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宇 包苞 汪能平 武雷公 青铜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火焰还在北风中燃烧
只有烤土豆的香味还在暗中养育孩子和青草
从直入天穹的高山往下看,当清晨的第一缕光
照耀着见风就长的万物,你才知道大地上
这些摇曳的星辰竟有这般奥意与深情
北风中,土塬下的煨火过夜人睡得
竟是如此深沉,那刀刻般孤绝的脸仿佛在说
即使你把巨石从深渊般的山顶推下来
也不能让他有半分惊扰。因为在他身后
有古木参天的群山连绵起伏,可以让脚下
的这堆篝火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只要带上
斧头、凿子,在滚落的巨石上开出一道门
几扇窗子,再豢养一群牛羊
用炭火写下最初的图案和文字
一部巨著就会像闪电一样掀开暴雨如注的篇章
在旧书市场买回一堆书
有诗歌、小说、书画。还有一册民国的善本
旧书有更多起承转合,意味着更宽泛的联盟
这让我感到宽慰。有些偏执的藏书癖
早已在略显促狭的书房里堆积如山
作为七宗罪之一,对书的贪念
我承认自己无法克制,只能为之奴役
它们自买回来后,就丢在一旁
尚未成为我智识甚至经验的一部分
没有读过的书,就不能称作“我的”
顶多算是藏品。只有在精心研读并将之
融会贯通之后,它们才会成为智识的我
只有在某个时间被感知的午后,或者
细雨从窗口飘进来而你浑然不觉的时刻
正在读的书,才会成为经验的我
至于书的内容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你
还依稀记得大概内容以及它散发的一种气息
就足够了。你就会在生命中的无数个节点
回忆起那本模糊的书并将自己的经历与之混淆
但一本久远的书肯定有亡者的气息
譬如那册民国善本。它的作者是一位无名道人
在读过后它将成为我的一部分
一个不断被消耗又不断增长的我——就像
我见过的山水,才饮下的这杯茶,在无穷的递减中
构成了新的我。反过来,我也将成为民国善本的一部分
也为它的亡者气息带去一些历久弥新的东西
多年以后,在这个清晨的细雨中
我看到一个少年正在地里掘水
像探寻秘藏的考古学家
小心翼翼地避开水线,用树棍或瓦片
不断扩大泉眼,让幽暗的水
畅通无阻地从地下,流出来——
在乡下,无数泉水环绕着群山
一阵春雷,就足以将它们从地底唤醒
失踪了整个冬天的溪流,一夜之间就会
回故地重游。那时我尚年少,足迹不过
遍及方圆十里,没见过书中所说的
长江与黄河。也完全不知道苍茫
是为何物。但仍以一颗浩瀚的童心
悉心养育了门前的那条小溪
一个少年的快乐如此简单,我只是单纯地
想从细小的泉眼中牵出一条大河
以至于那些天,一到夜里
我就会向上苍祈雨,次日醒来
跑过去看它。一种巨大的欢愉与满足
像春山鸟鸣,把整个岗位照得透亮
很多年后,我不知道,那股弱水
如今已涌向何处。却深信它不会
凭空消失,肯定还会在大地深处潜行
但愿它会流向干燥的中亚地带。这样
就会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幼发拉底河
这条河我也没见过。只是在世界地图上
看到那毛细血管般,细弱的一脉
长年的战火,也从未使它中断
在霜雪来临之前,父亲会带着我
把果园里的枯枝败叶
聚成一堆,再用土压实,点上火
就会有一缕缕青烟从灰堆
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秋风把它们吹散
整个山谷都能闻到那稀薄但持久的香味
当溪水带着它们流遍大地,人世间
也将遍布那落日之光一样的焚香
这种暗火,几天几夜都不会熄灭
而剩下的灰烬,又将在第二年秋天
产生更多的枝叶,尽管有一些转变成
供养人世的果实。还是有落叶从空中
源源不断地掉下来,像不灭的轮回
如果你不停地往火堆加柴。它甚至可以
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即使末日来临
经历过漫长的寒武纪、白垩纪……
这团火,就将成为人类文明进程中
比盗采自天庭更为恒定的
第一粒火种
秋收过后,总有一些果子
被遗忘在枝头。等着孩子们
去采摘。橘树在秋天依然枝叶繁茂
