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顾戏剧张力和激情的视听盛宴

2022-08-07 21:05程梦雷孙诚
歌剧 2022年7期
关键词:斯特妹妹

程梦雷 孙诚

2021 年11 月汉堡国家歌剧院上演了导演德米特里· 切尔尼亚科夫(Dmitri Tcherniakov)制作的新版《埃莱克特拉》(Elektra ),并在法国流媒体平台“medici.tv”提供后续点播。此次舞台布景呈现了一个现代资产阶级的家庭,开场时王后敷着面膜和一群女伴喝茶,冲淡了原有古希腊悲剧的阴郁和恐怖气氛,华丽的室内陈设给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可构成谋财害命的犯罪动机。这一版本不再着力于表现古代王族的悲剧,而与当下的社会犯罪案件联系起来。长野健(Kent Nagano)担任指挥,管弦乐队的演出扣人心弦,兼顾戏剧张力和激情,为观众献上了一场视听盛宴。

《埃莱克特拉》取材于古希腊, 故事背景和特洛伊战争有关, 希腊军队的统帅阿伽门农(Agamemnon)为顺利抵达特洛伊战场,将长女埃莱克特拉献祭给狩猎女神狄安娜。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Klyt?mnestra)由此怀恨在心,串通情夫艾吉斯(Aegisth)在阿伽门农返回之际,用斧头将其砍死。埃莱克特拉将兄弟俄瑞斯特(Orest)送到外地抚养,自己却留在宫中屈辱度日。长大成人的俄瑞斯特返回后,姐弟合谋杀死了仇人。在一些其他版本中,由于弑母行为的实施者是俄瑞斯特,他后来一直受到复仇女神纠缠并近乎发疯。霍夫曼斯塔尔(Hofmannsthal)基于索福克勒斯的戏剧进行创作,灵感源于歌德悲剧《在陶里斯的伊菲吉妮娅》(Iphigenie auf Tauris )。他寻求与歌德悲剧主题相反的作品,以别于19 世纪温克尔曼提出的古典主义美学理念——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在创作时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着力表现埃莱克特拉的恋父情结和神经质,其宗旨是探究生命的深渊和地狱般的精神领域。戏剧作品上演后,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很想为其谱曲,与霍夫曼斯塔尔合作完成了这部作品。1909 年歌剧初次上演之际,以极度夸张的音响、歇斯底里的歌唱和病态扭曲的情感成为施特劳斯继《莎乐美》之后的又一部争议之作。

恋父情结与身份危机

此次汉堡版本着力呈现了一个雌雄莫辨的埃莱克特拉,并试图在埃莱克特拉—阿伽门农—俄瑞斯特三者之间建立联系。埃莱克特拉以短发登场,身披大衣,显然是为了模仿父亲阿伽门农。其他版本中埃莱克特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仍凸显其女性身份,暗示母亲和情人虐待她的行为也构成其复仇动机之一。有些版本也会安排头上残留血痕的阿伽门农上场,作为其恋父情结的象征。埃莱克特拉为复仇欲望所吞噬,不肯逆来顺受,坚持铭记过去与痛苦,歌唱复仇与死亡之歌。

但这个版本中,埃莱克特拉作为复仇者的地位构建,始终需要借助男性身份。开场时她卧倒在地的姿势沿用了霍夫曼斯塔尔最初的设计——模仿父亲被杀害的姿势。阿伽门农虽已死去,却仿佛幽灵一般无处不在,活在埃莱克特拉的记忆和模仿中。埃莱克特拉第一次布置父亲的假人偶时,整个仪式散发着诡异气氛。她用象征爱情和希望的红玫瑰装点假人的帽子,小心翼翼地为人偶套上大衣,并投以一种爱怜的眼神,折射出对父亲的病态眷恋。她在桌上摆放可爱的毛绒玩具,却用鲜血般的红颜料涂抹自己的额头,仿佛通过仪式确定自己的复仇者身份——如果俄瑞斯特无法归来,她将取而代之,她的身份从受害者(父亲)逐渐靠向复仇者(兄弟)。在兄弟未回归之前,她举手投足都像男性。在假意为母亲解梦时,她双手插入长裤口袋,毫无淑女风范。兄弟的死讯传来,埃莱克特拉为逼迫妹妹參与复仇计划,双手撑在妹妹身体两侧,用俯卧的姿势营造一种男性的压迫之感。但即使换上男装,反复模仿男性举止,埃莱克特拉仍然无法履行最终的复仇使命。一旦真正的复仇者俄瑞斯特登场,埃莱克特拉将立刻失去主导地位,处于弱势。

理查· 施特劳斯曾是狂热的瓦格纳主义者,他采用了极其庞大的管弦乐队编制,并要求以微妙的音色来表达心理变化。他将这部剧称为“心理复调”(psychological polyphony)。女主角必须拥有足以穿透管弦乐伴奏的巨大音量,又要在抒情片段展现优美的旋律,难度系数极高。这一角色最为观众熟悉的演绎者是比尔吉特· 尼尔森(Birgit Nilsson),她在演出中有着绝佳的声乐表现,其高音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而且她在62 岁高龄时仍然可以出色地表现这个角色。

