他要开始倒油。我脸皮颇厚地走到店门的另一边站着,脚步慢悠悠地挪了一个圈,眼睛鼻子耳朵却早已经放在了老板的动作上。许是天气的缘故,下午的人不是很多,本来就不是很大的油坊竟然还多出几分空地。老板来来回回进出着,我倒成了一个“监工”。

你是个“呆头鸟”哦!

老板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完了手头的活后冲我说了这么一句。他说的是安昌本地话,我没有听得太明白这句话的完全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了“呆头鸟”这个词。我不远千里来到了这个从未涉足过的江南水乡,不就是为了那传说中和我有几分相似的呆头鸟嘛。

我询问油坊老板嘴里的那只呆头鸟的事情,再三确认我没有听错。老板朝我挥手,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朝着东边一指,然后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还算明白的普通话。

呆头鸟就在东边那条河边上,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起来,我激动得拍了拍手掌,甚至想拥抱油坊老板那油渍兮兮的身躯。我立刻跨出了门槛,门旁的小孩在我的身侧来回跑动,我留下一声声急促而有力的“咚咚”声。在而此之前,我仅仅是一位躺在病床上度过新年的病人。

我想象自己是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属的鸟,这世上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只只会傻傻站在河边的鸟,那我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病痛了太久,年轻的身躯犹如枯败老木,我渴望着一抹生机透过我的生命,让我可以像那盆绿萝一样活下来。

油坊老板指的方向可以顺着河道一路往前走,河岸边是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铺就的半米宽的小路,身侧贴着几户人家和商铺。我一路看着,眼睛化笔勾勒着这水墨江南的轮廓。天空终于还是落下了细碎的雨,小雨是银针,像流星一样在眼前的青雾一片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迹,然后“嗖”的一下穿入水中,静悄悄地让人毫无发现。水乡的房子都落在水里,青黑色的圆瓦和白灰色的墙面相互交叠着,围墙或高耸或低矮,屋檐或曲翘或平展,一方方小窗户朝着河面开着,露出里面的几张木色方桌和中堂,一眼看过去都是满满的中式气息。

路边还有人在吆喝着,卖早茶点心的人靠在窗边拉着二胡,二胡声音凄厉悠长,搭配着河面上慢悠悠行着的小船,倒有了几分静谧安详的氛围。船上是赶晚集回去的渔户,他们看到岸上站着人时,就拿手里的木棍敲打一下竹篾筐,“卖鱼啰,青鱼草鱼黑鱼都有嘞——”有船停靠在码头,船家问我是否要买鱼,我朝筐里看了下,只剩下最后一条鱼在竹筐里。船家说这鱼卖完就回家吃饭,我听完他这话才猛然意识到,已经临近傍晚了。

寻常人来水乡旅游都会买些当地的小玩意儿,我倒好,竟然提溜着一条被草绳绑得格外结实的五斤大草鱼。这草鱼实在是不轻,我一手杵着拐,一手拎着草鱼,在去寻找“呆头鸟”的路上忍不住笑了起来,嘿哟,我买的不是鱼哦,是归家。

路上的插曲不仅如此,我顺着油坊老板的指示往东走到头,直到眼前已经没有可去的路,我都没有见到“呆头鸟”的影子。失望骤然间从心底浮出,变成了一块重石死死地压在胸口,我刚才所有的力气仿佛都泄完了。

我这样一个目光呆滞的人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朝里看着,店里闲着的一个服务员赶紧把我领了进来。他问我来买什么糖,我提溜着一条略显滑稽的鱼说我不买东西。哪有人站在店门口半天,却什么都不买的道理,我感到十分羞涩,只好继续跟着服务员的脚步跨进了店里。虽是雨天,店里人却不少。来的人大多是本地人,穿着浅蓝色布裙的妇人抱着小孩,戴着老花眼镜的老人在摊面上挑挑拣拣,长木桌面像是一条长龙摆出一圈,我和这些人站在圈里,谈话声、嬉笑声、纷杂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挤进了我的脑海里,我许久没有体会这种略显喧闹的生活了,感觉我站在这里面就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扯白糖”的第一代老板是一个年纪与奶奶一般大的老人,看起来却格外的有精神氣,你若是说他只有五六十岁恐怕也有人相信。老头两鬓斑白,额头往上的头发却带着稀疏的黑,就是这点黑色经常被他拿来打趣那些“年轻人”,有谁活到他这个岁数的依然可以保持着这么些“年轻”的痕迹呀。他皮肤是蜡黄色,太阳穴两侧还印着些老年斑,眼睛像是被山泉水洗涤过的澄净,圆圆的小眼睛总是喜欢瞪着看人,却是一点都不显凶,倒是衬托出几分可爱来。大大的耳朵在脸颊两侧嚣张地张开,乍一看就觉得这人喜气极了。

