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短篇小说)

2022-07-23 19:25彭周兵
椰城 2022年7期
关键词:城中村天敌院子

作者简介:彭周兵,湖北省黄石市人,曾在国内报刊发表文章若干篇。

黎响拿到胜诉的判决书,心情却郁闷了。因为判决书一面纠正了一审的错误判决,一面又让他与败诉方平摊诉讼费。法官给出的理由是,给双方都留一点面子。这让他感觉官司赢得很不痛快。

面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糊涂。

如果说诉讼费与面子有关,那是不是因为它能够体现它背后的是非、责任、胜败、荣辱这些实质的内涵呢?这些东西可以平摊吗?如果平摊了,又怎么从诉讼费上判断谁是谁非、谁胜谁负、谁荣谁辱,谁是违法责任的承担者呢?但法官把它平摊了,并称这是他给双方都留了面子。

法官够公平。黎响说,他该感激他的公平。

一年前,当从未涉足法院的黎响走进庄严肃穆的法院大门时,他想:让法律在他身上彰显公平正义的时候到了;让谢石头在调解环节好好学法明理的时候到了;让这一段无谓的纠纷彻底成为过去的时候到了。

然而,他败诉了。

出乎意料的失败,几乎让他崩溃。

当他决意从失败中站起来打上诉官司的时候,他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个上一级法院的判决上了。而这个判决竟如此拖泥带水,对违法者可谓仁慈隐恻,造次弗离。

他想,他为什么不能得到一个旗帜鲜明的、干净利落的判决呢?

黎响一家选择在城中村买房,一大半是出于追求与大自然相拥的浪漫。这里四面皆山、山泉汩汩,冬天亦是鸟语花香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的新居就坐落在这个几乎原生态的丘陵地貌的山坡上。当然,至此他也开始结缘于所谓缘分不浅的谢石头一家。 谢石头,这位在城中村很有根基、以不停进取为特点的汉子成了黎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兄长。两家人相遇之初,远亲不如近邻这句俗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两个房屋紧挨着的新邻居,高高兴兴地迎来了彼此。日常生活里,有难事互相帮助;逢年过节时,不曾忘礼尚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对紧邻的关系还不知不觉地发展到不分彼此的地步了。不过,让人遗憾的是,这个不分彼此是由谢石头以强加的方式单方面造就的,因而不具有通常的意味。实际上,这一对紧邻的关系,到底没有跳出“相逢易得好,久住难为人”这古语早已道出的宿命。在度过了一段易得好的时光之后,两家便因为谢石头不停地不分彼此的操作,不可逆转地走向了难为人的结局。

谢石头颇有进取心,即使在生活琐事中也时常散发着进取精神。一天,他看到黎响在翻菜地。这个新手所翻地块儿的边际线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因为内线土松容易翻。这让老手看到了问题所在。他向黎响笑道,你看你种地,怎么地块儿越种越小呢?地,要越种越多;房子,要越盖越大!知道吗?

这是一个热情的兄长在向兄弟传授生产经验,也是在传授人生观。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传道授业。后来的日子,黎响时不时能听到这一类的教诲。

然而,当谢石头的热情话语从抽象的道理转化为具体行动时,黎响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位兄长进取精神的受益者。因为地要越种越多、房子要越盖越大的理论已经威胁到他自己的正当权益了。

这些年,随着经济条件改善,谢石头的雄心被唤醒。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开疆拓土。他巧妙地运用着循序渐进的方法,在五六年时间里,用恰到好处的规模和进度,让他家的房屋面积、地基范围扩大了一倍。大概是黎响运气不佳,因为当他成为谢石头的邻居时,正逢谢石头手头日渐宽裕,让他无法不把压抑已久的扩张欲望释放出来。

他针对黎响家的第一步扩张计划是把两家山墙之间的消防隔离带围到自家的院子里面来。他像下围棋一样,首先把院子门这个棋子落在黎响家门口仅两米的地方。这个棋子一落,就把两家之间可能产生争议的公共面积最大限度地围了进来。黎响家的山墙,也成了他家的一截院墙。这样,两家山墙之间的那块消防隔离带,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这可是严重的违建行为。

这种行为,也很像两个国家之间,一国把界湖或者界山划到自己的一方去了。 这种事如果真的发生在国与国之间,那是要爆发战争的。第一步的反应,起码也是外交层面的抗议和交涉。

而黎响的反应却是沉默,就好像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实际上,黎响在发现谢石头对消防隔离带实施包围时,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

这怎么可以呢!

