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悲歌

2022-08-30 01:37秦晓宇
天涯 2022年4期
关键词:高渐离垓下悲歌

秦晓宇

司马迁在《史记》中运用了这样一种叙事模式:当传主处于某个历史时刻或生死关头,便会有感而发,即兴悲歌,言辞不事雕琢,情真意切如从胸襟流出,或感事或咏怀,寓宇宙人生感悟于现实政治境遇之中,苍凉的命运感溢于言表,且悲歌时往往伴随着传主或在场者的啼泣之举。譬如《史记》中关于伯夷和叔齐的《采薇歌》、孔子的《曳杖歌》、荆轲的《易水歌》、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刘章的《耕田歌》的叙述,大体都属于这一模式。

这一叙事模式影响深远。班固的《汉书》不仅照搬了司马迁关于项羽的《垓下歌》、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的叙述,还将这一方式用于对戚夫人、赵王刘友、燕王刘旦、李陵、乌孙公主等诸多人物故事的讲述中。唐代卢藏用为好友陈子昂撰《陈子昂别传》,写到后者随军出征却报国无门时,同样沿用了这套模式,这才保留下来如今已成为陈子昂代表作的《登幽州台歌》。

歌谣是最古老的语言艺术,其起源远在有文字之前。不过在上古,歌与谣是有区别的。从字源上说,“歌,柯也”(东汉 刘熙《释名》)。柯乃草木的枝茎,茎叶有高低如歌声有起伏,茎叶有其质如歌有其言,茎叶有其根本所在之环境,如歌有其表演的特定空间。与此不同,“夫谣与遥同部,凡发以近地者,即可使之远方”(清 刘毓崧《古谣谚·序》),说明谣不拘场地,边走边唱,其传播也属于道听途说的方式。所谓最古老的民谣《康衢谣》,就是尧在“康衢”(大街上)听到的。因为一首治世之谣已口口相传到妇孺皆知的程度了,尧听完便放心地将帝位禅让给了舜。

歌与谣还可以从音乐形式上加以区分。《毛诗故训传》说,“合乐曰歌,徒歌曰谣”,就是将是否有伴奏作为区分歌与谣的标志。《论语》中孔子“取瑟而歌”,《孔子家语》中子路“弹琴而歌”,都是为自己伴奏的演唱,如果清唱,那就属于谣了。由此衍生出另一种观点,以雅俗来区分两者,视歌为“雅乐”,谣为“俗乐”。

在我看来,真正区分歌与谣的因素,其实是演唱者的身份与社会地位。有特定表演空间也好,有伴奏也好,雅也好,显然都属于贵族阶层;相反,小民百姓兴之所至,有感而唱,肯定没有专门的场所,唱起来也是既无伴奏,又不符合礼乐仪轨,唱词也未必文雅,自然是“俗乐”了。总之“歌柯谣遥”“合乐徒歌”与“雅歌俗谣”都是表象,“上歌下谣”才是实质。当然两者都是有旋律节奏和语言表达的人声,很多时候也会连用并提,不做区分,如《荀子·礼论》认为:“歌谣、傲笑、哭泣、啼号,是吉凶忧愉之情发于声音者也。”只是历史长河,总被苦难占据,所以歌谣大多是“凶忧之音”,正所谓“心之忧矣,我歌且谣”(《诗经·园有桃》)。

古人认为,政治得失、社会治乱、世道人心,乃至天意天机,往往会蕴含在歌谣之中,《康衢谣》即是一例。正因为歌谣有“观世”的重要作用,官方才会设立采风制度,历史书写也才会如此重视歌谣。

编年体史书《左传》会运用匿名童谣或梦谣的谶语功能,预言于前,再征验于后,由此形成首尾呼应的叙事结构,暗示人事兴衰成败,已注定于普遍民意及神秘天命。而《史记》则将歌在讲故事、立人物、传达历史意蕴方面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史记》中,歌往往出现在一篇传记的高潮段落,并构成其中最华彩的乐章。按照戏剧、电影的故事理论,高潮是整个故事结构的中心,开端、发展、结尾都是围绕这个中心来谋篇布局的;同时,高潮也意味着一种最强烈的艺术效果,它是主人公的情感、性格、命运最激荡人心的时刻,因而也是最能使读者或观众移情与升华之处。

实际上,无论荆轲于易水诀别而歌,还是项羽在垓下帐饮悲歌,抑或刘邦回乡与故旧纵酒高歌,都算不上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在历史的意义上,不仅不配成为高潮,甚至不应多费笔墨。而司马迁偏要将浓烈的情感投注于斯,以屈原式的诗心与高超的叙事才能,创造了一个个千古绝唱的“历史名场面”。

这些千古绝唱的“历史名场面”也是叙事结构的中心,前有铺垫,后有回响。譬如关于荆轲的《易水歌》,《史记》是这样写的:

对此司马迁在荆轲传记的开篇部分已有铺垫:“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其回响则是,高渐离在荆轲死后隐姓埋名,因善击筑被待为上宾,闻者落泪,也因此受到秦始皇召见。有人认出他就是高渐离,但秦始皇爱惜他的音乐才能,允许他在近前演奏,不过为提防其行刺,弄瞎了他的眼睛。可高渐离仍决意谋刺,他将筑灌上了铅,趁机扑击秦始皇,可惜没有成功,秦始皇“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在这个故事中,就连筑都像是一位壮士或刺客,如果说高渐离是荆轲的知己,那么高渐离之筑,就是荆轲之歌的知音。司马迁将高山流水的佳话与士为知己者死的传奇融为一体,来书写荆轲的传记。

同样的,《项羽本纪》开篇部分“籍身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即是《垓下歌》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伏笔,正如项羽临终前将坐骑骓赠给乌江亭长,呼应着《垓下歌》中“时不利兮骓不逝”,及同一段落“骏马名骓,常骑之”的描述;而项羽最后对失败的宿命认识“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已流露于《垓下歌》中。可以说,《项羽本纪》讲述了一个英雄认命的故事。

《大风歌》是刘邦平定黥布路过故乡与亲友纵酒时所唱,唱完他还对乡亲们感慨陈词:“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高祖本纪》开篇一大段,详细讲述了刘邦在家乡的生活;结尾部分的回响则是:“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这就是一个从故乡发迹的平民皇帝出走与返乡的乡愁故事。

这些并非重要史实,却被司马迁的写作擢拔为高潮的“历史名场面”,也是那些传记中传主最具魅力的时刻。古往今来他们传播最广、最深入人心的“历史形象”,就是由此奠定的。因为这些歌直抒胸臆、真情流露,有极大的感染力。更具匠心的是,这些歌就像太极一样,一阴一阳复调于其中。

譬如《易水歌》,荆轲以不同声调唱了两遍,用《燕丹子》里的话说,“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为壮声则发怒冲冠”,表现了荆轲心路历程的微妙变化。此去无论功成与否都必死无疑,他也有眷恋与哀伤,不过这种情绪很快被视死如归的气概所取代,正如风与易水,既有萧寒的哀情,又有一去不复返的决绝壮烈。

与《易水歌》相反,《垓下歌》《大风歌》均由英雄气概转变为儿女情长以及深深的无奈之感。我们看到楚汉相争的喋血双雄,在此显露出莎士比亚所说的“玻璃易碎的本来面目”,那“力拔山兮”与“威加海内”之下的脆弱、柔软与无奈,那曾被刘项这样的政治家深藏不露的真情,在一个特定的场合,通通化作直抒胸臆的悲歌,他们在各自传记中唯一一次流泪,也随歌而至。这个场合没有重大事件发生,却最适合表现历史与人生的悲情。这个场合除了唱歌、流泪,就是饮酒。项羽“夜起,饮帐中”,刘邦“置酒沛宫”,司马迁虽然没直接写荆轲喝酒,但“既祖”即践行,传记开头已提到“荆轲嗜酒”,值此生离死别之际,知己好友白衣相送,击筑而歌,群情激昂,岂会无酒?

闻一多敏锐地指出,感叹是歌的本质与起源。原始人因情感激荡而发出的感叹词,“便是音乐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语言”,“感叹字确乎是歌的核心与原动力”(《歌与诗》)。在这个意义上,《易水歌》《垓下歌》《大风歌》中的虚字“兮”,并非可有可无,那是节奏韵律,更是感叹抒情。若将“大风起兮云飞扬”之“兮”字去掉,一下子就变成一句干巴巴的话了,意义未变而意味顿失。作为“史家之绝唱”,《史记》无疑有着对历史精彩的陈述与想象,当然也有对历史深刻的评价与洞见,除此之外,书中还有对历史的发愤抒情与“喟然而叹”——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到了这个短语。所以《史记》之歌,不仅是那些历史人物对于人生的“喟然而叹”,也是司马迁借此抒发他对于历史的感慨。他一定不会抱持乐观的进化论史观,相反,从他笔下悲剧性的历史人物身上,从《史记》之歌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对于历史有种深邃的悲剧意识。

中国古典诗歌的主流是哀歌传统,有道是“哀怨起骚人”,太多的伤春悲秋、愁夏苦冬,都化作了“问君能有几多愁”的诗句。然而《史记》之歌有别于此,那是一种慷慨的悲歌,一种尼采式的“强者的悲观主义”。这种风格,与司马迁的身世经历及其人生观历史观密不可分。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视身受宫刑为奇耻大辱,“诟莫大于宫刑……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这样的经历培育了《史记》中慷慨悲歌的风格。一方面,个人命运的惨痛,难免令郁结之悲情渗透于字里行间;另一方面,本为“慷慨之士”,在受宫刑之后,司马迁更强烈地去追求慷慨之气,去讴歌历史上的慷慨之士。

因此虽然对于历史有种深邃的悲剧意识,但司马迁并不因此而消极,他强调刚健有为,推崇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从《报任安书》中的“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可以看出,英雄史观与宿命悲剧意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司马迁对于“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的基本意识:人生与历史的本质就是一种悲剧性处境,越是圣贤英雄,越会身陷厄运,当此际,他们再刚健有为,也都难以撼动这一处境;然而即使深深洞悉了这一点,即使在绝境之中,还是要选择刚健有为的人生,这便是司马迁的启示,也是《史记》之歌传递给我们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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