如果橘子尚青,就不太容易发现
一片橘园,总会有几颗青涩的
果子藏身在这片浩瀚的叶子下
要在寒霜的催促之下才会成熟
变得光明而又温暖,像一团火焰静静燃烧
等待着一双采摘的手,给予彼此
最为甜蜜的慰藉。留到最后的才是
最甘甜的,当然要献给长者。那个时候的
橘皮也不会太过苦涩,甚至还有一丝回甘
我曾按课本上所说用它做过一个
小小的橘灯,把它放在神龛前
看着它那柔弱而又谦卑的光
照在爷爷奶奶因长年烟熏火燎
而略带愁容的脸上,成为祭祀之光
那是一种只有在山野才能保全性命的果子
如今的大地上殊少浮屠,所以我们不叫它松塔
南方的松树不结果子,成片松林只能聚成
一座空山。在山里,蓬松的落叶为松果
保存了完整的形体。踩在蓬松的叶子上
顿时感到身体轻盈。一种不曾被破坏的
完整的宁静,随着几缕光在双足间搅动
几日晴朗,在春风的反复吹拂之下
薄雾悉数散去,松果已经干透。你能想象
松果落在地上的几个瞬间:它们如松鼠般
跳跃、降落、翻滚。然后安静地端坐在那里
等着你任意挑选。没被拣走的,仍将在
融雪般的光阴里,安静端坐
你惊异于地上有那么多松果等你拣拾
那古朴的装束和后现代形制几乎可以混淆时间
同时,你也为自己的贪婪感到羞愧
带走的几枚松果被随意摆放在书柜上
和一众排列整齐的古籍前
怎么看都像牧溪笔下的“六柿图”
狌狌是一种可爱的动物,聪明,好酒,善于奔跑。
明知道放在路边的美酒和连在一起的草鞋,是用来诱捕它们的,
可还是一次次穿了草鞋,酩酊大醉。
我想象狌狌坐在美酒边,叫着设局者的名字破口大骂,
却又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美酒。
它甚至会因为无法战胜内心,而痛哭流涕。
贪恋一种事物到忘了生死,也真是一种境界。
至于它长得究竟是人面狗身还是人面猪身,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它穿了西装打了领带也未可知。
《山海经》至此,是可以当社会学来读的。
蛮蛮是一种鸟。
《山海经·西山经》介绍,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我觉着蛮蛮不仅是一种神奇的鸟,
更是一种生命的暗示。
也许,现实中,我们都有一个翅膀
却没有等来另一半。其实,我还可以说:
“做我的另一半翅膀吧
我会给你完整的天空,”这好像又在说爱情。
生活中,更多的人都是等不来另一半的“蛮蛮”,
拥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方言中,匠人们劈凿木头叫“判木”。
农村盖房子或做家具,先要把木料分类加工,以备后用。
每每听到村子里劈凿木头的丁丁之声,
人们就会知道某某家在判木。
《山海经·中次六经》中记,密山有旋龟,
其状鸟首而鳖尾,其音如判木。
判着,审也。判木也就是审木。
一根囫囵木头,通过匠人判木,才能变成有用之才,
可见判木之如育人。
《山海经》不仅是志怪的集大成,更是声音的储存宝库。
尤其上古发音,如果没有具体的行动留存,今天真难睹其真容。
如今旋龟不见,而它的声音,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读《山海经》,有时,确如倾听天籁。
杻阳山有一种动物,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
其音如谣。
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这是一种神奇的动物:矫健而斑斓。
佩戴它的皮毛可以子孙昌盛。
(难道是要杀了它?还是剪其一毛?)
我更感兴趣“其音如谣”。
也就是说,它的叫声像唱歌。
在“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的杻阳山,漂亮的鹿蜀
站在山冈上、站在怪水边引吭高歌,
歌声清越,翻山越岭,穿透时空,直达耳际。
和它相对应,是同处一山的“玄龟”。
鸟首蛇尾,声如“判木”。
判木者,旧时修房之前,木匠用斧斤斫劈木头的声音。
金木相击,其音清脆辽远,如烟袅袅。
由此,杻阳山真是一座独唱的舞台,
鹿蜀引吭,玄龟伴奏,怪水叮咚,
这么一种妙境,谁又忍心杀死一段歌声呢?