但随后他又说,也罢,就让他三尺吧。

他觉得邻居的做法无礼、荒唐,但对日常生活没太大的影响,也不甚妨碍消防。远亲不如近邻嘛。如果太计较,会影响邻里关系的。至于这件事情和他的处理方式会不会有后患,就没去想了。受新来乍到的局限,他也不可能多想。于是,他终究没有对此事作出必要的反应。当老婆提出异议时,他却跟她大谈三尺巷的故事。于是乎,这起明显侵犯邻居权益的违建案就这么悄然过去了。谢石头的领土扩张计划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得手了。

谢石头实际上早就想扩建院子了。他可不是木头,他懂得抓时间窗口。

客观地说,由于早年谢石头在兄弟姐妹中是最困难的。房子建得小,没有给建院子留多少余地。这是他把目光投向隔离带那个地块儿的客观原因。多年来,看着隔壁姐姐家漂亮宽阔的院子,他心里是有落差 的。谁不想建设美好家园呢?无奈他姐姐很强大,他不敢动这个脑筋。但是,他的运气还是来了。姐姐搬家了,邻居换成了黎响。黎响,一个外姓人,人地生疏,新来乍到,还没什么脾气。特别是他一家刚刚从中心城区搬来,对于城中村的这些个事还没形成概念呢。

这不是时间窗口是什么呢?天助我也。

这第一步的不分彼此的操作就这么轻易成功了。谢石头除了备受鼓舞,此外并没有什么柔软的想法。比如因为新邻息事宁人的态度而心存感激,或者考虑今后的扩张行动适可而止之类。如果那样,他就不是谢石头了。至于什么三尺巷、六尺巷那就更是遑论了。

后来事态的发展也证明,这次的扩张行动真的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一个开始。而且,这次扩张行动还很快派生出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几个月后的一天,谢石头家的女主人突然对黎响说,小黎呀,你看你家,把污水管对着我家的大门冲哟。黎响一愣,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咱以邻为壑了?黎响马上实地察看,旋即弄清是怎么回事。正如前述的,谢石头围院子建门时,把院子门的位置狠狠地向黎家抵近,结果院子门恰巧就坐落在黎家二楼屋檐一个雨水管的排水口下方。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管自然就对着谢石头家院子门排水。这让他一家人进进出出时颇感不快。但这事情很清楚,是他们扩建院子带来的问题。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吧。女主人却一再指责黎响。黎响委屈地说,难道在下游喝水的把上游弄脏了?

就在此事帶来的不快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时候,更奇葩的事情又来了。

一天,黎响下班回家后,发现院子里面一些相当值钱的装修材料全都不见了。几天后,又在谢石头家的院子里看到了那些东西。不知道那些东西怎么会长腿,跑到他家去了。

那么大的东西,是怎么拿出去的?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黎响纳闷,便小声与老婆探讨。

老婆则大声说,不管怎么进来的,他怎么可以在家里没人时进来拿东西呢?这可是盗窃行为。黎响说,对 ,严格说,是。而且,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也是一种犯罪行为。

