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先待后为招魂

2022-07-20 09:16刘强
书屋 2022年7期
关键词:郭先生儒学国学

刘强

摆在读者面前的这部《国学与国魂》,是郭齐勇先生近三十年发表的四十余篇文章的结集,其中既有贴近时代、议论风生的随笔杂感,也有对症下药、擘肌分理的学术论文,虽非一时一地之作,但大旨皆不离“国学”与“传统文化”。郭先生称此书收入的乃是“文化守望方面的杂感”,而作为读者和晚辈的我,却从中看到了作者在“国学”研究与弘扬之路上一长串艰辛跋涉的脚印。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屈原在《招魂》末尾的咏叹:“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隔着两千多年的时间长河,同为楚人的郭先生,虽与屈子“萧条异代不同时”,但其沐浴楚风楚雨,浸润楚山楚水,亲聆楚音楚调,心中激荡着的,应该是大体相似的文化心音吧。屈原所哀者,乃故国陆沉,山河破碎;郭先生所哀者,则是国学式微,国魂安在?!

所以,正如书名所昭示的,郭先生此书,分明就是一部“招魂”之书。所“招”者何“魂”?盖文化之魂、国学之魂、民族之魂也。郭先生雅爱用一词,曰:守先待后。他说:

我所从事的中国哲学的教学和研究,以及近十多年的生存体验,使我感到我的根本责任在“守”。守住民族精神的根本,守住知识分子的气节、操守、良知,守住做人和为学的本分,守住老一辈学问家和哲学家严谨、正直的为人为学之道,守住先圣先贤的绝学,在守之中争取有所创获,以待来贤,以俟解人,或许正是社会、历史、民族、文化赋予我等的使命。不同的思潮,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职责,不同的学术宗主,有一个生态的关系,可以互补互渗,不必相互排斥。

窃以为,“守先待后”正是郭先生一以贯之的学术理想和价值担当。守先,是待后之基础,不能守先,则待后必无所归依;待后,是守先之方向,不能待后,則守先亦无从着落矣。故郭先生此书,亦可谓“守先待后为招魂”也。

然而,真欲“守先待后”,又谈何容易!在现行的大学建制中,各种学科壁垒早已形成,人文社会学科相比自然科学和应用型学科在资源配置上处于劣势,乃一不争之事实;而在人文社科领域内,相比各种趋时应制的学问独领风骚,蔚为显学,治传统文化和古典学问者,尽管阵地仍在,人才亦多,但总体上看仍显得边缘和寥落。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本书作者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懈努力,才更加令人动容和钦敬。本书篇幅虽不大,然涉及议题甚多,包罗甚广,举凡国学之内涵与外延、儒释道之会通、古圣先贤的思想研究、儒家亲情伦理之现代阐释、儒学公平正义观之研判、守成创新与中西文明对话、书院文化之传承与发展、国学教育与人文化成之思考,等等,无不念兹在兹,反复论列。就我狭见所及,在当今国内学术界,像郭先生这样对古今、中西、家国、公私、知行、学道等诸多“大哉问”,抱持深广忧思且不遗余力予以掘发和弘扬者,不能说绝无仅有,至少也是比较少的。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在郭先生身上,体现的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弘道精神和贤者气象,诚不愧其名字中那一个“勇”字!

我所认识的郭齐勇先生,既是一位名满天下、著作等身的学者,又是一位心忧天下、居仁由义的儒者。读其书,开卷有益,每能建顿开茅塞、化性起伪之功;交其人,如沐春风,常可收倾盖如故、廉顽立懦之效。正如世人所知,做书斋中之学者易,为知行合一之儒者难。而郭先生恰能执其两端,善为折中,为学为人,皆能黾勉而行,树立楷模。尤其是郭先生筚路蓝缕创办的武汉大学国学院,对于新世纪以来的国学研究和学术发展实有引领风气、振衰起敝之功——环顾海内,像郭先生这样既有学术又有事功的学者,真可谓“多乎哉?不多也”。

