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诗

2022-07-25 09:24雷晓宇包苞汪能平武雷公青铜
作品 2022年7期
关键词:山海经

雷晓宇 包苞 汪能平 武雷公 青铜

雷晓宇的诗

◆大梦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火焰还在北风中燃烧

只有烤土豆的香味还在暗中养育孩子和青草

从直入天穹的高山往下看,当清晨的第一缕光

照耀着见风就长的万物,你才知道大地上

这些摇曳的星辰竟有这般奥意与深情

北风中,土塬下的煨火过夜人睡得

竟是如此深沉,那刀刻般孤绝的脸仿佛在说

即使你把巨石从深渊般的山顶推下来

也不能让他有半分惊扰。因为在他身后

有古木参天的群山连绵起伏,可以让脚下

的这堆篝火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只要带上

斧头、凿子,在滚落的巨石上开出一道门

几扇窗子,再豢养一群牛羊

用炭火写下最初的图案和文字

一部巨著就会像闪电一样掀开暴雨如注的篇章

◆读书记

在旧书市场买回一堆书

有诗歌、小说、书画。还有一册民国的善本

旧书有更多起承转合,意味着更宽泛的联盟

这让我感到宽慰。有些偏执的藏书癖

早已在略显促狭的书房里堆积如山

作为七宗罪之一,对书的贪念

我承认自己无法克制,只能为之奴役

它们自买回来后,就丢在一旁

尚未成为我智识甚至经验的一部分

没有读过的书,就不能称作“我的”