后来黎响想到了,他们搬家以后并没有更换门锁。可能谢石头有黎家钥匙,他是从大门进来把东西搬走的。

这谢石头真行啊,这样的事情,他竟然事前不知会,事后无解释。黎响说。

至于那些装修材料,都是谢石头的姐姐前些年装修房屋没有用完的。据其他邻居说,谢石头曾经声称这些东西都是他当初送给姐姐的。但是,在房子过户之前,他却不通过姐姐要回这些东西。而是等待完成过户之后,再以这种方式拿走。有的邻居议论说,他采取这种方式,可能是因为直接向姐姐要回行不通。他没有胆子跟姐姐不分彼此,而黎响一家又比较好对付。

在黎响看来,院子里面所有物品的归属,买卖双方是有协议的,所有权是清楚的。但是对于谢石头来说,既然不分彼此,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谢石头接二连三颠覆逻辑的操作,把黎响搞蒙了。他感到了水土不服。他完全不认识这种打法。他开始怀疑迁居的选择,怀疑当初是否只看到了自然环境的优越,而忽略了对其他因素的考量。他很喜欢的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千年古语似乎也在发生嬗变,幻化成邻居就是天敌了。他感到了一丝悲哀。

在城中村,有不少邻居之间处得如天敌一般。因为城中村全是自建房,邻居之间不时爆发领土争端或者因为距离太近而难免产生的摩擦和争端。那些违建行为,往往也是邻居告发的。这就足以让人感觉邻居就是天敌了。不过,邻居还要细分,有远邻、近邻和紧邻。在城中村,天敌形态主要表现在近邻之间。这也是城中村的一个特有的规律。城中村的邻居,大多是近邻之间关系紧张,甚至势如水火。隔一户就相安无事,邻居之间都是远交近攻的戏码。

不过,在黎谢两家之间,目前还没有发展到堪称天敌的地步。因为黎响一方总是委曲求全,极力避免冲突。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构成这一对紧邻迈向天敌形态的要件,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因为谢石头要大搞房屋装修了,而房屋装修里又潜伏了一个颇有烈度的扩张计划。

本来,谢石头前面的那些奇葩操作已经迫使黎响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已经让黎响感觉到了此人不可理喻的一面,并产生了相当的疏离感了。在这种情况下,又来一个新的动作,无疑是要给已经脆弱的两家关系沉重一击。

装修工程启动了。

装修是个擦边球,可以就汤下面做不少事情。谢石头当然要利用这个擦边球,他一直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

然而,他总能心想事成吗?在他的前面,就没有一种制约他的力量吗?如果没有,那就堪忧了。如果有,那又是什么呢? 无疑是天敌。

天敌,也一直是谢石头十分在意的事情。 但是,在他的心目中,邻居并不是什么天敌。邻居只是天敌潜在的哨兵。谢石头对于天敌的理解是自出机杼的。他有他的“专业”视角。他在防范或者应对真正的天敌上比别人更有心得,特别是他对天敌并非只有恐惧。他已经度过了这个阶段。他能够通过周旋把天敌变成盟友。他擅长饲养家禽,他早已经摸透了这些动物的习性。他的扩张活动长达五六年之久。但在他家的工地上,谁也没有见过天敌的踪影。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

这次的房屋装修,是谢石头又一个雄心勃勃的工程。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段,开始把房前屋后,上上下下,山脚沟边,凡是能够想到的犄角旮旯,都进行了规划。除了建一座赏景楼台之外,还要进行大量拓宽或者加高,或者“抻半头”等操作。

何谓“抻半头”?此乃谢石头常用技巧之一。是一种从改变形态到形态改变的渐进法。比如,当需要蚕食某一块地皮,或者需要在某处建房屋时,如果一步到位必招来天敌。所以,他首先是改变那里的地貌形态。如在那里做半截矮墙,或者码几个砖头垛子,或者搭个简易棚子。待日久人们熟视无睹了,再将之逐步升级、固化:矮墙慢慢长高了,砖头垛子慢慢变成了院子的围墙,简易棚子慢慢变成了砖瓦房。如此这般,临时的改变形态就成了永久的形态改变。