如今提起“国学”二字,歧义甚多,褒贬不一。然“国学”之为物,本极质实而平易。最初不过是“国子学”的简称,西周时期盖指国家贵族子弟受教育之学校,汉代则称“太学”,西晋以后历代皆设“国学”,隋时改称“国子监”,一直延续至清代。此“国学”之第一义。至晚清西方列强入侵,国力日衰,又加西学东渐,国魂日散,所谓“文明冲突”加剧,始有“国学”作为学术之第二义出现,彼时“国学”“国粹”“国故”诸名目进入人们视野,大抵相当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中学”,以至有“国学乃国将不国之学”等说法。时至今日,“国学”因与教育、商业、文化等各种诉求挂钩,其本来面目及价值内涵已经逐渐稀释,以至于在某些惯会批评的人物眼里,“国学”早已成了钱锺书先生所谓的“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了。不得不承认,这在某种程度上确乎是一个尴尬的事实。我们看到,“国学”因有一“国”字,的确容易被商人拿去作为牟利敛财的手段,或被江湖术士和野生国师篡改成为“羊质”外面斑斓的“虎皮”……职是之故,对于一些“爱惜羽毛”的学者而言,似乎一向是羞于以“国学”相标榜的,更别提全力以赴去研究了。

但在郭先生这里,却并无上述朱紫相夺、准的无依之况。在他眼里,“所谓国学,乃中国传统文化的通称”,“国学不仅仅指一般的传统学术,如经史子集之学、考据训诂辞章之学等,更是指其中所蕴含的文化价值与民族精神”。这一判断就十分严正而通达,近乎程子所说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不仅如此,郭先生还从顾炎武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辨入手,强调国学乃是“天下”之核心,它超越了具体时空之政制、治统。经此梳理,可以说“激活”了“国学”的内在灵魂,使其更具终极价值和形上维度。

针对有人把国学等同于儒学或汉学的观点,郭先生则反驳如下:“我们不能把国学狭隘化。第一方面,国学不只是汉民族的学术文化,它包含了历史与现代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学术、文化及其与汉民族的交流史;第二方面,国学不只是上层精英传统,还包括小传统,如民间民俗文化,各时段各地域各民族的传说、音乐、歌舞、技艺、建筑、服饰、礼仪、风俗、宗族、契约、行会、民间组织等,有如今天的某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三方面,国学还包括历史上中外地域文明的交融,如外域文明的传入,西域学、佛学及其中国化,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的内容与历史过程等,都属于国学的范围。”

准此思路,则儒学只是国学的一部分,而以“饾饤枝节,缺少内在精魂”为特点的海外汉学研究,“与国学完全是可以不相干的”。换言之,如果不能对国学怀抱钱穆先生所谓“温情与敬意”,陈寅恪先生所谓“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其实很难真正升堂入室,得窥国学之堂奥。郭先生进而指出:“在国学的多层面中,最高的层面还是国魂,即中华民族的主要精神的方面,那是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的根本特质处。”正因有此一种宏通开阔之视野,故郭先生常能抓住因应时代关切的大问题来做文章,而且高屋建瓴,要言不烦,不偏不倚,每能在看似不经意处给人以启迪。

以上所述,是郭先生对“国学”概念之内涵及外延的厘定和阐发,对于很多似是而非的国学认知,不仅有切中肯綮的批评与矫正,也有别开生面的推明与廓清。而今而后,笼罩在“国学”二字之上的诸多迷雾和荆棘,庶几可以休矣!

就我个人粗浅的印象,郭先生为人为文,通达明白,不加藻饰,不求艰深,不弄玄虚,其文风与人格正相表里,朴实无华,始终如一。郭先生的中国哲学研究取精用宏,气象雍容,既注重经典研习,涵化会通,又不离道德存养,躬行践履,体现了“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和谐统一。其学问根柢在儒学,但又大而能化,并不排斥佛、道二教与西方文化。