青丘山“灌灌”,是一种鸟,其状如鸠,其音若呵。
这大概属于现在杜鹃一属。鸟类中,叫声如“呵斥”者,
还真不多。但它“佩之不惑”的功效,令人神往。
创世之初,“灌灌”,或许就是上帝派往人间的老师。
将其佩在身上,日悟一理,
渐渐,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陶渊明说灌灌,“本为迷者生,”那是老先生认为,
当时,就有“聪明人”存在。可人类初来乍到,
谁又是第一个“聪明人”呢?同样,《西山经》中
符禺山的条草,其状如葵草,赤华黄实,
如婴儿舌头一样的果实,吃了也会使人不惑。
人类有了智慧,“灌灌”就也不复存在,
这大概和“七窍开而混沌死”相类吧。
会稽山,论功行赏的地方;
诛杀贤良的地方;
好传统殒身的地方;
一帮幸福的人品读山水慨叹生命的地方。
——一群蚂蚁,
扛着一节骨头,在草丛游行。
风把他们的喊声,吹向了人间……
一棵会出汗的树是什么样子的树呢?
它红色的纹理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勾云纹、回字纹、乳丁纹、蟠螭纹还是饕餮纹?
而“其汗如漆,其味如饴”可以想象:空气中布满了
甜蜜的味道,顺着高大修长的树干,
一种如胶似漆的汁液析出、凝结,映射着天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白䓘树,长在仑者之山。
吃了它的凝脂,不仅可以充饥,还可以“释劳”。
释劳就是忘记忧愁。
这真是“无忧树”上结出了“忘情果”!
它的功效要比后来的“唐僧肉”好多了。
对于人来说,活得长久并非就是好事,
而活得“无忧”,却一定是人类共同的理想。
某夜,梦见自己躺在白䓘树巨大的枝干上,
甜蜜的凝脂让我沉醉。
在我的身旁,凤鸟毛羽如幻,雄立枝头、引吭高歌;
蜂蝶、雀鸟们嬉戏在枝叶间。头顶星辰如斗,光灿如新;
远处溪流如弦,随风弹奏。而那些不知名的灵兽或歌或舞,
或吟或啸,纵情山水,天地一派清明……而那时,
我已经记不得还有人间。
兕,犀牛之一种,
独角,
皮厚,
样子丑陋。
相传,兕常常会在半夜
独自爬上悬崖峭壁倾听山泉流水,
天亮才会归去。
懂得倾听,
兕,方才显得可爱。
它让所有的夜晚美好而迷人。
兕的皮可以制作铠甲盾牌,
角可以制作酒杯。
觥筹交错,就是一只兕替代人行酒令。
每次举杯,我都会想起一只兕,
独坐在悬崖上,
一轮大大的月亮因其沉醉
而静静地守在一旁,
不肯离去。
梓木是给皇帝做棺材的,
荆棘则用来责罚人;
梓树开花像梧桐,果实像豆角,
荆棘树的花朵和果实细碎、鲜艳,像血泪;
梓木尊荣,是“百木长”,属“木王”,
荆棘卑贱,用来指代没有见过世面的妻子;
梓是父亲树,故乡叫“桑梓”,
荆棘丛生,多指奸邪当道的世路;
梓木可以当作“天恩”,赐予亲信,
荆棘只能自己背上;
梓树一生,只是为了被埋而生长,
荆棘树,一生都在等一只鸟,飞来把自己钉在刺上。
西山梁是一座普通的山梁,
但梓树和荆棘,都把它认作故乡。
听不到虎狼之声
鹰隼挖掘深渊
天空被雨水反复擦洗
颜色也令人着急
山丘,树阵,流水
许多麻雀,小民一样
在生活的低空飞
狗戴着银项圈
像那么回事
成功逃离的布谷鸟
有一阵没一阵地叫
囚徒走到自由之地
主人一样进食
贼一样钻进灌木堆
在枝头,在落叶里
他是凤凰;也是鸡
此刻,她要去把话默默说给菩萨
焚香,念经,磕等身长头
不去伤及草木和蚂蚁
每一天对任何人微笑
这一天表情肃穆
起风了,一片风中的落叶
