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农耕人生

2022-08-05 03:44丁学东
江苏地方志 2022年3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丁学东

(张家港市人大常委会,江苏张家港 215600)

深圳诗人黄湾的一首《咏牛》诗:“穿鼻随绳走,乡间暮色低。拓荒星月下,啃草水塘西。乐顶寒风冽,勤将沃土犁。秋收粮万担,功德惠苍黎。”读来让我心头微颤,眼角潮湿,激起了我对祖父的无限怀念。

1918年冬天某日丑时,祖父在长江下游南岸的一个村庄出生。祖父周岁时,曾祖父请来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祖父生于丑时,乃牵牛星下凡,为人实诚,任劳任怨,一生劳碌,与牛同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十二生肖中,牛被称为“丑牛”。祖父三代单传,长辈们原指望靠他翻身,改变世代农耕的命运,不承想,竟然“与牛同命”!算命先生的话,让曾祖父火冒三丈。他咆哮着让算命先生滚蛋,更别说给算命钱了。

20世纪70年代沙洲水田作业(丁学东 提供)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曾祖父一家六口靠4亩多地糊口。为让日子过得活泛些,曾祖父买了一头水牛,在农忙时游走乡间,揽些耕田的活计,贴补家用。祖父未满八岁就成了放牛娃,与牛朝夕相伴。在牛的陪伴下,走过童年、少年,走到青年。其间,仅读了大半年的私塾,稍稍学了些“之乎者也”,也算粗通文墨。

抗战爆发后,祖父一家老小成天生活在惊恐之中,饱受日伪军抢掠、拉夫、征粮之苦。抗战胜利那年,祖母因病撒手人寰,丢下了一双年幼的儿女。1946年冬天,在家族长辈的撮合下,本村一位19岁的姑娘,见祖父能干、孩子可怜,成了我大姑和父亲的后妈。这一年,离老家约50里的长江下游南岸泥沙大量淤积,围垦出一大片新沙地。因沙地价格相对便宜,吸引了苏北、苏南不少无地、少地的农民,穷奔沙滩,在此安家。祖父见状,把老家三兴镇十二圩的土地、房屋和耕牛卖了,再向亲友借了一笔钱,在被称为“南丰”的地方,买了20多亩沙地,用独轮车载了家当,扶老携幼举家东迁,在南丰扎下根来。

因沙地成陆时间较短,肥力不足,棉花成了种植物的首选。为争取好收成,祖父、祖母和曾祖父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在他们汗水的浇灌下,棉花喜获丰收。在战争年代,棉花既是生活物资,更是战备物资。我家20多亩地产出的棉花,除小部分被上海、南通的纱厂上门收购外,大部分被驻扎在沿江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征用”倒卖。为讨回棉花钱,祖父几次三番和驻军军官论理,没讨回棉花钱不说,还挨了不少打骂,险些丢了性命。最终,靠本村一户拥有百余亩地、儿子在国民党部队当营长的大地主出面说情,才让我祖父牵回一匹军马,以充抵棉花钱。

马匹牵回家后,祖父像祖宗一样供着。原本打算用它耕地,可军马性情暴烈,不是耕地的料,还经常踢伤清瘦的祖父,好不容易给马安上了笼套,马却不听使唤,要么驻步不前,要么不走直线,要么撒腿狂奔,翻起的土沟忽深忽浅、弯弯曲曲。见军马不适合耕地,祖父转念一想,在地头搭间草棚,买回石磨,让军马拉磨。为避免军马拉磨时晕圈,给它戴上了眼罩。在皮鞭以及豆饼、棉籽壳、青草等饲料的加持下,马拉起磨来还算卖力,磨面、脱粒又快又好,让磨坊的活计应接不暇。可惜好景不长,才过半年,一天深夜,承受了多日超负荷劳作的军马犟在那里,再不肯迈步。祖父正待扬鞭,军马发疯似的朝祖父尥蹶子,猝不及防的祖父在挨过一阵蹶子后,军马依然不依不饶,把祖父逼到了柴门背后。之后,军马拖着磨盘,冲出门外,向北一路狂奔到江堤,面对滔滔江水,军马在一阵无奈的长啸声中,却步不前。父亲跟我讲起这段情节时,我问他,那匹马为什么往北奔逃呢?他说,或许是因为北方的风吧,北方的气息,马从风中闻得出来。