读者如果稍加留意,还会发现本书作者无论在学术研究上,还是理论实践上,都是充满行动力和执行力的,庶几做到了知行合一,体用一如。他说:“儒家学者要眼中有民,努力到民间去,弘扬儒学,把会议儒学、书本儒学转化为民间儒学、生命儒学。”“当代儒者一定不能把儒学停留在书斋、讲堂和会议厅内,而应当适应现代生活的发展,做艰苦的多方面的工作,使之扎根于民间,返回于民间。在我国儒学史上,从汉唐‘五经’的传统到宋明‘四书’的传统的转移,就是文化下移的成功典范。今天亦需要做类似的努力。”

一边是繁重的教书育人、行政科研工作,另一边是四处奔走的传道弘道、广结善缘,郭先生似乎早已将两者打通无碍,乐此不疲。在他周围,俨然形成了一个“近者悦,远者来”的学术文化磁场,其主编的多个刊物、数种大型丛书就是证明。我注意到,郭先生年轻时就是一位见贤思齐、转益多师的求学者,而在他晚年,又能博施济众,奖掖后进。无论是他早年和前辈们当面请益的照片,还是与后生晚辈的切磋晤谈,郭先生总是笑得那么灿烂,让人不由自主也想笑起来。我所尊敬的另一位当代儒者张新民先生曾对我说,郭先生修为日进,越来越“一团和气”。近些年,不少饱学硕儒纷纷凋零,而郭先生每能在第一时间撰文纪念,表达哀思,寄托深情,这样的愿力和使命感,说时容易做时难,实来自根深立定的学术生命深处,其感人之深,化人之渐,诚非言语所能道。

不过,千万莫以为郭先生只是“一团和气”,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又是守死善道、辩才无碍、寸土必争的。我想特别提醒读者,本书中《如何解读孔孟的亲情伦理》一文大可注意。这篇文章凸显出来的,乃是一场必将写入当代学术史的思想论战的“冰山一角”。这场先后持续十余年的关于“亲亲互隐”和儒家伦理的学术争鸣,无论从规模、时长,还是烈度、影响来看,都不亚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科玄论战”,以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港台新儒家(牟宗三、徐复观)与自由主义者(殷海光、张佛泉)之间的思想论战。谓予不信,可参看论战双方出版的多部论文集(此不赘)。当治传统文化者通过苦读古代经典,已经找到与西方乃至整个人类文明接榫的“密码”和“通道”時,“西化”论者却还在“新文化运动”划定的反传统的“舒适区”原地打转,甚至连“五四”诸贤都未曾否定的古老伦理,在他们那里也沦为“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封建糟粕了。对此,郭先生不无沉痛地说:“我与同道之所以要驳斥这些谬论,是因为这关系到如何解读古代思想史资料的问题……有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习惯于大批判的非此即彼的套路,已不能读懂古书。”一句“已不能读懂古书”,真是入木三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部分中国人已经读不懂中国古书了呢?我想差不多也就一百多年的光景吧!对“五四”诸贤而言,阳明所谓“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还是适用的,因为他们毕竟国学功底深厚,尚有“抛却”的可能;而对于今天一班“食洋不化”却“拒不食古”的“新青年”“新中年”和“新老年”们来说,此语则显然并不适用,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晓得“自家”也有“无尽藏”,这时如果碰巧端上了“西学”的饭碗,恐怕只能是“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了。

郭先生一向勤于笔耕,这些发表在不同报刊上的文章,字里行间洋溢着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

让我备感惶恐的是,郭先生在邮件中告知“国学三书”即将付梓的消息后,竟又宕开一笔,嘱我这个才疏学浅的晚辈为《国学与国魂》一书写序。这对我而言,几乎可以用“惊吓”来形容了。我于郭先生,一向执弟子礼,虽未及门,而自诩私淑,小子何物,而敢狗尾续貂、佛头着粪?然转念一想,郭先生一向言行谨重,耳提面命,必有理由,或许正欲借此机会,鞭策敦促,有以教我,亦未可知。遂斗胆应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尔操觚,信笔由缰,拉杂写出此文,“汗颜”之下,一时竟不知所云。覆瓿之作,岂敢言序,权当交一篇滥竽充数的作业,以向先生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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