顶多算是藏品。只有在精心研读并将之

融会贯通之后,它们才会成为智识的我

只有在某个时间被感知的午后,或者

细雨从窗口飘进来而你浑然不觉的时刻

正在读的书,才会成为经验的我

至于书的内容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你

还依稀记得大概内容以及它散发的一种气息

就足够了。你就会在生命中的无数个节点

回忆起那本模糊的书并将自己的经历与之混淆

但一本久远的书肯定有亡者的气息

譬如那册民国善本。它的作者是一位无名道人

在读过后它将成为我的一部分

一个不断被消耗又不断增长的我——就像

我见过的山水,才饮下的这杯茶,在无穷的递减中

构成了新的我。反过来,我也将成为民国善本的一部分

也为它的亡者气息带去一些历久弥新的东西

◆幼发拉底河探源

多年以后,在这个清晨的细雨中

我看到一个少年正在地里掘水

像探寻秘藏的考古学家

小心翼翼地避开水线,用树棍或瓦片

不断扩大泉眼,让幽暗的水

畅通无阻地从地下,流出来——

在乡下,无数泉水环绕着群山

一阵春雷,就足以将它们从地底唤醒

失踪了整个冬天的溪流,一夜之间就会

回故地重游。那时我尚年少,足迹不过

遍及方圆十里,没见过书中所说的

长江与黄河。也完全不知道苍茫

是为何物。但仍以一颗浩瀚的童心

悉心养育了门前的那条小溪

一个少年的快乐如此简单,我只是单纯地

想从细小的泉眼中牵出一条大河

以至于那些天,一到夜里

我就会向上苍祈雨,次日醒来

跑过去看它。一种巨大的欢愉与满足

像春山鸟鸣,把整个岗位照得透亮

很多年后,我不知道,那股弱水

如今已涌向何处。却深信它不会

凭空消失,肯定还会在大地深处潜行

但愿它会流向干燥的中亚地带。这样

就会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幼发拉底河

这条河我也没见过。只是在世界地图上

看到那毛细血管般,细弱的一脉

长年的战火,也从未使它中断

◆暗火

在霜雪来临之前,父亲会带着我

把果园里的枯枝败叶

聚成一堆,再用土压实,点上火

就会有一缕缕青烟从灰堆

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秋风把它们吹散

整个山谷都能闻到那稀薄但持久的香味

当溪水带着它们流遍大地,人世间

也将遍布那落日之光一样的焚香

这种暗火,几天几夜都不会熄灭

而剩下的灰烬,又将在第二年秋天

产生更多的枝叶,尽管有一些转变成

供养人世的果实。还是有落叶从空中

源源不断地掉下来,像不灭的轮回

如果你不停地往火堆加柴。它甚至可以

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即使末日来临

经历过漫长的寒武纪、白垩纪……

这团火,就将成为人类文明进程中

比盗采自天庭更为恒定的

第一粒火种

◆桔灯

秋收过后,总有一些果子

被遗忘在枝头。等着孩子们

去采摘。橘树在秋天依然枝叶繁茂

如果橘子尚青,就不太容易发现

一片橘园,总会有几颗青涩的

果子藏身在这片浩瀚的叶子下

要在寒霜的催促之下才会成熟

变得光明而又温暖,像一团火焰静静燃烧

等待着一双采摘的手,给予彼此

最为甜蜜的慰藉。留到最后的才是

最甘甜的,当然要献给长者。那个时候的

橘皮也不会太过苦涩,甚至还有一丝回甘

我曾按课本上所说用它做过一个

小小的橘灯,把它放在神龛前

看着它那柔弱而又谦卑的光

照在爷爷奶奶因长年烟熏火燎

而略带愁容的脸上,成为祭祀之光

◆几枚松果

那是一种只有在山野才能保全性命的果子

如今的大地上殊少浮屠,所以我们不叫它松塔

南方的松树不结果子,成片松林只能聚成

一座空山。在山里,蓬松的落叶为松果

保存了完整的形体。踩在蓬松的叶子上

顿时感到身体轻盈。一种不曾被破坏的

完整的宁静,随着几缕光在双足间搅动

几日晴朗,在春风的反复吹拂之下

薄雾悉数散去,松果已经干透。你能想象

松果落在地上的几个瞬间:它们如松鼠般

跳跃、降落、翻滚。然后安静地端坐在那里

等着你任意挑选。没被拣走的,仍将在

融雪般的光阴里,安静端坐

你惊异于地上有那么多松果等你拣拾

那古朴的装束和后现代形制几乎可以混淆时间

同时,你也为自己的贪婪感到羞愧

带走的几枚松果被随意摆放在书柜上

和一众排列整齐的古籍前

怎么看都像牧溪笔下的“六柿图”

包苞的诗

◆读山海经:狌狌

狌狌是一种可爱的动物,聪明,好酒,善于奔跑。

明知道放在路边的美酒和连在一起的草鞋,是用来诱捕它们的,

可还是一次次穿了草鞋,酩酊大醉。

我想象狌狌坐在美酒边,叫着设局者的名字破口大骂,

却又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美酒。

它甚至会因为无法战胜内心,而痛哭流涕。

贪恋一种事物到忘了生死,也真是一种境界。

至于它长得究竟是人面狗身还是人面猪身,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它穿了西装打了领带也未可知。

《山海经》至此,是可以当社会学来读的。

◆读山海经:蛮蛮

蛮蛮是一种鸟。

《山海经·西山经》介绍,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我觉着蛮蛮不仅是一种神奇的鸟,

更是一种生命的暗示。

也许,现实中,我们都有一个翅膀

却没有等来另一半。其实,我还可以说:

“做我的另一半翅膀吧

我会给你完整的天空,”这好像又在说爱情。

生活中,更多的人都是等不来另一半的“蛮蛮”,

拥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读山海经:判木

方言中,匠人们劈凿木头叫“判木”。

农村盖房子或做家具,先要把木料分类加工,以备后用。

每每听到村子里劈凿木头的丁丁之声,

人们就会知道某某家在判木。

《山海经·中次六经》中记,密山有旋龟,

其状鸟首而鳖尾,其音如判木。

判着,审也。判木也就是审木。

一根囫囵木头,通过匠人判木,才能变成有用之才,

可见判木之如育人。

《山海经》不仅是志怪的集大成,更是声音的储存宝库。

尤其上古发音,如果没有具体的行动留存,今天真难睹其真容。

如今旋龟不见,而它的声音,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读《山海经》,有时,确如倾听天籁。

◆读山海经:鹿蜀之歌

杻阳山有一种动物,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

其音如谣。

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这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矫健而斑斓。

佩戴它的皮毛可以子孙昌盛。

(难道是要杀了它?还是剪其一毛?)

我更感兴趣“其音如谣”。

也就是说,它的叫声像唱歌。

在“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的杻阳山,漂亮的鹿蜀

站在山冈上、站在怪水边引吭高歌,

歌声清越,翻山越岭,穿透时空,直达耳际。

和它相对应,是同处一山的“玄龟”。

鸟首蛇尾,声如“判木”。

判木者,旧时修房之前,木匠用斧斤斫劈木头的声音。

金木相击,其音清脆辽远,如烟袅袅。

由此,杻阳山真是一座独唱的舞台,

鹿蜀引吭,玄龟伴奏,怪水叮咚,

这么一种妙境,谁又忍心杀死一段歌声呢?