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飘零
灯火一般熄灭,流水一样消逝无痕
迎风落泪的是我无从把握的怀念
像辽阔的大山藏着一只悲伤的布谷鸟
白天与黑夜平均分配给万物
忙累坏了的奶奶,她的昼与夜在倾斜
青烟筑成的小木屋里
被熏干熏黑的奶奶穿着自制布衫
像一盏走动的微灯
天还不够黑,她迎着远来的我
笑着露出几颗残缺的白牙
我对黑色抱有敬意,在人世的灰烬里
发亮的事物是奶奶的白牙,嚼着生活的黑暗
把粥放下锅时天还没有透亮
日出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奶奶佝偻着身躯,挑水,浇菜
拿起锄头和簸箕,捡拾散落的猪牛粪蛋
送进缺肥少药的田地
田地多么褴褛,像穷苦人身上落满补丁的衣裳
迟来的光线或凉或暖
布谷鸟,牛群,杂货郎一一跑过
袒露的山岗也走进自己的血脉
万物沉静,在她直起身
用最后的力气遥望远山的一瞬间
风中的油茶树
守着寂寞与冰雪
纸离火近在咫尺
停顿与出发是死与活
冬月开出白雪
霜降时献出果实
人间的烟火泥土里飘出
奶奶伺候它,寂寂无名
让她亲近,欢喜,没有胆怯
我看见奶奶越来越小
小成油茶树上黝黑的果实
这一趟南下的绿皮火车
和21年前那趟并无不同
穿过老区旧屋、深山鹧鸪
张九龄的五岭
车轮演奏的咔嚓咔嚓
如一段一段人生之间
喊出的欢喜或迷茫
偶尔急刹带着生活的顿挫
决然刀光曾毫不犹豫
在猝不及防中砍入
连刀疤也不愿留下
所幸眼前和天边
微灯与星火从未熄灭
时间继续,一切继续
火车在某个站台留驻
是为了和一些人告别
和一些更陌生的人相会
——21年后的这趟火车
恍若当年。它们之间
只隔着
我已经消逝的青春
在秋日,任何事物都在忙碌
在众草枯败中,我看见了
大风轻轻弯下了腰
有很多乡下母亲也轻轻
弯下了腰
在村庄旁边的某一处草滩里
很多成片的浅水,也忙碌着
它们在日出和日落之时
比我们的日子,凉且清澄
我看到更忙的,是那些数量惊人的
麻雀,鸟中的卑贱者
乡村最活跃的近邻
我看见它们忙碌的身影,如
我孩提时代看见的父亲
它们飞来飞去,在活着的
真相上跳跃着生命的音符
它们忙碌着,忙碌着
把衔来的粮食和未来的希望
用翅膀遮掩着安放在别人房檐下的巢中
轻轻地,悄悄地
……再过一些时日
在这个塞北之地,相信
大雪就会如期而至
到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待在自己的家里
把眼睛合上,让寒冷的冬天
挂在屋外的枝头
十几年前的秋风,在我的睡眠里
幻觉一样没完没了吹拂着
这天我们探望了我们新婚时的旧房子
但灰尘已在那里诞生并生长
有一种蚊子企图叫出小鸟的鸣叫
但是你却听不见;而我的
小小悲伤已栖息在黑色树枝上
——一只小鸟没有空缺的阴影上
我携带着你又去耕地收割我们的庄稼
我们在耕地旁边的小树林歇息的时候
秋风来了——我认出了它
它依然如故,还是十几年前我们遇到的
老样子。秋风窜进我的眼睛
又倾泻,变得轻软,最后吻了你的脸
这些或许并没有被你察觉和得到惊喜
但秋风终会让我们变老而它依然年轻
它是时间叼在嘴里的哨子
我们长眠的时候,再也不会被吵醒
或许,那时我会睁着眼睛看你
我把白昼割掉的草
又在夜晚重新割了一遍
一把钥匙掉在
梦里。我忘记现实中的哪扇门
需要它开启
云的碎片,在夜间疯狂尖叫
父亲戴着草帽和灰尘
坐在那儿磨镰刀
我没有俯身四处寻找我的钥匙
我顺从了镰刀的意图只顾着割草
但从未想过为什么要割掉
那么多的荒草。父亲走了
镰刀和磨刀石也倏忽不见了
似有脚步声,像最远处
