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法国街头的流浪汉聊聊天

2022-07-14 13:00时潇含
视野 2022年13期
关键词:庇护所流浪者流浪汉

时潇含

半年前从我住到Roubaix开始,就总是能看到街边上有一个流浪汉,他常年坐在马路中间的红绿灯柱边。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天气有多么寒冷,他一早就搬着个小板凳往那里一坐,直到天黑才离开。

他和那些到处找人要钱的流浪汉不一样,就算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抬头看你一眼,他就像一尊雕塑一样在马路中间坐着。

我一直对他很好奇,很想知道他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Antoine说:“你猜他为什么永远坐在马路中间呢?因为他没有家啊。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这么一想,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我也就不再在意这个每天坐在大马路上的流浪汉了。

后来阴差阳错地,我们和里尔当地的一个非政府组织本想一起办的活动因为疫情黄了,于是他们提出让我们参与他们的另外一个活动,叫Maraude。

简单来说就是每周一次,在夜里去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流浪汉,给他们一些帮助。

不同的组织有不同的援助倾向,有的侧重于给流浪汉提供食物,有的在冬日提供衣物,或是在夏天提供水。

而我们合作的那个组织,他们提供的是陪伴。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流浪者,坐下来和他们聊聊天,听他们说话。不追问他们的身世,不刻意鼓励他们,不尝试救赎他们,不以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们。

甚至如果他们开口朝我们要钱或者物资,我们也无力提供。我们所要做的全部,就是像在街边遇到了一个普通人一样,正常地和他们聊聊天,看看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一般我们会带上一些自己做的小蛋糕或者用热水壶装上一壶热汤,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Lille Flandre车站边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多少有点神智不清的人,他要我们帮他打政府求助电话,让人来接他。在等待的时间里,他问我们可不可以留下来陪他,直到车来接走他我们再离开。

他的眼睛周围通红,吃东西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显然被冻得有些麻木。

在陪着他等待的二十几分钟里,他反复给我们炫耀他脚上的新鞋,并且主动告诉我们:“这真是别人给我的,不是我偷的。”

他还时不时很大声地朝路人大叫,说他们的鞋子也很好看。

不知道他们听没听清楚,因为他们都绕着他走。

他又给我们讲,他在见到我们之前刚被别人抢劫了两百多欧。不过我们怀疑他在吹牛,因为他要是有两百多欧的话,也不至于到了夜晚还要忍受着寒冷,流落街头了。

在法国,流浪者们一天的日常是,用白天的时间讨些钱和吃的,晚上就到庇护所里睡觉,这些庇护所一般也是要花钱的。

之前听说里尔的庇护所一个晚上收一欧,但要自己带被子,而且优先收家庭,所以即使有钱,去晚了也在那里找不到容身之所。

而别的庇护所价格更贵,所以他们在白天都要很努力地讨钱,在晚上才能避免露宿街头。

法国北部的冬天,夜里的冷最低不过零度,那阴冷冷的潮气才是最恼人的,雾气之下的月亮都是蓝阴阴的,像是湖水里的蟹壳。

时间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座太阳和月亮共乘的跷跷板,每天按照这样的轮回周而复始。

救助手册上说,他们可以拨15,给政府的救助机构打电话,我们在夜里游走的时候也有看到救助机构的车在路上巡游着。可是真正的流浪者哪里有手机呢?他们去哪充电呢?他们怎么讨到话费呢?

在我们陪着车站边的流浪者等救助车的时候,他说他很冷,问我们能不能给他一件外套,Antoine脱下自己的外套借给他穿。

可过了没多久,他却决定不再等待救助车了,他說他太冷了,要进车站避寒。走进车站前,他对Antoine说:“你有家可以回,要不你的外套送给我吧。”

Antoine犹豫了一下,领着我们的Kealig立刻出来说,不行,把衣服要回来,我们也不能跟着他进车站,如果他不愿再等待救助车的话,我们只能离开了。

我们不能跟着他们走,因为那样太不安全,我们的帮助也只能停留在街头,因为室内会影响到别人。

他说,流浪者是帮助不完的,如果想要长期帮助他们,就只能克制地、尽自己所能地去救助。也不需要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是无力的,因为既然我们已经站到了他们的面前,给了他们哪怕一点关注和鼓励,对他们就是帮助。

如果看到一个人,就要流下眼泪,倾尽一切去帮助他,只会让自己非常疲惫。

而且,就像在飞机起飞前总会播的那句话,在帮别人戴上氧气面罩之前,先把自己的戴好。善意应当是有限度的,有棱角的,建立在维护自己的基础上的。

我想,这些组织在法国经营了几十年了,如果他们如此坚持克制的救助,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吃过亏的。