装修工程是渐次展开的。他先从比较隐蔽的屋后靠山一侧开始大规模施工。很快就完成了楼台建设。然后,施工延展到房屋的侧翼。 侧翼花了较长时间,因为涉及另一边的近邻,他需要不时停下来观察和评估。

山边和侧翼的施工都完成之后,他又把施工暂时停了下来。

他就这样断断续续,时紧时松,边做边看,边看边琢磨。几年下来,工程一直平稳进行。他把表的里的,虚的实的,大的小的,该弄的都弄了,都得以依计而行。

一天,他忽然回眸一望,一个崭新的家园已经跃然山边了。他满意地笑了。

接下来,再做什么呢?该思忖下一步了。

索性把隔离带的房子也做起来吧。他说。 扩建院子作为第一步,那只是铺垫,只是为下一步、下下一步创造了合理性而已。

算算时间,距离围院子已过去好几年了,黎响那头一直安安静静的。对他来说,当下情势正可伐吴矣。

先搞一层,没事了再往上加一层。整出个几十平米的房屋没有问题。他说。

就在此刻,又有人告诉他上头的信息:城中村可能要整体拆迁。这让他直呼天遂人意,顺风顺水。

于是,他下决心了。再不下决心,只怕机会就溜走了。

一夜之间,作为房屋一部分的一道墙壁,在两家山墙之间建起来了。

城中村东南诸峰,林壑尤美。山行三五里,渐闻水声潺潺。黎响平日里一有闲暇,必徜徉于山水之间。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而对于城中村这个小社会的事情,他几乎不闻不问。这些年发生的事,他逆来顺受,而且过去就过去了,没太挂心上。邻居的装修工程,他也习以为常,没有多加关注。至于谢石头是不是已得陇右,还想西蜀,他更是全然不知。因此,谢石头突然冒出的新动作自然是令他大为错愕。

这怎么可以呢!

他又如是说了。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让他三尺了。他感觉没法再安静了。他觉得谢石头过分了,该让他知道底线了。就这样,以这一道墙壁为催化剂,这一对近邻的矛盾开始由量的累积快速向着质变推进。

黎响态度的变化,当然是基于他前一段时间对于两家关系的重新思考。而当下,老婆的痛陈利害则对他产生看法作了一个有效补充。她说:“在那个地方建房,有什么后果知道吗?采光通风没了,检修管线的通道堵了,还多了一个消防隐患。再者,今后我们的房屋若需装修改造,两家的房子这么黏着,怎么搞?那时谁去求他?所以,别再谈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了。咱们只退了一步吗?海阔天空了吗?”

黎响说:“对,说得对!这些年,这家伙是很无礼,太离谱了!”于是,夫妻俩决定立即与谢石头交涉。

对谢石头来说,尽管黎响好对付,但是他还要顾虑其他邻居的反应。他在这里的宗族关系够强,但他的为人并不是很得人心。他发现邻里之中竟然有一些同情黎响的。所以,他根据多年的经验,还是采取了逐步造成既成事实的办法,即所谓渐进法、温水法之类。他先只在隔离带上两家山墙之间垂直构筑一面墙,把两家的房子连起来,再在墙壁上安装一个窗户。从远处看,房子似乎建好了,实际上里面却是空的。他让那一面墙起着一个道具的作用,然后就停工观察动静。

谢石头需要观察的是天敌的动静。然而,黎响找上门来了。

面对黎响的交涉,谢石头立即让黎响见识了他石头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尽管黎响是百般小心、和风细雨。他却把眼睛瞪成乒乓球状,似乎眼前这个人是来无理取闹的。他的态度冷血且不留余地。他说:“什么?拆除?我谢石头自古以来只建房,不拆房。”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表示谈话结束、类似于挥手驱蚊的手势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唆。”

黎响铩羽而归。

黎响敢来交涉,让谢石头有一点意外。但是他想,凭他在这个村的地位,黎响是不敢得罪他的,他迟早会让步。然而这一次,谢石头失算了,黎响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软弱。在过去的这些年, 黎响着实让谢石头品尝到了一让再让的甜头。此次的交涉,他也表现得不那么强而有力。但是,对于谢石头的蛮横,他并不畏惧。他只是不愿意把邻里关系搞僵,他是想找到一个所谓最佳的解决办法。

