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与依靠的辩证法

2022-08-22 15:52文并图李卫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心理咨询中心
大学生 2022年8期
关键词:大男子主义小宋小艾

文并图/李卫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心理咨询中心)

“不关我的事!”

小艾来到咨询室时,跟她妈妈吵架好几天了。妈妈强烈反对她的恋情,猛烈地抨击她,小艾也很倔,不屈不挠地反抗。在咨询室,她诉说了当时吵架的情景。

小艾委屈地对妈妈说:“是不是我喜欢的人和事,你都要反对,看到我开心你就不高兴?”

妈妈的嗓门更大:“是这个男生不行啊!大男子主义,又油腔滑调,你以后肯定要吃亏的!”

小艾据理力争:“可他对我好,给我的都是我想要的,这种大男子主义我接受啊!”

妈妈冷笑一声,狠狠地戳着她的脑门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万一有一天他给的是你不想要的呢?”

小艾大喊:“那也是我的人生!这是我谈恋爱,不是你谈……”

“你拉倒吧!你懂什么?”没等她说完,妈妈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女孩子最重要的是独立,别依靠男人,PUA(精神控制)懂不懂?他就有那个潜质!”

“您看,现在我就不独立,谈个恋爱都要你指手画脚,是您让我没办法独立的……”小艾试图辩解。

“你闭嘴吧!这种时候,我不给你把关,你最后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你就等着吧,悲惨命运是必然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一听到这话,小艾爆发了。她摔了桌子上的书包:“又是悲惨命运,又是苦日子!从小到大,你除了诅咒还能说什么?我的人生凭什么要你来定义?”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嘶吼着说,“您能不能给我个祝福?”说完转身就进了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过了半晌,门外传来了妈妈的话:“你硬是要和他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但有一条,以后他欺负你,对你不好,你别再来找我!明白吗?不关我的事!”

“内心并不想摆脱她?”

一场吵架,两败俱伤。两人已经冷战好几天了。

说到这里,小艾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止。她一边拿纸巾擦眼泪,一边极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老师,我就是被诅咒大的。写作业错一道题,她就说,我这样下去,一定会被社会淘汰,以后肯定就会扫地捡垃圾。文理分科,我想学文科,她就诅咒说,以后你会找不到工作,会饿死。我现在谈恋爱,有自己喜欢的人,她又诅咒我会被PUA。从小到大,我被这种恐怖的阴影围绕着,挣都挣不脱。”

咨询师说:“妈妈那么说,你肯定非常难过,我也能感受到你特别想被祝福。”

小艾说:“如果没有祝福,至少不要总被诅咒,我现在更想要的是摆脱她。”

咨询师说:“嗯,我感受到了你对独立的渴望,那么,你有试过摆脱她吗?”

小艾缓缓地说:“这种念头每天都有,但没有一次成功过。现在,我特别想回去找她理论,希望能把她的念头扭转过来。”

咨询师说:“假设,我说的是假设啊,就像你妈妈所说的那样,以后你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对你来说,这算不算你期待中的独立的状态?”

“那当然不是,其实我最害怕她说这样的话,这比最深的诅咒更可怕。每次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一定会说出这句话,到最后总是我向她道歉,按照她的想法去做,这真的是……”说到这里,小艾叹了一口气。她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来说,“难道……我内心并不想摆脱她?或者,我没有那么渴望独立?”

过了半晌,她又说:“我觉得,她是我的依靠,我也是她的依靠,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反抗一切,却依然迷茫

“我原本以为,我们的教育是有大问题的……”小宋推了推鼻梁的眼镜,意味深长地对咨询师说。

小宋今年大三,他盯着咨询室茶几上的水杯,右手手指微屈,用食指的第三个关节顶着额头思考,像一个年迈的哲学家。咨询师预感到他接下来会有一大段高论,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看,我们小时候原本是各式各样的,接受教育之后,我们就像被推上流水线的产品,被各种机械、模具打压,按照标准化流程塑造,等从流水线那一端出来时,就成了差不多统一的样子了。”他展开双手,耸了耸肩,说完还不忘叹一口气,“唉……悲剧啊!”

咨询师询问:“这些是你自己的切身体验,还是只是你的观点?”