也许你会想问,政府在哪里?政府虽然有很多补助或是救助,但是它们要不不够及时,要不杯水车薪。

而且相对于民间组织的主动救助,政府的救助是被动的,需要他们自己具有一定的行动能力找上门去,还要忍受漫长的等待。

法国政府有点好笑,一方面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只要是学生,不管家庭情况如何,每个月都拿到房租三分之一左右的补助,但是另一方面法国却有三十多万的流浪者,他们在法国平均寿命82岁的当下,平均寿命只有49岁。

我有一次在申领补助金的机构门口排队,看我的住房补助到底还缺什么材料。看到门口有一个女人在朝里面大叫,她说她的救济金拖了五个月也没有发下来,每次来了工作人员都要她回去等着,回去等着,她说她要是再领不到钱,下个月就要被房东扫地出门了。

高高大大拦着她的门卫来来回回也只有一句话,先预约再来,名字不在预约单上,喊来警察也进不来。

她也不管,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怪他们动作太慢,哄得人毫无希望地等待着。

当时我觉得那个女人的失态有些吓人,我不明白为什么简单的一个预约能让她如此崩溃。

后来在长期暴露在法国的行政体制下而产生了难以消除的眩晕恶心之后,我能理解她了。

补助网站一会儿要改革,几周不能登录,能登录了之后时不时又卡死不动,交的资料不知道转来转去到了哪里,给热线打电话,不是十几分钟无人接听,就是有人接听之后,态度良好地一通胡说八道,让你回去耐心等待,结果几周过去,上网一看,他们把你的申请已经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想要重开,请预约,预约完请发信件,注意,不是邮件,是信件。这个老牌发达国家,居然许多重要的事情都需要通过信件完成。

发完再等吧,等吧。

之前我想到半年也没拿到的住房补助还会血压飙升,现在我就像春节送人的果篮里即将腐烂的苹果一样,听之任之,命运将我置于哪里,我就安于何处。

放弃了,无所谓了,心情愉悦起来了。

有的人就这样被命运安置到了街头。

我们在一条偏僻的街上遇到了一个个子小小的女人,她的声音也细细的,她身边放着一个很大的包,那是她的移动城堡。她还养了一条小小的黄狗。

而且她居然还有一个男朋友,她男朋友离她不远不近,蹲在一个面包店的阴影里。

她说她之前在火车站有一个绝佳的位置,但是后来有人抢走了它,还拿着刀威胁她不许她再靠近火车站。

因为那里人流量大,讨到的钱自然多些。

她说在街头,没有人因为她是女性而多给她一些怜悯,只有更多的恶意。自此之后,她决定要给自己找一个男朋友,还要有一条狗。

Kealig说起不久之前,一个长期在教堂边讨钱的人,在一个晚上被杀死了,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她说即使找到了男朋友也沒有多少帮助,只有带着孩子的家庭才能从政府那里获得优先的救助,然而就算是这样,在法国街头也还是有三万多个无家可归的未成年人。

街上横行无阻的,还是那些结伴而行的男人。她的男朋友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胡子拉碴的,身边放着几截吃剩的法棍。

我对Antoine说,这个女人看起来还挺年轻的,比她男朋友小不少。他却不这么觉得,他说她看起来至少三十多岁了。

我说:“可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细细小小的。”

Antoine说:“你的意思是她很疲惫,很冷吗?”

她随身带着的那条小狗,虽然给了她许多的陪伴,但也给不了她多少保护,而且带着宠物的人,不能进入政府开设的庇护所。

不过法国街头有很多的流浪者都带着宠物,火车站边上还有一个人总是带着一只兔子。

他们在自己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还愿意喂饱这些动物,除了陪伴的需要之外,这些动物也在保护着他们。

在法国,如果警察或者是各种机构要把流浪者们清理出街道,强行收容他们,那就一定要安置他们的动物,而这又麻烦,又花钱,所以一般警察都不找那些带了动物的人的麻烦。

在告别这个声音细小的女人之前,Kealig掏出来一张贺卡,那是他们和一些小学合作给流浪者做的圣诞和新年贺卡。

那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写的信,她说:“我希望你不要太孤单,希望我能给你带来一些陪伴。我喜欢跳舞,我不喜欢被人欺负,你呢?我以最真挚的一整颗心祝福你。祝你好运。”

可是他们都很孤独,我们也一样孤独。

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个多少有些鸡肋的,只能提供陪伴的Maraude的存在意义了。

陪伴对于他们来说,像是隔着油纸下了一场大雨,雨点即使打不到他们身上,他们也能感受到雨点打在油纸伞上的震颤。

不知道这个叫Lily的五年级小女孩以后会不会想问她的班主任,她曾描绘的美丽世界,到底在哪里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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