黎响听说,在城中村,人们以往只是用拳头解决这一类纠纷,就看谁家兄弟多了。后来这里划入城区了,人们逐渐熟悉电话投诉的方式。

给城管局打一个投诉电话,这无疑是最轻松、最快捷的办法,是可供选择之一。但是,如果这样做,那就是在谢石头不理解的情况下的强拆,结果是不言自明的。这不符合黎响既解决问题,又和睦相处的期望。

“那就到法院打官司吧。”老婆说。黎响说:“对,我也这么想。”

经过几天的苦苦思索,黎响夫妻俩都想到了法院。因为他们以为,在法院诉讼的过程中有一个调解环节,只要法官在这个环节好好给谢石头做普法工作,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他是有可能接受和解的。那时在经济上再补偿他一下,让他自己心悦诚服地拆除墙壁,不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黎响起诉了。谢石头接到了传票。

打官司对于黎响这样在城市长大的人都是破题的事,对谢石头那就更是新鲜了。他没有想到黎响这呆子会来这么一出。他紧张了。他以为收到传票,就是警察要抓人了。但听说不会抓人,就舒了一口气。但他收到传票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他觉得这是个丢人的事,因为他要上被告席了。他在电影电视上看过,被告席上的都是坏人。但是,很快又有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要看法官怎么判:如果判你输了,你才是坏人;如果你赢了,你就是好人。

谢石头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到处打听怎么才能把官司打赢。他的族弟说:“他不懂法,打官司非他的长项,这第一件事必须雇律师。”他连连称是。族弟又说:“听说法庭上证人很重要。需要很多证人来证明那个院子,还有刚刚建在消防隔離带的墙壁,并非新建,而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因为年代久远的就不算违法。”于是他开始联络兄弟叔侄,同乡同侪以及所有能够到场的朋友哥们儿,让他们届时来替他作证。然后,他又上门给族内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送礼,请他们务必在开庭那天携崇高威望出庭。

他这么满头大汗地忙了好些天。在这些天里,他的脑子动辄惶惶然浮现年轻时全村械斗的场面。他想,敢情人越多越好。

悟性不错的他,在律师的点拨下,又明白了一件事:人多固然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法官。必须把功夫做足。于是他开始在这上头寻思起来。

本来,黎响打官司的初心,部分是想通过这个案例,让城中村改变遇事动拳头的思维,让法治之风吹进这个有点闭塞的地方,让谢石头们都走上学法明理的路。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黎响自作多情。石头自有石头的逻辑,他才不入这个彀。

凭着多年的积淀,加上高人指点,谢石头狠下功夫。没费多少时日,他就掌握了一套实操性很强的、阴阳互生、情理法互补的绝活儿。

什么学法明理,这才是管用的东西!

他开始在诉讼过程中老实厚道地开着自己私家车接送法官和书记员。横向到边,纵向到底;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他的操作全都一五一十,中规中矩。

果然,天道酬勤!

现实很快就告诉他,他做对了。

相比之下,拙于社交的黎响就显得迂腐了。在递出诉状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忙他的八小时去了。他的起诉书不过两百字。一个没有一次诉讼经验的人,竟然律师也不请。在他看来,这个案子案情是非清楚,是一个居委会老太都能断的案子。特别是他感觉自己胜券在握,官司怎么打都没有败诉之虞。而且,他还期待着开庭时,在那个美妙的调解环节,去好好开导谢石头呢。

可怜的黎先生,就是这么一个八小时以外几乎都活在理想世界的人。

就在那年那月那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他翘首以盼的、感觉是十拿九稳的判决书来了。这一天,城中村与往常一样,炊烟袅袅,安静迷人。判决书,轻轻地来了。