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个生人,招呼我上前搭话。来这里旅游的人这些年渐渐多了起来,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听说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就拎包出发的。我说来找那只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就一直想念着的呆头鸟。老人一听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糖粉,随手在腰间围着的白色围裙上擦了擦。他走到窗户前,指着窗户外面临近的河道,靠着对岸的位置有一块半米宽的椭圆形的石头。他说呆头鸟就站在那里。可外面的石头空荡荡的,别说是呆头鸟,就是连一只麻雀都见不到。

他跟我解释,原来早些年间这里的确是有一只鸟,传说是一只黑羽鸬鹚,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它经常出现在那块大石头上,路过的人好奇地看它,它也不怕人,就一直站在石头上久立不动。他掏出手机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了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路边,身后露出了一块圆石,那上面站着一只似乎正在打瞌睡的黑鸟。

那只鸬鹚已经是一只老鸟了,潜水捕鱼的能力也不行,镇上有渔户经常给它扔些小鱼小虾,但是它从来不吃。老人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他说,传说的故事总是喜欢添油加醋,这呆头鸟哪里呆呢,它只是有着连人类都很难做到的一种品质——纵老矣,不吃嗟来之食。于是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画面,在夏天的午后,阳光焦灼,河边的水草悄悄地藏在水底,缝隙间有三两条小鱼躲在叶下休憩。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热的石头泛着点点细闪的光,上面懒散地站着一只年老的黑羽鸬鹚,它的喙已经磨平发钝,尖爪蜷缩着,头却昂起,看着远方……

他说完又去忙生意,他是店里“扯白糖”的最老的一代传人,镇上有许多人都喜欢来这里看他扯白糖。扯白糖的工具简单,临河的屋柱上绑着一根光滑的木棍,木棍用铁皮包着,一只炉灶、一把大剪刀、一个勺子。摊前摆着一个大铁锅,倒入锅里一两斤的白糖,再加些水和柠檬酸,边煮边搅,等到糖水搅成不流淌、不烫手的琥珀黏稠状时,立马将其抛上木棍,拉、甩、拉、甩……一圈圈的周而复始。

这扯白糖听着简单,从熬糖开始就是一个技术活,糖水熬制的时间火候不够,糖水不定型、没有口感,糖水若是熬旺了,糖水发黄发苦。最难的还数“扯糖”,一两斤的糖水熬得厚厚的,老人伸出两根手指一摸,火候够了,左手将糖水往上一抛一甩,铁棍在他手里就跟有了生命一样,顺着他的手腕来回翻动,浅黄色的糖汁被他拉开丝,又重新搅和成团,仿佛是在空中画一幅无形的艺术画。粗大的白糖越拉越长,越拉越白,白得发亮,散发出阵阵醇香,时间越长越诱惑人。老人扯糖仿佛是在玩耍,他一边扯,一边还冲着下面的孩子挤眉弄眼,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引得小孩连连鼓掌。等到白糖完全发白,他用手搓成直径一厘米的长圆条,用剪刀一截截剪下,最后撒上些糖粉,这就是又酥又脆的扯白糖了。

我站着看了半天,心里不由得对这个老人越发佩服起来。每个人都害怕老去、害怕死亡,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笑着面对时间给我们带来的压力。我来此寻找的那只呆头鸟,经过旅途种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当初躺在病床上等待生命满满流逝的我,日日看着的那盆绿萝,小护士描述的故事,这些事情都成了一个病人获得生机的诱因。我苦苦寻找的那只呆头鸟,其实也是想找寻生命中的生机吧。

返程的路上又路过那家油坊,店老板看见我,倒是告诉我另外一个惊喜。原來他给我指路的“呆头鸟”恰恰就是指扯白糖的老板。早些年间,扯白糖的老板身体不好,家里人都反对他继续扯白糖这个技艺,可是这个老头死犟得很,明明是耄耋之年却偏偏不服老,每天一大早起来站在窗边练习甩棍抛棍,当地人都叫他“呆头鸟”!

河边上站着一只呆头鸟,路过的人看着它,都在想这只衰老的鸟怎么傻站在这里,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疑问。安昌师爷看到了会觉得这只鸟是在等伙伴,开赔钱店的女老板会想这只鸟或许是在欣赏风景,油坊的老板或许觉得它是在坚持,扯白糖的老头会觉得它是在不服老……我呢,在此刻拖着这个病殃殃的身子若是有幸真的看到这样一只鸟,只会觉得在生命不断流逝中,也有人和我一样孤独着,渴望着生机。而在这个安昌小镇上,又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呆头鸟”呢?

责任编辑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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