低沉的门铃响起
朋友们,在这些秋风吹送的日子
我并没有远走他乡
也无深山可隐。而是
我被孤独囚禁,思维在迷茫的旷野
迷失了方向
并趁夜凉似水,我也替上帝
问罪于我自己,不知多少次了
而每一次的认罪口供
都结着冰凌,那是
多么陌生的泪水啊
朋友们,我原本不想再提笔书写
任何事物,我深知
笔,既可超生,也可杀生
我也不敢再把父亲写在诗里面了
因为昨天我把他惹哭了
一个老父亲对一个中年的儿子
竟流出了孩子们那样委屈的泪水
朋友们,我一切安好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在大风吹送田野的时候
我在替上帝问罪于我自己
我也用我的一只手
安抚过另一只肮脏的手
我们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
你驱车去某一个工厂上班,而在下雨天
我在屋子里会担心你的安全
阴雨连绵的天气,我一整天
都待在屋里翻书,但没有一行字句
让我记住,并感到惊讶,或被
震撼得不知怎样才好,譬如
独自在客厅走来走去,猛吸着烟卷
但这些对我们的生活毫无用处
天色入暮,雨却小了
你把车停在楼下,雨刮器
在匀速地指挥着雨水的节奏
车灯打在积水的地面
从楼上看到这一切,我忽然想到了
一句话:如果你不闪光你就是黑夜
这是你曾对我的警告
佛灵湖湿地沙鸥是自由的
岭南的风从来束缚不了挥动的羽翼
每次抖动漾起的光影
都会穿透这祖辈留下狩猎的渔场
眼底湖泊、芦苇、树木从未改变
花开花谢,不只是季节的更替
就如同身体长出每根柔弱的羽毛
在狂风、骤雨、雷电的抚慰中
沉浮于湖面的浪尖
当孤寂的黑影掠过山峦
清晰中远去炊烟和稻浪的背影
隐没在高楼记忆深处
任由一泓清水放养蓝天、白云
我看见,滩涂淤积苍老的褶皱
湖边莞草收藏岁月的暗香
所有枯荣在素静的时光里轮回
而湿地沙鸥的翅膀
依旧在人间来回穿行
夕阳将空中草原放养的马
囚禁在铜岭身后
没有狂风暴雨的晴夜
我用脚步丈量暮色的深浅和辽远
此刻,月光正缓缓漫过
一尊青铜雕像的骨骼
大理石镌刻的碑文
记录那段日子沉重的叹息
土丘隆起的冢,托举了山的高度
寂静旷野中游荡的岚霭,隐藏了
岩石身上的疤痕
而我从泥土中嗅到硝烟的味道
今晚,就让我背光而坐
再次更新我日渐苍老的记忆
在旅居的城市
我拒绝爬山。怕看见
山上岩石以及深涧流浪的石头
情愿龟缩在咖啡馆沙发一角
阅读那本缺失封面的书
至少,不会剥开伤口
让记忆从肋骨的缝隙滚落
不再隐瞒,我就是依附岩顶那块石头
曾站在他的肩膀,背对冷瑟秋风
俯瞰远处炊烟和脚底夕阳
满身棱角已泄露了基因的桀骜
冷雨将我从山体的户籍中剔除
留守的岩石注定成为一座孤悬的碑
而我除了疤痕,至今两手空空
酸菜缸边的一块石头
静卧成父亲的脊梁
石纹的肌理
裸露山川走向
布满了冬霜啃食后的包浆
你我有太多的相似
像我早已谢顶的头颅坚硬光滑
日子冲刷的坑洼
隐藏在身后阴暗潮湿的角落
能碰撞出的不仅仅是声响
还有那远古的火光
或许我们源自同一个族群
你是我漫长进化中遗失的兄弟
母亲在河滩将你轻轻抱起
慢慢洗净。让酸菜缸里泛青的岁月
和你一道在尘世轮回
赤脚走在田埂
感受泥土收藏烈日的余温
脚下骨骼碎裂
我知道,巴根草经不起
一担箩筐装满岁月的重量
此刻,山坳里的夕阳正在陷落
田野里棉花和稻香
抚育整个村庄,山梁
晚归的牧童早已离乡
堂前角落,箩筐布满冰冷蛛网
佝偻身影点燃灶火
炊烟,开始在屋顶喂养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