一瞬间,他被击倒了。

他感觉自己是被一只小指头击倒的。他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而事情那一端的谢石头呢,如沐春风,如愿以偿。

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过了不知多久,黎响才慢慢缓过神来。他呆愣愣地看着判决书。那几页判决书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大都不记得了,只有作为结论的几行大字还在他眼前横亘着:根据法律规定,违法建筑的认定不属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诉讼的范围。因此,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

慢慢苏醒的他,也开始悟出这个判决的妙处:它不谈孰是孰非,照样能从客观效果上,结结实实地置人于败诉之地。该支持的不支持,该管束的不管束。你白告了。该管束的不管束,当然就有了另一个客观的效果: 给他撑了腰!

本来知道自己行为违法,本来还有一点顾忌的谢石头,现在好了,可以放开手脚干了。而且,以他那样的进取心,谁也不能保证他今后不会朝着突破限制的方向再做出什么新的探索。

黎响则进入了苦闷期。选择打官司的结果与他的期望完全背离了:违建问题没解决,关系还弄僵了。这些天他见到的谢石头,除了趾高气昂之外,那目光里还满是凛然之气,似乎在说,他的好人身份和黎响的坏人身份都已经坐实了。至于那个苦心孤诣的、本以为十分美妙的调解环节,已然成了一个笑话。更让黎响尴尬的是,这一通折腾不仅没有让谢石头学法明理,还让他获得耐药性了。理想与现实如此错配。

苦闷与思考是伴生的。 黎响开始意识到自己在法律知识和诉讼经验上的缺失。

他亲历的调解环节,法官只是折中问一下双方是否愿意和解。仿佛在问愿不愿意私了,不愿意,便结束了。没有释法,没有说一句谁涉嫌违法并加以劝谕的话。这导致他寄予厚望的调解环节被简化,甚至从效果上被删除了。

黎响沮丧地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找居委会老太呢。”不是吗?这不过是一桩是非明了的小纠纷案,何必要去那个麻烦多多、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所在呢?从费效比看,从减少寻租看,都是如此啊!

然而,对于黎响来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的是眼前该怎么办,此刻他拔剑四顾心茫然。洒满大地的阳光,似乎没有哪一道光给他指明出路。

忽然间,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老婆那高分贝的嗓音。她提出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她说:“这法官是不是怪怪的,说不该受理,為什么又受理呢?为什么不提醒你撤诉呢?搞这么长时间,牵扯这么多人,结果又是一个不该受理的案子,他没事干?”

黎响说:“对呀,这里面不会有名堂吧?”

老婆说:“怎么不呢?”

“嗯,对。”黎响说。

“应该继续向法院要说法。”老婆说。

“对,我们应该上诉。”黎响握起了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有好心人告诉黎响,上诉官司是很难打的。但他却说,我心意已决。朗朗乾坤,不信没有说理处。 他很夸张地搞出十几页的上诉状,细数事实和一审判决的问题所在。他依然倔强地拒绝聘请律师,更拒绝好心人建议的旁门左道。他相信正义的力量,但同时他又严谨地做了各种必要的咨询。几位经验丰富的律师给了他极为专业的指导,并且说:“这个案子实际上从邻里纠纷的角度也是可以受理的。说谢石头的违建影响了通风采光、维修通道和消防安全都是说得通的。”

至此,天地交而万物通,事情终于出现转机了。

二审的过程是漫长的,但毕竟来了。何况漫长的时间也带来了意外的好处,那就是国家的政法系统这期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可能直接导致了黎响胜诉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也显示谢石头的绝活儿多少有一些失灵了。黎响拿着二审判决书,虽说因为判决的不彻底而心生郁闷,好心情却是占主导的。他把判决书递给老婆,继续发表着并不高明的见解。老婆却不理他。看他差不多嘟囔够了,老婆才说了一句:“黎响,黎响,你也太理想化了吧。如果不是十八大,就这个判决书你也拿不到。知足吧。”

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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