◆读山海经:“灌灌”或许是人类最早的老师

青丘山“灌灌”,是一种鸟,其状如鸠,其音若呵。

这大概属于现在杜鹃一属。鸟类中,叫声如“呵斥”者,

还真不多。但它“佩之不惑”的功效,令人神往。

创世之初,“灌灌”,或许就是上帝派往人间的老师。

将其佩在身上,日悟一理,

渐渐,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陶渊明说灌灌,“本为迷者生,”那是老先生认为,

当时,就有“聪明人”存在。可人类初来乍到,

谁又是第一个“聪明人”呢?同样,《西山经》中

符禺山的条草,其状如葵草,赤华黄实,

如婴儿舌头一样的果实,吃了也会使人不惑。

人类有了智慧,“灌灌”就也不复存在,

这大概和“七窍开而混沌死”相类吧。

◆读山海经:会稽山

会稽山,论功行赏的地方;

诛杀贤良的地方;

好传统殒身的地方;

一帮幸福的人品读山水慨叹生命的地方。

——一群蚂蚁,

扛着一节骨头,在草丛游行。

风把他们的喊声,吹向了人间……

◆读山海经:一棵流蜜的树可以消解人间的烦忧

一棵会出汗的树是什么样子的树呢?

它红色的纹理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勾云纹、回字纹、乳丁纹、蟠螭纹还是饕餮纹?

而“其汗如漆,其味如饴”可以想象:空气中布满了

甜蜜的味道,顺着高大修长的树干,

一种如胶似漆的汁液析出、凝结,映射着天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白䓘树,长在仑者之山。

吃了它的凝脂,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释劳”。

释劳就是忘记忧愁。

这真是“无忧树”上结出了“忘情果”!

它的功效要比后来的“唐僧肉”好多了。

对于人来说,活得长久并非就是好事,

而活得“无忧”,却一定是人类共同的理想。

某夜,梦见自己躺在白䓘树巨大的枝干上,

甜蜜的凝脂让我沉醉。

在我的身旁,凤鸟毛羽如幻,雄立枝头、引吭高歌;

蜂蝶、雀鸟们嬉戏在枝叶间。头顶星辰如斗,光灿如新;

远处溪流如弦,随风弹奏。而那些不知名的灵兽或歌或舞,

或吟或啸,纵情山水,天地一派清明……而那时,

我已经记不得还有人间。

◆读山海经:兕

兕,犀牛之一种,

独角,

皮厚,

样子丑陋。

相传,兕常常会在半夜

独自爬上悬崖峭壁倾听山泉流水,

天亮才会归去。

懂得倾听,

兕,方才显得可爱。

它让所有的夜晚美好而迷人。

兕的皮可以制作铠甲盾牌,

角可以制作酒杯。

觥筹交错,就是一只兕替代人行酒令。

每次举杯,我都会想起一只兕,

独坐在悬崖上,

一轮大大的月亮因其沉醉

而静静地守在一旁,

不肯离去。

◆读山海经:两种树

梓木是给皇帝做棺材的,

荆棘则用来责罚人;

梓树开花像梧桐,果实像豆角,

荆棘树的花朵和果实细碎、鲜艳,像血泪;

梓木尊荣,是“百木长”,属“木王”,

荆棘卑贱,用来指代没有见过世面的妻子;

梓是父亲树,故乡叫“桑梓”,

荆棘丛生,多指奸邪当道的世路;

梓木可以当作“天恩”,赐予亲信,

荆棘只能自己背上;