此次饰演埃莱克特拉的是立陶宛女高音奥什里纳· 斯图迪特(Au?riné Stundyté)。她曾经在2020年萨尔茨堡音乐节上首次出演埃莱克特拉,并受到媒体和观众的高度赞扬。这次她再度登场,表现了一个精力充沛、举止怪异的埃莱克特拉。她的声音坚毅而清晰,有些高音与之前萨尔茨堡的演绎相比略逊一筹,好在后面发挥渐入佳境。埃莱克特拉游离于过去和现实之间,通过回忆再现谋杀场景,以悼亡仪式竖立起一座痛苦的丰碑。开场时规模庞大的管弦乐团奏出埃莱克特拉呼唤阿伽门农亡魂的动机,表现一种撕心裂肺的情绪。埃莱克特拉倒地呻吟,她的痛苦呼唤回响于房间,逼迫周围的人聆听并分享她对亡父的哀悼。在其后与母亲和妹妹的对峙场景中,她表现出了丰富的情绪变化。在与王后对话时,埃莱克特拉先假意示好,一步步化身为母亲的狩猎者,用近乎诡谲的声音诉说死亡预言,仿佛一条毒蛇缓缓吐出了腥红的信子,啃噬母亲的精神和心灵。她提出的献祭方案从模糊到明确,最终是让王后成为祭品,将母亲进一步推入恐怖的深渊。在母亲承受不住压力倒地挣扎时,她乘胜追击,进一步描绘其死亡图景。最后吼出的强音饱满洪亮,仿佛复仇女神加冕,与狂乱的配乐相得益彰。为劝服妹妹成为杀人同谋,她伪装姐妹情深,但眼神中的诡异温情无法掩饰凶恶的愿望。在妹妹落荒而逃之际,她气急败坏,真实情绪通过最后的“我诅咒你”中爆发出来。

奥什里纳的柔美唱段发挥稳定。在“重逢”场景中,她用温柔的声音向“兄弟”敞开她的记忆和精神创伤,沉重的内心和紧绷的神经第一次得到了释放。这大概也是埃莱克特拉全剧中为数不多的举止正常的时刻,她将面对母亲和妹妹都没有的柔情光辉,留给了“兄弟”——真正的复仇者。但“兄弟”反应极为疏离,面色冷静,似乎无动于衷。他站立时仿佛大理石雕像一般,坐在沙发上时更是和埃莱克特拉没有多少目光接触,仿佛隔绝了埃莱克特拉的柔声呼唤。埃莱克特拉的声乐魔力在“兄弟”这里失效了。在“重逢”这一幕,自始至终只有埃莱克特拉一人在自我感动,她声音中蕴含的一片柔情无法刺破“兄弟”心灵的黑暗,已经预示了不祥的结局。

相比其他版本的癫狂演绎,汉堡版本的“死亡之舞”增添了诡异的色彩。以往版本中这一结尾是极为震撼的高潮片段。奥什里纳先前在萨尔茨堡的演出中,伴随舞台背景投影中蔓延的鲜血和无数苍蝇的黑色阴影,唱得声嘶力竭,举止癫狂。此次她呈现出的,既非大仇得报后的狂热,也非犯下弑母罪行后的精神折磨。复仇完成之际,救星变成了死亡使者。埃莱克特拉茫然失措,显得非常被动。她想要拥抱兄弟,却被对方用力甩开。她似乎看出了“兄弟”的不对劲,但仍选择完成“死亡之舞”。她双手合十拢在嘴前,手足颤动,似乎无法控制自己,草率地转了几个圈后倒地而亡。这一安排表明埃莱克特拉自以为是命运的主导者,却不过是命运女神操纵的提线木偶。她始终没有自我,只能依靠模仿父亲和兄弟获得生命的意义,最后还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生与死的交锋

埃莱克特拉一直在回忆父亲被杀的场景,与她的母亲和妹妹选择将这件事抛在脑后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立陶宛女高音维奥莱塔·乌尔曼娜(VioletaUrmana)出演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相比其他版本中魔鬼般的荡妇,维奥莱塔展现的是一个上流社会的白发稀疏、形容憔悴的老妇形象,需要依靠华丽的服装和珠宝来掩盖脆弱的神经。她步履蹒跚,双眼泛红,甚至可以激发观众的几分同情。在母女针锋相对的一幕,两人分坐在餐桌两端,表现对立的情绪。王后为罪恶感所缠绕,描述了折磨她的梦魇。庞大的管弦乐队也配合其歌声展现了噩梦般的情境。有些版本中王后采用嘶吼的音调与埃莱克特拉对抗,表现一种黑暗邪恶的气质。但维奥莱塔用略带喑哑的女中音表现出了丰富的情感层次,从脆弱和颓唐到愤怒和惊恐,极为生动。她的动作也体现了绝佳的戏剧张力,时而褪下手上的戒指企图收买埃莱克特拉,时而激动站立,珠宝四散落地,表明她想要努力维护尊严却力不从心。王后尽管流露出求生的渴望,却无法摆脱死亡诅咒。某种意义上,死亡对她而言其实也是一种解脱。汉堡版本并没有妖魔化这一角色,而是将她作为无法挣脱命运洪流的一员加以呈现。颤颤巍巍的王后作为王族的代表,即将走向末路。配乐中濒临崩溃的调性,也预示着整个家族如同大厦将倾的命运。