“是一种观点,也是基于我自己的深刻体会。”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感觉我就是这样,一直活在各种指令、规范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老师、长辈每天都在向我输入各种指令。比如,走路抬头挺胸、写作业要坐直了、说话要口齿清晰、饭前先喝汤、不要留长发、要听大人的话、要听学校的话、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电脑,但键盘又不在自己手里,像个傀儡一样一直被输入……”他越说越激动,脖子上青筋暴起,“我一直这样被输入,我难道不是在为别人而活吗?做一个别人眼中合格的人,那我自己呢? 我自己在哪里?”连连追问后,他往沙发上一躺,又长叹一口气,“我真受够了!我不能再这么活下去,我要寻找我自己,我要相信和尊重我自己的感受,上大学之后,我得按照我自己的兴趣和喜好来生活!”

咨询师点了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肯定:“你想要独立自主,按照自己的样子活着,这是很棒的想法,为此你做出了什么样的改变呢?”

没想到小宋听到这里满眼的无奈,喃喃地说:“这真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寻找自我的过程非常痛苦。我以为自己觉醒了,开始反抗一切。我反抗我爸妈的说教,他们只要敢对我说教,我马上就拉黑他们,几个回合下来,他们跟我只敢嘘寒问暖说说天气;辅导员宣布的事,如果我不认同,我嘴上同意,但私下里就消极抵抗;网上流行的那些词儿,什么“摆烂”“躺平”啦,同学们都在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洗脑,我从来不说。慢慢地,我变成了我们班最特立独行的那个,其实,就是边缘人。”

“我变得更像自己了吗?”

“这样一来,你应该少了很多被输入的感觉了吧?”咨询师好奇地问。

“确实是,可是……”他的神情愈发苦涩,“我还是没有找到我自己,我到底是谁,我也不太清楚。”“你刚才说的,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兴趣,这些不算是你自己吗?”咨询师追问道。

听了这个问题,小宋感觉更加茫然了。他说:“这些当然是啊,我的理解是我喜欢什么就做什么,结果……我很快就陷入到网络游戏、刷剧、短视频的漩涡里去了。每天大部分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寝室里,屏幕上光怪陆离、缤纷绚烂的世界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全身心都快乐,我只看我喜欢看的,不喜欢的很快就滑走,我甚至能听到脑子里的多巴胺像烟花一样地砰地爆炸又散开……呵呵,最后,我发现大数据聪明得很,他们只给我推荐我喜欢看的,其他的内容我已经看不到了。”

他停了停,然后双手交叉抱了抱胳膊:“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信息茧房’吗?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我变得更像自己了吗?以前我还有个标签,我是我爸妈的好儿子、老师的好学生、别人的好朋友,那现在呢?我又是谁?我竭力反抗被他人影响,试图成为一个独立的自己,可最后,我仍然没有找到自己,更别说独立。除了一堆被幻象制造的多巴胺,我还有什么呢?这就是我的迷茫……”

独立与依靠的辩证法

高考结束,同学们马上面临人生非常重要的转变。可以说,过去十几年的时光里,我们的衣食住行、学习节奏、生活作息等在家庭的安排和学校的规定下,一切都是确切固定的,这种千篇一律曾让人感到窒息。即将开启的大学生活,要动摇这种固有的关系,独立自主就成了准大学生们不得不面临的人生议题。但是,这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在本文的第一个故事里,小艾同学的独立意识觉醒,想要挣脱妈妈的“诅咒”,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她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她喜欢的人恰恰是能够给她提供“依靠”的大男子主义的人,是一个削弱其“独立感”的人。同时她也发现,她更需要的是妈妈的祝福,她和妈妈密不可分的联结,比单纯的独立更重要,平衡“独立”和“依靠”之间的博弈才是她真正的议题。而第二个故事中,小宋同学烦透了被外界规范塑造的日子,力图要活出“真我的风采”,做一个独立的自我。但是当把外界的影响都抛开之后,他发现所谓的独立自我,只剩下一些原始的感官快乐。他也产生了迷茫,追问所谓的“独立自我”到底是什么。

马克思曾说过:“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社会性动物,人总是要在关系中发现、诠释和定义自我的。可能完全绝对的“独立自我”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完全“独立”的那一天,就是自我消亡的那一天。因为“独立”这个词的存在,就必须要保证它的对立面“依靠”“联结”也存在。绝对的独立,其实是要消灭依靠,消灭联结,这样独立本身也会消失掉。就像小艾,若失去了和妈妈之间的彼此相依,实际上也无法有独立的冲动。小宋失去了社会、环境以及他人的影响,心理意义上的独立自我其实也并不存在了。或许,“独立”和“依靠”之间的此消彼长、强弱互映才是生活的真相。而如何平衡它们,让它们在我们心里不至于失衡得太厉害,造成太大的冲突,或许才是每个人真正需要面对的心理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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