梓树一生,只是为了被埋而生长,

荆棘树,一生都在等一只鸟,飞来把自己钉在刺上。

西山梁是一座普通的山梁,

但梓树和荆棘,都把它认作故乡。

汪能平的诗

◆事实

听不到虎狼之声

鹰隼挖掘深渊

天空被雨水反复擦洗

颜色也令人着急

山丘,树阵,流水

许多麻雀,小民一样

在生活的低空飞

狗戴着银项圈

像那么回事

成功逃离的布谷鸟

有一阵没一阵地叫

囚徒走到自由之地

主人一样进食

贼一样钻进灌木堆

在枝头,在落叶里

他是凤凰;也是鸡

◆无从把握

此刻,她要去把话默默说给菩萨

焚香,念经,磕等身长头

不去伤及草木和蚂蚁

每一天对任何人微笑

这一天表情肃穆

起风了,一片风中的落叶

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飘零

灯火一般熄灭,流水一样消逝无痕

迎风落泪的是我无从把握的怀念

像辽阔的大山藏着一只悲伤的布谷鸟

◆我对黑色抱有敬意

白天与黑夜平均分配给万物

忙累坏了的奶奶,她的昼与夜在倾斜

青烟筑成的小木屋里

被熏干熏黑的奶奶穿着自制布衫

像一盏走动的微灯

天还不够黑,她迎着远来的我

笑着露出几颗残缺的白牙

我对黑色抱有敬意,在人世的灰烬里

发亮的事物是奶奶的白牙,嚼着生活的黑暗

◆在生活的空缺里万物沉寂

把粥放下锅时天还没有透亮

日出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奶奶佝偻着身躯,挑水,浇菜

拿起锄头和簸箕,捡拾散落的猪牛粪蛋

送进缺肥少药的田地

田地多么褴褛,像穷苦人身上落满补丁的衣裳

迟来的光线或凉或暖

布谷鸟,牛群,杂货郎一一跑过

袒露的山岗也走进自己的血脉

万物沉静,在她直起身

用最后的力气遥望远山的一瞬间

◆油茶树

风中的油茶树

守着寂寞与冰雪

纸离火近在咫尺

停顿与出发是死与活

冬月开出白雪

霜降时献出果实

人间的烟火泥土里飘出

奶奶伺候它,寂寂无名

让她亲近,欢喜,没有胆怯

我看见奶奶越来越小

小成油茶树上黝黑的果实

◆消逝

这一趟南下的绿皮火车

和21年前那趟并无不同

穿过老区旧屋、深山鹧鸪

张九龄的五岭

车轮演奏的咔嚓咔嚓

如一段一段人生之间

喊出的欢喜或迷茫

偶尔急刹带着生活的顿挫

决然刀光曾毫不犹豫

在猝不及防中砍入

连刀疤也不愿留下

所幸眼前和天边

微灯与星火从未熄灭

时间继续,一切继续

火车在某个站台留驻

是为了和一些人告别

和一些更陌生的人相会

——21年后的这趟火车

恍若当年。它们之间

只隔着

我已经消逝的青春

武雷公的诗

◆秋日的麻雀

在秋日,任何事物都在忙碌

在众草枯败中,我看见了

大风轻轻弯下了腰

有很多乡下母亲也轻轻

弯下了腰

在村庄旁边的某一处草滩里

很多成片的浅水,也忙碌着

它们在日出和日落之时

比我们的日子,凉且清澄

我看到更忙的,是那些数量惊人的

麻雀,鸟中的卑贱者

乡村最活跃的近邻

我看见它们忙碌的身影,如

我孩提时代看见的父亲

它们飞来飞去,在活着的

真相上跳跃着生命的音符

它们忙碌着,忙碌着

把衔来的粮食和未来的希望

用翅膀遮掩着安放在别人房檐下的巢中

轻轻地,悄悄地

……再过一些时日

在这个塞北之地,相信

大雪就会如期而至

到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待在自己的家里

把眼睛合上,让寒冷的冬天

挂在屋外的枝头

◆秋天的风轻拂着你

十几年前的秋风,在我的睡眠里

幻觉一样没完没了吹拂着

这天我们探望了我们新婚时的旧房子

但灰尘已在那里诞生并生长

有一种蚊子企图叫出小鸟的鸣叫

但是你却听不见;而我的

小小悲伤已栖息在黑色树枝上

——一只小鸟没有空缺的阴影上

我携带着你又去耕地收割我们的庄稼

我们在耕地旁边的小树林歇息的时候

秋风来了——我认出了它

它依然如故,还是十几年前我们遇到的

老样子。秋风窜进我的眼睛

又倾泻,变得轻软,最后吻了你的脸

这些或许并没有被你察觉和得到惊喜

但秋风终会让我们变老而它依然年轻

它是时间叼在嘴里的哨子

我们长眠的时候,再也不会被吵醒

或许,那时我会睁着眼睛看你

◆在梦里割着荒草

我把白昼割掉的草

又在夜晚重新割了一遍