埃莱克特拉必须依靠痛苦和仇恨才能活下去,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也扭曲了其结婚生子的传统女性观。妹妹克里索特米斯(Chrysothemis)则代表生命的丰盈与温暖,与埃莱克特拉的死亡动机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珍妮弗· 霍洛维(JenniferHolloway)以莫扎特和亨德尔的女中音角色开始职业生涯,近年来逐渐向抒情戏剧女高音的方向发展。她用明亮的抒情女高音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并采用了一种温暖柔美的诠释,将梦想和渴望倾注到歌声中,保持了嗓音的光泽,并传达出了一定的抒情性。她呈现了一个惹人怜爱的克里索特米斯,出场时一身朴素的毛衣和连衣裙,与其气质相匹配。她善良温和,愿意向姐姐通风报信,也愿意搀扶为噩梦而癫狂的母亲。埃莱克特拉怀念亡父的执着和歇斯底里引人反感。克里索特米斯无法与她共情,第一次上场就打断了埃莱克特拉的悼亡仪式。有些版本中,妹妹牺牲了嗓音的圆润,用带些嘶吼的声音表示对抗,并与埃莱克特拉势均力敌。珍妮弗完全依靠柔美的歌喉表达了对平凡幸福的渴望,悦耳动听,和埃莱克特拉的复仇心愿截然相反。她想要活在当下,结婚生子,甚至甘愿与平民结合。整个住宅对她而言就是一座不安和恐惧的迷宫,她想要突破仇恨的禁锢和束缚,恳求埃莱克特拉放弃仇恨,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

但克里索特米斯吟唱的生命之歌无法消弭埃莱克特拉的死亡主题。生与死的第一次交锋,埃莱克特拉竖立起了仇恨的堡垒,以抵御平凡幸福的诱惑。第二次交锋,埃莱克特拉伪装出了脉脉温情,克里索特米斯浑身不适。她看破了姐姐温柔慈爱面具背后的病态疯狂,落荒而逃。最后两个仇人都被杀死,生与死的主题交汇在一起。姐妹两人似乎都达成所愿。妹妹明亮的歌喉再次歌唱新生,仿佛黯淡生命里出现了明亮的瞬间,体现了勇气和希望。其歌声的柔美旋律感也与埃莱克特拉手脚痉挛时发出的歌声形成了鲜明对比。妹妹性格懦弱绵软,但由于音乐提升了形象。面对埃莱克特拉的复仇迷恋,她仍然敢唱出内心的愿望,让观众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机,成为与剧中死亡意识抗衡的生存动机。

荒诞的结局

此次汉堡歌剧院的版本,最大的改动之处在于赋予“兄弟”俄瑞斯特连环杀手的身份,使其成为死神的化身。舞台的投影中显示了警方资料,复仇之举其实是连环杀手的又一起命案:“该罪犯涉嫌杀害18 名妇女。他非常暴力,善于沟通,而且善于操纵。仔细研究受害者,并通过冒充所谓的亲属轻松赢得他们的信任。”这一事实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埃莱克特拉执着的复仇仪式的意义。母亲和她的情夫终于偿命,但并非由阿伽门农家族成员动手,而是通过一个外人之手。“弟弟”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强行按在座位上。或许她从这些反常行为中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但她无视妹妹半跪在地的紧张态度,仍然跳起了死亡之舞,阿伽门农的主导动机再次出现,配乐也变得暴力而疯狂,死亡的气息铺陈开来,全剧压抑的情绪和紧张感在最后管弦乐的喧嚣中爆发。埃莱克特拉甘心赴死,克里索特米斯在假冒的俄瑞斯特面前弱小无助,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她的最后一句惊呼“俄瑞斯特!”,原剧是由于埃莱克特拉之死呼唤兄弟,这里改成了面对刺向她的匕首的最后挣扎。妹妹对生命的向往終究不抵死亡的阴影。随着家族的最后一员归于死神,阿伽门农王族就此覆灭。

从另一个角度看,贯穿全剧的阿伽门农的动机犹如幽灵一般,不仅驱使女儿埃莱克特拉执着复仇,用言语攻击母亲和妹妹,还让她引狼入室,终结了整个家族。这种无形的音乐力量似乎成为一种对家族成员的诅咒,形成了一股独特的魅力。自称“俄瑞斯特”的男子仍然留下诸多悬而未决的谜团,如凶手如何得知这个家庭的过往历史以及成员情况。最后男子手中翻看的正是歌剧《埃莱克特拉》的相关资料,给观众一种“戏中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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