把马拽回家后,祖父抚摸着军马泪流满面——马的辛劳,祖父何尝不知?马没日没夜地劳作,祖父没日没夜地陪着,可这都是被生活逼的呀。

再让军马拉磨,显然不现实。祖父好吃好喝喂养五六天后,把马牵到集市,贴一头猪崽的钱,换回一头牙口齐整的青壮牯牛。牯牛长着一身缎子似的黑毛,光亮顺溜,无一杂色。四腿粗壮,四蹄宽阔,体格魁伟。祖父内心狂喜,对牯牛呵护有加,每天干土垫圈、寸草三刀地精心伺候着。那些青草呀,稻草呀,玉米秆呀,豆饼、米糠、麬皮什么的,祖父打理得特别仔细,既不让它霉变,也不许有一粒沙子,确保牯牛吃了不得病。乡亲们见了祖父,连声夸赞,说他喂牲口门槛精、道行深,祖父听了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农夫五吼六吆喝,七上八下不辞劳。”牯牛农忙时犁地,农闲时拉磨。虽说干活不错,但性子倔强。其威武的犄角,让祖父伤痕累累,祖父也找到了牛主人不惜以牛换马的原因。有一次,牯牛大发牛威,祖父躲闪不及,被犄角高高顶起,抛落于地。受伤严重的祖父,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多月。

麦收之后,紧接着犁地、灌水、整田、莳秧,是一年中的大忙季节。为不误农时,祖父役使牯牛,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犁地整田。先整完自家20多亩地,再去整别人家的地。即便牯牛拉稀,也不歇着。炎炎酷暑,骄阳似火,相伴着祖父“哒——哒”“咧——咧”“走——”“喔——”的吆喝声,在水田中不停劳作的牯牛,累得气喘吁吁,湿漉漉的牛毛紧贴在牛背上。

一天午后,牯牛犁完五六圈地,热得实在受不了了,突然甩开蹄子,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拖着犁具,蹚入田边的池塘纳凉。任由祖父拽拉、鞭打,不歇够两三个小时,愣是不肯起来。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祖父被逼无奈,想出一个损招。犁田渐至午后,估摸着牯牛又要下水纳凉了,祖父偷偷在牛尾巴上系紧一只装了生石灰的小布袋。牯牛下到池塘,生石灰遇水发生化学反应,陡生高温。被烫得“哞、哞”叫的牯牛,不明就里,立马从塘中跳了上来。之后,牯牛老实了许多,再不敢下水偷懒。此后,祖父心疼牯牛,每天给它灌一斤菜籽油润肠,喂一盆绿豆汤解暑。牯牛将嘴伸进盆子,“滋滋”几声便把一斤菜籽油、一盆绿豆汤连同绿豆喝了。完了,还不忘伸出长长的舌头,把木盆舔上几舔。

其实,在大热天劳作,连牛都受不了,祖父何尝不是如此?在牛尾巴上系生石灰布袋,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养家糊口,祖父受着与牛一样的累。

在牯牛牵回家的两年中,祖父好了旧伤,又添新伤,让祖母三天两头做噩梦。祖母多次流泪劝祖父:“把牛卖了吧,否则,早晚会被它害死!”可祖父舍不得那头能干的牛,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等过了农忙再说。”终于有一天,祖父一位住在邻乡的表兄,看中了我家那头牯牛,愿拿一头怀了孕的母牛交换。在祖母的苦苦哀求下,祖父最终点了头。人说牛通人性,此话一点不假。牯牛被牵走时,朝祖父“哞、哞”地叫着,走几步回一次头,走几步回一次头。核桃大的黑眼睛里旋转着晶莹的泪水,满了,溢出来。硕大的泪珠一滴滴砸落,在沙尘飞扬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句号。见牯牛落泪,祖父、祖母也跟着流泪。不过,祖父、祖母的眼泪,意味不尽相同,祖父流泪是因为不舍,祖母流泪是因为高兴。

母牛牵回家后两个月,产下一头小母牛。相对于那头牯牛,母牛简直是太温顺了,祖父只要拿起牛轭,它便乖乖地将身子钻进去,让祖父再无受伤之虞。只是,母牛是头慢牛,农忙时节,所干的农活不及牯牛的三分之一,让祖父后悔莫及,怨忿不已。