一把钥匙掉在

梦里。我忘记现实中的哪扇门

需要它开启

云的碎片,在夜间疯狂尖叫

父亲戴着草帽和灰尘

坐在那儿磨镰刀

我没有俯身四处寻找我的钥匙

我顺从了镰刀的意图只顾着割草

但从未想过为什么要割掉

那么多的荒草。父亲走了

镰刀和磨刀石也倏忽不见了

似有脚步声,像最远处

低沉的门铃响起

◆在这些秋风吹送的日子

朋友们,在这些秋风吹送的日子

我并没有远走他乡

也无深山可隐。而是

我被孤独囚禁,思维在迷茫的旷野

迷失了方向

并趁夜凉似水,我也替上帝

问罪于我自己,不知多少次了

而每一次的认罪口供

都结着冰凌,那是

多么陌生的泪水啊

朋友们,我原本不想再提笔书写

任何事物,我深知

笔,既可超生,也可杀生

我也不敢再把父亲写在诗里面了

因为昨天我把他惹哭了

一个老父亲对一个中年的儿子

竟流出了孩子们那样委屈的泪水

朋友们,我一切安好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在大风吹送田野的时候

我在替上帝问罪于我自己

我也用我的一只手

安抚过另一只肮脏的手

◆如果你不闪光你就是黑夜

我们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

你驱车去某一个工厂上班,而在下雨天

我在屋子里会担心你的安全

阴雨连绵的天气,我一整天

都待在屋里翻书,但没有一行字句

让我记住,并感到惊讶,或被

震撼得不知怎样才好,譬如

独自在客厅走来走去,猛吸着烟卷

但这些对我们的生活毫无用处

天色入暮,雨却小了

你把车停在楼下,雨刮器

在匀速地指挥着雨水的节奏

车灯打在积水的地面

从楼上看到这一切,我忽然想到了

一句话:如果你不闪光你就是黑夜

这是你曾对我的警告

青铜的诗

◆沙鸥

佛灵湖湿地沙鸥是自由的

岭南的风从来束缚不了挥动的羽翼

每次抖动漾起的光影

都会穿透这祖辈留下狩猎的渔场

眼底湖泊、芦苇、树木从未改变

花开花谢,不只是季节的更替

就如同身体长出每根柔弱的羽毛

在狂风、骤雨、雷电的抚慰中

沉浮于湖面的浪尖

当孤寂的黑影掠过山峦

清晰中远去炊烟和稻浪的背影

隐没在高楼记忆深处

任由一泓清水放养蓝天、白云

我看见,滩涂淤积苍老的褶皱

湖边莞草收藏岁月的暗香

所有枯荣在素静的时光里轮回

而湿地沙鸥的翅膀

依旧在人间来回穿行

◆背光而坐

夕阳将空中草原放养的马

囚禁在铜岭身后

没有狂风暴雨的晴夜

我用脚步丈量暮色的深浅和辽远

此刻,月光正缓缓漫过

一尊青铜雕像的骨骼

大理石镌刻的碑文

记录那段日子沉重的叹息

土丘隆起的冢,托举了山的高度

寂静旷野中游荡的岚霭,隐藏了

岩石身上的疤痕

而我从泥土中嗅到硝烟的味道

今晚,就让我背光而坐

再次更新我日渐苍老的记忆

◆每块石头都深藏隐喻

在旅居的城市

我拒绝爬山。怕看见

山上岩石以及深涧流浪的石头

情愿龟缩在咖啡馆沙发一角

阅读那本缺失封面的书

至少,不会剥开伤口

让记忆从肋骨的缝隙滚落

不再隐瞒,我就是依附岩顶那块石头

曾站在他的肩膀,背对冷瑟秋风

俯瞰远处炊烟和脚底夕阳

满身棱角已泄露了基因的桀骜

冷雨将我从山体的户籍中剔除

留守的岩石注定成为一座孤悬的碑

而我除了疤痕,至今两手空空

◆遗失的兄弟

酸菜缸边的一块石头

静卧成父亲的脊梁

石纹的肌理

裸露山川走向

布满了冬霜啃食后的包浆

你我有太多的相似

像我早已谢顶的头颅坚硬光滑

日子冲刷的坑洼

隐藏在身后阴暗潮湿的角落

能碰撞出的不仅仅是声响

还有那远古的火光

或许我们源自同一个族群

你是我漫长进化中遗失的兄弟

母亲在河滩将你轻轻抱起

慢慢洗净。让酸菜缸里泛青的岁月

和你一道在尘世轮回

◆箩筐

赤脚走在田埂

感受泥土收藏烈日的余温

脚下骨骼碎裂

我知道,巴根草经不起

一担箩筐装满岁月的重量

此刻,山坳里的夕阳正在陷落

田野里棉花和稻香

抚育整个村庄,山梁

晚归的牧童早已离乡

堂前角落,箩筐布满冰冷蛛网

佝偻身影点燃灶火

炊烟,开始在屋顶喂养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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