再苦的日子也有尽头。在祖父拼死拼活地辛勤劳作下,一家人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1949年初春,祖母继二姑之后,又生下一个女婴。在女婴的啼哭声中,祖父请人建起了三间青砖砌墙、杉木架梁、芦笆屋面、稻草遮盖的正房,外加两间毛竹架构、芦笆圈围、稻草遮盖的厢房。七月中旬,新房才住了三个多月,台风、暴雨、大潮一起袭来。祖父和附近村庄的一群壮劳力彻夜看守江堤,但因国民党部队修筑江防工事而致千疮百孔的江堤,根本经不住大潮大浪的冲击,出现了七八处决口。眼见大势不妙,祖父踩着水,顶着倾盆大雨,边跑边喊。到家拿木棒顶住房门挡水,旋即爬在垒高的桌凳上,用镰刀把屋面割开一个锅盖大的豁口,扶着一家老少,外加邻居李大爷家六口人,上了屋棚。当时,李大爷家盖的是瓦房。伴随着“轰”的一声,墙倒屋塌,我家的屋棚也飘了起来。此刻,在洪水中拼命挣扎的母牛、小牛也试图爬上屋棚,遭祖父及李大爷无情驱赶,被洪水吞没。两家老小紧紧趴在两大片屋棚上,在狂风暴雨中飘荡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幸免于难。其间,祖母刚生下才四个多月、仍裹在襁褓中的女儿,随摇篮滚落洪水。祖母伸手去抓,在落水的一刹那,被祖父揪住衣领,拽上屋棚。两人抱头痛哭,眼睁睁看着婴孩被洪水卷走。

据《沙洲县志》记载,那一场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淹死了邻近村庄三百多位村民。洪水退后,浮尸遍野,满目疮痍。梁木、椽子、桌椅床凳等家具及各类农具散落、飘浮在泥沼、港汊中,祖父、祖母抱着两岁的二姑,捡了些自家的木梁、椽子、砖石、树枝等,在废墟上搭了个简陋的窝棚安身。为了活命,在祖父、祖母的叮嘱下,我9岁的大姑牵着我父亲的小手,跋涉四五十里,去投靠远方的亲戚。新成立的常熟县人民政府,派出工作队运来大米、麦种、豆饼等救灾物资,同时发动村民组建了救灾互助组,重建家园,恢复生产。

人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种活法。灾后,新政府组织乡亲们整修江堤,每人每天的工钱是一斤大米。灾后两个多月,一家人每天仅靠祖父修江堤拎回家的1斤米活命。之后,靠挖野菜、刨草根、刮树皮充饥,挨过了一个冬天。等到了第二年开春,地里头的金花菜长起来了,且长势特别好,绿油油、密麻麻一大片,让一家人脱离了险境。这一年春末,新政府在划分阶级成分时,见我家一贫如洗,祖父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谁家有啥难处,总是第一个出现,能出力则出力,能出钱则出钱,人人都说好,且主动上交田契,将我家划成了中农。

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仅靠重新分得的3亩多沙地是远远不够的。这一时期的祖父,什么活都干。先是买了爆米花的器具,走村串户,帮人家加工爆米花。后添置烧锅,在家里开了个小作坊,靠酿烧酒谋生。在土地收归集体、人民公社成立后,小作坊不让开了,祖父、祖母像其他社员一样,靠挣工分养家。在挣工分的日子里,一向开朗的祖父,话变少了,经常坐在椅子上发呆。

上世纪60年代初,在上级统一要求下,生产队改选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人担任队长。大伙儿见我20岁的父亲,刚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读了两年书回来,且为人实诚、踏实肯干,纷纷推荐他担任生产队长。原本这是好事,不承想,祖父急了,他对大队书记说:“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我的儿子,他只知道出力干活,干不了队长这差使!”硬生生把父亲当生产队长的事拦了下来。之后,乡亲们都说:“像老丁头这样正的人,全世界没几个。”

父亲21岁那年,在祖父请人搭建、用土坯砌墙、毛竹为梁的两间茅草屋内与母亲结了婚。一年后,父母另起炉灶,过起了小日子。虽说父母与祖父、祖母分了家,但祖父并未甩手不管,凡事都要过问,就连父母啥时候起床都要管。用他的话说:“捞潮头还得起个早呢!”“捞潮头”是指打捞从长江上游飘来的树枝等物。尤其在姐姐和我出生后,祖父更是没少操心,一有空便往我家跑,一有好吃的便往我家送。祖母在世时常对我说:“你祖父可疼爱你啦!你爹娘要是骂你一句,他眼睛立马瞪得像牛眼。”那时,祖父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负责喂养两头耕牛。农闲时节,祖父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一路哼唱着去牛棚。在用来煮牛食的山芋藤上摘下遗漏的小山芋,烤了给我吃。见我忍着烫、着急忙慌地往嘴里送,开心得像个小孩,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1970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汗流浃背的祖父从地里干活回来,洗把冷水脸,把我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之后,从碗橱中端出中午的剩菜,再开一瓶酒,给自己倒小半碗,给父亲倒小半碗,让父亲陪他喝点,解解乏。因父亲推让,祖父一人独饮。祖父爱喝酒,无人不知,通常情况下,每天中午、晚上各喝二三两。花生米是唯一指定的搭酒菜,至于有没有其他搭酒菜,无所谓。但下午三四点钟在吃忙歇饭(方言)时,竟然倒酒喝,且要我父亲陪着,并无先例,这让父亲颇感意外。

喝完酒的祖父,顿时来了精神,又跑到场院,捆扎晒干的稻草,准备第二天用板车拉到集市上卖了。约莫过了个把小时,我哼哼叽叽,直嚷口渴。父亲正拿热水瓶倒水时,捆完稻草的祖父,在跨门槛进屋时,突然“咣当”一声摔倒在地。父亲赶紧扶起祖父。此时,歪在父亲怀中的祖父还能说话,使劲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嘴巴,问:“我嘴歪了没有?”祖父害怕自己中风。慌乱中,父亲没顾上观察祖父的嘴巴,与闻讯赶来的乡邻一起,把祖父抱上一张藤制的躺椅。几人七手八脚,用毛竹扛着,送祖父上公社卫生院。祖母到里屋取些钱,又找了身祖父换洗的衣服,也急着往公社卫生院赶。等她赶到离卫生院还有三四里的地方,见父亲和乡亲们正扛着祖父往回返,祖母霎时瘫倒在地。就这样,祖父以一种完全令人意外的方式,终结了一个农人平淡无奇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终年52岁。

顶梁柱倒了,主心骨没了,家中顿时乱了套,撕心裂肺的哀哭声传出屋外,传到了另一个世界。接下来的几天,祖母、父亲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为祖父办丧事。先是锯倒长在屋后的三棵杨树,请生产队的木匠为祖父制作棺材。因祖父从小到大,从没照过相,遗像成了问题。在乡邻长辈的指点下,大姑妈用热毛巾焐热祖父的眼眶,掰开眼皮,请照相馆的师傅,给祖父拍下了一生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一张纯粹的遗像。走完全套丧礼程序,祖父被安葬在流漕的东岸。“流漕”位于村南,原本是长江底下的一条宽阔的深沟。泥沙淤积,圈圩成陆后,自然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天然湖泊。当年,圈圩的农民因没人识几个字,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湖泊便沿用了“流漕”的称谓。

祖父去世那年,我仅有3岁,尚无多少祖父的记忆。有关祖父的故事,都是祖母、父亲、大姑、二姑和乡邻长辈们告诉我的。每当他们说起祖父,都饱含了深情和敬意。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乡邻长辈说起祖父,总少不了“他真是个少有的好人”那句话。由童年到少年,我渐渐懂事,每次去流漕边割猪草,在经过祖父坟墓的时候,总免不了会伫足停留片刻。心想:我祖父正看着我呢,要好好读书。不知什么时候起,祖父的坟头长了一棵杨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直至树高两丈、浓阴如盖。我参加工作那年,恰逢散坟整治、搬迁,在盛夏的一场暴雨中,杨树倒了。杨树倒了就倒了,没人关心。我听说后,专门去现场看了看。

我长大后,祖母、姑妈们都说,在所有晚辈中,我最像祖父,为人正直,做事勤奋,待人真诚。有一回我做了个奇异的梦,梦见瘦高个的祖父,头戴草帽,身披蓑衣,牵着一头牯牛,在天空飞翔。身下,一棵杨树,高大挺拔,兀立旷野……

沉默的时间蕴蓄着无穷的力量。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父母年逾八旬,我年近花甲。在我家老屋的南房,祖父、祖母的遗像,一黑白,一彩色,平排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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